流经阴河的时期 - 第一章到第五章
上 部
一、
重庆是座山城,工业发达,特别是兵器工业雄局全国之首。抗日战争时期,重庆还是中华民国的陪都,因而这使得它得以在世界舞台上扬名。
在重庆人心里,山城如上帝的宠儿,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右有驰名世界的长江,左有闻名全国的嘉陵江;后有获小峨嵋之称的缙云山,前有风景如画的黄山、南山及温泉;还有脚下是日夜奔腾不息的两江汇合之水,其气势和风韵卓尔不群。
重庆人素以性格耿直豪爽、行事性烈彪悍而闻名遐迩。一九六六年,豪爽、性烈、彪悍的重庆人跟全国人民一样,像沉疴初愈的病人,眼睛开始有了一点生气——他们终于熬过了三个千户筚门,万家饥嚎的饥荒年。
一九六六年是国政贯彻执行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的第四个年头。短短几年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政策消除了民恨,挽救了政权。然而刘少奇并没有因奇功伟业而被国人推崇到他应得的声誉。这是因为老百姓仍旧是满脑袋的封建思想,在他们心目中就只有皇帝——这是他们唯一而又仅有的政治观念。
民生的快速好转,使高中生孙仲云跟大多数人一样,开始从新对生活有了热情,也觉得眼前有了光亮。同时他还跟大多数人一样,除了听便了“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之类的政治术语外,对其它的政治东西就模模糊糊了。当然这不能怪他不渴饮思源,因为连最高当局都没有襄刘少奇之故。
不过孙仲云对政治的态度素来不人云亦云,吠影吠声,而是有着自己的思维方式,故尔心目中就不知道或是不情愿对皇帝三拜九叩了。
凡人都有个拜物,或崇拜,或磕拜,或求拜,再或乞拜。孙仲云自懂得自己应对国家和人民有责任心以来,就一直磕拜国家能早日造出原子弹及氢弹,以此来振国威,捍祖国,保人民,打破和击败美帝国主义的核垄断、核讹诈。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六日,当祖国的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后,他是激动得彻夜难眠。然而他的激动却是乍暖还寒,原来而后不久他从同学的当科研员的哥哥那里知道了祖国的科学事业远远落后于帝国主义,有的项目甚至还完全是一片空白。为此他焦急不安更甚了;同时他发奋读书的誓言也更大了。
孙仲云怀着要使祖国扬眉吐气,挺胸仰头的目的,一扫饥荒日子给他造成的萎靡精神,在新生活的激励下加倍用功读书,终于考上了市重点高中。
一九六六年是孙仲云读高中的第二年。也是他对国家对人生更加充满希望的一年。
太阳升起,城市明亮了。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天里,当阳光照射到孙仲云的床上时,他才醒了过来,这是因为他昨夜温习功课太夜深之故。
他起床后,习惯性地踱步到到阁楼临街的窗前,遂顺其自然地伸展完懒腰后,就再看起街巷里的景物来。
孙仲云的家在市西区。西区是产业区之一,拥有全市第二大纺织厂及第一大机器制造厂。
孙仲云的家住的是他母亲所在厂——重庆第八棉纺织厂的公房。由于此房屋靠近长江,所以工人们就称该房为“江边公房”。
江边公房是解放前的建筑,是土木结构的平房。江边公房有两排,成相对而立之势,所以形成了一条小街大巷。由于房屋空间较高,所以大多数人家就因陋就简地将屋横空隔开,从而做了一层楼。因为楼层空间低,伸手就能摸到窗口上方的瓦,所以人们就如实的称这种楼为鸽笼。
临窗观赏街景的孙仲云见到那些手提菜篮,面绽笑容的家庭主妇们时,心里畅快极了,其高兴的程度就象自己交上了洪福之运似的。当他无意中看清人们脚下那被两辈人的足踩踏得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时,不由心中蓦然掠过一阵惆怅。由此他禁不住心酸,从载有沧桑感的石板路联想到了哀鸿遍野的饥荒年代来。由于某种恐惧,紧接着他竟感叹道:“万物真轮回?百姓磨难多!希望从今后,不再生苦难!”
惆怅渐渐逝去,孙仲云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心宽后的他转身离开临街的窗户朝身后临江的窗户缓缓走了过去。在这去向临江窗户的短短几步路程里,他竟有时间边若有所思地摆头微笑,边喃喃自语道:“不可能了,如果再来一次饥荒年,恐怕人民是不会逆来顺受了,因为他们的思想已被饥荒饿醒八、九分了。不可能了,现在快速好转的生活不是已说明国家是有办法和能力的吗?真想不到,一好转起来竟这么快,这么显著!”
“啊!多美的河山,多美的家乡……”孙仲云凭窗观赏着眼前春晖下的长江及彼岸的青山。
春天里的长江之水清澈、温驯而又金光灿灿;当它惬意地漫上沙滩、涌进鹅卵石丛中时,大地就更显出生机昂然的景象。
江边的许多大大小小的礁石上,有着不少的妇女在用劲地洗着床单、被单、蚊帐及工作服。母亲们一边忙碌的洗着,一边笑逐颜开地谈论着家常事务;其间当她们那久违了的舒心笑声融进浪花里时,江边多了喜气洋洋。在洗衣裳的人群里还有姑娘及老太太。由于有憧憬,姑娘们在洗衣裳时要时不时地停下来跟自己的姐妹打上一阵水仗;而力乏的老太太们却是始终跪在她们的棕团上一直一声不吭地洗着衣裳。
大略十点时,那些因家务重而早早就下江的妇女们已背着沉沉甸甸又湿漉漉的盛衣裳的背篓,开始从孙仲云家窗前经过返回家去。于此同时,也陆续有妇女这才下河洗衣。
当矗立于窗前的孙仲云领略了春天的美。凝视了充满活力的江边,注视了对生活从新充满信心的返家洗衣人后,就不由心中涌出了“每闻善事心先喜”般的幸福感。当他注意到那些返家的母亲们的臀部和大腿被背篓里湿衣裳滴下的水打得透湿时,就不由感慨道:“多好的母亲!多勤劳的中国人!看,她们那吃力而又满带希望的步伐,叫人不得不勤奋读书、吃苦耐劳。”
当孙仲云再次举目观赏江边的活力时,就心不由念道:“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就倒桩。”
他念完此话后的一段时间里,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在此时说出饥荒年代里的顺口溜来。尔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因饥荒造成人们身体不堪虚弱而使得多年没人下江洗衣裳的景象掠过脑海——饥荒年给老百姓带来的悲惨生活使孙仲云时常后怕不已。禁不住喟叹,孙仲云继续回忆:“城里的人还幸运点,虽说他们力乏腿软,但饿死的人还能屈指数个清楚;但在农村就惨不忍睹了,听外婆说,没有一个村子不饿死十个八个的,全家饿死绝了的也不乏其数,有些人饿死后都还在遭罪——因为活着的人都是苟延残喘的黄脸人,没力气把死者抬出家掩埋,到尸体发臭时,活着的人才把死人、棺木分几次抬出去。”
想着想着,孙仲云蓦地重击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并赓即自责道:“唉!我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总爱心不由已地一下从地上的问题想到天上的问题,从眼前的事想到天边的事,还易伤感。这种性格不好,会影响你今后的学习。再说现在不是在快速好转吗,你还想过去那些使人咬牙痛恨的事干嘛?对,从今后不在为已过去的事伤感,要安心读书,有了建设好祖国的知识才是真正的好良心!”
他精神抖擞起来,并对着生机勃勃的长江说:“妈,我用小提琴给您演奏一首欢快的曲子。”
正当孙仲云演奏得正酣畅时,他的父亲却在楼下叫起来:“仲云,这个星期天你恐怕也该下趟江了吧?你别以为自己是高中生就了不起啦。”
孙仲云的父亲叫孙洪久,是距家一公里左右的重庆红旗机床厂的锻工。孙洪久五十来岁,中等个子,身体壮实,他虽然面容威严,但人性特别浓。他在工厂不苟言笑,但在妻子面前却总是眉飞色舞,并言语诙谐,还善“强词夺理”,把这个家庭逗得其乐融融。由于长期靠江而居的缘故,他练成了在河沙中挖掘水柴的本领,并进而成了嗜好。在一切物质匮乏的饥荒年代里,他更是对长江有着独特的感情,并把这一感情传给了儿女们。
孙洪久虽然是在一本正经地呼叫着儿子,但心中却十分惬意。他惬意的一是生活好转了,二是小儿子孙仲云升上了高中。正当他第二次呼唤小儿子时,却被他的妻子陈凤珠给劈头盖脸地骂了。陈凤珠生气地对丈夫孙洪久斥道:“你这个大老粗,就不知道读书是件多么辛苦的事。你以为你不心疼你儿子就没有人疼了?你知不知道人家昨夜温习功课到多夜深?”
“哟!你才养了个秀才。”孙洪久抽着早饭后的第一支土烟,露着自豪之色而漫不经心地揶揄着妻子。
对丈夫在这件事情上的调侃,陈凤珠毫无兴趣。因而她将刚收拾上手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搁,随即半嗔道:“孩子难得休息一天,我今天没心思与你这个大老粗斗嘴劲。”
陈凤珠是重庆第八棉纺织厂的落纱工。她四十出头,体态匀称,性格柔中带刚、坚毅,好为人作想,不怕吃亏,只怕人道不仁。
孙洪久见这次妻子真有些生气了,于是就慢悠悠地对旁边正在准备挖水柴工具的大儿子孙仲海说:“大老粗,看来从今后挖水柴是咱俩父子的事了。”
孙洪久常用揶揄之伎俩叫生气的妻子高兴起来。
孙仲海也被父亲对自己的称谓给逗得忍俊难禁。因此他含笑地说:“年成好了,挖水柴成了消遣之事,爸爸,我看弟弟就完全不用下江了。读书是件使人恼火的事,就让弟弟安心读书吧。”
抹着桌子的陈凤珠也偷笑起丈夫来,并佯作认真地说:“你也觉得大老粗不光彩呀?你还把人家仲海也说成大老粗。仲海好歹还念过初中一年级,不算大老粗。你既然知道大老粗不光彩,为啥还拉仲云下江呢?从今后不许你拉仲云下江了,要全力支持他念书,看咱家能不能出个大学生。再说这年月下江,你完全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嗜好。我现在不差你那点柴烧。”
“哟!你忘本啦!记不得饥荒年的事了?”孙洪久故意拿腔拿调地逗着妻子,要想她干生气。
殊不知此时心中正喜悦着的陈凤珠不但没有生气,却反而气着丈夫地对大儿子说:“仲海,你要钻技术,买些技术书籍来看,不要陪你爸爸下江了。你虽然被那几年误了前程,可还年青,从今后当上个七级八级技工也是受人尊敬和羡慕的。我们厂里的那些大师傅谁不脸上有光。”
孙仲海比孙仲云大两岁,是他父亲厂里的二级钳工。由于他命运不济,正是长身体长体格时遇上了饥荒年。加之他个头大于一般人,需要更多食物填肚子,所以就更难忍受饥饿的煎熬。由此,他在读初中一年级时,就被人引诱到外地行窃而长期颠沛流离。一年多后,他在上海行窃案发,被公安机关遣送回重庆。他父亲阴鸷着脸把他从派出所领回来后,没让进家门,而是直接就把他捆绑在了屋前的一棵槐树上,进而用皮带没头没脑地抽打。
本已是虚弱不堪的孙仲海那受得了他父亲的这般狠猛的抽打。因此他嚎叫着向父亲求饶:“爸爸,我再也不当小偷了,爸爸你饶了我吧……你看我今后的行动吧……爸爸你不要打了呀,我实在受不了啦。爸爸你饶了我这一次吧!我求求你了,我的好爸爸……”
孙仲海看见一脸菜色的父亲边打自己也边流泪,心里就又难过又生恨,但他不明白自己在恨谁;不过他清楚自己不是在恨父亲。
肉体的无比疼痛和心灵的极度痛苦,使孙仲海气往下落,眼睛也金星四溅,故不久就昏死了过去。
深夜里他醒来后,见到的是下了中班还穿着白围腰工装的母亲正满面泪痕地守护着自己、床头的小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了的粥,父亲像个罪人似的耷着头坐在灯光外的昏暗角落里。
“还疼吗,仲海?”哭泣的陈凤珠边端视着儿子那死蒙蒙的眼睛边又抚摸着儿子额头上的伤口,“仲海我儿,这一年多你到哪里去了?受够了罪吧?从明天起,妈妈再多省些给你吃。你暂时不读书可以,可再也不要出去流浪了,更不能再当小偷哟!”
孙仲海吃力地抬起手来摸着在抚摸自己额头上伤口的母亲的手而虚弱地叫了一声“妈妈”后,就只觉得幸福又回到了心里。
“我去热饭”。不敢拿眼看人的孙洪久边说边端起小桌上的冷粥走向了厨房。
此刻间,孙仲海看见父亲脸上有两颗豆大的泪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动——他知道父亲那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是为人之父疼爱儿子的心汁。
为此事,孙仲海被学校开除了。也因此,孙仲海懂得了怎样才能做一个父母的好儿子,弟妹的好兄长。从此他职业性地操起了挖水柴的行当。不久他出于要改善家庭伙食的思想而不满足于挖水柴了,而是在长江的滔滔洪水里打捞随水漂流的小圆木、木板、家具、竹物及牲畜、瓜果类物件;进而在非洪水的季节里,到几处江边的工厂倒渣场拾玻璃、拣煤花、淘漏炉铜。他这样辛劳两年后,进了父亲的工厂当学徒。他进工厂后不久,就被很多人认熟了,其原因是他额头上的伤痕之故。
孙仲海边将两把柄长一尺多的小锄头放进背篓,边笑嘻嘻地对母亲说:“妈妈,这年头下江是消遣,是娱乐,不像前几年那样了。不信,妹妹回来你问她,她肯定会说江边乐趣无穷,特别是在春天里。”
在楼上拉琴的孙仲云没有理会父亲的那一声半呼唤,而是执意地把曲子奏完后才停了下来。之后他本想放下提琴下楼洗漱、吃饭,然后就同父亲下江去。但当他听见父亲母亲那已成习惯家风的逗趣性斗嘴声后,就决定呆在楼上听听他们的舌战。他这样做并不完全是要看父母的精彩表演,而是想通过庶民的家常话来了解民众对开始好转了的今天到底有些什么样的看法跟感叹。然而当他听见哥哥最后一句话时,就快步朝楼下走去。他何以现在要急着下楼?原来,一是他已迫不及待的想到对自己有着特殊感情的江边去,而是他知道父母不会再斗嘴了。
孙仲云谙熟父亲的斗嘴伎俩了,即大凡父亲输理后,就对母亲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怪声乱语”,再或就是死抓住一句稍微可以挽救一些败局的话来长说不息,长说不改词,以此来干扰真理在手的母亲的质问或责问。
不过孙仲云这次估计错了父亲的认输态度,因为他刚走到楼梯口时,就又听见父亲在吊儿郎当地对母亲开了言。
“你不怕孩子们变成苏修了吗?”孙洪久得意地瞅着妻子说。
然而陈凤珠却满心欢喜地对丈夫说:“你自己一辈子没出息就不想孩子们的前途好点?你不想脸上有光我还想呢。我就是想咱家里也出个大学生,修就让他慢慢修着,人家的大学生就不怕修,干嘛我家的要怕?”
孙洪久何尝不是跟妻子同样的心情,他知道自己要二儿子下江的事情输理了,于是就准备强词夺理地耍横。他耍横的目的不是死不认理,而是要自己喜爱的家庭喜庆活跃。当他刚对妻子扮出鬼脸时,却无意中看见二儿子从楼上走了下来。因此,他倏地一下就纠正了脸形,并一本正经地说道:“仲云,我们到江边去完全是为了消遣,今天你就去看场电影,轻松轻松神经吧。”
“江边更能放松神经。”孙仲云一边恭敬地回答着父亲的话,一边却又在心里笑着父亲时而像小孩,时而又像黑面金刚的行为。
孙洪久听儿子这么一说,于是心中好不得意,故遂傲慢地对着妻子说:“孩子的慈母怎么样,这是儿子自己要去吧?你可不要再说我这个大老粗没安好心。”
陈凤珠笑了,说:“仲云去不去,与你无关,你不要借机为自己的坏心肠辩护。”
“是是是,我是坏心肠,是黑心肠,死了该下油锅。”孙洪久故作姿态地认着罪,“你是观音菩萨转世,在仙间人间都是最好的人。你该满意了吧?如果还不满意,我再……”
“你俩又斗起嘴劲来了?”恰在这时,买菜回来的孙仲霞娇少嗔多地责备起父亲来,“爸爸,你经常这样跟妈妈斗嘴,我们的几个同学都说你……”
就在此刻,孙仲云急忙借看买了多少菜为由,大步跨到妹妹跟前,用严肃的目光制止住了妹妹后面的话。
孙仲霞明白二哥的严厉目光是在呵斥自己对父亲说话没有礼貌,不知分寸,于是就闭上了嘴。
孙仲霞年方十四,念初中而2年级,极像她母亲的模样,所不同的是更白皙些更匀称些。
孙洪久对女儿的话很是生气,于是就黑着脸说:“仲霞,你的那些同学说我什么了?岂有此理!黄毛丫头懂啥?大人的事有你们这些小崽崽对嘴多言的吗?”
孙仲云怕被娇惯了的妹妹顶撞父亲,会破坏家庭的愉快氛围,于是就赶忙对父亲说:“爸爸,今天你敢游泳吗?我记得你有好多年的春天都没敢下水了。”
“今天我就要试它一试。”孙洪就立马惬意地说:“这两年伙食开好了,再说今天的太阳特别暖和。”
“我也要去!”孙仲霞拍手欢叫起来。
“你在家帮你妈妈煮饭。”孙洪久佯怒地命令着女儿,“你小小黄毛丫头居然敢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长江又不是你买了的” 孙仲霞轻视着父亲的霸道而说。
“就是我买了的。”说话间,憋不住劲的孙洪久快笑了。
“好,是你买了的我就不去了。”孙仲霞边说边得意洋洋地从菜蓝子里拿出一瓶酒和一个牛皮纸包来在父亲眼前晃动,“如果我去不,你就……”
“嘿,你想腐蚀我?买活我?”不以为然的孙洪久边说边从身上掏出钱来,“我有这个,难道还买不到牛肉和酒?现在已不是饥荒年月了。”
孙仲霞见自己的这一招不灵,于是就威胁地说;“我叫妈妈不给你煮饭。”
“哈哈,你这一招也不灵。”孙洪久大笑着说:“现在一顿饭吃不吃有啥?我肚子里有的是油水垫底。再说我们可以买东西在江边吃嘛。”
孙仲霞气得一跺脚,一撅嘴:“大哥、二哥,我们三个在一起玩,让爸爸一个人傻呆在一边。”
“哈哈哈哈……”孙洪久乐得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好不量力,你问问你大哥二哥,他们愿和谁在一起?我是教他们挖水柴的师傅,难道他们会不认我这个师傅了吗?”
这时,洗完碗从厨房走出来的陈凤珠佯嗔地催促着丈夫说:“老头子,你还有没有个完?你以为时间还早?早去早回嘛,人家仲云的时间可宝贵了。”
“这也要怪我?分明是你惯娇了的千金在耽误时间嘛。”孙洪久边说边又点上了一支烟,然后才揣着一肚子快乐率先跨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孙洪久却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与在家里时判若两人。
孙洪久踏着野草夹道的小径,十分惬意而又自豪地走在前头。孙仲海和孙仲云落在他们父亲身后几步边讲边走,孙仲霞背着挂包跟在最后面。她几次欲插进哥哥们中间去参加谈论,但无奈脚下的路太窄,就未能如愿。
当走在最后的孙仲霞踏上那片令她心旷神怡的沙滩后,就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上前去伴着父亲走。于是她从挂包里的牛皮纸包里拈出一片卤牛肉来后,就一阵欢快的小跑,最终靠在了父亲的身旁。
“爸爸,你先尝尝,看今天的牛肉好不好吃。”孙仲霞隐隐呈娇地望着父亲说。
孙洪久先是欣然深情地看看女儿后,才边用嘴接过女儿喂上的牛肉,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说;“不生爸爸的气了?”
“爸爸还这么小气” 孙仲霞撒娇地说。
“爸爸是逗你玩的。”说话间,孙洪久望着金光闪闪的江水,眼睛充满了快乐。
“我知道,要不我还来巴结你?”孙仲霞边说边将头靠在了父亲身上。
“鬼丫头,父女间哪来什么巴结不巴结的?”孙洪久笑哈哈地说。
“我也是逗你的,爸爸。”话未落音,孙仲霞一扭身,就飞快地朝几十米外的水边跑了过去。
孙洪久眯眼望着在阳光下飞跑的娇艳女儿,就难禁喜悦地呼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在逗我?傻丫头。”
松软温暖的沙滩及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的江水,更使得春天明媚醉人。孙氏父子踏着沙滩,沐浴着阳光,悠悠然地朝下游四百多米处的一个碛坝走去,这为的是能挖到更多的水柴。父子三人来到目的地碛坝上后,都不约而同地止步,各自用自己的观感和美感去领略春天下的大自然赐予人间的爱和美。被阳光照耀得灿烂的孙仲霞在沿着江水下行时,时而欢快地跃步踏水,时而又顽皮地弹腿踢浪;这在孙仲云看来,欢乐的妹妹简直就要融进阳光里了。
一直凝神地注视着在阳光里跳跃的妹妹的孙仲云,突然禁不住心中的惊讶,故感叹道:“啊!怪不得书上有那么多的优美词句来赞美生命赞美青春!现在我算是懂得了一些。”
似醉非醉中,孙仲云第一次对生命和青春估起价来。正当他觉得自己的“估价”可笑时,长久望着江面的孙仲海却拍打他肩头,并带着遗憾地说:“仲云,现在的江面好窄哟!最多四百米,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游个来回。”
眯眼望着江面的孙仲云却感叹地微晃着头说:“可是多么明朗恬静,多么温和安详。”
孙仲海仍感慨地说:“可惜世界上没有搏击洪水的比赛,如果有,我相信自己准能榜上有名。”
“你不要逞自己水性好,今后少到江中冒险了。”孙仲云带着笑,关心地对哥哥说,“过去冒险是出于无奈,但是现在生活一天比一天有了起色,要是你到龙王爷那里报了到,就太可惜了。”
不以为然的孙仲海淡淡地说:“没那么容易,饥荒年都没能把我给饿死,还能被龙王爷请去吗?”
孙仲云见哥哥那么镇静又那么厚道,就不再玩调侃了。接下来他默默地注视着在春晖下静静流淌着的江水来。望着江水浮想联翩的他突然又对哥哥说:“哥哥,你想过没有,在远古时代、或是在长江刚形成的时候,我们眼前这条大江的两岸会是什么样?”
毫无兴趣的孙仲海耐着性子,答非所问,说:“它的前身是一片汪洋大海;我们四川盆地就是大海退变后形成的嘛。你高中生来考我初中生?”
孙仲云连忙向哥哥赔着笑说:“哥哥你多心了。我是说刚形成江时、也就是还没有人类时,这江的两岸会是个什么模样。”
“不就是我们现在所见到的山啦、沟啦的。”孙仲海边说边就侧转了身,显得很不耐烦。
“你说这江的两岸有过原始森林吗?”孙仲云边说边刻意地盯着哥哥的不耐烦使劲发笑。
“你想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神经病。”孙仲海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态说。
更是笑了的孙仲云说:“我想这江的两岸一定有过原始森林,不像现在这样光秃秃的。森林中无奇不有,它古木参天,藤葛丛生,幽谷岫岚,琪花异草,是
绿色的王国;它禽飞兽走,蛇虫徜徉,万物万灵各得其所生机盎然,是生命的乐园;它春红秋艳,夏繁冬邃,折木截溪,涓流汩汩,是最完美的灵性世界……”
“疯子!疯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孙仲海打断弟弟的话叫了起来。
然而孙仲云却陶醉般地说:“太美了!人的精神世界里就该经常有这些自然美来享受。”
“我看你是在梦中?”孙仲海说。
“你认为我们现在站在哪里?”孙仲云继续盈盈地笑看着哥哥。
“长江边嘛。你是不是书读多了就疯了?”孙仲海边说边侧过身来正面对着弟弟。
“不是长江边。”孙仲云含笑而说。
“我看你真患上了神经病。”略生着气的孙仲海边说边深出手来摸弟弟的额头,其意是暗示弟弟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是在长江的江底。”依然笑着的孙仲云边说边拂开了哥哥的手。
“你指的是洪水时的江底?”孙仲海恍然大悟过来。
“对!”孙仲云兴致盎然地说,“如果江水一直是洪水时的状况,那么我们一定会猜想我们现在脚踩的地方一定会有许多奇珍异宝,并把它的世界拟想得十分神秘。然而呢……”
“这有什么意思?神经病!”孙仲海不屑一顾地说。
“是没意思。我习惯遐想了。”说话间,孙仲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有闲时,你自个慢慢遐想吧。”孙仲海拍了一下弟弟的肩头说,“走,你看爸爸一个人独自挖起来了。”
中国人的感情内向、深沉。孙洪久见孩子们十分高兴,自己就感受到了无比的幸福。他怕自己插进孩子们中间,会使孩子的自然感情有所关闭,于是他就悄悄离开,独自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在沙滩上坐了下来。他在阳光的沐浴下,边抽烟边眯起一双深情的眼睛,将自己那一个个渐已长大成人的亲骨肉欣赏起来。幸福之余,他禁不住感伤地回忆起自己辛劳的一生来;并随之喟然万千。阳光越来越暖人心房。给人活力,给人希望的春天,又使他自嘲起自己的感伤来。由此他又感到了为人之父的幸福。之后,他抹着自己那略带皱、但主要是暖烘烘的额头,边端详孩子,边开始憧憬起未来的生活来。
长久地憧憬着美好的家庭生活,竟使孙洪久忘记了自己来江边的目的,直到一队纤夫拉船的号子声传来,他才如梦初醒。随后他不情愿地从背篓里取出小锄头毫不勘察地就对着脚下的沙地挖了起来。他挖第一锄时,就意识到自己完全没有挖水柴的心思。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挖着,一边想:“还是妻子说的对,不该叫孩子们挖水柴了,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今后的头等大事是要给孩子们创造好的学习条件,不要误了他们的好时光。”
孙洪久敷衍地挖着。当他挖露出一块大水柴时,竟然毫无感觉。饥荒年时却不是这样,当他每挖到一块较大的水柴时,几乎都要情不自禁地心跳一下,其激动之情就像是挖到了一个馒头。
“爸爸,您休息一下,该我们来挖。”走上前来的孙仲云和孙仲海异口同声地说。
“不挖了。”孙洪久将锄头往地上一甩,然后跨出一米来深的沙坑,“大家好好晒晒太阳吧!这天气真舒服。”
孙仲云见父亲腼腆地也要敞开心扉惬意一下,于是就有了帮助父亲遂愿的办法。这办法是,他突然将哥哥往地上按,紧接着又一推,随之就扑上去同哥哥一起仰躺在了沙地上。孙仲云的这一举措,使孙洪久用不着与两个快成人的儿子面面相觑。孙仲云为了能使轻松的氛围自然真实,就又感叹地说:“挖了这么多年的水柴,还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仲霞,你把酒和菜放到哪儿了?”孙洪久双手叉腰,豪迈地对在几十米外在水边玩沙的女儿大声呼叫起来。
“爸爸您坐好,我来给你摆好酒和菜。”孙仲云边说边翻身而起。
不久,父子仨人围着酒、菜席地而坐,共享天伦之乐。
孙洪久往嘴里喂进一块牛肉后,说:“仲海、仲云,咱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耍痛快,其它的事统统不要想。来,你兄弟俩今天也要喝口酒。”
孙仲海试着喝了一小口,然后艰难地咽进了肚中。
孙仲云接过酒来,皱着眉,只抿了一点。
“不行,你没喝着。”孙洪久盯着二儿子大笑起来。
“是辣的,我喝不进口。”孙洪久盯着二儿子也大笑起来。
“今天无论如何你都得喝一口,一小口也算数。”乐呵呵的孙洪久命令道。
“我要喝。”这时手提鞋子,裤腿高卷的孙仲霞头冒着热气地跑拢了。
为了使父亲完全高兴,孙仲云没有理会妹妹,而是快速利索地吞下一口酒。这下父亲是开怀高兴了,可孙仲云却狼狈地卡着自己的喉,其窘象悦人,使人大笑不已。
“哈哈哈哈……”孙洪久只顾笑着。
像是要替二哥打抱不平似的孙仲霞,一把从孙仲云手中抓过酒来后,又不服气地冲着父亲一撅嘴,一眨眼,随后一昂头,猛地喝了一大口。随之而来的是,孙仲霞是又卡脖子又哈气,又擂胸膛又吐舌,双手忙得不亦乐乎,顾此失彼;同时还面颊红红,眼泪滴滴,狼狈之态惹人捧腹大笑。
同样笑得大为高兴的孙仲云边给妹妹喂上一块牛肉,边似责备地说:“你连这也要充能耐?女孩子喝什么酒。”
“我要给妈妈告,是你强迫我喝的。把我的肺都吃疼了。抹着泪的孙仲霞边说边撅嘴睨着父亲。
“哈哈,幸亏有你大哥二哥作证,不然我就有口难辩了。”孙洪久仍笑不止。
“大哥二哥,我们把牛肉吃完,看爸爸拿什么下酒。”孙仲霞边说边对着父亲直是撅嘴。
“黄毛丫头,还逞不逞能?爸爸今天可真是太高兴了。”孙洪久盯着女儿继续高兴着。
“你只顾自己高兴……”孙仲霞刚一开口,其背就被孙仲云的手指杵了一下。
“二哥……”孙仲霞不解地扭过头去盯着二哥发问。
孙仲云边瞟着还沉浸在快乐中的父亲,边压低嗓门对妹妹说:“你也是被爸爸惯娇了,又要说没分寸的话?爸爸辛劳几十年,难得有今天这么高兴……”
“就你二哥懂事,我们就不懂事了?”孙仲霞一呶嘴,打断了孙仲云的话。
随后孙仲霞静了下来;场面也渐渐进入了温馨的氛围。静静中,孙洪久与他的子女们,各自用自己的情感领悟着生活的意义。
和煦的阳光在沐浴着大地,而孙洪久却突然有了一点伤感。但凡是倍受磨难的人,几乎都有思其远虑,回首往事的习性,特别是走入知天命之年的人。
“唉!真想不到,一好转起来竟这么快。”孙洪久无知觉地呷了口酒后,不禁晃头感慨道“那阵子,我还以为自己后半辈子是再也吃不上四指厚膘的肉了。可殊不知不但吃上了,而且是吃得不愿吃了。喂,你们说这是不是在变戏法?不。比变戏法还快!”
孙仲云被父亲的深情感慨勾引起了辛酸的往事。他悄悄端详着父亲那慈祥面额上的两道皱纹,心里又一次惶恐地担忧起自己将来会因没有出息而不能尽责地孝敬好父母的事来。他凝视着在阳光下生辉的父亲的微笑,崇敬地回忆起父亲昔日的高尚心灵里的凄苦之语。昔日的那一夜和父亲那感人泪下的话语,使他记忆犹新,终生难忘。
一九六一年初冬的一个深夜,因停电,孙洪久端着火苗摇曳的煤油灯去给从农村挖薯根归家的孙仲云开了门。
“被农民抓去了吧?”没等儿子跨进门,紧张而又内疚的孙洪久就惶惶不安地问儿子。
一时间里,父子俩呆立于门口,让那冬夜里夹带着细雨的寒风刮进因人的饥饿而显得冷冰冰的屋里。
孙仲云沮丧着脸,一进屋就闷声闷气地坐在桌旁眨巴着眼,委屈得欲哭。稍后他不但不想哭了,相反思想却反而强硬起来——在这片刻间里,他似乎想通了一个什么道理。
“准是被农民抓去了吧?”一直惴惴不安的孙洪久关好门后也坐在了桌旁,“要不怎么会深更半夜才回来?锄头、背篼没有了,准是被农民缴了?”
“嗯。”孙仲云点了点头。
“你们准是去人家还没收获过的地里挖红薯了?”孙洪久在不知不觉中上了点火气,“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们千万不要去动农民没挖过的地。现在的农民抓着偷庄稼的城里人是往死里打,要打断你的骨头就打断你的骨头,要关你黑屋就关你黑屋,要吊起来就吊起来,这些事派出所已经是不管的了。这厉害关系我不知给你说过多少次!你每次下乡,我都再三给你……”
孙仲云见父亲越说越来气,就不由打断父亲的话,也生气地说:“是陆大勇叫我们去的。他说尽鵮红薯根太可怜了,还不如冒险去挖红薯。我们都劝他不要去冒险,还提醒他农民是要打断手脚的。可他说,‘我不怕。自那次我妹妹把反刍到嘴里的蛔虫当成正在咀嚼的红薯根来吃后,她就再也不吃红薯根了。今天我非要挖几个真正的红薯来给我的妹妹吃不可。我妹妹太可怜了,瘦得像小萝卜头一样。’我们看见他落泪了,就出于给他壮胆的思想,陪他冒险了。”
“被抓住了?挨打了吗?”孙洪久急切地问。
“差点儿。”孙仲云竟然笑了一下后才说“几个农民把绳子和扁担都拿来了。幸好,这时一位老太太颠颠倒倒急匆匆地赶来把我们救了。那老太太对那几个农民嗔目训道,‘你们的身子是不是肉做的?是不是爹妈生的?这么小的娃娃,你们竟忍心下手?他们总是饿坏了才来挖几个红薯的,这算得了什么。在过去,遇上荒年,好心的人家还要向逃荒的人施舍衣食,以积阴德。而你们呢?遇上荒年,人心都给狗吃了?告诉你们,今天有我老太婆在这里,你们就休想动这些娃娃的一根毫毛。’随后一个农民走到奶奶跟前,苦愁着脸,委屈地说,‘赵奶奶,我们要是不给他们一点厉害,城里人不都要大着胆子来偷我们的庄稼了吗?如这样,我们又拿什么来填自己的肚子呢?’赵奶奶发火了,‘胡说!把这些娃娃放了,要不他们的父母到时候会担心死的。’可是有几个农民还是瞒着赵奶奶把我们送交给公社处理。我们在公社就被关了这么长的时间。我还被一个小干部狠狠踢了两脚,他说我没站好,没专心听他的训斥。”
听到这儿,孙洪久先是微微吐了口气,之后就凝神地说:“谢天谢地!幸运幸运!算你们有福,遇上了菩萨心肠的赵奶奶。我们全家都感激她老人家!唉!
仲云你们这次真是险啊!有些人打人很阴毒,把人打成内伤,害你一辈子。今后再也不要你去鵮红薯根了,我自己多上几次山,多挖些蕨根回来吃。”
孙仲云见父亲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于是就转开话题,说:“爸爸,您怎么还没睡?”
孙洪久却不高兴地说:“明知故问,你不回家,我能睡得着吗?你饿坏了吧?我去给你端饭。”
没等孙洪久完全站起来,孙仲霞已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和着菜煮的饭走了出来。孙仲霞还没将饭搁在桌上,就急切地问:“哥哥,今天你怎么这么夜深才回来?搞得一家人都坐卧不安。”
“今天你哥哥差点出事了,好险哟!”重新坐下来的孙洪久边卷着土烟,边对女儿说。
“你被农民抓去了?没挨打吧?”惊了一大跳的孙仲霞发愣地盯着二哥问。
“没有……怎么又给我留这么多饭?”孙仲云还没回答完妹妹的话,就注意到了桌上这碗饭的份量。
“多还不好?傻小子。”孙洪久边悠然边自得地在煤油灯上点烟,边一脸威严地说,“再说是菜多,饭还不是那二两。”
“不止二两,爸爸你又没吃?”感伤的孙仲云撅着嘴不肯动筷子。
孙洪久用牙半咬着烟杆,不以为然地说:“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没吃?不信你问你妹妹。只不过是多少而已。”
心中难受的孙仲霞将饭碗推到哥哥面前,说:“哥哥你快吃吧,还不饿?我看你早已是肚皮贴着背了。”
孙仲云把饭推到桌中央,坚决地说:“爸爸,你吃一半我才吃,你老是这样,我吃不下。”
“亏才吃不下!”孙洪久火了。
“反正我吃不下。”孙仲云顾不得有顶撞父亲的危险,坚持着不动筷子。
为了诓儿子吃饭,孙洪久倏地一变脸,温和地说:“反正是个吃不饱,多吃点少吃点又能怎样。”
“我吃不下就是吃不下。”生气的孙仲云干脆侧过了身去。
孙洪久见儿子生气,心里很是欣慰,故尔喷出一团浓烟来将自己的神情遮住,这为的是能让自己毫不拘谨地享受儿子的生气所给他带来的舐犊的幸福感。
“我吃大半,你吃小半,这该可以了吧?”孙仲云瞟着浓烟中的父亲说。
“放你妈的屁!”孙洪久将烟杆往桌沿重重一磕,来硬手段了。
“你说的,多吃点少吃点反正都一样。我就少吃点。”仍不屈服的孙仲云说。
“还不给老子全都吃了!”孙洪久虎起了脸来。
孙仲云不敢顶嘴了,但仍不肯动饭,只是专心一意地耷头不语。
屋里蓦地静寂至极,其状态如宇宙般深邃,又如宇宙般恢宏。空气凝重了,时间踯躅旁顾。一秒秒时间艰难地穿过油灯的火苗,潜进昏暗中,最后在黑暗的屋角逝去。寂静被时间充溢后,显出了它的地位,并越来越伟岸、神圣,因为它的世界里有着父子的两颗心在默默地交流感应着人之为人的良知。
“快吃吧,仲云。”孙洪久突然打开了因有涎液粘结而嘶哑了的嗓门说,“我几十岁的人多吃点少吃点又会怎么样呢。你们年青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马虎不得!”
此刻,孙仲云不用抬头看父亲的脸,就知道父亲的眼圈潮湿了。他懂得为父的心情,知道不能再抗拒父亲的慈爱了。于是他又一次认了输,默默地端起碗来埋头而食。
孙洪久见儿子又一次顺从地吃了起来,心里就又一次舒了口气。但是他知道儿子的心里是憋着的,吃起饭来不香,于是就搜索枯肠,寻思新话题,好叫儿子把饭吃香。
“听说五一餐厅有什么人造肉和小球藻卖了,明天我们也去买来吃。”作力做出轻松神态的孙洪久突然对儿子说,“听说小球藻是一种新发明的营养品,想来不错。”
“爸爸,您别信那一套胡吹。”一直在一旁为分食之事而左右为难的孙仲霞突然说,“我听几个同学说,小球藻是人的尿经过发酵而做成的;人造肉是用给苏联老大哥做罐头的洗肉水加以冰冻后而造成的。”
“既然是尿、是洗肉水做的,我们就不买了。”孙洪久毫无用心地说。
孙洪久见自己已把话题岔开,就顺其自然地附合着女儿的话闲谈起来。
孙洪久一直借着烟雾的掩护瞟着儿子吃饭。他见儿子渐渐狼吞虎咽起来,吃出了饭的香味,心里乐滋滋得竟忘了自己的辘辘饥肠,忘记了自己是在饥饿线上挣扎,有着的却是为人之父的骄傲和荣耀。
“爸爸,妈妈说她今天的夜班伙食补贴又要拿回来给大哥吃。”孙仲霞突然说。
孙仲霞这句话惊扰了正在良知上和道义上自我陶醉的孙洪久。为此,孙洪久的脸色一下阴暗下来,并许久许久不说一句话。沉默不语的他难过地想着,想着一边是日渐消瘦而又熬更守夜的妻子,一边是被自己毒打后不久还病卧在床的儿子,这份一毛伍分钱的补贴伙食到底给谁吃才适合呢?
“一毛伍分钱的东西救得了谁呢?”烦躁中,孙洪久竟叫出了声来。
“妈妈说大哥被你……”孙仲霞刚脱口而出,就瞬即噎住了后面的话。
与此同时,孙仲云已慌忙地抬起头来,用忧烦哀怨的目光瞪住了妹妹,其意是责备妹妹说话不加思考。
女儿咽下的话及儿子的举动,孙洪久心里全然懂得。因而他动作僵硬地磕掉烟蒂后,就像个在众目睽睽下受审判的罪人那样,死一般地耷着头,一声不吭。
孙仲云见父亲痛苦不堪,就尽其亲热而又温顺地说:“爸爸,您去睡吧,可能都快两点钟了。”
“不。反正都睡不着,等你吃完饭一起休息。”孙洪久边说边提起精神来反复打着他那菜色的面额,以此来告诉儿女们,自己的体质和精神尚可,不必担心。
紧接着仍不放心儿女们精神状态的孙洪久怕自己沮丧消沉的情绪会传染给孩子们,于是就抬起头来生硬地笑了笑,随后又卷起土烟来。
见父亲如此窘态,孙仲霞就机敏地岔开话题来向哥哥问道:“二哥,你被农民抓住后吓坏了吧?当时你想到的是什么?想到的一定是爸爸、妈妈和我以及大哥吧?”
“不。”孙仲云一下停止了咀嚼,面带深思不解而又神情威严地说:“当时我想到的是,我们老百姓好像被国家遗忘了似的,没人保护,因为农民私设公堂毒打人的事已不在少数,但从没听说过有哪个行凶者被派出所抓起来过。我现在都还很恐慌,因为总觉得政府现在好像不在乎死几个人似的。”
“二哥,你就别再去农村挖这挖那的了。从明天起我的那份口粮就匀点给你吃。”孙仲霞说。
没等孙仲云向妹妹作出回应,孙洪久就哀叹地说:“唉!现在是什么年辰,饥饿把好多人的良知都给灭了,还有谁站出来主持公道,除非是出了人命。”
同样愤慨的孙仲云接过父亲的话来说:“这么说来就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国家像一只漏船那样往下沉了吗?老百姓就只好像热锅里的蚂蚁那样,逃脱了的就算命大,逃不脱的就认命了?”
“唉!看来这日子难有个尽头。”孙洪久哀声叹气起来。
听了父亲的哀叹,孙仲云的心都揪紧了。他悄悄地凝视着父亲灰蒙蒙的面颊,心里掠过一阵担忧,怕父亲熬不过饥荒年,怕自己将来无机会报答他老人家的养育之恩。他一想到这儿,顿觉全世界一片黑暗,就像地球掉进了无底深渊。
此时,孙洪久后悔起自己刚才不该在儿女们面前说出那句使人听了有路暮途穷之感的话。他想虽然自己的后半生没有过好日子的希望了,但孩子们应该有呀!他们还很年轻,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就此一生呀!随之他心里涌聚了全部的慈爱,眼里溢出了无限的深情,说:“仲云。我和你妈这后半辈子要想再吃上四指肥膘的肉恐怕是没指望了;但愿你们将来能吃上……”
“你胡说什么?”欲哭的孙仲云恼怒地站起身来打断了父亲的话,“爸爸。我求你别说这种丧气的话。您和妈妈一定会熬出头……”语到此,他掉下了泪,说不下去了。
孙洪久鼻子一酸,执意说:“其实我是活得差不多的了,日子不能好转也无所谓。我挂歉的是你们今后有无好日子过。你们才生活了十几年,我唯愿你们今后能有好日子过哟!”
父亲的话使孙仲云肚里装满了辛酸却又是幸福的泪水。此刻他真想上前去抱着慈父放声痛哭,叫父亲不要乱想,而是要咬牙熬出头。随后他谓叹着耷下了头,心中感慨万千地自语道:“父亲多么高尚伟大!他在这困苦不堪的日子里,不是因担忧在自己的余生之年里能否再有好日子过而恐慌,而是为还有着漫长岁月的儿女们能否有好的未来而担忧。为此,他恐惧到了要用自己的余生来填平儿女们脚下的饥饿之坑,以使儿女们幸福于世。”
“仲云,我真担心你们……”见儿子长久默不作声,孙洪久又开了口。
然而孙仲云却蓦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说:“不要说这叫人厌烦的话了,你应该想的是一定要熬出头!”
寒夜的屋里再一次寂静了。孙洪久从儿子的不恭语声中感受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知道儿子是在用血肉之情来爱戴自己。
“妈妈今天怎么还没下班?”孙仲霞突然想起了母亲,“难道妈妈又要补班?真想把人累死?”
孙洪久叹息地说:“都怪这电不够用,正上班没电,该休息却又要补班。”
“睡吧,爸爸。你明天还要上班。”孙仲云怕父亲为母亲上连轴班之事而又生感伤,因而就边说边上楼去了。
走在楼梯上时,孙仲云真想扭转头去用目光深情地亲吻父亲,但不敢。因为他怕自己的目光与父亲的目光相遇后,家里又要冒出一些使人沮丧的氛围来。
饥饿的世界,沮丧的空气,不是吞噬光明就是吐出黑暗。
孙仲云睡下后辗转难眠,觉得苍穹是那样的低矮,世界是那样的昏暗,简直压得人透不过来。在黑暗的阁楼里,他盯着寒冻萧瑟的黢黑窗外,两眼发痴,并随之感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从四周向自己挤压过来。他觉得挤压过来的恐怖像一块无比之黑的幕布,要把自己包裹起来扔进死寂宇宙的无底深渊。他的精神承受不住了,便惊恐地倏地起身,并刻不容缓地伸手去开灯。然而仍停着电,灯没亮。于是他又倏地钻进了被窝蒙头而睡。在被窝里,他觉得周围的世界更加黑暗了。稍后又一种不祥的感觉爬上了他的心头。随着这种不祥感觉的扩展漫延,他仿佛看见夜空中有一块比夜色还黑的大布从屋顶上一卷而过,刮起了一股阴森之风。随之他惊骇未定,看见父亲被那块浸透了阴邪之气的黑布裹挟着带走,并径直朝着天边的一个黑洞飞去……
孙仲云回忆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这寒颤打断了他的回忆。怅惘渐渐散去后,他看见沐浴着阳光的父亲正在跟哥哥、妹妹谈笑风声着。见此他才定了神,放了心。
“……依现在的情况来看,自然灾害并不是造成饥荒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人的思想出了问题。”孙洪久既像问人,又像自答地对儿女们侃侃而谈,“当然,第一年是遇上了数十年一遇的天干,但后两年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听你们的大姨说,后两年的年景还相当不错,但就是没人愿意好好种庄稼。其实遇上一年的天干地旱,并不能造成连续三年的饥荒。俗话说,种一年吃三年嘛……”
“爸爸,我提个问题。”不解的孙仲霞打断父亲的话说,“为什么农民们饿了一年的饭还不好好种庄稼呢?”
孙洪久不经意地说:“听你大姨说是因为农民对吃‘大食堂’极端不满。”
孙仲霞又问:“种庄稼跟吃大食堂有什么关系?什么叫吃大食堂?大食堂是什么?”
“就是成立人民公社。”孙洪久说,“人民公社就是把所有的农民集中起来吃集体伙食,不许一家一户的生火煮饭;甚至连锅盆、碗、盏都收了或砸了,就像你们常说的那种共产主义方式。”
“人民公社是三面红旗之一,为什么农民会对它不满呢?”孙仲霞吃惊地问。
“这个问题我也搞不懂,倒该我问问你们这些读书人。”孙洪久说。
对三年的饥荒问题一直有兴趣的孙仲海突然指着江水说:“我认为我们那几年的饥荒是遇上了‘夹马水’造成的,就像洪水中的夹马水;既一方面是遇上了天干地旱,另一方面是苏联老大哥做出了落井下石的狠毒事,向我们逼债。”
孙洪久淡然地说:“究竟是怎么造成的我也搞不明白,只知道那几年农民没安心种庄稼。”
“二哥,你说说你的看法。”孙仲霞盯着孙仲云说。
不想说话的孙仲云想了想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饥荒年的事,不过有一点得肯定,就是有了自由市场的开放和‘三自一包’后,生活才一天天有了好转。”
“对!”蓦地显得有些激动的孙洪久抢过话来说,“就是有了刘少奇主席的那个‘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后,生活才开始好起来的。你们农村的大姨也是这样说的。她说有了刘少奇的政策后,农民才有了种庄稼的干劲。”
“可能同时又把苏联的债还清了吧?”孙仲海若有所思地说。
“不管怎么说,人不干活就得饿肚子,这是个亘古不变的死理。”喝了一口酒的孙洪久拿出做家长的架子对他的儿女们说。
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孙洪久现在是既惬意又得意。但当他欲将一块牛肉喂进嘴里时,却突然停住了手,同时还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全然一副思考问题的神态。
片刻后,他带着疑疑惑惑之态向儿女们问道:“喂?我差点忘了问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问题。就是最近空中、地上都闹哄哄的,说是在批判一个什么三家村四家店的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什么称砣、吴汉、尿和沙,他们三个是什么?”
孙仲霞听了父亲的话,笑得前俯后仰,把个孙洪久搞得莫名其妙。
“这也好笑?”孙洪久愣着女儿也笑了。
然而孙仲霞仍捂着肚子笑着说:“爸爸你真行,把人家的名字大大的改了。”
“不要卖弄你的学问了,快说说我提的问。”心里很是为自己的家里能有几个读书人而得意的孙洪久佯嗔着女儿说。
在父亲窃窃得意的时间里,孙仲海目观远处的江水,装得无事一般,而孙仲云却抿嘴笑向一旁,心里很是感到甘美。
费尽了劲才忍住笑的孙仲霞说:“爸爸,三家村指的是邓拓、吴晗、廖沫沙他们仨人。他们是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他们妄想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叫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孙洪久一下悻然了,说:“就是要我们再过饥荒年的日子?岂能容他们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这仨人真是没良心;他们没饿过饭吧?”
孙仲霞哭笑不得地一挥手,气艾艾地说:“他们是想我们再过解放前的那种生活。”
孙洪久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说:“这三个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是自诩为学术权威的臭文人。”孙仲霞说。
“哦——”孙洪久大为松了口气,“这没什么可怕的,我原以为他们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原来是三个文人。没关系,枪杆子没掌握在他们手里。”
孙仲霞有所不安地说:“爸爸,你可不要小看他们。广播和报纸说他们是一个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集团,是世界上一切帝、修、反在中国的代理人,还是苏联修正主义集团在我国的别动队。我们对他们切不可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呀!”
孙洪久却轻蔑地说:“女儿,你不要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来吓我。说其天,杵其地,他们必定是文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嗬!瞧您说得好轻松。”孙仲霞认真地对父亲说,“他们的野心之坚,脑袋之顽固,是花岗石都比之不过的。”
“你说是枪杆子管用还是笔杆子管用?”孙洪久对女儿有些不耐烦了,“文人就是文人,那有什么硬不硬的问题。”
孙洪久的左一句文人没关系,右一句文人不管用,使一直沉默一旁的孙仲云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最近产生的一个狐疑问题。由于这个“狐疑”问题关乎一个人的命运,所以他将胆子怯了又怯地想:“从批判吴晗的《海瑞罢官》、《海瑞骂皇帝》,翦伯赞的《中国史纲要》到批判田汉的《谢瑶环》、周扬的《桃花扇》、夏衍的《赛金花》和影片《两家人》、《舞台姐妹》、《兵临城下》、《抓壮丁》、《红日》、《逆风千里》以及肖格罗夫的《一个人的命运》,这些都属于文化的范畴,这是使人理解得通的。按理说文化大革命运动就应该鸣金收兵,因为一是国家最高层发觉反社会主义的文化人物以及他们的反动谬论跟黑作品都被批倒批臭;二是全国人民都更进一步地提高了社会主义觉悟,大大增强了识别真假马列主义的能力,在很长时间里修正主义货色是不可能再冒出来蛊惑人心的;三是,也是最重要的,即
国家才刚刚从饥饿的深渊爬向坑沿,眼下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是应该全力发展生产,加强国防建设,安定局面,能使全国人民通力合作,能全力以赴地随时歼灭极其可能侵犯祖国的,现正在越南升级战火的美帝国义。然而一切不但不是这样,却恰恰相反地大搞文化革命运动升级来。可不,现在又批判起三家村的《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来了。看来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势头有增无减,甚至是好像在不顾一切地要搞个天翻地覆似的。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为批臭打倒几个不舞之鹤,值得花如此大的本钱吗?真想不通,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目的已达到了,可为什么还要加劲地搞呢?不不不!不能这么想这么猜,是我自己太市侩了。这不,那位人物现正在东南亚四国访问吗?再说到如今这场运动的本钱也花得并不大,不就是影响了一下全国学生的学习和多费了一些笔墨纸张而已吗,这对一个国家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如果美帝国主义真的来侵犯了,我们有七亿人口,还怕吗?可是……唉!可是什么?会有人像我这样猜疑过吗?危险!我不能这样犯疑心病了,否则……”
“走吧,孩子们,该回家了。”孙洪久突然有许感慨地说,这把孙仲云的思考打断了。
“依我看批倒几个文人用不着如此大起大哄。”孙洪久站起来拍着屁鼓上的沙边说,“现在最要紧的是继续把生产搞好,特别是农业生产。你们的任务就是努力读书。”
“您呢?该是用力挖水柴吧?”孙仲霞逗起父亲来。
对女儿的调侃,孙洪久先是忍俊睨了她一眼,之后率先往回走,然后才悠然地说:“从今后谁也不许挖水柴了。是学生的搞好学习,是工人的就搞好生产。快回家,看你们的妈妈给我们做了些啥好菜。”
他们虽然是空手而归,但心里却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亮堂。
孙仲云没走几步就突然站立下来,观望着一只突然从碛坝上兀地腾空而起,接着就扶摇直上的老鹰发了神。
“你仰头看什么?”从后面跟上来的孙仲海边问弟弟,边也望着
天,“喔——你想吃老鹰肉?”
“你想到的都是吃。”视线没离开鹰的孙仲云说。
推了推弟弟的孙仲海不以为然地说:“你看它发什么神?快走,爸爸跟妹妹已走远了。”
孙仲云虽然抬腿行路了,但仍对哥哥说:“我在想人应该像老鹰那样求生存,而不要像麻雀。麻雀虽然不怎么愁吃,但最容易被捕杀,因为它只有在房前屋后觅食,围着人转。而老鹰却不同了,它虽然风里来雨里去,有一餐无一餐,但却不易被捕杀,因为它在自己的天地里翱翔,按自己的意向活动、行事。”
“你这个人呀,总爱鬼想。”孙仲海没好气地又推了弟弟一掌,“你是不是真有神经病了?哪天我捉几只蚂蚁送给你,让你尽情地跟它们谈天说地。快走,你还不饿吗?”
孙仲云自嘲地笑着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总喜欢思索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这大概是天性吧,哥哥您说呢?”
“我管你是天性还是地性。走快些哟,追上爸爸他们。”孙仲海不耐烦地说。
孙氏父子到家还没洗涤完毕,陈凤珠就已喜滋滋地摆好了一桌相对丰盛的星期日午餐。
孙仲云面对可口的菜肴并不嘴馋,而欣赏的是盈溢满屋的喜悦氛围。他一向吃饭不缠绵,所以不到二十分钟就下了席。下席后他就马上登上楼梯,准备收拾好东西返校了。
这时,满腹委屈一脸不悦的陈凤珠说话了:“仲云。我劳神费力地办了这些菜,你就不能好好地多吃一点吗?你吃饭总是那个老毛病,三口两嚼一吞了事。”
“妈妈,我已经吃得够饱了。”说话间,孙仲云扭过头来专注地看了母亲一眼。
不死心的陈凤珠望着儿子的背影又说:“你再吃点吧,学校伙食差。你想要再吃上一顿好菜好饭就得等到下个星期了。”
“吃饭又比不得别的什么,吃饱了不就行了吗。”继续登楼的孙仲云说。
“你就带些菜到学校吃。”还不死心的陈凤珠说。
“不要!麻烦死了。”孙仲云开始有点生气了。
在旁一直陶然于温馨家庭氛围的孙洪久瞟着二儿子钻进阁楼后,就故作漫不经心的态度对妻子说:“你这个人也太罗嗦了,现在又不是饥荒年,还担心你儿子饿肚子?”
“你懂个屁!”陈凤珠把整腹的不悦之气向丈夫泼了过去。
“好,我不懂。我不懂。”一下就识事体的孙洪久强装着笑颜说,“仲海、仲霞,你们要敞开肚子撑哟,不然你们的妈妈要哭了。”
陈凤珠真生气了。她盯着桌子上的菜发了愣。
“妈妈,别理睬爸爸,看他一个人说有什么趣。”孙仲霞边说边替还在气鼓鼓的母亲揉起胸来。
孙仲霞在宽慰母亲,然而孙仲海却在此刻“噗嗤”笑出了声。他笑的原因是,以为接下来父母又要表演谐剧了。殊不知孙洪久这次没有跟妻子调侃揶揄,因为他知道妻子真的生气了。故尔,接下来他就一声不吭而又规规矩矩地饮酒,以此来表明自己是体贴人的、是认了输的。
过了一会,孙洪久见妻子还不高兴,就故作一本正经地对孙仲海和孙仲霞说:“你们要慢慢吃,吃好,吃饱。你们的妈妈好不容易的一天休息都用来给你们改善伙食了……”
孙仲霞突然打断父亲的话而得意地惊叫道:“妈妈,爸爸向您认输了!”
“我输什么了?黄毛丫头你懂什么?”孙洪久佯嗔起女儿来。
“你自己心里明白。”孙仲霞更神气地说。
心中有事的孙洪久不想跟女儿斗嘴,于是就快速喝完最后一口酒后,一边看着女儿乐呵呵地笑,一边离开饭桌朝楼上走去。
近来孙洪久心里冒出一件使他有些不放心的事,这事只与他二儿子孙仲云有关。在这以前,他几次欲与儿子谈谈这件事,可都因难以启齿而放弃了。可是他在登楼的途中又犹豫起来,并停止了前进。末了,他点上土烟后,还是硬着头皮又向楼上走了去,当他停立在楼口,又一次用心地窥视着自己那百里挑一的俊秀而又英豪的儿子时,就完全没有了犹豫,而是认定了自己的此次行动是十分正确而又十分必要的。
渐渐的,他由窥视儿子变成了欣赏儿子。由此他不禁喃喃念道:“是该尽早给他打预防针了,免得他一不小心就被女孩给羁绊住了。”
想到这里后,孙洪久就抿着笑,微低着头走进了儿子的卧室。正在忙于收拾行装的孙仲云见在家人面前一惯乐呵呵的父亲一反常态,变得有些拘谨地走进屋里来后,就不由也有些拘谨起来。
孙洪久瞟了瞟儿子后,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儿子的床上坐了下来。尽管孙洪久越是装得无事一般的样子,孙仲云就越是心中发慌,因为他怀疑父亲又要告诫或叮嘱自己什么大事了。
果然,孙洪久在向左向右反复地挪动了几次屁股后,就将自己的脸躲在自己喷出的浓烟后面说:“仲云……嗯,嗯嗯——嗯——你有没有女朋友?”
“您说到哪里去了?”孙仲云胀红着脸,一下就将父亲的话压回去了。
见儿子发怒,孙洪久也黑下了脸,说:“为父的只不过是在关心关心你,你就这个态度?我是担心你年轻不懂事,会一头栽进女孩子的事情里。如是那样……”
因害羞而急坏了的孙仲云打断父亲的话说:“爸爸,我不买那本书了。”
“怎么一下子又不想买了呢?”孙洪久惊异地问。
孙仲云张口就说:“那本书太贵了,再说那本书要下学期才用得上。”
“再贵也要买。”孙洪久兀地流露出受了冤屈的神情说,“你不要冤枉我及你母亲,我们何时说过书贵?只要是对你学习有帮助的书、就是贵得要我和你母亲讨口也要买。”
“我是说现在不买,因为还用不上。”孙仲云毫不经心地淡淡而说。
孙洪久却仍然十分认真地说:“你不是要买来提前学习着吗?”
孙仲云略想了一下后说:“我现在要斟酌一下。听同学说还有更好的参考书。”
片刻后,动了动脑筋的孙洪久识破了儿子的诡计,于是就接着先前的话,更是严肃认真地说:“仲云,你真没有女朋友?”
话音未落,孙洪久就感觉出自己的问话不是个滋味。原来他意识到了凡父子俩都是不适合静坐下来用煞有介事的方式谈论妇女的事。于是他又急忙喷出一股浓浓的烟雾来将自己那有几多难为情的面孔遮罩起来。
孙仲云瞟着父亲的窘像,暗暗笑着说:“我真没有女朋友,你如不信,就到学校去调查。”
“这就好,就是要这样,这我就放心了。”孙洪久眯着眼、带着笑说,“我是说你这么大了,你不去找人家,可说不定人家却要来找你。”
“我从不想这种事。”孙仲云十分生气地说。
孙洪久却笑着说:“你不要不好意思嘛。为父的不是在逗你玩,而是在跟你谈正事。”
“我不跟你谈这事。”孙仲云更加生气地说。
孙洪久见儿子只是害羞及生气,因而就怀疑儿子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故倏地一变脸,又严肃地说:“仲云。我告诫你,你现在可不是谈恋爱的时候,而是用功读书的时候。如果你将来没出息,哪个姑娘愿跟着你?如果书读出来了,有了出息,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不是你去追她们,而是她们找出各种借口来跟着你的屁股转。”
听了父亲的这一席话,孙仲云是气得哭笑不得。然而孙洪久却是忍俊难禁。
孙仲云见惬意非常的父亲又要说话,于是就抢先而说:“我不跟你说这些事。不是已告诉你了吗,我没有女朋友!我不懂这些事。”
看着稚气、俊气而又傻气的儿子,心中乐陶陶的孙洪久说:“你不要不好意思,谁不过这一关?问题不在于该不该谈恋爱,而是在于把哪桩事摆在首位。”
“我懂!”生气的孙仲云不耐烦地说。
“你还不耐烦?”孙洪久又严肃地说,“你不要看我是笑着跟你说这些话,但是实情话、命脉话。我是提醒你要注意这个问题,不要发生后悔莫及的事。”
“我知道了!我回学校去了。”说话间,孙仲云已背上挂包,倏地一转身就朝楼下而去。
急匆匆的孙仲云刚奔到楼门口时,就幡然意识到自己离开父亲时的态度会刺伤慈父的心,故特意侧转身去对父亲说:“爸爸,你要注意保重身体,不要再下江,不然的话,我读好了书也没有多大意义了。”
心中激动的孙洪久也急步走到楼门口对已行至楼梯上的儿子再三叮嘱道:“仲云,我跟你说的话,笑话归笑话,正经话归正经话,读书时期可千万不要恋爱哟!”
孙仲海跟孙仲霞听了父亲的话后,便冲着孙仲云大笑起来。
“哥哥您谈恋爱了?”孙仲霞故意装出大惊失色的神态来问孙仲云。
“气死人了!”孙仲云气呼呼地说。
见儿子十分生气,陈凤珠就冲着站在高处的丈夫没好气地质问道:“鬼老头子,你在楼上给仲云胡说了些什么?就数你的废话多。”
孙仲云怕母亲无休止地训斥父亲,于是就赶忙对母亲说:“妈妈,我回学校去了。”
果然,陈凤珠丢下丈夫,转过身来对二儿子说:“你睡了午觉走吧。”
“我还要到市中区的书店逛逛。”孙仲云边说边就朝屋外走去。
“那就带些菜到学校去吃吧。”陈凤珠边说边急忙转身拿起桌上的一个菜盒追了出去。
二、
孙仲云出门后就感到自己被暖烘烘的天气烘得软绵无力。这时人们都已午睡,大巷里明媚并宁静。
在阳光下,孙仲云下意识地抖擞起精神向前而去。他拐了一个弯,就不可避免地跟往常一样看见了解放前曾是一家牙刷厂的夯土围墙上用红色油漆书写的“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标语。孙仲云知道这句话是刘少奇所说。这几个字虽然经历了多年的风吹雨打,但仍能使人一目了然。他头脑里第一次装进这句话时,心里还真有些不是滋味。原因是他认为这句话似乎显得有些市侩,不像“为人民服务”那样大公无私及品德高尚。经过一些时间的思忖、琢磨,他又认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这句话说得十分具体、贴切和真实可信,因为服务及被服务的对象是指具体的“人”,因此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说他服务于人了或被人服务了,故这是实实在在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不会因诡辩而被取消服务和被服务的资格。而“为人民服务”就大谬不然了,它会因或强辩或诡辩或巧辩以及情形的需要而被任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使人人都不敢自诩是“人民”、“人民”就是自己。这一来“为人民服务”不就很空洞了吗?
孙仲云把这两句话作了如此分析后,还是觉得自己市侩、庸俗。他尽管有这种连自己也感到不光彩的思维活动,但还是认为刘少奇的话贴切具体,每个人都有拍着胸膛说话的资格,说自己就是要服务于人或被人服务的对象,而不像“为人民服务”那样,可以被居高临下者临时酌情使用,要你朝是人民夕非人民、顺从时是人民逆返时非人民。
孙仲云今天顺着这条墙根行走时,特别觉得神清气爽。因此他就禁不住动了情,对身旁的这道陈旧的土围墙深爱起来。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的触景生情之因是来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呢,还是围墙曾是自己童年时玩耍的好场所之故。
渐渐的,他对逝去的童年时光喟然起来,并还莫名忧郁地抬头细看起墙头上那些在微风中摆动的小草和野花来。
突然,他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也沿着墙朝自己这边缓慢地移动过来,注目间,他看清了来者是自己的发小老邻居,也是在饥荒年号召并带领自己和其他邻居小伙伴去农民地里偷挖红薯的陆大勇。
陆大勇偏高约瘦的个头配上他那双乌亮敏锐却又诡异不羁的眼睛,显得十分洒脱和有力量。他那楞角分明的嘴唇总有一丝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微笑。生活好转后,他把自己的聪明头脑用在了读书上,从而顺利地升上了高中。
边走边埋头看书的陆大勇对前面的孙仲云毫无察觉。孙仲云见他看书如此专注聚神,就停步静候他过来,要让毫无思想准备的陆大勇与自己撞个满怀。
陆大勇刚撞上孙仲云的一刹那,孙仲云突地大吼:“嘿!好用功!定能考上清华大学!”
陆大勇被一撞一吼吓得怔抖了一下。当他看清是孙仲云后,就佯嗔着猛击了孙仲云一拳,随后才笑着说:“谁不知道你考上了重点高中,这般神气。”
“不要挖苦我。”孙仲云立马认真地说,“其实哪所学校都差不多,何况我还是凭运气才考上的。”
“是你先讥讽我。我不能不还击吧?”陆大勇笑咧咧地又给了孙仲云一拳,“被人挖苦、讥讽的滋味难受吧?”
“很舒服,再来几句。”孙仲云高兴地说。
陆大勇却正经了,说:“仲云,谈点正经事,你有没有把握考上大学?”孙仲云颦眉而说:“时有时无。我担心的是运气,因为考大学是考分数,而我又不十分重视考分,力求的是甚解。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对升大学很有把握似的?”
陆大勇皱额抿嘴地笑着说:“与你一样,有时觉得很有信心,有时却又有些低沉。我劝你,你还是抓住重点用功,管它甚解不甚解的干什么。本来考就是考分数,也只有用分数来衡量一个人的学习成绩。否则,还有别的什么方法?这么多人,难道考官会下来逐个逐个地了解学生的才智?这永不可能,是无法办到的事。”“这我知道”,孙仲云略显愁闷地说,“但最好是两不误,充其量少休息。不过运气也是一个不得不承认的因素。”
陆大勇喜形悦色地说:“当然,运气是个重要的因素,我相信我的运气一定不错。”
“不错个屁。”孙仲云笑着说,“你第一次去偷农民的红薯就被抓了。”
殊不知陆大勇却高兴地说:“那次也是好运气哟!能逢凶化吉嘛。哪个人一生不遇上些危险?只要能化险为夷就是好运气。”
“所以从那次后,你就经常去了?”孙仲云笑着揶榆起陆大勇来。
“是肚子逼我去的。”陆大勇拍着肚子理直气壮地说。由于调侃得高兴,孙仲云不由脱口而说:“所以大家都说即使是洪荒大旱之年都饿不死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怎么啦?!”陆大勇气愤地说,“哼!只要我自己认为是理直气壮的事就要去做。难道一个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无辜的饿死?”
知道犯了大错的孙仲云近乎唯唯诺诺地说:“大勇,真对不起,我没一丁点丑诋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是那样的人。”
此时,陆大勇也认识到自己对朋友太无礼,于是就抱歉地说:“仲云。是我小气了。”
“是我不对,不是你小气。”孙仲云情感真挚地说,“是我这个人太不注意人家的情感了。”
陆大勇含着笑将孙仲云的肩头重重一拍,说:“如你也算是不注意别人的感受,那不知道世上要有多少人的人品就得降格了。”
“不要嘲讽我了。”孙仲云认真地说,“现在我真恨自己,竟把全国百姓的灾难之事,当成笑料来寻开心,真是没人性!”
陆大勇又将孙仲云的肩头重重一拍,然后下意识轻松地说:“好了。好朋友别再谈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天已大有了光亮,我们应当谈谈学习之事。你们学校的教学质量近来如何?”
孙仲云若思若想地说:“还可以。你们学校呢?”
积怨的陆大勇说:“老师们好像还没从饥饿中醒过来似的,我总觉得有点差劲。”
“何以见得?你看的什么书?”问话间,孙仲云已拿过陆大勇手中的书来。
“俄语书,学外国语太费力了。”陆大勇说。
“所以走路也在看?”孙仲云笑着说。
陆大勇双手一摊开,自嘲性地说:“我想考上大学,所以不得不争分夺秒。仲云,你今天就返校,恐怕也是想霸分占秒吧?”
孙仲云微笑着说:“一是怕明天江面有大雾过不了江,二是想去市中区的大书店逛逛。”
“你还有心思逛书店?”陆大勇有许惊诧地盯着孙仲云说,“我想现在书店就不必去逛了吧。”
“为什么?”孙仲云不解地问。
陆大勇想了想后说:“这样说吧,你们学校批判三家村还激不激烈?”
“正在劲头上。不,好像还没有真正上劲;但现在已够激烈了。”说话间,孙仲云不由蹙起了眉头。
陆大勇沉下脸说:“我们学校也是如此,同学们像吃错了药似的。仲云你觉不觉得这文诌诌的文化大革命有弦外之音?也就是说批判三家村是大有来头的。”
孙仲云见陆大勇与自己的某种思考合拍,便不由得心中大为兴奋,但却又受惊不小。他为了证实自己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一些悖逆猜测不是主观臆断,于是就问:“大勇,你这样的猜测有什么根据?”
陆大勇自信地说:“批判、打倒几个文人,犯得着举国上下长时间的大动肝火吗?”
“时间并不长呀。”别有用心的孙仲云说。
“我认为时间够长的了。”陆大勇说,“仲云你想想,如果一个学生耽误两个月,全国学生的时间加起来,这该是多少光阴。况且看来这场运动的势头会有增无减,还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罢休。”
孙仲云若思若想地说:“大勇。我也像你这样想过,但又总认为是自己出于怕被运动影响了学习所造成的恐慌感而主观臆断出来的东西。”
“你们的教学受到多大影响?”陆大勇微微叹息着说。“有些影响。而且看来这影响会加重。你的学校呢?“孙仲云微低着头说。
“老师已渐渐没有了教学热情,学生也越来越热衷于写批判文章。“陆大勇说。
“你看可不可能完全停课。”孙仲云问。
“不可能。”陆大勇口气肯定地说。
“为什么?”孙仲云问。
陆大勇想了想后说:“我想,一般来说文人是笔杆子厉害,嘴巴不饶人;大概邓拓、吴晗、廖沫沙等人把我们的党挖苦、讥讽、幽蔑痛了,所以我们的党就要对他们进行狠狠地打击,以示看谁厉害。”
“我也这样认为过,但又觉得不能自圆其说。”孙仲云若思若想地说。
“大概是我们毛头学生多疑了呢?”陆大勇边说边伸了一下腰。
“但愿是这样。”说话间,孙仲云笑了起来。
陆大勇也展开了眉头,说:“管它要搞多久,只要不耽误我们的学习就行。”
“是啊!三年一晃就过去了。”挪了挪脚的孙仲云喟叹而说,“好,大勇,没事我就走了,下星期天到我家来玩。”
孙仲云刚一转身,就被陆大勇猛地给抓了回来。孙仲云还在为陆大勇的怪异举动感到奇怪时,陆大勇已向他发出一句洋话来。
“你在叫什么?”孙仲云笑着问。
“再见。”陆大勇得意地说。
“俄语的再见?”孙仲云绽着笑问。
陆大勇又说了次俄语的“再见”。
孙仲云也来了兴致,因而就高兴地用英语向陆大勇道“再见”。
“英语的再见?”陆大勇笑出了声来。
“别笑。”孙仲云忍住笑对陆大勇说,“现在让我们来同时互道再见。”
他们同时用各自所学的外语向对方道了“再见”后,就优雅地挥着手告别了。
三十多分钟后,孙仲云乘公共汽车来到了市中心。不知是明媚阳光的作用,还是确实是人们已重新对生活有了信心的缘故,城市一扫过去那衰败没落的景象,人们再显轻松的面容。
他下车后,就径直跨进了全市最大的新华书店。他在经过哲学书籍部时,不由想起了自己一直都还没有搞懂的一个问题来。他不明白哲学究竟对人类有多大的作用。他认为哲学既不能促进粮食增产,也不能帮助机器加快速度,更不能靠它来造出原子弹、氢弹以及宇宙飞船。他有时甚至还认为搞哲学的那帮人纯属是为了混碗饭吃才故弄玄虚地把他们的那套学说吹得玄乎其玄。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是认为自己对哲学的偏见是错误的。因为他也思考过,为什么自有哲学来,它就从没有被任何一个帝王所否认过;换言之,也就是说连掌握了世人生杀大权的帝王都不敢否认哲学,这就说明了哲学是真实存在的。
带着心思的他缓缓从哲学书架前走过后,心还在想:“肯定是自己还年轻,不懂得世间万物的深奥道理吧?”
他清楚地知道虽然自己难以否认哲学这门学说,但还是蔑视它。其原因是以往的生活已使他或多或少的把哲学看成了是统治者们的御用工具或是鬼杵,不管是资本主义也好,还是社会主义也罢。他之所以产生这种思想来看待哲学,这完全是因为长期的自欺欺人的政治风尚所造成的;还有就是哲学成了人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的“无限上纲”的保护神。
他曾经在自己的“人性”处于是最痛苦的时期诅咒过哲学。因为那样的哲学被他认为是在为一些寡廉鲜耻的家伙呐喊助威的,也是给在痛苦中挣扎的人们注射麻醉剂的。
时下的平民都认为哲学是一门教社会主义如何打败资本主义的学说。自然,思考着哲学问题的孙仲云随后就想到了“资本主义地狱”。
他从资本主义地狱想到了妄想在中国复辟资本主义的“三家村”阴谋集团;由此又联想到学校近来的行课状况。回想中,他对老师教学的冷淡态度、学生的热衷于写批判文章以及全体同学翘首以盼的书全是《毛主席语录》和称雄文四卷的《毛主席著作》等情形感到不解。他困惑了,心想:“光凭政治书籍就能造出富人民、强国家、兴民族的东西来吗?”由此一想,他有些消沉了。
最后他没有了选购书的热情,有的却是怨气。怨谁?最先他认为该怨国家领导人,因为他们小题大做,对付几个文人也要全国的学生牺牲掉学习时间来帮其助威跟喝彩。转而他又怨恨起“三家村”一伙黑帮来,认为是他们想复辟资本主义才造成了这场运动。
他一边不经意地走出书店,一边心语道:“邓拓、吴晗、廖沫沙,你们好蠢哟!又不自量力。你们也不想想,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是枪炮铸成的铜墙铁壁,你们的笔杆子和肉做的嘴巴,就能把社会主义复辟成资本主义吗?我更替你们想不通的是,你们竟然好意思打起全国人民都嗤之以鼻的资本主义黑旗来招兵买马,试问,有哪位老百姓愿站在这面黑旗下?他们都恨透了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如果你们自量,不搞复辟资本主义的阴谋有多好啊!这就不会影响全国那么多学生的学习了,我真不理解你们心思,为什么想要复辟资本主义?”
出了书店的孙仲云,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神情呆板地向长江边的太平门渡口行去。当他走到繁华十字路中的重庆市的政治标志——人民解放碑前时,不由得若有所思地站立了下来。稍许后,他明白自己是因心里有些难过才停下来的。
他凝视着解放碑,心渐渐空濛了。接着随之而来的是他又一次觉得自有过饥荒年后,解放碑就在自己的心目中不再高大雄伟,碑文也没有过去那般耀眼夺目、憾人心神了。
“我为什么要这么认为呢?”他又一次躲避自己已作出了答案的心灵而庄重地思考起来。
他屡次地赶走着自己忘恩负义的思想,但怎么也赶不走,总觉得那碑上蒙上了一层使人精神颓丧的灰影。最终他被自己的欲自欺欺人的行为搞火了,便在心中大叫道:“没坍塌下来就算是大幸了!那时候我看见碑的四周到处都是乞丐及逃荒的人;餐馆里时常发生饥民强夺他人口边食物之事;甚至还有乞丐们蜂涌而至地争抢病人的呕吐之物的事。碑前警察装聋装瞎,或不愿或不敢制止诸多的犯罪行为。那时我真是感觉到这碑在开始往下塌了。”
他接着又想:“多不幸啊,烈士们!看来你们的生命是白丢了。不是吗?被饥饿折磨得不堪痛苦的人们谁来认你们是解放他们的英雄或烈士?他们差点没反过来咒骂你们就算是你们侥幸了……”
“我还没忘记饥荒年的感受及想法?!他猛地谴责起自己来,”我好没良心?烈士们那为国为民捐躯的高尚品德不是曾多次感动得你泪如雨下吗?并且你还发过誓,要拿他们做自己的榜样,学习他们的高尚品质,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祖国和人民。你看看你,不但不矢志不渝,相反却用当今人的错误来质问、嘲笑和轻蔑他们。人民对错误的政策是怨声载道,但这与烈士们有何相干呢?他们那忧国忧民的伟大情操及为了劳苦大众的幸福而甘愿献身的高尚品德应该使每个有良心的人在自己的心里为他们立下丰碑。
“……不,决不能因当今人的错误,而使那些九泉下的高尚灵魂受到玷污。”
“具体点,你能为此出些什么力呢?”他又自问道,“我要废寝忘食的学习,只要科学发达了,人民的生活就可以好起来,民族也就有了威望和尊严,这样烈士们的真心情意就不会被人民所怀疑和否认,相反人民将会在自己心里永远纪念着他们、感激着他们;从而烈士们就没有白死枉捐躯了。”
孙仲云想到这些时,不由挺起胸抬起头,顿觉自己雄壮有力了。在豪迈激情的感染下,他突然悟到了人生价值的所在之处;感觉到了灵魂存在的奥秘所在之处;见到了甄别品质优劣的分水岭;探到了正义力量的源泉。
他自感豪迈地穿过了闹市区,二十几分钟后,便来到了太平门渡口上的高岸上。他走下第一段台阶,踩上第二段台阶时,不由心中猝然地激荡了起来。心就那么震荡几下,便使他领略到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兴奋和言不清的酸甜滋味。原来他的由上往下看的目光意外地碰见了远在一百多米处、江边轮渡售票房旁的一个平时最惹自己、也最惹全班男生注目的身影——“杨娟”。
自己何以为这身影如此动心呢?原来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有这样一种格调,既:歆羡且爱屋及乌。他为何独钟此颜色身影?是因为他班上的一位人人歆羡,名叫杨娟的女生近来常穿一件杏黄色衣服之故。
尽管孙仲云一直严格做到了没把读书之事跟儿女之事本末倒置起来,但杨娟的身影还是经常在他的脑海里较长时间地出现。由于他是爱杨娟的,所以无论是在商店、菜市、街上、电影院、公园还是其它根本就不可能有杨娟出现的地方,只要一看见杏黄色少女的身影,他的心都要骤然一跳:“杨娟?!”
狂跳后,他总要轻轻摆头,自我解嘲地笑着心语道:“哪里会到处都是你的杨娟?”
这次他自我解嘲后,不禁哑然笑道:“好像这‘爱屋及乌’之词是专给你造的似的?”
瞬间激动的孙仲云边继续下着台阶、边浏览起在阳光沙滩上来来往往的匆忙行人。正当他感叹好天气时,见处于自己身下方的沙滩上有一大群人围圈而立,并个个引项观视圈中央。
孙仲云见此心中好不高兴,因为他知道那群人是在观看江湖艺人卖艺。于是他就三步并着两步地朝那群人奔了过去。
这次,孙仲云的条件反射是对的,因为他刚才看见的杏黄色身影就是杨娟。
杨娟家住市中区。她娇美活泼,热情大方,忽忽闪动的明眸不但有着桃花般的火热激情,更有着玫瑰般的殷切心境。她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好像从不生气——其实不然,是因为她的脸上时常都有着隐约可见的甜甜笑靥,这从而把嗔也变成了笑。心中只有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的她,行走起来总是步伐欢快,一对齐肩的小辫摆晃起来,总是散发出招蜂引蝶的青春气息。
她一跨进附四中,就成了男生们时常私下议论、心中赞叹、斜目偷窥的中心人物。她心迹明亮,举止大方,跟班上所有的男生都能不同程度地谈天说地、喜笑颜开。
少女之心如山花烂漫,火燎原野;如春江之水温情满溢,渴望爱情。尽管校规绍然,章约严厉,但杨娟同多数少女一样,心中还是在偷偷地为自己物色白马王子。表面上看,杨娟对全班男同学都一视而同,不厚此薄彼,但心中却是深深地爱着孙仲云。尽管她情窦殷殷,但还是因怕触犯校规、也怕会遭到道貌岸然的孙仲云的拒绝,所以就迟迟没有胆量越雷池一步。
半月前,由于物理老师肖子莺病休,因此兼任此课的老师就陡然增加了工作量,因此兼课老师在一时忙不过来的情况下,就委托孙仲云和班上成绩最优秀的梁鹏来批改部份同学们的作业。这样几次后,连那些成绩好得根本就不需要帮助的女生也时常前来求教于孙仲云。这一切杨娟是看在眼里,恼在心上,认为那些上门求教的女同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尽管杨娟深知自己的魅力不小,但还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担忧也日盛一日。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她产生了恐慌心理,原因是认识到人的审美观各有不同,各有侧重。
“抢先为妙!不能再等到毕业之后了。敢勇!一定要勇敢!”她这样自励后,就觉得自己那要向孙仲云表白心迹的愿望就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迫不及待了。
胆量虽大了,决心也定了,但她又苦于没有合适的场所。她苦恼着,愁烦着,直至今日上午。
今天杨娟起床很晚,因为心境不好。起床后她从母亲的留言条上知道了母亲和弟弟上外婆家去了。她马马虎虎地梳洗毕后,就没精打采地伏在圆桌上一边应付地吃着母亲给她准备好的油条、豆浆,一边望着窗外的满院阳光发呆。
“我怎么一下子把自己看得这般窝囊了呢?!”她蓦然察觉自己因痴情,而无端地太小看了自己。
她接连思考起来:“我哪点配不上孙仲云?对,是自己过虑了。但我也不能坐想其成呀!我故然美丽,但那孙仲云也是要面子的人!嗨!更糟的是他跟大多数男生一样,思想很封建。唉!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找我谈什么恋爱之事的。我主动去找他?不能!是怕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是怕损害了女子的颜面?不!这有什么身份、颜面可虑,爱情是真心实意的东西,难道还要虚虚假假的吗?是我怕碰钉子?不。对,是有点!不能怕呀,杨娟,要是别的女同学先于你一步获得了孙仲云的爱,那才可怕!”
在这反反复复的思考中,杨娟时而忧心忡忡,时而却又觉稳操胜券;时而顾虑重重,时而却又勇气无比。最后她一扫近日来困扰其心中的烦恼,心志高昂地决定主动出击。早点是什么时候吃完的,又是怎样吞进肚中的,这些杨娟全然没感觉到。她不经意地一边把玩着装过豆浆的空杯子,一边思考、研究起如何具体行动的问题来。她想:“怎么行事呢?又怎么启齿呢?唉!管不了许多了,只好厚着脸皮……不!这怎么是脸皮厚薄的问题呢?不是;是爱情,是我非常爱他呀!”
有了恋爱的勇气,又想好了表露心声的技巧,可愁没有合适的场所呀!“在教室?不行,哪里就只有我与他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在宿舍与教室的路上?也不行,因为人多眼杂,再则众多的封建脑瓜还有不敏感、不疑心的?在操场看露天电影时?更不行,此环境最是同学们注目留意、观察及窥测儿女之事的最高兴致时刻。唉!除了学校还有什么地方呢?唉!连好一点的机会都没有,我还强调什么谈及事情时要显得自然,装得无意,不能让他孙仲云看出破绽。唉!恼死人了!”
不死心的杨娟深沉地吸了口气后又接着想:“在回家的车上或船上?不行不行,同行的同学在所难免。在学校围墙下的夹竹桃丛中,想昏了头!想昏了头!这样他定会把我看成轻佻不淑之女,从而不予理睬。约他星期天到公园相见?不可能吧,我的邀约很可能使他感到唐突。真有点可笑,万万没想到杨娟您为爱情的事还这般为难!”
为此,杨娟自嘲地笑了笑。随后她起身带着不悦的心情和对“机会”的思索,一小步一小步地朝临院的窗前走了去。
阳光普照大地,使世界灵性之物无不感到惬意。然而杨娟却暮气沉沉,如不是有娇艳的阳光在沐浴着她的心灵,今天她定会昏睡到天黑。
倚窗而立的杨娟正对院子地上的阳光发神时,倏地,同院居住的一个十岁左右叫小三的男孩奔到她窗下,仰望着发呆的杨娟问道:“杨娟姐姐,你想什么了?”
杨娟没听见,神思仍处在空濛之中。
“杨娟姐姐,你在想什么?”小三拉大嗓门问。
杨娟在怔抖中回过神来。随即她不自然地笑着问:“小三,你在说啥?”
“我问你想什么?你好像很不高兴?”小三问。
“喔!没想什么。”杨娟笑着说。
自鸣得意的小三说:“杨娟姐你骗人。你一定是在想要考上大学,但成绩又不好。”
小三的稚气,使杨娟舒展开眉头,露出了笑靥,并高兴地对小三说:“你连初中都考不上。”
“你都能考上高中,我还考不上大学吗?”小三傲气十足地说。
“在小学里,我是三根杠;你是吗?”杨娟边说边眨动着眼将小三逗弄。
不以为然的小三摆出占优势的架子说:“不管怎么说,你们女的读书就是没有我们男的行。大学生是女的多还是男的多?”
“小封建。”笑开怀的杨娟指着小三佯骂道。
“什么叫小封建?”恰在这时,几个在院角的大木盆里玩纸船的男女孩童一齐奔过来问小三,“小三哥,什么叫小封建?”
“去去去。”生了气的小三边推开自己的伙伴,边急匆匆地对杨娟说:“女封建。女封建。女的读书就是没有男的行。”
小三不懂“封建”之意,只当是骂人之语,所以就以牙还牙地回敬了杨娟。
“小封建。”杨娟高兴得竟眼角溢出了泪。
小三见杨娟笑得这么开心,于是就更大火气地叫道:“女的读书就是笨!女封建!”。
“小封建别气哟!”杨娟更加起劲地逗着小三。
气坏了的小三突然急中生智,命令小伙伴们齐声叫道:“女的读书就是笨!”小三为了不给杨娟还击的机会,就不停地挥动双臂打节拍,指挥着童孩们一声紧接一声,连续不断打地吼叫道:“女的读书就是笨。女的读书就是笨……”
一时间,有着阳光沐浴的院子,在溶入孩童们天真烂漫声后,就更加光辉多彩了。
杨娟观赏着眼前这群稚气可爱、幼小无知者们的吼叫模样,禁不住笑弯了腰,笑出了泪。特别是那两个小女孩叫喊的神情及姿态,更使她觉得好笑。最后她笑得无力地将头伏在了窗台上。
“女封建抬起头来!女封建抬起头来……”高兴的童孩们,挥动着手中的湿淋淋纸船叫得更欢了——因为他们认为埋头喘气不语的杨娟姐认输了。
杨娟缓过气来后,抬头正欲再逗一逗童孩,但却张口无声了。原来她被孩童们手中的湿纸船给吸引住了。
盯着纸船,杨娟脑海里一下闪出来一个念头,随之便心中豁然明亮,一扫近日来困扰其心灵的苦恼。
这边,窗下的童孩们以为大张着嘴的杨娟姐在思考着还击他们的语言,于是就又拉大嗓门发起了新一轮攻击,企图借此法宝来堵住对方的嘴。然而心中有了“机会”的杨娟哪还有与童孩们戏玩的心思,她急忙用双手捂住双耳,以表示投降。
“乌拉——杨娟姐姐投降啦!乌拉——杨娟姐姐投降啦!……”孩童们为自己的胜利欢呼着跑开了。
杨娟从孩童们手中的纸船联想到了渡口,她寻找的“机会”产生了。她知道渡口是孙仲云返校的必经之路,并知道孙仲云的家在西区,距南区的学校很远,如不在星期天返校,就十有八、九会迟到;再则眼下的季节几乎是天天有浓雾锁江,因此孙仲云提前返校是必定无疑的事。
由此,杨娟心想如果自己今天到渡口去乔演一场与孙仲云邂逅的戏,就能获得一个极其自然而又时间充裕的能向孙仲云流露出爱意的机会。
她这样一想后,精神就既兴奋又紧张。她兴奋的是仿佛孙仲云已属于自己了;紧张的是觉得已经有女生先于自己在渡口与孙仲云邂逅了。
杨娟有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了紧迫感的滋味。此时此刻,她觉得时间像一匹脱缰野马,竭力要把所有对它有约束企图的人统统甩掉似的。她飞快地瞟了眼五屉柜上那差五分钟到十一点的小闹钟后,就慌慌忙忙地用功打扮起来。她一丝不苟地刚扎好辫子,又飞快地将其拆散。她认为此去“邂逅”事关重大,非现在还洗一次头不可。
洗头中,她几次抬起水淋淋的头来瞟五屉柜上的钟,其认认真真的梳洗动作伴上慌慌忙忙的神态煞是感人、醉人。
杨娟第二次站在穿衣镜前时,已是一朵迷人的出水芙蓉。她捊着自己那乌亮光润的秀发,盯着自己那娇艳红润的脸蛋,不禁喜上心头,顿觉胜券在握。
她本想披发而去,因为这样的美更动人。但她转而一想,又怕孙仲云把她误认为是轻佻不淑之女。于是她又将秀发扎成了辫子。
接下来,当杨娟脱下衬衣,准备穿上那件她自认为最漂亮的杏黄色外衣时,却无意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那被乳罩压迫得死瘪瘪的乳房。本来她一直认为让硕实的乳房扬眉吐气地挺立起来是件十分美丽动人而又天经地义的事,但她屈服于封建世俗势力,怕人们说她不知羞耻、不害臊、水性杨花,以及许多不堪入耳的严正训斥。因此她就只好像所有的少女,不,像所有的妇女那样,将其动人的乳房无辜地紧憋在乳罩里忍气吞声地与胸脯连成暮气沉沉的前胸,使青春活力“消
亡殆尽”。思忖片刻后,不甘心的她悻然将乳罩扯开,让硕实白皙的乳房挺立了起来。她用手扶摸着乳房时的情形,就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遭了磨难的孩子似的。
蓦地,她羞红满面,遂本能地睃了一眼本是关严了的大门。她觉得脸烫耳烧得厉害,就十分不情愿地又用乳罩勒紧了乳房。
“我为啥非要这样做呢?难看死了!”她禁不住愤慨地抓住乳罩欲撕。
她思想斗争着,心里犹豫着,最后横下一条心来放松了乳罩。
她穿好衣裳后就左转右侧地把自己欣赏起来。当她又一次瞧见自己那在镜中的胸脯时,竟惊叹道:“人还有这样的美!”
“能挺着这样碍眼的胸脯去会孙仲云吗?”她傻盯着胸脯又犹豫起来,“他会把我看成一个妖冶的女人吗?有可能,瞧他那副严正的面孔,定会讨厌我这样打扮。”
她仍然犹豫不决。突然她气恼地抱怨道:“分明是这样最自然、最美丽,干嘛世上的正经人不这样看待这件事呢?虚伪!这帮人真虚伪!”
不死心的杨娟将双手轻轻地搭在胸前,竭力为自己寻找壮胆的理论根据:“我想人们的审美观应该是相同的,肯定是我现在这个样才美,才动人心灵。不管那些人怎么嘘声呵气地叹责所谓的妖冶,但他们的心灵深处却是在为这‘妖冶’赞叹呢。再则关那些人什么事?只要孙仲云理会我的用心就行了。”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把被封建思想、世俗偏见桎梏的乳房解放了出来。过了这一关后,她又利索地往下打扮起来。
虽说是下了决心,但她仍心有余悸,从而心中也就不十分踏实。她在用妈妈的雪花膏擦脸时,心中还自语道:“唉!看我紧张到什么程度了,尽往不利的方面想。其实人家孙仲云是挺开朗且又不乏诙谐的人。只是说话较含蓄,不争强好胜,也蔑视出风头,所以才使他在一部份同学的心目中是个较为矜持的人。我这样判断他,不是在自我宽心吧?”
妆扮完毕后,她仍存若有所失之感,总觉得妆扮上欠缺了一点什么,因为心里老是不能完全畅快起来。一阵思索后,她终于想起辫梢上缺少了一对蝴蝶结。她立马从箱子里取出珍藏了多年的白底红点色彩的丝绸蝴蝶结来扎上了辫梢。旋即,她又觉得这样的妆扮已不适合一个高中生的身份,会遭同学们嘲笑,于是就将蝴蝶结解了下来。蝴蝶结退下后,她又觉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就气恨恨地又将蝴蝶结扎上了辫梢。
在镜中,她满意地端详着自己的美丽,喜悦之情跃然脸上。美丽使她高兴,高兴使她忘了顾虑。最后她冲着镜子叫道:“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忙碌完后一看钟,已是十二点。她决定稍息片刻后就煮面条吃,而后出门。她坐在藤椅上边舒心地小憩边测算着孙仲云到渡口的大致时间。她想着,推测着,突然惊慌起来。原来她蓦然想起妈妈和弟弟快回家了。她想,妈妈看见她这般打扮还有不问个所以然的道理。于是她赶忙从墙上取下书包,然后将枕头下的两本书取出来,最后又赶到镜前照了一照后,就慌忙奔出了家门。
忙中易忘事,她刚锁好门,才想起忘了给妈妈写留言条。她开锁疾步返回屋里,疾书好留言条后就重新锁上门,最后大步奔出了院子。
杨娟避鬼似的一阵小跑后就来到离家两条街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同时气喘吁吁。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出院子时的情形是非常可怕的,如果自己的这身打扮被邻居看见后告诉了妈妈,那将是一件麻烦透顶的事。
“幸好,好像没被任何一位邻居看见。”她边回忆边缓缓向前行去。
她在一家合作餐厅吃了碗小面后,一看时间尚早,于是就想去看场电影。然而她在去电影院的路上总是心神不宁,一种稍纵即逝的危机感压得她惴惴不安。一番思索后,她终于找出自己心神不宁的原因是怕今天与孙仲云的“邂逅”有可能失于自己此时的懈怠。她决定不看电影了,宁愿此刻就去渡口早早地等候孙仲云。
她像以往返校那样,买了二两蔡瓜籽,所不同的是还买了二两牛肉干,这牛肉干是专为孙仲云准备的。一切完备后,她兴致冲冲地朝渡口而去。
一路上,她从与自己对面而来的人的不老实的目光里,知道自己是美丽动人的。顿感脸蛋红艳艳、笑靥甜蜜蜜、心头乐滋滋的杨娟不由想道:“哼!今天我就要看你孙仲云有多正经?”
杨娟在渡口的沙滩上不急不躁地等候着自己歆喜的人。她一边嗑瓜籽,一边憧憬着未来,却一点也没有去想在与心上人相遇时,如出现窘境该怎么应对的办法。她这般无虑,不知是自信自己的美丽还是认为“邂逅“设计得天衣无缝?或是谙熟孙仲云生性善良待人,不欺暗室?
初时,她认为就是等到天黑也不会影响自己怡然自得的心境。但后来却不然了,她被那数不清的过往于身前的人的眼睛盯得面红耳赤,心不安然。由此她对自己的妆扮感到不踏实了。遂,她嘀咕道:“是怪我打扮得太出众,太妖冶了吗?取下蝴蝶结很容易,可这胸脯又怎么办呢?”
“有办法了,到趸船上的厕所去……”她想到这个主意后,就踏上跳板朝趸船而去。
在去厕所的路上,她一步一犹豫,一步一心痛,就是不忍心又将乳房压迫下去。她终于在半途上悻然了,说:“不!我干嘛要作违心于自己的事?这犯法吗?这是自然的!这是天生的!这是天经地义的!只要孙仲云不反对,就不关你们的事!”
杨娟一想到孙仲云后,就顿觉有了力量,同时勇气大增,于是就中途转回,来到岸边的沙滩上又泰然自得地等候起来。她现在等候的地点稍有变动,就是离售票房很近。现在她连取下蝴蝶结的念头也打消了。
伫立远眺间,杨娟的心突然狂跳了一下,随之就不由念道:“来了?!”
由下往上看的她心跳眼不眨地再三审视着出现在高高岸上的孙仲云。当她最后确认是孙仲云无疑后,就借售票房把自己遮挡起来。
心中窃喜的她手握两张早已买好的船票,面对江面,双眼机灵地瞟着前来票房前购票的人们,准备随时演出一场与孙仲云邂逅的戏来。
由南驶来北的船靠岸了,乘客下完了,要去对岸的乘客都上了船,眼看船就要开了,可是杨娟仍没有见到孙仲云的身影。她急了,于是就忐忑不安地缓慢侧过身去正面观察起票房旁的行人,然而还是没有孙仲云的身影。
“是我把他放溜了还是因看花了眼而认错了人?”她这样想着又等了下去。渡船摆了一渡、二渡,杨娟仍不见孙仲云的面孔。她信心不减地等候着,并不再因过往行人的斜目睃视而手脚无措。当她觉得确实有些发窘时,就蹲下来,用手指在银色的沙地上煞有介事地勾画出一些连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图案和线条来。
突然,她被人群哄散时所发出的嘲杂声给惊醒了。她起身扭头看去时,见围观艺人表演的人群散场了。面对一下子就来了这么大一群渡江人,杨娟担心起来,焦心起来,她担心自己的眼睛忙不过来,怕孙仲云夹在人群中上了船后而自己却还不知道。出乎意料,杨娟的焦急目光只搜索了一小会儿时间,她已清楚地看见孙仲云同几个跑在最前面的人向售票房急匆匆奔了来。
盼望已久的孙仲云的到来,使杨娟高兴得忘了自己的“邂逅”计策,竟一头迎着五十米开外的孙仲云奔跑了过去。幸好,她刚跑出去几步,就猛然想起自己的计谋来。于是她不由脸一红,就立马转身尽快地跑回到票房侧躲了起来。
由于开船在即,所有渡江的人就边跑边用心地掏着自己兜里的钱买票,故尔就无暇来注视身前的事和物了。一下子,售票房的小小窗口前就堆积了一大群竞相购票的人。杨娟见此情形,心中高兴极了,因为她不曾想到上帝赐给她的“邂逅”比自己精心策划的“邂逅”还要天衣无缝。
“孙仲云快上船,船马上就开了。我这里有票,你快出来。”杨娟站在人群外呼喊着,那情形完全像刚到渡口一般。
孙仲云听见呼唤声后,就伸长脖子扭头朝人群处张望。他看见挥动着船票的杨娟后,就奋力挤出了人群。
“快跑,船快要开了。”孙仲云一挤出人群就边喊边径直奔上了跳板,连向杨娟说一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老师傅等等……”在孙仲云前面的几个年青人边跑边向司水门的师傅呼叫着。
司水门的师傅扶着半闭半开的水门佯嗔着叫道:“搞快点!早的时候你们干啥去了?现在像被鬼打慌了似的。”长长的一连串跳板,在七八个青年男子的忙乱、急促且又过力的踩踏下,一下子晃动得很厉害;这种境况下,老人跟小孩非被颠倒不可。跳板的大幅震动,使孙仲云蓦生内疚之感,原来他想起了身后的女生杨娟来。因此他立马停下来,一边将全身的力坠至脚掌,意欲控制住跳板的颠簸,一边歉意地看着在后面颠颠倒倒跑着的杨娟。他将杨娟让到前面后,才心安地跟了上去。
一声悠扬的哨声响过后,渡船缓缓脱离趸船,驶向江心,朝南岸而去。
山在阳光下,江在阳光下,港口、船舶、公路、房屋在阳光下,生命更在阳光下;阳光沐浴的大地使人心目明亮,精神焕发。一路奔跑着乘船的杨娟,一上船就胀红着脸弓身将头埋在船舷的栏杆上大喘起气来。
“很累?心里难爱?”孙仲云在一旁不经意地笑问杨娟。
“过一会儿就好了。”杨娟却用心回答,尽管她还在埋头喘气。
孙仲云见杨娟说话吃力,就闭了上嘴。
对杨娟的狼狈相,孙仲云先是觉得可笑又可爱,但尔后却是惊诧得皱起了眉梢:“好勇敢!她不怕?她……”
孙仲云先是从杨娟那美丽耀眼的蝴蝶结产生了诧异;稍后当他的目光被杨娟那因喘气而一起一伏的胸脯吸引过去后,就顿时大惊失色了。
稍许后,孙仲云由惊愕变成心虚,因为其眼睛开始不老实起来。接下来的几分钟里,他不是贼一般地瞟上几眼身旁的乘客,就是心虚地将目光落在杨娟的脸上或是胸脯上。
“哎呀!我在干啥?”孙仲云猛然自骂道:“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魔力吗?我着魔了?!”
“岂能中魔!我还是学生。过不了美人关了?不信?瞧,我保证再看杨娟时,不再神不守舍。”孙仲云这样想后,就稳住心,斜视杨娟,以检验自己的毅力。
然而杨娟的青春馥郁很快就使孙仲云的毅力又一次化为乌有。当他刚把自己的那双怯懦目光又一次悄悄地落在杨娟的胸脯上时,却被猛地吓了一跳,原来就在这一刻,喘息已平静了的杨娟突然直起身来,让自己偷窥的宝贝倏地升高起来正对自己。
这突发的变故,造成孙仲云慌乱地向刚直起身来的杨娟看了过去,殊不知也在这一刻,心情进入佳境的杨娟也看向了孙仲云,由此造成两人目光相碰。在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杨娟看出了孙仲云那躲闪着人的目光是在傻乎乎地窥视着自己的胸脯。因此杨娟倏地羞红满面,随即便背转过身去。
这边的孙仲云却无暇害羞,而是苦不堪言之像。
后悔不迭的孙仲云呆呆地盯着急流滚滚的江面,心中狠狠地自骂道:“这下你的脸是丢尽了;眼睛不老实嘛。”
追悔的孙仲云对自己一阵臭骂后,就觉得有了抵御艳色的能力。因而他立马下定了决心,决定从现在起对杨娟采取不即不离的态度。
下船时,他为了不让自己的后脑勺被杨娟盯着嘲笑,于是就借故把杨娟让到了前面。走在前面的杨娟,初时还只顾着害羞,因为她以为自己的整个身躯已被孙仲云的痴迷而又贪婪的目光所包裹。当她默默地走到一大片鹅卵石坝的中央时,却还不见孙仲云上前来与自己搭话,于是就不免有些诧异了。但她随后一想,就认为是孙仲云年少害羞才不敢贸然上前来攀谈。自我安慰的解释,又使杨娟抱着美好的想象,在鹅卵石坝中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老是如此行走,渐渐的杨娟
不得不焦急起来,她已从甜蜜的自我陶醉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已逝去了好大一截,如果再不抓紧时间,不主动行事,待走完脚下这片鹅卵石坝、一上公路,然后走完只有十分钟路程的车站,随后一上车,那就什么都完了。
杨娟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后,就怨恨起孙仲云来。可是她越是怨恨孙仲云就越是认识到自己离不开他。不过怨恨使杨娟的胆量壮了,因而她噘着嘴,倏地转过身去娇嗔道:“三家村,你是怕我吃了你吗?你老在后面……”
话到此,杨娟就愕然地噎住了话,原来呈现在她眼前的孙仲云不是她所想象的那副痴迷快乐的神态,相反却是一副闭散的架式。
当杨娟的神情由愕然变为盲然若失时,看在眼里的孙仲云就顿生内疚,意识到自己的“若即若离”策略表现,名为自尊心实为虚荣心,伤害了杨娟的自尊心。他不由得在心里向杨娟道歉起来。在默默的道歉中,他竟然有了高兴的意思,原因是他认为自己在船上的心虚是杞人忧天。
没有了思想包袱,面对着仍在噘嘴生大气的杨娟,孙仲云下意识地扮出含着惊讶的僖态,向杨娟问道:“你骂我是三家村?”
“就是。你比他们还坏。”由忧转喜的杨娟边说边转回身去暗暗地松了口气。
杨娟慢慢地走着,心情仍然紧张地瞟着左右,看孙仲云是否靠拢了自己。
“我有那么坏?”孙仲云予人尊严地接近了杨娟。
“不知还要坏多少倍。”说话间,杨娟飞快地盯了一眼孙仲云。
“有几大罪状?”孙仲云边答着话,边贪婪而又警觉地嗅着杨娟那少女的沁人心脾的芳香。
“馨竹难书。“杨娟欢心得飞睨了孙仲云一眼。
欢乐是时间的车轮,它使时间去得很快,因而孙仲云和杨娟到达江岸上的车站后,都觉得渡口至车站的这段路比以往短了好几倍。
虽然不久就要上车,虽然随着车轮的飞转这次邂逅就告结束,但如今情形下的杨娟却并不心慌,更不像刚才那样烦躁,因为她认为自己与孙仲云的事已有了良好而又深刻的开端,剩下的开诚布公之言不难启齿,就是在下车后的那段路上的时间里也能将表白之事遂其心愿。
简陋车站的旁边,有爷孙俩持钵席地而坐。面容沧桑凄凉的老大爷,时诉农灾之苦,其间求乞施舍;小女孩木然呆坐一旁。孙仲云挤进人群,用怜悯的目光把爷孙俩抚摸了又抚摸后,就将手伸进衣袋中掏钱。但不知何故,他的手从衣袋里出来后却是空的,并没有钱。这时,杨娟将两毛钱放进了小姑娘脚前的一个瓦钵里,并深为关切地说:“小妹妹,你同爷爷凑足钱后就快快回家吧。你这么小就出来,不想妈妈吗?”
“我没有妈妈了。”蓬头垢面、声音稚嫩的小女孩边说边双手伏地给杨娟磕头,以示感恩戴德。
“她妈妈在饥荒年就死了。”感激不尽的老大爷也边磕头边说,“这位好心肠的大姐,您定会长寿,愿老天爷保佑您。”
杨娟见老大爷给自己磕头,于是就惊慌地钻出了人群。
“老大爷,农村现在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吗?”有其目的孙仲云问。
老大爷用他那树皮般皱裂的手揉了揉含泪的眼睛后,说:“大哥,您实有不知,我家的壮劳力都在那年辰给饿死了。大哥,树有皮,人有脸嘛,你看我这双手像不像偷懒怕苦的人?我今年六十八了,出来行这种事,实在是没法呀!”
“你们就这样下去吗?”孙仲云蹙着眉头问。
老大爷揪下一把鼻涕后又说:“大哥,我这辈子什么苦没受尽。再说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还管今后会是怎么样。叫我放心不下的是小孙女。她的命有多苦,从娘肚子落下来就忍饥挨饿。”
老大爷诉苦到这,禁不住老泪纵横。随即他就捧着孙女的脸,声泪俱下地说:“多娇嫩的苗苗也跟着我受罪啊。”
看着受苦受难的人,孙仲云的眼眶越来越潮湿了。为了自己不在众目睽睽下掉下泪来,他忙将一开始就要给,但因杨娟在旁而不便给的五毛钱交到了老大爷手中,同时又快速地说:“老大爷,您回去找公社领导谈谈吧。我相信现在要比前几年好多了。”
孙仲云话音未落,就转身挤出了人群。
在人群外的杨娟见孙仲云出来后,急忙靠上前去,微红着脸说:“仲云,那老大爷竟称呼我大姐,还要给我磕头,这真叫人心里难过得要死。”
沉痛的孙仲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杨娟的心情。
“仲云,怎么现在还有讨口要饭的人呢?”杨娟忧心地问。
大概是陷入了沉思的原因,孙仲云因没听见杨娟的话就没回答。大概也是因为沉思,孙仲云竟没注意到杨娟对自己用了“仲云”的昵称。
杨娟见孙仲云对自己的亲昵没有一丝反感或是惊愕之色,于是就更大着胆地靠拢对方一步比一步轻盈地走向了车站。
靠着孙仲云走,杨娟幸福得不时地闭上眼睛。行进中,杨娟暗暗为自己的大胆跟智慧而颇为自豪。随后杨娟又怀疑自己是在梦中,因为她觉得自己的“邂逅”之计进展得太顺利了。
如在梦中的她不由敬重地端详着孙仲云那锁眉凝神的面容,并低声说:“仲云。我听一些同学说,你每逢遇见像刚才那位老大爷之类的人和事,就总要动恻隐之心,并要给予帮助。可今天,你怎么没有……”
想了想后的孙仲云微微叹息地说:“但是有人说我的这种行为是假仁假义,甚至还说成是资产阶级的没落颓废情感。对此我心中虽然十分憎恶这种思想行为,但行起事来还是不得不注意。”
“难道你就为此而不做好事了?”说话间,杨娟莫名地抓紧了孙仲云的胳膊。
“笑话!”鄙夷一笑的孙仲云边指着自己的胸窝边说,“我若对悲惨之事视而不见,见而不帮,这儿就要跟我过不去,从而憋得数日不得安宁。”
“你今天就没……”杨娟关心地说,“难道是因为我在……不!现在你回去补上不就行了。”
孙仲云像没听见杨娟的话似的,立在站台上一动也不动。此刻他凝神地想着老大爷那双粗糙大手及小女孩的稚嫩饥瘦的面容;又回忆起饥荒年里无数逃荒要饭的饥民来。
他想:“七亿人口之国,就因一个本不该成为问题的政策问题,就搞得人民大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一个国家就因为领导的小小失误,就造成了亿万人民的缺吃少穿。他们想过否,在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小小’却并非‘小小’,而是会给千百万的像那位老大爷一样有着勤劳之手的人造成天大的灾难;会使千百万的像那小女孩一样的儿童在幼小的心灵世界里就是一片灰暗凄凉的天地。难道当你们看见那一个个为皇粮国税辛劳了一生后,得到的回报却是流落街头而又皮包骨头的老人们,你们就不感到羞耻和罪过吗?难道当你们看见一个个雏鸟般朦朦胧胧的儿童刚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被剪灭了渴望阳光的翅膀而在饥饿中苟延残喘的哀伤面容时,你们就不感到灸心的内疚吗?大概是因为你们坐得太高,所以看尘埃下的民众之事就小了。可是人民禁不起你们的这种‘小’的认为呀!你们该……”
孙仲云想着想着,不由激动得鼻子发酸,眼中含泪。就在他目光越来越模糊时,杨娟突然喊道:“仲云,车来了!”
听见杨娟的呼叫后,孙仲云立即借假揉眼中沙子的方法,偷偷地擦干了欲溢出眼眶的泪水。
为不让自己那可能是发红的眼眶被杨娟看见,上车后的孙仲云刚一靠窗坐下,就面朝窗外假模假样地打量起车外的事物来。
汽车开动后,杨娟便巧借着车子的摇晃而靠紧了孙仲云。大略两分钟后,孙仲云才猛然发现了自己在女同学面前毫无礼貌,于是就急急与杨娟调换了坐位,让她坐在好观赏车外景色的窗前。这时,杨娟也一下想起了书包里的牛肉干来。
“仲云,这是你的牛肉干。”说话间,杨娟已将牛肉干放在了孙仲云手中。
现在孙仲云才注意到了杨娟对自己的亲密称谓。于是他就严肃却不乏温和地说:“杨娟,你别再这样叫我。”
因幸福而玩皮起来的杨娟偏着头用揶揄的眼神打量着孙仲云说:“我怎么叫您了?”
“别装糊涂,你别再这样叫了。”孙仲云边说边坐得更加端正了。
然而杨娟不但不理会孙仲云的提醒,反而带着甜甜的笑,将头靠在了对方的肩头上了。
杨娟的此举,使孙仲云为难得皱起了眉头,因为不知道是将对方轻轻推开的好,还是留下来好。他想若推开吧,又怕伤了杨娟的自尊心,不推开吧,却又怕自己会掉进父亲不允许、自己也不答应的恋爱中。
一想到恋爱之事,孙仲云便渐渐对与杨娟邂逅之事产生了一些疑问。他想着想着就不由频频地会心笑了。
端详着孙仲云的不明朗之笑,杨娟有所心虚地问孙仲云:“你在笑什么?”
“我没笑呵。”否认间,孙仲云更是会心一笑。
见了孙仲云的这次会心一笑,由心虚变得有点忐忑的杨娟便带着警觉,略显撒娇说:“仲云,你笑得好阴险。你心中有什么鬼?”
孙仲云忍俊一笑后说:“是有人很阴险,可惜不是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听出孙仲云话中有话的杨娟边说边推开孙仲云而侧过身去面向着车窗。
杨娟生气的初时,粗心的孙仲云不但没察觉出对方是真的生了气,相反却以为对方是在撒娇,故就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直至过了好一会儿后,孙仲云才在若思若想中发现自己把杨娟伤重了,自己在调侃语中用了“阴险”一词。
他开始有点心慌了。心慌中,他见杨娟仍闷声不响地面对着车窗就更加心慌了。
“大笨猪!没良心!”孙仲云边自骂、边贼眉鼠眼地观察起旁边乘客的动静来。
稍许后,他定了定神就侧倾过身去低声对杨娟说:“杨娟,有人在盯着我俩不松眼。”
由于怕旁人见怪,孙仲云话音未落就急忙回身坐正,然后再观察起杨娟的反应来。几秒种后,他见杨娟仍在气鼓鼓地盯着车窗发呆,于是就又侧过身去低声对杨娟说:“咱们是学生,可要注意影响。”
孙仲云仍然是话音未落,就赶忙回身坐正。他见杨娟依旧是一动未动,就又以如前的举动对杨娟说:“杨娟,窗外的景致很美吗?”
第三次回身坐正的孙仲云开始感到自己黔驴技穷了,因为杨娟还是对他的话没有反应。开始感到有点沮丧的他在不经意间搔起头来。片刻后,当他注意到自己搔头的狼狈相后,就果断地倾过身去低声对杨娟说:“是我阴险狡猾。”
孙仲云这次说完话后没有急于回身坐正,而是边观察着杨娟的反映,边缓缓往回收身。就在他收身的过程中,杨娟一下转过身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娇嗔地说:“是我阴险狡猾。”
愣了一下的孙仲云赶忙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说:“不不不,是我阴险狡猾。”
“当然是你阴险狡猾。”杨娟笑睨着孙仲云说:“我可是光明磊落的人啊。”
如释重负的孙仲云没有回话,而是抿着嘴静静地笑着。
“你又那样的笑了。你又那样的笑了。”杨娟佯装生气地直摇晃着孙仲云的手。
“我哪样的笑了?”惬意笑着的孙仲云佯装委屈地说。
杨娟假意生气地将孙仲云的手一丢,然后坐正身噘着嘴说:“孙仲云,你怀疑我俩今天的相遇是我的诡计吗?”
对杨娟在如此大胆的自我揭露,孙仲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装得傻乎乎地说:“杨娟你哪有这么聪明,我不相信。”
现在的杨娟真有些相信孙仲云没看出她的“邂逅”之计,于是就说:“本来就没有‘诡计’之事,我的聪明从何说起?”
“我就是说你没有那么聪明嘛。”抿嘴而笑的孙仲云边说边刻意鬼祟地打量着杨娟辫梢上的蝴蝶结,其用意是要对方发现自己正在对她的妆扮发出疑问。
果然,杨娟一见到孙仲云的鬼祟模样,就不由脸一红,随即便用小拳头打着孙仲云的肩,生气地说:“你比三家村还坏。你比三家村还坏。”
忍着笑的孙仲云假意躲着杨娟的拳头,并低声说:“杨娟别闹厉害了,你看有好多双眼睛在盯着我俩。”
“好,我不理你了。”说话间,杨娟坐正了身子。
孙仲云怕杨娟又生气,于是就慢慢伸过手去与杨娟的手挨在了一起。
爬了一会坡的汽车由西向南转了个九十度的弯后,便驶进了东区的区大街。区大街是区政府所在地,是全区的政治及文化中心,也是全区最繁华之地。汽车穿过略五百米长的区大街后,就进入了郊区。郊区的第一站叫拱桥站。拱桥站得名于一座横跨公路两端的石拱桥。石拱桥长十几米,桥下溪水终年不断。
石拱桥像是城乡间的分界线,北边喧闹,南边幽静。
过了石拱桥,汽车上了幽静的路段。这段路的两旁全是高大而又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树。正因为有了这些成排相对而立的大树,这条土公路才显得别样的雅致。
孙仲云对法国梧桐树有着特别的美感,总认为在它的繁枝密叶间有着文明、智慧、优美及和平。
孙仲云的如此美感,还与座落在这条路旁的音乐学院有关。
孙仲云的学校附四中也座落在这段路旁。
汽车行驶在林荫道上后,孙仲云又一次的想到为什么工业区及居民区就那般狼籍,而学府区就这样优美。一批批大学生走进了社会,他们为什么不把美也同知识一道贡献给社会呢?难道这种体力劳动者配粗陋,知识分子配优雅的状况就成了定律吗?如果……
孙仲云正思考得入神时,却被杨娟急匆匆地拉了一下。已站起身来的杨娟说:“快走,下车了。”
杨娟话音未落,就大步走向了车门。心有旁鹜的孙仲云跟着杨娟急匆匆地下了车后,才发现他们提前一站下了车。于是他带着嘲笑对走在前面两步的杨娟说:“喂,傻瓜,这是凤竹站呀。这离学校还有一站路呢,怎么就下车了?”
风竹站是拱桥站的下一站,因路基两旁的低洼处遍生凤尾竹而得此名。
杨娟听了孙仲云那自以为聪明的话时忍俊不住,于是就颦眉转身对孙仲云说:“我晕车,想走走路。”
当孙仲云看出杨娟在偷偷发笑时,这才猛地醒悟过来,知道她的提前下车是别有用心,而非晕车。于是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说:“我这笨蛋,还说人家是傻瓜!”
“你不想走走路吗?”眸子闪闪的杨娟笑着对还在有点发懵的孙仲云说。
孙仲云想了想就走上前去与杨娟并肩而行,说道:“咱们就走吧。”
在优美宁静的林荫道上行走,渐渐的杨娟沉浸在了憧憬未来幸福之中,想着自己的白马王子就在身旁,她突然喟然地说:“多好的天气!多美的林荫大道!啊!我们正年青。现在我才知道了年轻的含意。年轻真好!仲云您更好!”
“不晕车了?”孙仲云调侃起杨娟来。
“你好煞风景。”撒娇的杨娟边说边推了孙仲云一把。为了让杨娟高兴,孙仲云借着被推之势,接连来了一串假趔趄,其狼狈相是逗得杨娟开怀大笑。当杨娟刚一停住笑,孙仲云就又像醉汉那样再趔趄起来。
现在杨娟不再笑了,而是上前去将孙仲云扶着。她等孙仲云站直身后,就含情脉脉地看了孙仲云一眼,然后靠在他胸前,温情地说:“仲云,我们的关系要保密哟。”
从语言上来说,遭到突然袭击的孙仲云不由脱口而说:“我们的什么关系要保密。”
这一下可把杨娟气坏了。她猛地离开孙仲云胸膛,转过身来盯着他说:“你……你……”
气得脸色大变的杨娟没有说话,而是一甩头,独自向前走了。
如此一来,孙仲云是既苦恼又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举棋不定中,他只好没精打采地跟在杨娟身后默不作声地走着。行走中他想起父亲劝告自己不要在学生时代谈恋爱的叮嘱,又怀念杨娟的炽热之情及美丽。过了好一阵,他还是举棋不定,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好。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自骂道:“狗东西的孙仲云,你好不知耻,竟然强词夺理起来。人家是姑娘,按理而论,她比你的颜面要贵重得多。一路上,人家对你是那般的火热而真挚。而你呢?却是那样的虚伪,那样的自以为是,那样的不通人性,往人家火热的心上泼凉水。不妨换椅坐坐,有姑娘往你炽热的心上泼凉水,你又会作何感想?现在你必须立马上前去给杨娟赔礼道歉,直到人家那颗为你才受了屈辱的心得以恢复到她原有的高贵为止。那怕人家当面骂得你无地自容,骂得你窝囊不堪,你也要如此地去恢复人家的人格及女性的尊严。”
孙仲云自责、检讨到此,就咬着牙飞起一脚将一粒鸡蛋大的石子踢下路基,然后就大步上前去要给杨娟赔礼道歉。十来步后,赶上杨娟的他正要加大步伐跨到杨娟身前时,却见杨娟突然站立下来不走了。他不由得也愣神地停了下来。
其实生气走在前面的杨娟在短时间里不但检讨到了自己蓦然发脾气于人,使人唐突,而且还对可能产生的“功归一篑”的后果感到了害怕。尽管事情有点糟,但出于女性颜面的缘故,她一时间里,没有勇气向可能也在大为生气的孙仲云表示出歉意之类的道歉。正因为这样的思想及心理,当她听见孙仲云赶上来的脚步声后,就立即停立下来,并快速作好与对方重归于好的思想准备。当她发现孙仲云也站立下来,且没有声响后,就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偎进孙仲云的怀里,并喃喃地抱怨道:“三家村。三家村……”
这突如奇来的亲密升级,搞得孙仲云既紧张又左右为难。不过他最后的表现是让自己为了难,而使杨娟有了尊严。
“你怎么老是把我跟三家村比?我有那么坏吗?”孙仲云尽量用风趣的口吻说,这为的是不让自己的呆立不动的举止引起杨娟的误会。
果然杨娟更贴紧了孙仲云,并娇嗔地说:“你比三家村还要坏十倍。”
此时的孙仲云根本无心思跟杨娟逗趣,因为他正紧张着。见杨娟还没有松开自己的意思,手心开始沁汗了。
越来越紧张的他突然急中生智,便故作慌张地对杨娟说:“杨娟,我听见附近有人在唱语录歌。”
孙仲云的这一招果然灵,一下就把杨娟吓得离开了怀中。可是杨娟很快就识破了孙仲云的花招,知道对方是在用捏造有同学走近之事来提醒自己该注意影响了。
杨娟对孙仲云的撒谎不但没生气,相反却感到有些高兴。她边迈腿先行,边对撒谎者揶揄道:“震耳欲聋,有好多人在唱语录歌,我也想唱了。”
“我听错了,我听错了,别挖苦我了。”跟在后面的孙仲云窃笑着说。
公路两旁的梧酮树逐渐稀疏了,这使窃笑着的孙仲云、杨娟都不再借观树来掩饰自己的忍俊难禁姿态,而是借听自己的脚步声来缓解自己一味窃笑所带来的窘臊压力。
走着走着,走在前面的杨娟突然惊恐万状地跑出公路,躲在一颗大树后焦急地向孙仲云招手,并压着嗓门说:“仲云,好像肖老师走过来了!”
见杨娟之态,闻杨娟之声,孙仲云也是吓得惊慌失措。所以他意识性地朝前看了一眼后,就疾速奔出公路,来到杨娟身边的一颗大树后。他喘了一口气,正要探出头去将前面一百米左右,一个正向这边走来的人再辨认一下时,却被杨娟拉着一溜烟地跑下了七八米下的路基处。
公路下是一条与公路平行的带状洼地,杂草中有时隐时现的羊肠小道,小块平地上有旺盛生长的凤尾竹。杨娟跑到一丛凤尾竹后,就一下瘫软地仰面躺在了草地上。最初,孙仲云还以为杨娟是被吓得够惨、累得够戗。可当他仔细一看杨娟时,却发现杨娟在笑,并笑得很惬意。这下他可糊涂了,于是问:“杨娟你不是被吓坏了吗,怎么还在笑?”
“我被吓笑了。”杨娟笑盈盈地说。
“吓笑了?”有被吓笑的人吗?“孙仲云不解地问。
“有。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杨娟边说边招手,示意孙仲云也躺下来休息。
孙仲云假装没看见杨娟的招手,慢慢地转过身去。然而他没能避开杨娟的缠绵,因为杨娟很快就把他按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坐下后的孙仲云很是规矩,既不与杨娟对视,也不固执地回避杨娟的亲昵。他这样不即不离的目的是既不掉进有可能是羁绊前程的儿女情感中,也不再次让杨娟窘臊、尴尬。
在草地上伸展开四肢的杨娟待孙仲云完全镇静下来后,就含着笑说:“仲云,您看清楚是肖老师吗?”
“什么?”惊了一跳的孙仲云不由得目光有些发直地盯着杨娟说,“原来你也没看清楚来者是谁?”
杨娟笑嘻嘻地说:“惊慌中,谁能看得清楚。我还以为你看清楚了的呢。”
见杨娟的怡然自得且又心花怒放的神态,孙仲云马上就明白自己上了对方的当,被糊里糊涂地给骗到了这人迹罕陟的地方来。不过他转而一想,心中却很是高兴,因而就抿嘴而笑,连连向杨娟点起头来。
杨娟从孙仲云的神情中,看出自己的诡计被孙仲云识破,于是就忍住笑,赶忙一本正经地说:“真的,仲云,我还以为你看清楚了呢。”
孙仲云仍没说话,而是更加似笑非笑地向杨娟频频点头。
只一会时间里,杨娟就被孙仲云的目光搞得心慌起来。于是她一下坐起身来,猛地把孙仲云往地上扳,同时还撒娇地嚷道:“明明是你的错,怎么还怪我。”
杨娟的这次亲昵行为,孙仲云很接受,所以就很顺从地仰躺在了草地上。此时的孙仲云很顺从杨娟,因为他被杨娟的真心、痴心、慧心及煞费苦心给感动了。
同杨娟并排仰躺在草地上的孙仲云已决定敞开心扉来体会杨娟的爱,所以当他的手被杨娟拥入怀中时,他没有往回缩。在这屏气凝神的安静中,孙仲云被一阵阵特异的触电感搅得心猿意马。他闭上了双眼,让头上的片片红晕萦绕魂灵。
正当孙仲云渐渐觉得自己快在一抹霞光中溶化时,却被杨娟唤醒了。
“仲云,我要听您的一句话。”已坐起身来的杨娟十分认真地说。
睁开了眼的孙仲云盯着杨娟想了想后说:“你听我的话?”
“嗯。”杨娟乖敏地点着头。
“我们马上就走吧,时间不早了。”显得神清气爽的孙仲云边说边要站起身来。
“嗯,你还没说呢。”杨娟不让孙仲云站起来。
“你不是要听我的话吗?怎么眨眼间就不听了呢?”孙仲云假装被搞糊涂了地说。
“你装糊涂。”杨娟佯装生气了。
“我不知道您要听什么话?”孙仲云笑着说。
“我要你用语言来确定我俩的关系。不然我心里不踏实。”杨娟微扭动着身躯说。
孙仲云本想还要揶揄杨娟一会儿,但见时间不早了,于是决定马上说出杨娟盼望着的那句话。有了这样的决定后,他就又要站起身来。可是他没能站起来,因为又被杨娟气鼓鼓地给按住了。
“你不是要我给你一句话吗?”孙仲云乐呵呵地说,“说这句话可要庄重、严肃,所以要站直了身才能说。”
“真的?”杨娟高兴得边说边自己先站了起来。
两人刚一面对面的站定,孙仲云就庄重地握住杨娟的双手、并凝视着杨娟的眼睛,说:“我爱您。我俩是恋人关系。”
终于得到心之向往话的杨娟闭目陶醉了。但见她却忸怩地一转身,说:“羞死人了,哪有你这样板着脸说这事的。”
“这下我也放心了。娟,咱们走吧,时间不早了。”说话间,孙仲云红光满面了。
“你放什么心了?”杨娟有许狐疑地看着孙仲云,以为对方在调侃自己。
“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了嘛。”孙仲云雄赳赳地说。
“哈哈,你敢公开我俩的关系?”杨娟大笑着说。
“不敢!不敢!当然不敢!”孙仲云连声说,“我指的是……是……总之我是要用我的一切来保护你。”
“我懂你的意思。咱们该走了。“甜蜜笑着的杨娟边说边挽着孙仲云的胳膊起步离开。
他俩没再上公路,而是踏着脚下的路朝学校方向走去。这是一条只有放牛娃才走的路,所以该路在杂草和竹丛的掩盖下,时而略隐略现,时而藏头露尾。也正因为有了这样宁静的环境,被杨娟依偎着的孙仲云才有了静下心来将杨娟细细偷窥的心思。
在静静的前行中,当孙仲云又一次端详着杨娟脸庞泛起的娇羞妩媚之光及杨娟乌眸里的缠绵温情时,不禁心中喟然道:“少女人间的春天、社会的光焰、美的使者、男儿心中的太阳!”按常理说,他这样的感叹是在为自己获得了人见人爱的杨娟的爱情而庆幸而手舞足蹈。他想,自己之所以能得到杨娟,是因为上帝在窥探、勉励自己的人生力量之故。他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知道人生的道路何其漫长,要使杨娟终身不受侵害,恐怕自己竭尽全力、献出生命也难办到。
他之所以如此消沉地将女儿之事设想得这般严重、这般久远,是历史上的诸多爱情故事使然。也就是说,他把儿女之事看成是社会问题。在他看来难得有人一生不经历社会动荡,他的潜意识似乎已有了这种准备。
他最为心疼、叹息及惋惜的事,是那些因兵慌马乱背井离乡遭到蹂躏的红颜女子之事;最害怕的事也是使人流离颠沛的兵荒马乱,因为就算自己有万夫之勇,也难保亲人安然无事。
他越是想得多、想得远、想得深,就越是知道自己应对杨娟负起的责任,因此,责任感使他的面色严肃得肃穆了。
孙仲云在思索人生跟社会问题时,憧憬着未来幸福的杨娟却突然仰头看着孙仲云说:“我不想读大学了”。
孙仲云懂得杨娟想急于成家安身立命的心思,所以就抚摸着她的手,宽慰地说:“咱们别着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再说不上大学行吗?”
“你就把上大学看得那么重?现在的我才无所谓。”杨娟口吻淡淡地说。
“上大学之事,不能不重要呀!”孙仲云蹙眉凝神地说:“很多人都说造成饥荒年的原因有三:一是报上所说的遇上了自然灾害;二是苏修逼债作出了落井下石的狠毒事;三是没人敢公开说的政策失误。但无论怎样说,我国的工业并不让人满意,就拿我市最大最先进的几家纺织厂来说吧,全都是三十年代的机器。我想,全国人民那几年一年才穿三尺布或六尺布,这不能不说与落后的工业有关。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国防工业太差劲了。如果我们的国防强大,苏修就不可能轻易做出那丧尽天良的事来。杨娟,深深想想,我们死了多少人,败了多少家!有多少老人、儿童及正值青春年华的人被饥荒暴殄了……”
“欠了人家的债终归是要还嘛。”受了感染的杨娟低声说。
“怎么会不还呢!”孙仲云倏地脸色阴鹭了,“但你苏修总不能因人家欠了你的债、你就要收人家的命呀!他们这种灭绝道义的行为,无论到哪里都要遭到谴责。”
“如人家强迫你还,你就要付诸武力?”杨娟问。
孙仲云非常理直气壮地说:“就是这样,不过先要说一声对不起,缓两年再还,因为我现在要顾老百姓的命。”
杨娟见孙仲云那巍然的神态后,不由心中喜悦地笑着说:“仲云,你的口气好气派,好像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听了杨娟这话,孙仲云一下生了气,蓦地拂开杨娟的手而叫道:“我最恨这种混帐看法!难道一个普通的人就不该对那些显而易见的不道德行为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吗?难道对一个分明是饿死了的人,我们竟要昧着天良来随附大人物给死者下的非饥饿而死的结论吗?难道小老百姓对邪恶的义愤也成了一种贻笑大方吗?难道我们的民族素质就该由自鄙和愚昧来嘲笑、讥讽自我尊重及人文责任感吗?我真不理解好多的人……”
孙仲云激动得快忘了形,因而越说越义愤。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快使杨娟难堪后,就兀地噎住了话,随即握住她的双手,自嘲地笑着说:“我在是自骂,您别生气。”
其实杨娟既没生气,也没有感到难堪,而是一副忖度的神态。所以当孙仲云向她表示歉意时,她反倒愣了一下。不过现在的她却想耍揶揄一下孙仲云,于是也拂开孙仲云那表示道歉的双手,独自朝前而行。
见杨娟气生大了,孙仲云立马紧跟其后,并赔笑着说:“杨娟,您对我有新的认识了?一个凶神?后悔了?”
“后悔死了。”说话间,杨娟倏地转回身来,猛地将孙仲云的一只手紧紧地扣在了自己的胸前。
和煦的阳光,馥郁的春天,以及身旁的恋人,这些反倒使刚感慨了一番的孙仲云郁闷了。他默默地牵着杨娟的手,静静地看着自己那迈动着的脚尖,不由叹息了一声后,对杨娟说:“娟。其实我们是够幸运了!我一想起饥荒年的事就义愤填膺。那时乡村饿殍户户可见,城市饥汉人人皆是。特别是那些因忍受不了饥饿折磨而弃学为娼为盗的青年,他们还不知道青春为何物,就坐的坐牢,伤残的伤残,夭折的夭折。更叫人痛彻心扉的是她们的爱情花蕾还没来得及绽开就糊里糊涂地衰败凋谢了。我不知道有人想过没有,那些连青春的火焰都还没闪烁一下,就熄灭了生命的人是多么的灸人心痛哟!将心比心地想一下,一个人的生命及青春只有一次啊!娟。我们懂得了爱情的甜蜜,也确切地知道了青春的珍贵,因此我们就要懂得自己的责任,要学好知识,再不能让饥饿来夺去老人的天伦之乐、儿童的快乐健康及青年人的甜蜜爱情。”
“嗯。”杨娟乖巧地点了头。
孙仲云见杨娟听得认真,于是就又说:“有件事我至今都记忆犹新。我有一个街坊邻居,绰号叫山东大汉。因他个子高大又活泼开朗,读书拔尖、水性超群,所以我们街上的一群小弟弟都喜欢争着与他戏闹玩耍,特别是在长江里。一九六二年,他因实在受不了饥饿的折磨,就放弃已读了两年的大学学业,辍学了。
“俗话说,男饿三,女饿七,老太婆能饿二十一。可不,听说那年月农村饿死的人大多数都是种庄稼的精壮汉子。也就是一九六二年的夏天,山东大哥在市中区的一家茶馆与几个扒手下了赌注。赌注的内容是,如果山东大哥从朝天门下水,泅水闯过三水汇合之处后,就赢三十个高级饼子。那时的所谓高级饼子就是四毛钱左右一个的带有一点馅的面粉饼子。饼子的高级之处就是只收钱而不需收粮票即可购买。饥饿的山东大哥要求吃上几个饼子后再下水,可是可恨的小偷不许。无奈的山东大哥就只好将三十个饼 子交给与他一同进城觅食的小弟弟保管。接受在饥饿情况下博击洪水,想来是他仗着自己有超出众人的水性吧?可他哪里知道,他已不是昔日的山东大汉,而是体衰力乏,并略有黄肿之色的人了。在荒年前,山东大哥横渡长江是戏耍之事;就是在使人望而生畏的洪水季节里也基本如此。
我第一次横渡长江就是他壮的胆、护的航。可能那次他一下水就心慌力乏。人们看着他游到三水中心的乱浪中就被洪水吞没,从此就再也没起来。那天正发沙水,水势又大又乱,并甚为昏浊。
“当我们这些他昔日的忘年好友得知这一噩耗后,个个是痛哭不止。当天下午,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支找寻山东大哥的队伍。我们沿江往下游寻去,望着滔天洪水哭喊着‘山东大哥,您在哪儿——山东大哥您在哪儿……’”
“初时我们还用手做成话筒来不遗余力地呼唤他,后来由于声嘶力竭就只有喃喃念道‘山东大哥您在哪儿……’”
“我们的皮肤被太阳烧烤痛了,脚被滚烫的沙及鹅卵石烙疼了,但大家还是继续沿江寻找着山东大哥。还有我们的裤叉在泅涉河叉时被一次次打湿,湿后又被一次次晒干,就这样大家最终来到了距家十几里路的专打捞溺尸的蔡家沱。
“接连两天我们都去了蔡家沱,但都没见山东大哥浮出水面。第三天我们又去了,可还是不见他的踪影。那天我们在水边望着江面痛哭着呼叫了山东大哥好长一段时间。突然,一个与山东大哥最要好的小伙伴跪在水里恸哭道‘山东大哥,我们就当东海龙王请您去吃饱饭了。您安心去吧,你的伙伴们永远怀念您。’经这小伙伴的这一悲恸哀悼,我们也跪在水边好一阵难以节哀。”
一直蹙眉听讲的杨娟见孙仲云在掩饰泪水后,也落了泪。随后她细声对孙仲云说:“仲云,你的恻隐之心太重了,我爱你;但也更担心你的身体。”
“不这样却反而要伤我的身体。”孙仲云抽吸着鼻涕说,“想想,山东大哥是多棒的小伙子,然而却……你能说他将来不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吗?”
“今天你身上没有多的钱吗?”杨娟突然问起这事来。
孙仲云迷惑地看着杨娟说:“我没听懂你的话的意思。”
“在车站时,我看见你盯着那位要饭的老大爷心中是异常的难过。”杨娟端详着孙仲云点了点头。
“唉!”孙仲云微晃着头笑了,“其实我是给了的。”
“为什么你还那般难过?”杨娟不解地问。
孙仲云顿了顿后说:“我一看见那老大爷饱经风霜的脸及树皮般粗糙的手,就联想起了我的父亲及全国所有的老人来。可以想象出来,那位老大爷为了儿孙后代,为了缴皇粮纳国税,这一辈子在田地里风里来雨里去,酷日晒霜雪打,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吃尽了多少辛苦,可到头来却是这么一个下场。我一想到老大爷的那双手,就总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是负有一种神圣的责任。这责任就是要使所有辛劳一生的垂暮老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我又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唉!志大才疏。我真想痛哭!”
沉闷中,孙仲云和杨娟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着。
“仲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
“哪会呢。”孙仲云下意识微笑着说,“你能这样长时间认真的听我抒发我心中的郁闷情感,这就足以说明我们的心灵是相通的。”
“你为什么要背着我把钱给与那位老大爷?”杨娟说。
“喔,这事?”孙仲云淡淡地笑着说,“第一,自从有人说我的小许施舍是一种虚伪的表现,是可怜的小资产阶级的没落、感伤及颓废情调后,我就要背着任何熟人做这种事。第二,我本性不喜欢在女人面前逞能称强,特别是不喜欢那种为了取悦女人而在同性中当着女人的面斗威风逞厉害的事。当然更不愿听见有人说我是个为讨好女人而把自己侨扮成一个慈悲者。”
“你够英雄的了。你够好人的了。”杨娟带着笑十分认真地说。
“你要挖苦我?”孙仲云口吻平和却是非常认真地说,“杨娟,你再也不要这样说了,因为我惭愧得很。”
杨娟微笑着,若思若想地说:“仲云,我没有挖苦你,真的。一开始我就是被你的一种言喻不出来的气质给迷住了。现在我才悟出这种气质是英雄的气质。无情男儿非英杰,仲云你真英俊。”
在杨娟说得自豪时,孙仲云却暗暗生气了。因此孙仲云就准备郑重告诫杨娟不要胡言乱语。可是当孙仲云看见杨娟那自豪的面容时,便改变态度,微笑着说:“杨娟,你把我挖苦得无地自容了。”
“本来就是这么回来,你要当仁不让才对。”杨娟仍然自豪地说。
“当仁不让?当仁不让!”孙仲云自嘲地笑着说,“我怎么没觉查出我有像你所吹捧的那种品质跟气质呢?万一我没有,杨娟你可别后悔认错了人、找错了对象。
”
杨娟得意地一甩小辫,说:“英雄一词的含义是什么,我们女孩最懂。不过我现在懂得更深更透切了。”
“看不出你暗地里还热衷于研究我们男生的事。”孙仲云故意鬼祟地睨着杨娟说。
杨娟一昂头,傲气地说:“我只研究你一个人。”
“到目前为止,你研究出些什么来了?”孙仲云偏过头去笑嘻嘻地盯着杨娟说,:可别得出错误的结论哟,否则会遗误你终身。“
杨娟神气地对额前的刘海吹出一口怡然之气后说:“俊是指标致,英是指气质。过去我们一些女生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些漂亮标致的男生终归使人不怎么如意,总觉差了点什么,但却说不出差那点东西是什么。现在我清楚了,原来他们缺少的是气质这东西。而仲云你呢,怎么也叫人爱,就是有……”
“就是有气质?”孙仲云大有意见地抢过杨娟的话来说,“你胡诌得我想钻地缝了,并且还万分生气。”
杨娟却一板一眼地说:“我说的是真心话,不是奉承你。要生气就生气,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有说话的自由。”
孙仲云求情般地望着杨娟苦笑,并说:“我哪有你说的那种气质。请你做做好事,不要让我窘臊了。我连惭愧都惭愧不过来。”
杨娟对孙仲云的屡屡否认动了气,故严肃认真地说:“你认为能打三个擒五个就是英雄?我认为像你这样胸襟宽阔,情感丰富,心在社会,忧天下之忧的人才是……”
“有人说我这是妇人之仁!”孙仲云有点火了。
“不是。就不是!”杨娟也犟起了劲来。
略思虑了一下的孙仲云说:“就算我有你所说的那种气质,但那也是青年人应该有的呀,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你怀疑我对你的爱?”杨娟半真半假地生气了。
“不。”孙仲云沉稳地说,“我知道你是说的真心话,而且我也认为自己的一些思想及心境是有些与人不同。但这必定是意识行为,它对要实实在在得到效果的国家和人民来说又能起什么作用呢?它只是空中楼阁而已,岂能称道。”
“我偏要称颂你。”杨娟娇嗔起来。
“我还要赞美你。”孙仲云笑着以牙还牙。
“我哪点值得你赞美?”杨娟隐住喜悦地说。
“善良又美丽,人人见了人人爱。”孙仲云笑着说。
“你才是人人见了人人爱。”喜滋滋的杨娟边说边佯装气恼地用双拳拍打起孙仲云的胸膛来。
杨娟的娇柔使孙仲云心中甜蜜蜜、乐滋滋的。也正因这个甜蜜的原因,孙仲云一下产生了居安思危的思想,故随即假装惊慌地抓住杨娟的手说“杨娟,你还在称赞我,恐怕我父亲现在正臭骂着我呢。”
“为啥?”杨娟略有不安地盯着孙仲云。
孙仲云故扮愁脸地说:“今天我出门时,他——我父亲再三叮嘱我不要在学生时代谈恋爱。可现在却……你说我们的事奇巧不奇巧?我却偏偏在今天就……像是故意冲着我父亲去似的。”
“不好吗?”杨娟逗着问。
“你说呢?”孙仲云助起兴来。
“我偏要你说。”杨娟骄傲地说。
孙仲云苦愁着脸,一板一眼地说:“比—啥—都—好!”
爱,使杨娟温情脉脉地偎进了孙仲云的怀中。爱,使孙仲云欢快地对杨娟说:“娟,你在学校还敢这样打扮吗?”
“敢。”杨娟坚定地说。
“我看你不敢。”孙仲云说。
“我为什么不敢?”杨娟边说边若有所思起来。
孙仲云自信地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不敢。你受得了众人的目光?老师还有不找你谈话的道理?”
“美有那么坏?”说话间,杨娟有所沮丧了。
“唉!确实。”孙仲云笑着说,“依我之见,如果姑娘们都展示出她们的天然魅力的话,恐怕没有几个小伙子愿上前线了。现在越南战争越打越厉害,领导人恐怕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才怕人们变修了吧?”
“美还有这种坏的功能?会把人变修?”杨娟抿嘴笑着说。
“我有这么坏?”杨娟随即又说。
“我想每位女孩都有这么坏。”说话间,孙仲云埋头窃笑起来。
“你真坏。你才想坏……”杨娟边说边含笑追打起孙仲云来。
孙仲云边一步步朝学校方向退,边退又忍俊难禁地讪笑着自己和杨娟。
“坏人,你无路可逃了!”笑盈盈的杨娟突然合掌站立了下来。
孙仲云正对杨娟的话感到纳闷时,就冷不丁地后仰斜倒在地。原来小路已到了尽头,他被尽头处的坡壁给绊倒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快到学校了,看来学校还没有开晚饭。”孙仲云边说边笑呵呵地爬了起来。
孙仲云在笑,杨娟却一下没有了喜悦。
杨娟感慨地埋怨起来,说:“唉!进了学校就……”
“别忧愁,我们还能天天见面嘛。”心满意足的孙仲云边说边爬上了坡壁的小径。
“我真希望天天都能像现在这样。”意犹未尽的杨娟站着不愿走。
站在坡壁上的孙仲云突然意识到,在此地该有所顾忌,因为坡壁的顶端是学校大门前的大道,是会有同学或老师从此经过的。因此,他便伸手去牵杨娟,同时说:“快走吧,在这里容易被老师或同学看见。”
这七八米高,似堰堤的坡壁是校门前公路的路基;此道与主干公路成丁字形连接,长略百米。坡壁上有一条被杂草及夹竹桃灌丛遮掩的曲折小径。当孙仲云牵拉着杨娟爬到半坡处的一丛夹竹桃旁时,就停下来说:“杨娟你先行一步。”
“一块儿走。”杨娟半真半假地为难起孙仲云来。
“不行呀!一起进学校会遭到瓜田李下之嫌。”孙仲云边说边抬头警惕地望着上边的路沿之处。
“我不怕。”杨娟侧过头去窃笑着说。
“我……”一脸正色的孙仲云本要说我害怕,但旋即改口说,“我更不怕”。
“这就好,不怕我们就一块儿进学校。”说话间,杨娟就去抓孙仲云的手。
孙仲云躲开杨娟的手,愁眉苦脸地说:“不行。我认输,没有你的胆量大。”
见了孙仲云的可怜相,杨娟就笑着说:“好,就同情你一次,我先行,但不许离我太远,最多不能超过十米。”
“行行行。”笑了的孙仲云说,“看你还像个几岁的小孩似的。”
杨娟先朝上爬去,她几步一回头,朝低处的孙仲云眨着眼笑。下面的孙仲云朝上望去,也朝杨娟眨着诡谲之笑。
三、
翌日仍是朝霞满天,这告示着大地又是一个明媚的日子。附四中坐东朝西,其身后有被称之为山城之肺的南山。南山因它处在长江以南而得名。
南山郁郁葱葱,秀丽而深邃,是由南而来的一条山脉的末端。南山隅下虽参天大树很少,但却也林木荫翳,幽静怡然。就因如此,音乐学院就座落在该区域。
南山下也有几乎是光秃秃的地方,那就是拱桥站以北的工业区和居民区。
附四中车站的北边是凤竹站、拱桥站及区大街站等;南边是杨柳站、音乐学院站、三圣站及清溪站等。
星期一的校园分外欢闹,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谈论着各自在星期日的趣事或见闻。
孙仲云腋下夹着上午所要用的课本,轻快地走出了宿舍。他穿过食堂,走过一个十字路口,然后又踏上了通向六十米左右外的教学大楼的水泥大道。教学大楼是全校唯一的现代化建筑,砖混结构。大楼共四层,每层四间教室,两间办公室,平顶屋面。
教学大楼座北朝南,它的左右两侧各有一排土木结构的陈旧平房教室,后面是一座二十年代的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是校领导及一部分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虽然是砖木结构且陈旧,但它那哥德式的风格,给人典雅庄重之感。
教学大楼的前面是若大的操场,面积有一个足球场、四个篮球场大。操场的南边是一个用楠竹搭建的简陋室内体育房,只有盖没有墙。再向南一点,就是围墙了。
操场的西边是学校大门,东边是学生朝夕温习功课的园林。园林中有个草木沉冥的小土丘。小土丘东面不远处是围墙。
孙仲云是高二一班学生。他的教室是教学大楼二楼朝南的一间。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后,学生们加快了步伐,各自奔向自己的教室。铃声还没停止,教物理的肖老师就站在了高二发出一班的教室门口了。
肖老师名叫肖子莺,是位二十七八的娟秀女子。她毕业于华东工学院,在附四中任教才一年。她天生一对善善从长的笑靥。但这美丽的笑靥,却被她那双时常都像是在隐隐叹息的眼睛所扭变了样,使得温暖的笑意里渗出一丝凄苦的味儿。然而又是这双隐隐哀伤的目光使她有了不俗的气质。
“同学们好!”肖老师站在讲台上向她的学生露出美丽的微笑。
有细心的同学发现,肖老师只有在呼“同学们好”时,她笑靥中的那丝苦味才会无影无踪,有着的全是亲切的微笑。
“这堂课安排同学们弄懂上星期测验时所做错了的题。”肖老师声润气和地说,“我马上就把卷子发给大家。大家针对自己还不懂的题,可以离开坐位找同学帮助,也可以问我。大家要注意课堂秩序,不要影响隔壁教室的行课。”
肖老师边说边将卷子发放到每排的第一位学生的桌上,然后让他们往后接力传发下去。
卷子发下后,教室顿时活跃起来,大家首先关心的是看谁的分数最高。按久已行成的习惯,大家首先是将目光投向了靠窗那排最后一个坐位的主人梁鹏。
“一百分!”与梁鹏同桌的小个子学生杨长江站起身来挥动着梁鹏的卷子向全班同学炫耀着,那得意情形就像是他得了一百分似的。
杨长江个子较小,活泼开朗,心直口快,动作敏捷,绰号人称猴子。他几乎每次都是这样为梁鹏、也是为自己有位拔萃的同桌之友而兴奋地向全班同学通告梁鹏的测验或考试成绩。而梁鹏每次都是胀红着脸,十分生气并有些害臊地一边夺卷子,一边低声骂杨长江是个奸猴子,少见多怪。
梁鹏尽管声色俱厉,但每次都要费些工夫才能从杨长江手中夺回卷子来。
“你还是回到自己原来的第一排坐位去。”这次梁鹏同样对杨长江大为光火,“一个小个子硬要换到最后一排来坐。”
“哟!你嫌我是男的。”杨长江调笑开来,“梁鹏你想挨着哪位女生坐?你说出来,我去跟老师说。”
杨长江话虽这么说,但他见梁鹏这次异常生气,就知趣地让对方不怎么费力就夺回了卷子。
梁鹏高大壮实,嘴阔额高,言谈随和,面挂微笑,喜爱篮球运动,所以同学们视他为兄长。作为兄长的他,也不避讳与人窃议异性。在男生们的“荤故事会”上,有时他也要讲上一个来助兴。他讲荤故事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就是讲到难以启齿之处,话还没出口,就先胀红着脸掩嘴羞怩一阵后,才能扭项遮面地讲出来。
卷子到手后,学生们就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研讨起错题来。给同学讲解题,自然梁鹏是最忙碌的一个人。不多一会儿,正在给一位女生讲解题的肖老师见学生们的争论声太大,于是就直起身来说:“请同学们注意课堂文明,别影响他人的学习。”
“你得了多少分?”心情畅快的杨娟来到孙仲云桌前问。
“八十五分。”孙仲云回答时,无意中发现杨娟的胸脯没有昨天那么精神了,蝴蝶结也不见了。
“你哪道题错了?”杨娟接着问。
“线路图画错了。”孙仲云笑着毫不在意地回答道。
“哎呀真可惜!否则你也是一百分。”杨娟惋惜不已地怨叹道,“嘿,这道题全班同学谁不会做,已是被大家熟透做烂了的。”
不以为然的孙仲云笑着问杨娟:“要我帮您讲解题吗?”
仍有叹息的杨娟没理会孙仲云的话,而是一把将对方的卷子抓过来细看。稍许,杨娟压着气说:“哎呀!真是这道题错了。测验前这道题已被大家做得烂透了,你怎么还不会做呢?”
杨娟的不服气使孙仲云感到很幸福。不过他还是避开杨娟的气恼目光,将头侧向一边自嘲地笑着说:“在这以前,我认为自己卷纸上的答案也是对的。”
“还笑。”杨娟佯嗔着说,“你卷子上的画法是你发明的?”
“小声点。”孙仲云慌忙提醒着杨娟。
“你害怕了?”杨娟说。
孙仲云停了一下后说:“把自己的想法画出来这有什么不好。”
“这下服了?”杨娟说。
“服了。”回话间,孙仲云伏在桌上窃笑起来。
“可分丢了。”杨娟又有点生气了。
静了一小会儿后,心中甜甜的孙仲云坐正身,微笑着拿过杨娟的卷子来,说:“我看你最后一道题是怎么做的。”
“你做对了,怎么还看我的?”杨娟说。
“对是对了,但要求甚解嘛。”孙仲云笑着说。
“这道题你怎么不别出心裁了呢?”杨娟心疼地挖苦道。
“没懂透彻能吗?”孙仲云笑了,“好,别打岔,让我好好看看你的卷子。”
这时一位名叫黄晓玲的女生走过来向杨娟问:“杨娟,你得了多少分。”
“八十分。你呢?”杨娟答后反问。
“一样”。黄晓玲说。
黄晓玲霄霞之美,步伐有弹性,性格开朗大方,言词犀利,爱说好动,乐于助人。
黄晓玲看了一下杨娟后,又说:“你也来向孙仲云请教?”
杨娟没有回答黄晓玲的话,而是指了一下孙仲云,说:“他也是一百分。”
黄晓玲略感惊奇地说:“我刚才听老师说,全班只有一个一百分。”
“黄晓玲别听杨娟胡说。”说话间,心中着急的孙仲云一把将杨娟的卷子塞进了她手里。
杨娟不服气地说:“如果那道题你不故意做错,不就是一百分吗。”
“哟!杨娟你今天怎么这般护着孙仲云?”黄晓玲直盯着杨娟问。
急中生智的孙仲云说:“杨娟你还在讥讽我?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嘲笑你的八十分。你快走吧,我已向你认错,请别再影响我学习。”
这时杨娟如梦初醒,懂得了孙仲云编话的用意是要保护自己与他的恋爱关系。于是她边拉黄晓玲,边气愤地说:“孙仲云。人家梁鹏都没有你这般傲气。走,黄晓玲我们去向梁鹏请教。”
“今天我就偏要问孙仲云一道题,看他能把我怎么样。”黄晓玲笑着不肯离去。
“走,我们还是去问梁鹏,人家一百分都不像他这样骄傲。”杨娟硬把黄晓玲拉走了。
“他还在笑呢!”不愿离去的黄晓玲扭转头来见到孙仲云的笑脸后跟杨娟说。
“他是在假笑,别理他。”说话时,杨娟下意识地抓紧了黄晓玲的手。
下课玲响了,肖老师见学生们仍讨论得激烈,于是就免了下课时师生应行的礼节。她站在讲台上说:“同学们继续讨论吧,不用回到坐位上了。”
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时间较长,所以爱好运动的学生有的去打篮球,有的练足球基本功;好静的学生或静息或看书,再或就是讲讲越南战争、议议“三家村”。
孙仲云不喜欢在短暂的时间里做运动,所以就倚在平房教室前的一颗香樟树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观看着篮球场上那龙腾虎跃的激烈运动场面,并不时绽开微笑。
“孙仲云,你不去活动一下?”肖老师突然出现在孙仲云面前。
孙仲云闻声后,立马站正身子,并随即回答道:“时间太短了。”
肖老师习惯性地边捻着染有粉笔末的指头,边对孙仲云说:“今天下午,学区检查组要在我校召开一个学生座谈会,是专针对物理课的教学质量而召开的。你代表班上去参加坐谈会吧。”
“我去?!”先是愣了一下的孙仲云在无意中与肖老师的目光碰了一下。
“我决定叫你去。”肖老师微笑着说。
“我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怎么不叫梁鹏去?”孙仲云微低着头说。
“这样的机会,班上的学习骨干都要轮流去。”肖老师说,“一个人的想象力很重要……”
“我没有想象力。”一下就红了脸的孙仲云截断了老师的话。
孙仲云之所以敢不顾礼貌地打断老师的话,是因为他认为肖老师所说的自己的想象力,是指他那曾经使全班同学哄堂大笑的话。
他曾在物理课上说:“如果在太平洋最深处把地球钻穿的话,海水将会是一什么样的场景?当然,我们假设没有岩浆,也能把地球钻穿,专针对地球的重力而探讨。这样一来,海水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状态?潮汐时和潮汐本身又会怎样呢?更重要的是会不会产生一些地球上不曾有过、我们怎么也意想不到的情况呢?乃至会对月球及太阳系带来一些什么变化呢?还说不定能产生新的物理现象,新的物理定律呢。”
肖老师虽见到了孙仲云的几许窘臊,但仍笑着说:“孙仲云,这样的座谈会要参加,对你会有好处。”
“下午几点钟?”孙仲云在忸怩中同意了。
“两点。这事我已告诉了班主任。”肖老师说完话后,不由侧仰着头,打量了一眼阳光眩目的天空,尔后便走了。
孙仲云目送着老师离去时,不由心中感叹地说:“多好的人啊!要才有才,要颜有颜,要心有心,我真担心她找不到能配得上她的伴侣。唉!不知为啥,她眸子里总有一丝哀伤的影子。她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吗?失恋?再或又是那个家庭成份问题?很有可能,自批判三家村来,新的一轮唯成份论又开始甚嚣尘上,这使成份不好的人又准备夹起尾巴来做人了(时下所说的个人成份,实指家庭成份)。听说肖老师出生知识分子家庭,知识分子十有八九都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由此看来,肖老师的成份多是不好,所以也就终日悒郁,不思生活,不思未来。”
孙仲云敬重而又略为担忧地望着肖老师在阳光下远去的身影,蓦然觉得老师像一只惶惶四顾的小鹿,处在八方都是猎枪和陷阱的旷野中。
正当孙仲云目送着肖老师从一群看批判“三家村”大字报的同学旁走过、消失在教学大楼与平房教室间的过道里时,手拿一个鸡毛毽的黄晓玲兴冲冲地奔了过来。
“孙仲云,你一个人傻乎乎的站在这里干啥?”黄晓玲盯着孙仲云说,“我们比赛踢毽,还差一个,你来参加。大家商定好了,输了的一方,今天中午在杨柳街请赢方吃凉粉。”
孙仲云收回目光一看,见女同学黄晓玲、杨娟、谢倩、范素芳及男同学郭永泰、段国成、胡英才争争嚷嚷地已到了自己的跟前。
段国成兴致勃勃地对孙仲云说:“小组赛,输了的一方请吃凉粉。”
“我不来,快上课了。”毫无兴趣的孙仲云说。
“非来不可。”黄晓玲边说边去拉孙仲云,“你、我、杨娟及郭永泰我们四个人一组,他们四个人一组。输了的请客。”
“我不同意,这样分组”竭力反对的段国成说,“这太不公平,力量太悬殊了。”
由于时间不宽裕,黄晓玲气冲冲地问段国成:“你说该怎么分?我这样分有啥不公平?就你段国成爱斤斤计较。”
段国成火了,说:“我爱斤斤计较?那让我来分过,你干不干?”
“你几辈人没吃过凉粉,这般贪吃?”黄晓玲又气又好笑地问段国成。
“我反正要跟……”段国成话刚一出口,就又慌张地收住了嘴。
“你要跟什么?”厉害的黄晓玲追问着段国成。
段国成本想说要跟杨娟一组,现经黄晓玲逼问,就改口说:“我反正要跟踢得好的人一组。”
“恐怕不是这样吧?”黄晓玲直盯着段国成说,“你有啥心里话就痛痛快快地说出来,免得憋出了毛病。”
段国成还没来得及张口还击,郭永泰已冒火说,“到底还踢不踢?不踢我就走了。”
“别走别走,马上就踢,马上就比赛。”段国成慌忙拉住了郭永泰。
在这段时间里,孙仲云无意中看见没参言加入争嚷的范素芳以自觉相形见绌的态度默然一旁后,就不由得心中酸楚难受起来。他觉得此刻的范素芳犹如背着一座阴山,面对着灿烂的阳光是那样的渴望得到快乐。但她身后的大山阴影却又是那样喋喋不休地告诫着她要有自知之明。
范素芳是个精神、情感都很正常的少女,同样有着一颗天底下所有少女那憧憬幸福快乐的心。然而她有一种自卑感,特别是在同学们将话题谈到家庭经济或父母的温暖时,其自卑感就更甚了。她没有了父母,自己同读初中的弟弟跟着外婆过日子。她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政府的二十四元社会救济金,人平八元。因此她穿的是疤上重疤的衣裳,吃的是粗茶淡饭。她家如要吃肉,就得卖掉一些肉票。范素芳的生活虽然如此清苦,但她那颗宇宙间谁也羁押不了的青春之心、少女之情,同样在激荡着心怀,憧憬着未来。
“她输了怎么办?”心中酸酸的孙仲云禁不住替范素芳着想起来,“难道她青春的翅膀就不该毫无顾忌地在这同一阳光下展翅翱翔一下吗?你看她,一方面是那样的渴望快乐,另一方面却又是那样残酷无情地阻止着自己的青春花蕾绽开。八元!八元!八元!国家就不能多给点吗?支援越南、古巴、阿尔巴利亚,西哈努克以及金日成,全他妈的来揩油,中国老百姓是唐僧肉了?操你妈的什么世界码头!中国老百姓姓就这么贱?天生就该……”
“我仍然不同意这样分,力量还是悬殊。”段国成的叫嚷声,打断了孙仲云的思绪。
“你究竟要怎么分?”黄晓玲发火了。
“现在是怎么分的?”一下子有了兴趣的孙仲云急急地问。
黄晓玲向孙仲云说:“你、杨娟、谢倩及郭永泰你们四人一组。”
心中有数的孙仲云快速说:“这样分,力量确实不相当。这样吧,杨娟与范素芳对换。”
孙仲云边说边笑骂着段国成愚蠢,一点不在意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会被同学们嘲笑。
果然,这样一调换,段国成好不高兴。段国成是个好心烦技痒的人,特别是在女生面前。
可是杨娟又反对起来,说:“这样分也不公平。我不来了。”
本是无心比赛的孙仲云这下可执意要来了。因为他想使范素芳获得一次在心灵感受上是完全平等于所有人的、没有丝毫自卑感的快乐。为了尽善尽美的达到这一目的,他撒谎说:“我们这组不要怕输,输了由我一个人付钱。我昨天在解放碑前捡到两元钱。”
在说这段话的过程中,孙仲云已不露痕迹地给杨娟使了几个眼色,并使对方懂得了自己的用心。所以还没等孙仲云的话说完,杨娟就从黄晓玲手中抓过毽来,赶三赶四地踢了起来。
黄晓玲和杨娟共踢了二百四十八个,范素芳和谢倩共踢了二百四十四个。接下来胡英才踢了十六个,段国成踢了九个,然后是孙仲云踢了十九个。最后只要郭永泰踢上十一个,范素芳组就取胜。
但是对于一个很少踢毽的男生来说,要踢上十一个,并非易事。
郭永泰人称滑稽客,笑口常开,口若悬河,老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态。当他将毽抛出去时,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殊不知他这次踢得特别好。当他踢到四个时,上课铃响了。
这时身材偏瘦小但却佞口善辩的胡英才,便无声无息地朝教室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立侧身静观郭永泰的踢毽成绩。他这样作是为了作好两手准备,如果郭永泰踢不上十个,就跑回来称赢方;如果是自己组输了,就借口上课时间到了,不承认比赛结果。
胡英才见郭永泰踢到九个时,仍是姿态平稳、脚法不乱,毽子起落有致,就知道自己这组输已成定局。因此他突然向同学们大叫道:“上课了,这场比赛不算,下了课重新来。”他话音未落,就转身急急朝教室跑去。
孙仲云闻声后,气得一瞪眼,旋即用百米冲刺的速度飞跑上前将胡英才堵住,并说:“你想耍赖?”
“上课铃响了。”胡英才理直气壮地说。
孙仲云抓住胡英才的衣领,蔑笑着说:“哼,我知道跟你这种人讲理是白费口舌。不过……”
“你想打人?”胡英才毫不示弱地斥问孙仲云。
“岂敢……”答话间,孙仲云已将胡英才推翻在地。重重摔倒在地的胡英才爬起来后,便恼羞成怒地扑向孙仲云,并咬牙切齿地叫道:“老子打不赢,咬都要咬你几口。”
义愤的孙仲云更是怒气腾腾,他顺势抓住胡英才的手腕,借力往后一扭,再向前一推,同时轻蔑道:“哼哼,你看错了人,老子就是喜欢收拾你这种人。”
孙仲云见他想成全范素芳人格和快乐的事被胡英才这般搅和,他感到义愤填膺!
当被推了几个趔趄的胡英才又朝孙仲云扑来时,段国成已上前来把孙仲云一个劲地往教室方向推,同时摆出荦荦大者的姿态来对同学们说:“中午,大家在校门口汇齐,我来请客。”
胡英才望着奔向教室的同学们后背,不服气地叫道:“你以为老子怕你孙仲云?哼!要打老子的人还没生出来。”
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老师还没宣布下课,性急的段国成就偷偷摸摸地来到孙仲云桌旁蹲下,耿直大方地对孙仲云说:“走,杨柳街。”
“当真了?我不去,这么远一趟路。”孙仲云边说边收捡着课本。
“你不要虚伪。我决不欠这份帐。”段国成郑重其事地对孙仲云说,“反正中午没事,太阳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
略思考了一下的孙仲云说:“你去招呼那几位吧,我跟着就来。”
孙仲云在从宿舍到饭堂的路上找到了范素芳,原来他早估计到范素芳是不会去吃别人的东西的,尽管自己是赢家。
“范素芳,你忘记了去杨柳街吗?段国成专门叫我来催你,快走吧。”孙仲云边说边走向几米外的范素芳。
“我不想去。”范素芳没精打采地说。
“你想当帐主?人家段国成要见气的。”孙仲云笑着说。
“我真不想去。随他怎么想。”范素芳说。
“这样不好,你仔细想想吧。现在大家都在等你,快走吧。”孙仲云说。
“我打了饭去。”范素芳边说边启步欲走向饭堂。
“我请你吃两碗小面,快走快走。”假装心急火燎的孙仲云催促起范素芳来。
“我不要你请客。”范素芳笑着说。
“快走!快走!他们要生气了。”孙仲云边说边假装急迫地走了起来。
这样,范素芳就只好跟着孙仲云朝学校大门处走了去。
除胡英才外,所有参加踢毽比赛的同学已聚齐在校门口等候着孙仲云和范素芳。他们等孙仲云和范素芳快走拢校门口时,就启步朝校外先行一步了。
学校大门前是一条近百米长,用细煤渣铺成的公路。此路与主干公路成丁字型连接,南边的第一站就是学生们要去吃凉粉的杨柳街站。
杨柳街位于附四中与音乐学院之间,是一条夹公路而成的小街。杨柳街非常小,由一个邮箱、一个兼卖糖果的百货日杂店、一个生资店、一个只有一名理发员的理发店、一个小中药铺、一家小食店及几户居民组成。杨柳街虽然小,但它蹲在成荫的法国梧桐树下,却也惹人注目;再则它时常被音乐学院和附四中的学生所光顾,便也小中显大。
民间相传,杨柳街的人是全川唯一幸免于张献忠屠刀下的生灵,而其他川人都是填川的湖广移民。
传说当年张献忠在四川,因在不该屙屎的地方屙了屎而将蒙受吃屎侮辱时,一位路人上前来为他纾了难,好言劝退了作恶的一伙人。张献忠为了报答那人的恩德,就叫那人在自家门前种上杨柳树。那人回家后就信手在房前插上了几支柳条。不知怎么的,那条街的人都鬼使神差地在自家门前种上了杨柳树。当这条街的杨柳成荫时,张献忠率领千军万马杀进了四川。张献忠入川前,对全军将士下了命令,除房前种有杨柳树者不杀外,其余人都格杀勿论。从这事件后,杨柳街就由此得名、出名。“杨柳街”传说虽不得考证,但它的名字及由来至今是全市家喻户晓的故事。
孙仲云第一次听这个传说故事时年仅十二岁。听了这故事,他当时心中就有一种言不清的滋味,总觉得人们被一种看不见的瘴气笼罩着。他虽不相信真有其事、将信将疑,但却总是被那些津津乐道者们的什么“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有仇不报非君子”等大为张献忠的屠杀行径喝彩称道的行为所震惊和困惑。他想为什么从没听见过有人谴责张献忠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嗜杀成性的罪孽呢?他尽管对人们的封建帝王意识暗暗恨得牙龈发痒,但还是不敢贸然向人抒发己见,只好长期将对人性的疑窦搁置在灵魂的角落里。
一路上,孙孙仲云为了使范素芳能安之若素,就不停地与她东拉西谈,全然一副对什么都不以为然的神态。讲了一阵后,他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
“你高中毕业后是报考大学还是参加工作?”孙仲云问范素芳。
范素芳说:“这个问题我反反复复想过,但至今思想都还很矛盾。”
“慢慢斟酌,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孙仲云漫不经心地说。
“我还是偏向于参加工作。”范素芳略带感伤地说,“这样好给我弟弟创造些读大学的条件。”
范素芳的感伤使孙仲云的心情沉重。他沉默了片刻后对范素芳说:“这样也好,你先上班,今后通过自学,还能当上技术员、甚至是工程师,我看这也很不错。”
“如真是高中毕业就进了工厂,我还没有那么高的奢望。”范素芳笑着说。
这时,孙仲云无意中注意到在前面走着的杨娟落在了她那群人的后面,并越走越慢,故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同时心语道:“鬼精灵,心里在犯嘀咕了吧?”
误会了孙仲云之笑的范素芳面带愧色地说:“你笑啥?笑我没志向?”
“喔!不不不。”醒悟过来的孙仲云赶忙编话说,“我,我笑自己好高骛远,连高中都还没读好,就想到一年多后的大学去了。”
孙仲云还想自贬时,前面响起了段国成的声音。原来段国成发现杨娟不在行列中后,就转身向后看去。他见杨娟在后面磨蹭,就停下来呼叫:“杨娟快走,凉粉卖完了,你可别冤枉人,说我赖帐。”他借着话意,很得体地等候起杨娟来。
杨娟为了避免使大家尴尬,就不得不放弃等候孙仲云上来,从而向前大步走去。杨娟刚一走到段国成跟前,就生气地说:“段国成,你真要怕被冤枉,就先跑到前面去买好。”
段国成假装没听见杨娟的话,而是冲着孙仲云叫道:“孙仲云你像老太婆走路,半天都赶不上来。你看大家都停下来等你。”
“快走快走,你就是想赖帐。”一副僖相的郭永泰一个劲地把段国成往前推。
“好聪明的段国成,快走哟,账是赖不掉的。”黄晓玲和谢倩大笑道,也将段国成推动起来。
“不要忙这几分钟,我们来问问孙仲云和范素芳老掉在后面干什么。”段国成边说边成功地摆脱同学的推动、又站立了下来。
“凉粉卖完了怎么办?”谢倩边说边又去推段国成。
谢倩身体特好,外秀内虹,一向活泼于同学们的各种戏闹之中。所以当段国成赖着不走时,她又用嬉戏的态度去调侃对方。
谢倩见自己一个推不动段国成,就又说:“段国成,凉粉要是卖完了,你怎么向大家交待?”
“不会,不会。我发誓不赖账。”段国成边说边睁大了眼,直等着孙仲云跟范素芳走拢来。
大概是受了段国成的影响,就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大家的心思都发生了变化,不再去纠缠段国成,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正一步步靠近的孙仲云跟范素芳。
面对众同学的目光,胸有成竹的孙仲云刚一来到大家跟前,就先开口说:“范素芳老在问我,我们去吃凉粉的这条杨柳街是不是传说中的那条杨柳街。”
孙仲云之所以开发出这个使同学们感到莫名其妙的问题,主要是想知道众人对张献忠的所谓报仇行为有何评论,其次才是对付同学们的猜疑目光。
“这条杨柳街是假的。”段国成张口就自豪地说,“全市有好多条杨柳街,可只有我家后街的那条杨柳街才是传说中的杨柳街。”
“你什么都要逞能,就连一条街的名字也是你家旁边的最好。”黄晓玲生气地睨着段国成说。
“实事求是嘛。“段国成更是生气地说。
“争这些传说有什么意思?快走,别替段国成省了钱。“有点不耐烦的郭永泰边说边就率先大步走了起来。
行进中,孙仲云向同学们问:“你们说张献忠是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呢,还是有仇必报的大丈夫?”
“谁叫四川人要他吃屎?”段国成漫不经心地说。
“把你的看法全说出来。”孙仲云装得毫无心思地对段国成说。
段国成说:“我还没听到过你这样的提问。大家都是按照传统就故事讲故事,谁去想别的什么问题。”
孙仲云微皱着眉说:“我想,我们在听这故事或讲这故事时,应该谈谈自己的看法或心得,不要麻木不仁。”
“鬼扯淡。”走在前面的郭永泰说,“我懂得你孙仲云的话意。可是哪有活人替死人的品行担忧的事?这简直像杞人忧天一样的可笑。”
“我也说可笑。”段国成也这样说。
孙仲云不再说话,只是心中愤然道:“岂止是可笑,还可悲可怜!”
一声不吭的孙仲云阴鸷着脸,经过片刻的思想斗争后,心一横,决定贻笑大方,把自己的看法说出来。他正欲侃侃而谈,段国成却又威风八面地对众人说:“不再扯谈了,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吃凉粉。走快点,我看见凉粉在向我们招手了。”
随即,同学们加快了步伐,同时也有点兴奋,因为餐馆就在眼前了。
走在最后的孙仲云只好苦笑着摆了摆头,其意是说:“人啊人!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理,都能那般理直气壮地置于人间。”
郭永泰一马当先地跨进了小餐馆。随即他像故意奚落段国成似的大声对同学们说:“大家都坐好,叫段国成买好后、乖乖地端上桌来孝敬咱们。”
此境中的段国成非常高兴,他顺从地将一碗碗凉粉端上了桌,并甘心让郭永泰占他的便宜。
“今天的凉粉最好吃。我还从没吃过这么鲜美的凉粉。”黄晓玲故意连连咂嘴,并还摇头晃脑地看着段国成。
“真的?那你笑啥?”段国成刚一高兴,就立马觉察出黄晓玲是在挖苦自己。
“因为是你的钱买的呀!”果然,黄晓玲这样说。
“黄精灵,莫高兴得把凉粉喂进了鼻孔里。”段国成不气不恼地说。
同学们将十分麻辣的凉粉一气吞下肚后才顾及到口腔的刺痛——他们一边大口大口地吸气、呵气、用手往嘴里扇着气,一边急急买来面条往口里送。吃面条的时候,黄晓玲贴着谢倩的耳朵咕哝了几句后,谢倩就一本正经地向正闲着无事而看报的开票老头问道:“老大爷,你们这条街是传说中的那条杨柳街吗?”
坐在柜台里的老大爷没听见,仍埋头看着报。
“你俩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你们尽情地问吧。”段国成笑着用筷子指点着黄晓玲和谢倩说,“你们以为我怕对质吗?真金不怕火来烧。”
“嗨哟!傍你家的那条街又成了金子街了!“黄晓玲故作惊讶地叫道。
谢倩一边笑睨着段国成,一边再次向老大爷问:“老大爷,你们这条街是传说中的那条杨柳街吗?”
已听到问话的老大爷摘下眼镜,拿开面前的报纸,望着谢倩得意地说,“是真的。真正的柳杨街。其它那些都与传说中的杨柳街毫不相干。”
老大爷的回话使黄晓玲和谢倩好不高兴,故抿嘴笑望着段国成说:“段先生,您来与这位老大爷一争高低吧,看谁逞能的本事大。”
段国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就欲引经据典地与老大爷争论一番,殊不知却被孙仲云急急插进来的话给阻挡了。
孙仲云向老大爷问:“大爷,您给我们讲讲这杨柳街的由来吧。听说这杨柳街的由来还有一个惊人的故事?”
“你们活了这么大还不知道杨柳街的由来?”老头惊讶得伸长了脖子,睁大了眼。
“朦朦胧胧的,不怎么清楚。”孙仲云边回话、边用手式肯求同学们不要插话岔言。
“杨柳街可是大有由来的哟!”老大爷情不自禁地眉飞色舞起来,“当年张献忠率领千军万马杀进四川来……”
孙仲云见老大爷跟别人一样,对张献忠的大丈夫报仇之事赞不绝口,而对血流成河之事只字不提,于是他不由在心里大骂:“妈的,越老越糊涂。”
孙仲云不想听下去了,就气汹汹地站起来对老头呵道:“你不要讲了,老子早就听腻了。”他话音未落,就大步朝屋外走去。
孙仲云的这一突然发飙及气恨恨地独自先行,使他的同学们面面相觑了一会。最先醒悟过来的黄晓玲将空碗顺着桌面一推,对老大爷说:“你这个故事,我们早就听臭了。”
“这才叫人莫名其妙?是你们请我讲的嘛。”老大爷气呼呼地边叫边抖动着手中的报。
“好,我们现在不听了。”杨娟态度生硬地说。
殊不知大谬不然的事发生了,本该是火冒三丈的老大爷在片刻间不但不生气了,相反却面带几许微笑地盯着学生们问:“我想请教同学们一个问题,这三家村究竟是怎么回事?报上把他们说得又凶又臭,又使人心惊肉跳,还竟敢反对毛主席……”
“就像你们这种店,你们这种人。”郭永泰抹着嘴,盯着老大爷慢悠悠地说。
“你才读了几天书,就来戏弄我老头了。”老头大发雷霆了。
“真的,就像你们这种店。”郭永泰仍悠悠然地说,“你说你们这个店黑不黑?我们来是要给快生锈的肠子抹点油,可面条里的油珠却越来越少了。”
“你想要多的?”老头气得伸长脖子跳了起来,“现在哪样有多的?除了人有多的,连大粪都没有多的。”
“说得妙极了!”惊了一跳的郭永泰高兴得连连拍打着段国成的肩头说,“这老头还真会观察社会现实问题,确实是人有多的,而大粪没有多的。哈哈哈哈……”
“太恶心了……”谢倩边说边率先奔出了小餐馆。
同学们相继跨出小餐馆,朝学校而去。似乎对“大粪”还意犹未尽的郭永泰,快步赶上去拍了一下孙仲云的肩头说,“孙仲云你提前一步走了,太可惜,没能听见老头的金玉之言。”
孙仲云爱理不理地向郭永泰回话道:“你别故弄玄虚,老头有什么金玉之言。他不会说张献忠是当皇帝的料吧。”
郭永泰没接孙仲云的话题,而是逐一地将每个同学瞅了瞅后,才按照自己的想法说:“乍听起来那老头的话龌龃不堪,但细细一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孙仲云你觉得我们人多不多?”
“不知道。”孙仲云毫无用心地随口答。
“那你说我们的粪多不多呢?”郭永泰像个考官一般地又问孙仲云。
“粪?!”孙仲云刚一发愣,就又马上忍俊难禁地说,“你问我们的粪多不多?老头的金玉之言就是人有多的,粪没有多的?”
“你把这个问题想想看。”郭永泰暗暗得意地盯着孙仲云不转眼。
早已是要大笑的孙仲云见郭永泰的得意劲后,一下仰头大笑起来,并呼吸不畅地说:“真——真——真是一句少有的妙语。”
“你们这些男生就喜欢记这些使人恶心的话。”黄晓玲蹙眉绉鼻地说。
“怎么是我们喜欢记呢?”郭永泰一本正经地说,“这本是一件自然而然就钻进我们每个人眼睛里和脑海里的事嘛。”
“看你把‘自然而然’说得有多自然。”黄晓玲夸张地掩着鼻子说。
“不是吗?”郭永泰笑着问黄晓玲,“我问你,你见过农民为争大粪而打架的事没有?恐怕至少也见过一次吧?”
“不跟你说这些使人倒胃口的话。”黄晓玲边说边加快了步伐。
高兴劲正浓的郭永泰跟上去对黄晓玲说:“如果赌你在粪坑边吃一条红烧大鲤鱼,你一定干。”
黄晓玲板着脸说:“就是免掉考试,直接上大学我也不干。”
“真要是这样,我愿意。”只顾着助兴的孙仲云张口就说,“吃也吃了,大学门也跨进去了,何乐而不为呢?”
“真是的,你不怕被熏倒?”觉得伤了面子的杨娟嘟着嘴愣了孙仲云一眼。
“不怕,真的不怕,你想想是上大学哟!”孙仲云逗起杨娟来。
“我也不怕,臭一下有啥?我脑海里只有红烧鱼在向咱招手。”凑热闹的郭永泰说。
见同学们说得高兴,段国成也胡乱助兴地说:“就是吃大粪我也干。想想考大学是多难的事。”
“看看你们男生,越说越不像话,我都快要呕吐了。”谢倩捂着鼻子说。
郭永泰看不惯谢倩的矫情,于是就冲口而说:“你们这些女生,美丽得像不曾放过屁似的?”
郭永泰的这句话,犯了众怒,招来女生们的怒目相向。怒视了郭永泰后的女生们觉得还不解恨,于是又用语言大加挞伐。
“好好好,不要轰我了。我认错。我认错。”郭永泰滑稽地高举双手,表示投降,“你们都是玉兰花,刚才是我出言不逊,伤害了诸位千金的冰心玉颜,现在多有赔罪了,多有赔罪了。”
还没等女生们破涕为笑,郭永泰就话锋一转,振振有词地说:“不过我要问问诸位千金,饥荒年那长了毛的变质食物与大粪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可你们为什么要吃呢?”
郭永泰的话,问得女生们一时回答不上来。片刻后,还是一向不服输的黄晓玲开口反驳道:“那样的食物必定跟大粪不同,一种是排泄之物,一种是……”
此刻,着了急的谢倩一把拉着黄晓玲说:“别上他的当,不要说了。你越顺着他的话说,他就越得意。”
醒悟过来的黄晓玲说:“喔!还真是这样。今后我们女生谁也别跟郭永泰说话了。他只会说那类话。”
说完话后,黄晓玲表演似的在郭永泰面前将头一昂,嘴一撅,尔后就豪迈地朝前走去。
“嗬!好神气,英姿飒爽。”孙仲云揶揄着黄晓玲。
“哪有那些敢吃大粪的人神气。”黄晓玲故作矜持地反唇相讥。
意味深长的辛辣话加上黄晓玲的矜持神态,这惹得大家忍俊难禁, “噗嗤”声此起彼伏。他们越是禁笑,就越是会想起那句“神气”话,最终还是憋不住大笑起来。然而这笑必定不雅,因为笑因跟大粪有关,所以大家很快就又憋住了笑。但越憋,笑就越甚,因此他们就又笑开了。就这样他们反复地憋又反复地笑。最终他们顾不得颜面跟体态,个个笑得前俯后仰了。
下午两点钟,孙仲云怀着受之有愧的心理走进了设在教学大楼三楼的“座谈会”会场。主持会议的是一位梳大背头的壮年人。他瞄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后就边将手表往袖里推,边用目光巡视着围桌而坐的学生代表。他估计参会人数差不多了后,就音容俱佳地开口说:“同学们,我就不谈召开这个座谈会的目的了,因为想必大家都已知道。这个座谈会没有一位老师参加,这为的是能使同学们畅所欲言地给本校的教学质量和老师的教学水平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我就简单说到这儿。现在就请同学们举手发言。”
会场在安静了一会儿响起了“嗡嗡”声,欲发言的学生交头接耳起来。
片刻,一个男生站起来说:“我希望能多上一些实验课,这样能帮助我们……”
“坐着说。”主持人笑着对发言的男生说,“我们大家都是这个会议的主人翁,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的,同学们说是不是?
“是——“学生们由衷地高兴了。
男生坐下来后接着说:“我觉得物理课中的知识越来越深奥,越深奥就越抽象,所以我希望今后能多安排些实验课,并增加些实验器材。”
发言的学生说完后,主持人说:“我在其它学校也听到过不少的这种反映。可是目前国家的经济还十分困难,因为我们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摆脱出来,这是同学们知道的。当然,我们也在积极地向上面反映这个问题,并希望能多拨些资金下来。不过主要还得靠我们全体师生自己来多想些办法,一是自力更生做器材,二是科学安排实验课。好,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请同学们接着发言。”
“我希望老师要把课备好了再来授课。”另一位男生说,“有个别老师在一些问题上,连他自己也是含含糊糊的,因此就搞得我们带着疑惑的思想来接受知识。如果长此以往,势必会造成学生在接受知识时就畏畏缩缩,难以全心接受。”
“我希望个别老师要有耐心……”又一位女生说。
“我希望今后在评选优秀老师时,校领导最好能到学生中了解一下情况……”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说。
“我希望老师对那些成绩差的同学要有耐心,不能伤了他们的自尊心……”一个瘦小的女生说。
“… …”
孙仲云一直专心地听着每位同学的发言,希望能有同学来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可是久久没有。时间一分分过去,他几次欲发言,但都被自己给劝阻住了。他之所以怕发言,是因为他怕自己与众不同的发言会遭到同学们的窃笑,甚至是嘲笑。
最后,当他看出在不停看手表的主持人有宣布散会的迹象时,就鼓起了勇气准备发言。这次他还是畏缩了。他开始骂起自己来。骂着骂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灵在更加不安和内疚。他的热血被自己一次次按压下去后,又一次次涌了起来,最终他还是没能抵挡住自己热血的激励,傲然地发言说:
“我,我希望老师要时常给学生讲讲我国已取得了哪些科研成果,还有哪些方面还落后或甚至是空白。记得我曾经的一位数学老师,以我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为话题,一连串地给我们讲了祖国在最近所取得的一系列科研成果,还讲了一些我国至今还很落后、甚至是空白的科研项目及科学领域。听了这些后,我在激动的同时又感到了惴惴不安,但更多的是奋发图强的责任感。我之所以激动,是因为我们的科学技术有了那么大的发展和进步,不怕美帝国主义的核讹诈及核
侵略了;之所以不安和焦急,是因为我们还有那么多的落后项目及空白领域。更重要的是我们学生知道的东西太少了,总以为全世界的一切都在以我们为中心运转,可殊不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一但对世界上的事知道得多了一点,我就更加感到肩上的担子及人生的责任……”
孙仲云讲着讲着,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因为他见主持人根本就没有听他的发言,而是频频地看手表,像是要急于散会似的。于是他决定草草收场。他加快速度说:“……我认为这样能激起学生的紧迫感、焦急感和为国为民的责任感的方法,是有助于大家的学习热情的。”
孙仲云的话音刚落,主持人习惯性地推了一下手腕上的表,遂宣布了散会。
孙仲云夹在散会的人群中闷闷不乐地向外移步而行。一路上,他总觉得有几双嘲笑的眼睛在盯着自己的后脑勺。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不小的侮辱,同时还觉得自己的身躯瘪了,变得像个侏儒似的夹在人群中可怜兮兮的左顾右盼着。
“我不该发言,看那大背头多虚伪。”后悔的孙仲云想,“怪我发言晚了?怪我的话大而不当?但这是我的真心话呀!”
他自觉形秽地走着。在过道上,他又看见正在跟校长握手告别的大背头。此刻一股难详其名的怒气涌上了心头。他死死盯着主持人那道貌岸然的大背头,心中呵斥道:“不是你们叫我们要为国争光、为祖国而勤奋学习吗?而当一个学生用肺腑之言来提出建议时,你大背头想着的却是早点下班,全然没把自己的神圣职责真正放在心上。”
孙仲云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同时又认识到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聪明,因此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激情是一种幼稚的表现。
晚餐时,孙仲云端着饭走出饭堂后,就径直走向宿舍,全然没有了往日那去球场等侯打篮球的心思。一路上他边机械地嚼着饭,边将座谈会上自己的“幼稚”与主持人的“成熟”加以推敲、审查和评定。他对自己的幼稚感到害羞,对主持人的成熟感到震惊和寒心;又对“幼稚”坚定不移,对“成熟“表示否定或怀疑。突然,端着饭从后面悄悄大步追上来的杨娟拦住了他。杨娟刚一站定,就以一副不可抗拒的态度对他说:“今晚音乐学院放映《白毛女》,天黑后,我们在公路上碰面。”
杨娟话未落音,就转身大步离去。杨娟的举动之所以古怪,是她怕孙仲云会顾及影响而不愿意去,所以就不给对方表态的机会。
果然,张口结舌的孙仲云望着杨娟的背影哭笑不得。
天黑后他们在公路上见面了。他俩仗着夜色的掩护,并肩缓缓而行。由于《白毛女》被人们看腻了,所以他们不太担心在路上会遇上同学或老师。
行进中,他俩在不知不觉中手扣在了一起。
当孙仲云感觉到杨娟的心“怦怦”乱跳时,就不由得既兴奋又紧张。他为了使自己不发生越轨或是毛脚毛手的事,便突然问杨娟:“我们是到哪里去?”
“看电影呗。”杨娟低声而语。
“喔!我们是去看电影。我差点忘了咱们是去看白毛女。”孙仲云窃笑着说。
“你挖苦、取笑人?”杨娟撒起娇来。
孙仲云笑着说:“我是提醒你,咱们走快些,不然连后半场都看不上了。”
“你还在挖苦人。”佯装生气的杨娟停了下来。
没等孙仲云作出回答,杨娟突然怔了一下,随后说:“仲云你的手在发抖?”
也怔了一下的孙仲云说:“我在发抖?我怎么会发抖呢?”
说话间,孙仲云已放开了杨娟的手,转而拿起自己的手来看了看。
“是不是在发抖?”杨娟认真地问孙仲云。
已是知道该顾面子的孙仲云说:“杨娟,我看是你的手在发抖。你看,我的手一点也没抖。”
“我的手也没发抖呀,不信你看。”杨娟边说边将自己的手伸到了孙仲云眼前。
“那就是你神经过敏。”孙仲云边说边又走了起来。
“牵手!牵手!”杨娟边说边又牵上了孙仲云的手。
为了不让自己的手再发抖,孙仲云用了分散注意力的办法,说:“中国人看电影也真够伤心了,不但路走得远,而且大都是看露天电影……”
杨娟并没有听孙仲云讲话,她突然要孙仲云背她。
犹豫中的孙仲云说:“牵手不好?怎么一下要我背了呢?”
杨娟说:“前面就是杨柳街了。”
“杨柳街有什么问题吗?”发愣的孙仲云问。
“有张献忠。”杨娟说。
又愣了一下的孙仲云说:“杨娟你真聪明,背吧。”
杨娟被背过杨柳街后,就主动下来走路。
“累不累?”杨娟边问边给孙仲云擦去额头上的汗。
“累也甜。”孙仲云做出大为幸福的模样说。
“甜就再背。”杨娟调侃地说。
正当孙仲云做出要再背杨娟的姿式时,他们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正畏畏缩缩地移动了过来。来者的犹犹豫豫可以理解为鬼鬼祟祟或图谋不轨,所以孙仲云跟杨娟目不转睛地边注视着来者,边挪步到公路边上,想把黑影让到前面去。当距离越来越近,双方也就越来越警惕和戒备时,视力极好的孙仲云突然惊诧地叫了起来:“肖老师,原来是您?”
话音未落,孙仲云就后悔不迭、叫苦不迭,因为他想起了自己和杨娟在一起。
怯怯者果然是肖老师。肖老师听出是自己学生的声音后,才揉着胸窝长长地松了口气。随后她走上前去认真地问:“孙仲云、杨娟,是你俩?你们到哪里去?”
“我们去看电影。”孙仲云强作镇静地说。
“快走吧。”肖老师边走边说,“你们怎么出来这么晚?恐怕放映了好一会儿了。”
经老师这一提醒,孙仲云和杨娟才如梦初醒,知道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作法是既笨拙又可笑。
有些心虚的孙仲云岔开话题说:“肖老师,您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家?您家住在哪里?”
“学院。”肖老师淡淡地说。
“是音乐学院?”孙仲云惊了一跳。
“嗯。”肖老师应了声。
见老师情绪低落,孙仲云就放弃了自己刚兴奋起来的劲头,而不再问。因为,孙仲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老师平日里的哀伤目光。
沉寂中,大约过了十分钟,他们来到了音乐学院教师住宅区的那段公路上。教师住宅区与教学区隔公路而斜对相望。教学区在西,住宅区在东。
看见隐隐约约中的教师住宅区大门后,孙仲云暗暗松了口气,心想就要跟老师分手了,自己和杨娟的事仍可秘而不宣。可就在这时,一阵优美的小提琴声飘上静谧的公路,传入孙仲云耳里。小提琴的灵性使孙仲云凝神了。他忘记了不为难老师,便问:“老师,你欣赏了不少的美妙琴声吧?”
“听语调,你很羡慕我?”肖老师有些惊奇地问。
有班门弄斧窘态的孙仲云搔着头说:“我也有把小提琴,就是……就是拉不好;尽管心深,但却指浅。”
“你说你心深指浅?”肖老师不由停了下来,“你想听人家的吗?”
“怕人家拒绝。”孙仲云消沉地说。
“不会的,我带你们去。”肖老师热情地说。
“真的?”孙仲云高兴得小叫了一声。
如此情形下,聪明的杨娟赶忙插话说:“孙仲云,我看电影去了。唉!刚才我还在为自己能在路上遇见一位同学而高兴,因为走夜路不害怕了。可到头来还是我一个人走夜路。”
杨娟说到此,就急急地拧了一下孙仲云的腰,其意是要对方火速说出既能使自己同往前去听琴声,又要使老师看不出她两关系的话来。
然而孙仲云没理解杨娟拧他腰的用意,故正经地说:“杨娟,这白毛女已看了无数次了,你怎么还这般想看?我……”
孙仲云说到这儿,他的腰又被杨娟重重地拧了一下。在疼痛下,孙仲云这才理解到杨娟拧他腰的用心。随即他改口说:“杨娟,如果你怕走夜路,就同我去听音乐吧,否则我就无法护送你了。”
杨娟装出迫不得已的样子说:“不能听得太晚了,电影散场我们就走。”
“你们一道出来,一道回去,这我也放心。快走吧。”肖老师边说边带头往前走。
“我们不是一道出来的,是在路上碰……”孙仲云急忙向老师作解释。
“大傻瓜!弄巧成拙,不打自招。”杨娟拉住孙仲云低声埋怨道。
被杨娟提醒后,孙仲云咂了下舌,害怕地观察起走在前面的老师对自己的解释有何反映。带着庆幸想法的孙仲云低声对杨娟说:“幸好,老师没注意我刚才的话。”
“我不信。”杨娟低声说。
“老师没反映。”孙仲云说。
“你要老师怎么反映?大傻子。”杨娟笑着说。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离开公路,跨过简陋而又死气沉沉的大门进入了住宅区。大门后是一条半明半暗的三合土大道。借着远处传来的微弱灯光,可依稀看出,大道两旁是杂草丛生之地。生草之地原本是花园,可经“菜当三分粮”的时代后就荒芜了——先是种菜,后是生草。如今人们虽不种菜充饥,但也远远没有闲情逸志来恢复花园的本来面貌。
他们从一盏发出微弱光线的路灯下走过后,又渐渐进入了昏暗地带。
“注意,这段路最不好走。”肖老师突然转身关照着自己的学生。
“哎哟!路不平。”恰在这时,杨娟身一歪,不由猛地抱住了孙仲云。
“扭伤没有?”肖老师慌忙转身欲扶住杨娟。
昏暗中,孙仲云扶着杨娟一步步走了下去。还好这段路只有二十几米,前面的路就比较好走了。从几间亮着微弱灯光的平房旁走过后,他们向右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就踏上了一条平坦笔直的小径。小径两旁错落有致地座落着几幢小洋房。从小洋房的窗隙里、射出来一丝丝柔和灯光,把房前的一些参差杂乱的败枝杂草照得朦朦胧胧,似苏非醒。他们走过一幢又一幢小洋房、眼看前面就是黑魆魆的围墙了,可肖老师还在继续往前走。这时,刚才只顾着走好路,防备被摔倒的孙仲云才蓦然想起了大事来,遂惊问道:“肖老师,怎么没听见小提琴声了呢?”
孙仲云的惊慌使肖老师“噗嗤”笑了。一直向前走的肖老师对孙仲云说:“刚才你在公路上听到的琴声是一位老师的女儿所奏。现在我们离公路远了,当然就听不见了。”
“哪?!我们……”孙仲云认为要扫兴了。
“别着急,我还没有吃饭呢。”肖老师笑着说。
“笑了?老师高兴地笑了!”心中一惊的孙仲云默默念道。
止不住荣耀感所带来的喜悦,肖老师接着又对孙仲云说:“聪明人着了急也会糊涂;这是音乐学院呀!”
“喔!”孙仲云恍然大悟过来。
说话间,他们已向左拐了弯,来到一幢更加昏暗的小平房前。从外表上看,这幢小屋与那些小洋房是一样的样式,它虽然年久失修,蒙灰失泽,但有一种曳人心灵的风韵;所不同的是,它靠黑魆魆的围墙较近,显得阴沉。
小屋前有一道四级台阶。孙仲云见老师跨上台阶后就压着嗓门问:“肖老师,这就是您的家?”
肖老师没回答,而是敲起门来。
这时杨娟低声对孙仲云说:“你对肖老师的家感到惊奇?”
孙仲云贴着杨娟的耳朵说:“一看就知道是知识分子住的房子。”
“你俩快进屋呀,还傻站着干啥?”肖老师站在洞开的门前,唤着她的学生。
孙仲云刚走到门前,就听见屋里传来一位老人低沉而又厌烦的声音:“子莺,今天又学习这么晚?”
“快进屋。”肖老师边催促边把学生让进了屋里。
肖老师边关门、边喜悦地对她父亲说:“爸爸,这是我的两位学生。他们是特意来看望您和听您的琴声的。”
“看望我?!”肖老师的父亲垂下手中的报纸,半信半疑地从陈旧的单人牛皮沙发上意向性地欠了欠身,把孙仲云和杨娟看了看。
“这是我父亲。”肖老师喜悦地对她的学生说,“你们到了老师的家不要拘礼,快坐下。”
肖老师的父亲名叫肖有熙,是音乐学院教授。
“坐吧。坐下吧。”肖有熙欠了欠身,指着茶几旁的另一把单人沙发和一把藤椅说。
“肖伯伯,您坐好。”拘谨得有点发窘的孙仲云等待长辈坐踏实后,才把欠了半天的臀部落在了沙发上。
“杨娟。我从小就喜欢坐这把藤椅。”肖老师边说边将藤椅送到杨娟的臀部下,“你别看它陈旧,它可是我沐浴阳光的好伙伴。”
肖老师刚转身走向自己的卧室,杨娟就神速地将藤椅挪到了孙仲云身旁。因此孙仲云骤然有所紧张,他飞快地瞟了眼肖伯伯,看对方有何反映。而杨娟却用得意而又喜悦的目光揶揄着孙仲云,那意思是在说,我就是要这样气气你这个胆小鬼。
“子莺,你还不饿吗?饭在锅里。”肖伯伯带着莫名的怨气,对还在卧室里的女儿喊了起来。
经过几眼窥视,孙仲云已知道肖伯伯属于精神闪烁,不苟市俗的那类老人。他还明白自己眼前的这位老人,在维护自己的人格问题上,是不会忍辱偷生的。孙仲云感到手足无措,把目光移向墙上,游离地看来看去。
一会,肖老师端来了糖果。
“吃糖。”肖老师带着自豪和欣慰的神情对她的两位学生说,“这是上海糖,是我父亲的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学生寄来的。仲云、杨娟,在老师家,你们不要拘礼。我吃饭去了,你们自己照顾自己。”
孙仲云和杨娟腼腆地笑着,斯文地将糖果的玻璃纸剥开,然后再缓缓地喂进口中。他们之所以笑得腼腆,是因为高级糖给了他们无虞之喜。
肖老师从厨房端出饭菜后,就坐在屋中央的圆桌前吃了起来。
屋里出现了沉寂。似乎是为了打破沉寂,面色忧郁的肖有熙突然对他的女儿说:“子莺你教的学生怎么一个个都像不快活似的?是不是你的情绪影响了他们?”
见肖伯伯如此自责地说话,识事体的孙仲云一欠身,凸兀地连声说:“不不不。肖伯伯,我们快活。”
孙仲云在心急中爆发出来的这句憨实巴巴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连他自己也在笑。不过笑声不一样,笑意也不同,肖老师是欣慰舒心的笑,杨娟是觉得失了面子的陪笑,孙仲云是大悟后的傻笑,肖有熙是苦楚的微笑。
肖有熙为了帮孙仲云解除窘臊,于是说:“快活就好。快活就好。年轻人就是要心情好,不管是生活还是学习,心情很重要,不要受到你们老师的……”话到此,他一下意识到自己责怪女儿的话不妥,于是便改口说:“同学,吃糖吃糖,不要拘礼。”
孙仲云明白肖伯伯想说自己女儿的心情和精神不好。为了不使氛围走向尴尬,孙仲云及时地找杨娟装模作样地把玻璃糖纸夸奖起来,研究起来。
肖子莺在大学里与她的一位同学恋爱上了。毕业后,她被分配到沿海城市的一家造船厂工作。而她的恋人却分配到一所国防科研单位尽职。由于她的父亲是右派分子,所以她恋人单位的领导就变相强迫地拆散了她们的姻缘。她经受不住这霹雳轰顶般的打击,就一病不起。她单位的领导出于关心和同情,就建议她调到她父亲身边工作,想以此来使她渐渐忘掉失恋的痛苦,重新安排生活。她回到家乡,来到父亲身旁数月后,较好地恢复了理智,消除了轻生的念头,之后就进入附四中任教。
肖子莺虽然不再轻生,但因失恋而被镂空了的心、被人凌辱的回忆、茫然无望的人生及父女俩人格的悲哀,这些都使她自焚了与生俱有的莺鸣燕舞般的天性,遂成为现在这种忧伤自卑的精神状态。
大概是怕学生为等候听小提琴演奏的事而急躁,所以刚一吃完饭的肖子莺就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别急,我洗了碗就来。这是音乐学院,误不了你的事。”
趁这段时间,孙仲云悄悄地观察起肖伯伯来。他没看几眼,就发现在整理着茶几上一叠报纸的肖伯伯并没有把心放在整理报纸上,而像是在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心灵。因此,他就对肖伯伯的那一脸浓浓的愁云和隐藏的恓惶思忖起来。
孙仲云想到肖伯伯有可能是右派分子,理由是大凡愁眉苦脸的知识分子都是右派分子。
当他无意中又一次看见肖伯伯手中的报纸后,便不由得猛地联想起日渐高涨的文化大革命说的“反动学术权威”来。因此他不由得紧张地猜测起肖老师的家庭成份来。他想:怪不得肖老师整日愁眉苦脸,恐怕就是因她父亲是反动学术权威的缘故吧?但他转而又想,现在报上所批判的“权威”是指最高一层机构里的人,不会是指全国众多的学府之士吧?如果真是这样了,那将意味着什么?不就意味着会出现举国校园都要被荒废的情况吗?他把事情想得这么严重后,却又马上斥责起自己神经过敏、牵强附会来。
当他刚为肖老师、肖伯伯以及自己松了一口气后,却又产生了新的警惕。他想肖伯伯既在大学教书,想必十有八、九都是出生于剥削阶级家庭,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来读那么多的书呢?想到这儿,他联想到近来非常强调的“警惕资产阶级与党争夺青年一代”的警示口号来。
孙仲云思考着:“我还是要注意分寸,不要昏了头,谨防被眼前这位观之道貌岸然、文雅善熟的老头的巧佞词令跟痛苦模样给解除了思想戒备。”
“最好是盯准适当机会与他们道别的好”。
孙仲云一这样盘算,就马上觉得屁股酸痛起来。
他虽然这样想、这样打算,但还是在心中将自己指责:“肖老师,不是我市侩,确实是我搞不清楚!”
就在他心里矛盾重重时,肖老师来到了客厅。在老师洗手时,孙仲云瞟着老师的面庞,想要透过她的皮肤,穿透她的毛孔,从中分离出老师血液中的剥削遗传因子来。末了,他拿不准老师的血液里是否有资产阶级的那种毒素。最终他以不可不信,但又不可全信的态度解除了心中的烦恼。
然而烦恼是无法真正解除的,因为在立场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无法自欺欺人的。
烦恼仍隐隐存在的孙仲云,继而将目光落在了还在整理报纸的肖伯伯脸上,想从这张脸上挖出资产阶级的伪善、奸猾、卑鄙及残忍,从而加强自己的警惕性。
他聚神地观察着肖伯伯的额头皱及眼角纹,想从中挖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一些特征,那怕是皱额上闪现出一丁点虚伪的影子,眼角跳出一丝残忍的阴光也好,因为这样他就能毫不内疚地在心灵上和感情上与肖老师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他没能得到他昧着良知想要得到的东西,相反却隐隐心疼地怜悯起眼前的老人来。
“是我未曾涉世的缘故吧?”仍有警惕的孙仲云想,“我真看不透这种人的心吗?但人家毕定是老人呀!我心肠怎可这般狠!一心只猜疑人家的坏处!将心比心,我也有父母……”
“爸爸。我的这两位学生是特意来听你的琴声的。”肖老师突然打断了孙仲云的思考,“也是我特意请来的。”
说话间,肖老师已拿来一把椅子,靠着父亲坐下来。
“你……”肖有熙怔了一下后就焦愁地指着报纸说,“唉!子莺你怎么这样不懂事,现在是什么形势?”
肖子莺绽开笑指了指孙仲云说:“爸爸。他就是我给您讲过好几次的那位学生。”
“喔!”肖有熙的目光闪亮了一下,但立马又暗淡下来。
见父亲已有所触动,肖老师不由得又兴奋地说:“爸爸。依我之见,他的灵感不比你差。只可惜他一心只想造原子弹、氢弹、火箭及飞船之类的东西……”
老师同她父亲的谈话,使孙仲云似解非解。但他明白老师是在夸自己,却又不清楚为何而夸。他脸有点发烧了。他真没想到一向寡言少语的老师也会胡诌出话来吹捧人了。
“肖老师。我们想走,时间过得真快。”孙仲云边说边搔着头站立了起来。
“你们怎么了?”肖老师慌忙起身上前,把孙仲云按坐下去,“你们——你们对老师有看法了?爸爸,你只顾自己的情绪。你看,我的学生认为你孤傲寡合。我去把琴拿来?”
然而肖有熙却说:“子莺。我相信你的学生是明事理的,他们不会为难人,还是不拿为好。”
“肖老师您好好休息。肖伯伯你也休息吧。我们该走了。”孙仲云边说边又站了起来。
肖老师看出自己喜爱的学生对自己的家既有怨情更有避嫌的思想,于是就又气又急地上前再次将孙仲云按坐在沙发上,而且动作是那样的重、那样的有怨气。
此时,肖子莺感到自己无比冤屈和悲伤,以至于眼角悄然地溢出了一点泪来。以往她受的冤屈太多了,世道给她的痛苦也太大了,这些她似乎都承受了下来;但眼下受到自己所看重的学生的鬼祟猜疑,就坐不住了。心在颤抖的她立在她的学生跟前,感到眼前一片茫然。
如此情形下,孙仲云为难得将拳头攥出了汗。他呆呆地盯着距目光一尺来远的老师的纽扣,心中翻江倒海,心灵好不羞愧、好不安宁。他想肖老师在这个时代,可能是属于那种需要旁人理解的次等人。他恨透了自己。不,他不全然恨自己,还恨……还恨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准确地说,孙仲云现在的思想是埋怨加恼恨,恼恨的是为什么要把好端端的人分派成不共戴天的两大类,埋怨的是这种挑衅良知的时代为何偏让自己遇上。他刚一萌发这丧失立场的思想,就惶恐地问起自己的阶级观点是不是丧尽了。然而“阶级观点”又有些使他良心不安了。于是他烦躁地问起自己的灵魂来。
“遇上肖老师不好?你就是这个意思,休要诡辩。”灵魂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唉!是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清楚。总之……总之……唉!我实在是说不清楚那个意思呀!”孙仲云的躯壳说。
“现在不谈你所说的是什么意思,只问你还爱护肖老师吗?”灵魂威严地说。
“真是一针见血!”躯壳害羞地惊了一跳。
“你也知道昧掉良知的痛苦?”灵魂说。
“我这也算昧掉良知?”躯壳抗争起来。
“现在不谈这个问题,只问你还爱不爱护肖老师?”灵魂居高临下地呵问。
“她不是反动学术者的子女,我就……就……”躯壳愁得欲哭无泪。
“要是,你就做缩头乌龟了?”灵魂兀地黑透了脸。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决不是。”躯壳慌忙使劲地捂住了灵魂的嘴,唯恐被人听见自己是缩头乌龟。
“别再虚伪了。”灵魂愤怒地掀开了躯壳的手,“痛快回答,如果肖老师是黑帮子女,你还爱戴、爱护好吗?”
“我与她交换命运!”无奈得生了气的躯壳不耐烦地白了灵魂一眼。
灵魂对躯壳轻蔑一笑后,说:“别作得这般大义凛然,你还是在逃避实质问题。你恨我也无济于事。”
在孙仲云作思想斗争的时间里,心中苦楚而又憋屈的肖子莺已回到父亲身旁坐下。随后她就将头偎在了父亲的肩上。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肖有熙边抚摸着女儿的头,边注意着沉默中的孙仲云。当他看见从沉默醒过来的孙仲云刚一眨动眼睛,就对女儿说:“子莺坐好,我去拿琴。”
肖有熙还没起身,肖子莺就高兴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我没说假话吧?我跟你说过这是音乐学院;我父亲就是小提琴演奏家。”
“真的?真没想到我还能享受这种待遇。”孙仲云高兴得双眼发光,全然忘记了自己刚才给屋里带来了沉闷行为。
“吃糖。我还没注意你俩没吃糖。”快活起来的肖老师催她的学生动手。
走进卧室的肖有熙刚一打开琴盒就惊愕了,发现自己视如生命的小提琴竟是那样的陌生。由此而心慌了的他将沉重的手搭在琴上合目沉思起来:
“我们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已引起了人们的一些反感?如是这样,那就是我们把本应用于人民的艺术束之高阁了,没有用它去陶冶人们的情操,没有用它去教化民族、美化人性。我们不是常说要提高、增强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及自尊心吗?可我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不是十分歆羡西方民族的文化素质及修养吗?那里的人民活泼开朗、心胸开阔、相互尊重、责任心强、明理是非、仁义博爱,既有田园诗般的心境,又有复兴剑般的锐气。而我们呢?几千年的三拜九叩文化,久经不变的官本位思想,这些一直奴役着人们的精神。
“我们搞艺术的就是为了自我净化、升华吗?我们的职责是什么?不正是要使民族的人文精神得到普遍提高,从而摈弃腐朽的封建思想,达到消灭愚昧的目的吗?
“我们不能屈从于既得利益者们对象征光明、进步的艺术的污蔑诽谤及人生威胁、而俯下身去将就那些打着大众艺术招牌、实则是封建货色的‘艺术’,而是要帮助人民知道、看到时代之光。我们这样作了吗?严格地说没有。果真是我们的艺术曲高和寡吗?不见得,因为未必西方人民个个都天生有灵性,一出生就能辨清象征光明,带来光明的艺术?而我们的人民就个个天生冥顽不灵?不,不是我们的艺术曲高和寡,而是改头换面了的所谓大众艺术荼害了民族,把人民引向了甘愿做奴隶的道路。
“封建意识啊!你为什么就偏要厚颜无耻地死死笼罩在我们中华大地上?为什么索命般地死缠住我们的民族不肯罢休?难道……”
接连几颗晶莹的泪珠滚进了肖有熙的嘴角,至此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像只惶恐的孤雁。他垂头走到窗前,抬起沉重的手打开了桌上的唱机。
一阵使人有惶恐、惊慌及心急如梦之感的钢琴曲从里屋飘到了客厅。吹影镂尘般精微的哀伤琴声,一下就唤出了孙仲云的恻隐之心。随即他陷入了乐曲中,并与之沉浮飘曳。音乐感染得他像一尊烟波中的雕像,若瞑若醒,若沉若浮。朦胧中他随曲拟想:
“多悲切的哀愁和感伤!多真切的心灵倾诉。它,琴声不正表达了一个有正义感者的良知吗?没有高尚品质的人能作出这曲子?能弹奏出这曲子?能欣赏感受这曲子?肖伯伯他忧什么呢?忧自己个人的命运?不!凡夫俗子是不懂得用这样的艺术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及情感的。这首钢琴曲真是揪攥着人的心……”
“小孙同学,听了这首钢琴曲有什么感触?”回到客厅来坐下后的肖有熙开口问。
被乐曲陶然得心灵钩深致远的孙仲云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因为他的心灵和思绪还融在袅袅余音中。
当思绪中的袅袅乐声快被人息替代时,肖有熙对女儿说:“子莺,放放那张我们老听的唱片吧。”
肖子莺走进里屋后不久,一阵隐着哀伤,但却鼓励人不屈不挠、抗争到底的交响曲涌进了客厅。听见撼人灵魂的交响曲,孙仲云兀地庄严了神情,随之皮下的毛细血管就隐隐发麻、丝丝牵曳。
交响曲时而哀愁,时而忧愤,时而沉吟,时而撕天劈山般地呐喊、疾呼,这一切激荡着孙仲云的灵魂,并使他露出了人性的桀骜不驯的一面。
曲尽后,孙仲云的思绪还在乐曲的意境中翻腾激荡,直到杨娟拍了他的肩头后才收回神来。
“年青人,失望了吧?”肖有熙欠意地对孙仲云说,“下次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不不不。”孙仲云顾不得失态,连声感叹不已地说,“真想不到世界上有如此震憾心灵的音乐。这已经很好了,我感谢您,肖伯伯。”
见孙仲云如此神情,肖子莺高兴得对父亲撒娇而说:“爸爸,你快考察考察我给你推荐的知音吧。”
“喔。”肖有熙笑着说,“可不能说是考察,是了解当代青年对世界名曲的理解和感受。”
“世界名曲?!怪不得这般深邃。“孙仲云惊讶地说。
“小孙,你听懂了多少?”肖有熙亲切地说,“能讲讲你的感受和理解吗?别怕,大胆地说,我最喜欢听别人的心得体会。”
有些自鄙的孙仲云忸怩地说:“我谈不上来,只觉得很……很……”
“很什么呀?快说吧,不要骄傲。”感到荣耀的杨娟催促起孙仲云来。
“你怎么不说?”孙仲云不高兴地看了杨娟一眼。
杨娟高兴地说:“我没听懂。要是听懂了,我才不会像你这样骄傲。”
“好。你俩别斗嘴了。”肖老师喜滋滋地说,“孙仲云大胆地说,这可是核实你天赋的机会哟!”
“我没有天赋。”孙仲云害臊地说。
“子莺,你让你的学生为难了。”肖有熙微笑着说,“对奇妙之美的音乐来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理解和感受。灵感、思维……哎……
问题在于聆听乐曲的人是否被音乐引到了忘我的境界。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就能有异化发生……哟!我怎么扯远了?你们全当我是在胡说;这是资产阶级的东西。总之,艺术的美是难以用语言描述,只有心灵才能将它感知透彻。”
“对!我就是这种感受。”孙仲云难禁激动地说,“
觉得很美,可就是说不出来。我还觉得某些悲痛也是一种美;这种美很特别,特别是……总之有了这种美,人就觉得踏实、成熟及完整。这成熟、完整是一种社会责任感促成的……喔!我说偏题了。”
“理解得好,继续说。”肖有熙微微点着头说。
得到不虞之誉的孙仲云真想说说自己对那两首曲的理解。但他一想到是世界名曲,就怯阵了。
此时,一直满心喜悦的肖子莺看出了孙仲云的顾虑,于是就握住父亲的手,撒娇地:“爸爸不许你笑我的学生。”
肖子莺对父亲说完话后,就一转身,兴高采烈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大胆地说,有我在,别怕。”
心里想试一试的孙仲云在老师的鼓励下,决定班门弄斧了。可是他刚一开口就又闭上了嘴,仍显得有顾虑。
“别酸溜溜了,真是急死人。”杨娟佯装生气地推了一把孙仲云。
“又不是讲革命故事,你着啥急?”沉思中的孙仲云说。
“我是替你高兴,傻瓜。”杨娟得意地说。
“别催他。让他聚聚神。”肖有熙微笑着说。
大家的关心和期盼使孙仲云最终下定了决定。他略微倾了身,双手相握,然后蹙眉凝神地说:“我贻笑大方了,望肖伯伯赐教。”
“钢琴曲描述的是一只迁徙中的大雁在芦苇荡里正专心觅食时,突然抬头四看,发现伙伴们都早已飞走,只留下自己孤伶伶的在寂静得可怖的芦苇荡中。因此它恓惶地鸣叫起来。在呼唤伙伴时,它感到了此时此刻的芦苇荡不像在有伙伴时那样充满生机,相反却是一片死寂般的凄凉。悸栗间,它像欲挣脱死神般地拼命扇动起翅膀,一鸣而起,直冲青天,怆惶地去追赶它那些早已飞得无影无踪的伙伴们。随着琴声由强变弱,继而由弱变成微弱,直至弱到只能意会的程度,这样可以想象出那只孤雁已飞到了天边,直到踪影消尽。乐曲最终给人造成一种为那只孤雁是否能追赶上它的伙伴的担忧心理,并为身单力薄的它的安全担心;这是此曲的精髓。
“整首曲是以芦苇荡中的‘卟卟’声、冲天而起的‘嚯嚯’声、怆惶追赶的‘嗡嗡’声、渐渐远去的‘啾啾’声及飞到天边的‘咝咝’声贯穿组成。这首曲的灵魂是不要让生命恓惶惶惶。”
孙仲云叙述完后,不由红着脸飞快地看了肖伯伯一眼。
“表述完了?”微垂着头的肖有熙小声问。
“嗯。”孙仲云有许忐忑地点了下头。
“唉!”肖有熙深沉地叹了口气。
见肖伯伯不仅不高兴,还叹气,孙仲云慌忙说:“肖伯伯,我年轻无知,太妄为了,请见谅。”
“太可惜了!”肖有熙呈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痛苦表情说。
“肖伯伯,我理解得太离谱了吧?”孙仲云害臊地问。
“傻学生,害什么臊?”兴奋的肖老师插进话来说,“你还没看出,我父亲认为你理解得很不错。”
“小孙同学,你想学音乐吗?”肖有熙垂头丧气地问。
“我从没想过学音乐。”孙仲云说。
见自己的恋人得到肖伯伯的赏识,杨娟高兴而又得意地对肖伯伯说:“肖伯伯。他一向认为音乐之类的艺术是风吹货,不管用……”
“别胡说。”孙仲云侧头白了杨娟一眼。
“好话都听不出,肖伯伯说你还有点灵性。是吧,肖伯伯?”杨娟更加得意地说。
肖有熙笑着对杨娟微微点了点头后,就怀着若有所失的黯然心情说:“小孙同学,你给这首钢琴曲取个名吧。”
“这首曲还没有名?”孙仲云诧异地问。
“有。既然你能理解,想必取个名来也会比较接近。”肖有熙说。
孙仲云想了想后说:“掉队的大雁?追赶……不!孤雁!孤雁!肖伯伯。我就给这首曲取名孤雁。”
“对!这首曲就叫孤雁。”肖有熙激动地说。
“我是像猜迷语那样猜出来的。”孙仲云不好意思地说。
“哼!谦虚过度等于骄傲。”杨娟高兴得抓住了孙仲云的手。
“怎么样,爸爸。”肖子莺呈着做女儿的娇气对父亲说,“我的学生不错吧?将来他还要超过您呢。”
“唉!我忧愁的就是怕没有。”肖有熙边说边就显得疲惫地将头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但只一小会儿后,肖有熙就重新坐正了身。因为他怕自己的低落情绪会影响年轻人。
“小孙同学,那首交响曲你是怎么理解和体会的?”肖有熙接着又问。
不再怕笑的孙仲云略沉思了一下,就说:“肖伯伯,我用一句成语来表达行不行?”
“行,怎么都行。”肖有熙说。
“我用‘哀兵必胜’来表达我对那道交响曲的感受。”孙仲云十分严肃地说。
不由惊了一下的肖有熙喃喃念道:“哀—兵—必—胜!”
“我这样理解对吧!”孙仲云小心地问肖伯伯。
肖有熙没有回答孙仲云的话,而是直接说:“这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也叫命运交响曲。小孙同学,你愿意学音乐吗?”
孙仲云低声说:“肖伯伯,我喜欢拉小提琴,但还没想过学音乐这事。”
“不愿把精力放在学音乐上?”肖有熙微闭着眼说。“唉!即使你愿意学,恐怕也难有机会了。”肖有熙说到这,突然按着胸,表现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爸爸,您怎么了?又犯病了?”惊呼中,肖子莺急忙俯下身去观察父亲的病情。
“你——你怎么不学音乐呢?”心怀内疚的杨娟边说边推了一下孙仲云,她以为肖伯伯的犯病是孙仲云所造成。
孙仲云也认为肖伯伯犯病与自己有关,所以就难过地倾下身去对肖伯伯说:“肖伯伯。我……”
“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肖有熙微睁着眼说,“你们都是好青年,怪我自己心情不好。”
一会,肖有熙吃下女儿喂下的药后,说:“子莺该送同学了,他们明天还要上课。小孙、小杨,你俩回校吧,时间已晚。你们还来看我吗?”
“我们一定再来,肖伯伯。”杨娟动情地说。
在此情况下,说走就走,孙仲云认为很不道德,也没礼貌,所以就一动不动。
“肖伯伯您的病不碍事吧?”孙仲云轻声地问。
肖有熙吃力地说:“小孙,我这是老病,过一会儿就好了。子莺帮我送送客人。”
“走吧,我送你们一段路。”心中不安的肖子莺看了一眼父亲的脸,催促起学生来。
刚来到屋外,孙仲云就又不安地问:“肖老师,你父亲的病严重吗?”
肖老师没答话,而是径直朝前走去。
见老师忧心,乖巧的杨娟便撵上前去牵着老师的手,问:“肖老师,您父亲患的是什么病?心脏病吧?”
“嗯。”肖老师应了声。
学生给自己一个牵手,使肖子莺溢出了热泪,她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一种还有人承认自己人格的温暖。
走出小径,来到大道之后,肖老师向要告别的学生说:“你们愿常来看望我父亲吗?”
“我们一定常来。”杨娟边挥手边对老师说。
由于时间太晚,孙仲云和杨娟跟老师告别后,就急急赶路,期间没有说话,直至走过了杨柳街,他俩才开始交谈起来。
“仲云,你就考音乐学院吧。”杨娟说,“我看得出,肖伯伯认为你是块搞音乐的材料。”
孙仲云不以为然地说:“艺术这东西是风吹货,根本不能与火箭、飞船、潜艇等科学技术相提并论。”
“那你为什么对音乐这么在行呢?”杨娟问。
“天赋吧?”孙仲云淡淡地说,“喔!杨娟你提醒了我;我也要提醒你,就是你不要以为肖伯伯夸我,我就昏了头。我们不能昏了头,你想过没有?”
“莫名其妙,我们有啥好昏头的?”杨娟不悦地说。
“你听我把话说完。”孙仲云认真地说,“我想肖伯伯一定有较大的政治问题,很有可能是右派分子。但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好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右派分子必定是反党反社会主义者,我们还是要注意为好,同他们要保持一点距离,即不亲不疏。”
“他们?”杨娟惊讶地说,“孙仲云你说的‘他们’就是还包括肖老师?”
孙仲云没说话。
杨娟又说:“对肖老师也这样?”
“尽量这样。但不要让她看出我们的思想发生了变化,否则老师要伤心。”
“既然你怕老师伤心,可为什么还要有这种思想呢?”杨娟生气地说。
“我有什么法?能责怪我吗?”孙仲云更生气地说。“又不是我把她父亲打成右派的。”
杨娟气得将孙仲云的手一丢,说:“你要真心对肖老师好,不要虚情假意,表面一套,心里一套。”
被刺疼了的孙仲云气呼呼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你已是那种人了,这哪像你的品质。”杨娟气鼓鼓地说。
孙仲云被杨娟的这句话惊醒,发现自己的思想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稍后,他又认为不是自己变了,而是几种东西和情感绞在一起,使人的心态复杂化了。于是他不服地对杨娟说:“我还是以前的孙仲云。”
气消了一些的杨娟说:“孙仲云,你意识到你已玷污了肖老师的人格吗?你还是那个最怕伤人尊严的孙仲云吗?”
满面愁容的孙仲云说:“话不能这样说……总之我心里还是那么一回事就行了,不管你怎么冤枉我。”
“是哪么一回事?对肖老师另眼相看了?”杨娟说。
“不是!”没法说清楚自己思想的孙仲云叫了起来。
“还是一如既往地敬爱肖老师?”杨娟问。
“有所不同。”孙仲云低着头说。
“说了半天,你还是在玷污肖老师。”杨娟说。
“绝对没有!”孙仲云大声地说,“这个问题很复杂,用语言说不清楚。”
杨娟欲言又止,因为她见孙仲云实在是很苦恼。
杨娟想了想后说:“仲云您还去看望肖伯伯吗?”
孙仲云没有回话,像是陷入了沉思中。
孙仲云的痛苦沉默,使杨娟反省了自己。有了反省后,杨娟又挽着孙仲云的胳膊,说:“仲云,刚才怪我的嘴太不饶人了。”
“我没生你的气。”孙仲云平静地说,“我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杨娟问。
“不知道外国有没有成份论?”孙仲云说。
“不知道。”杨娟说。
“我国从前有没有成份论?”孙仲云又说。
杨娟正要答话,却突然摸着自己的鼻子说:“仲云,好像下雨了?”
果然,一阵大雨点洒下后,倾盆大雨就接踵而致。在黑夜的暴雨中,孙仲云和杨娟撞着黑暗,淋着大雨,朝冥穹下的学校奔去。
四、
第二天,朝霞早早地就染红了天空。昨夜里的一场大雨涤尽尘埃,使四野空气清新,南山钟灵毓秀。
清晨,反复播放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革命歌曲响彻校园。沐浴着宏亮的革命歌曲,孙仲云腋下夹着课本走在通向教学大楼的水泥大道上。当他欲举目眺望朝霞下的灵秀南山时,却看见前面几十米处的杨娟在磨磨蹭蹭地行走。见此情形,他估计杨娟会有话对自己说。
果然,当他刚走到杨娟身后,像后脑生有眼睛的杨娟笑嘻嘻地转过身来说:“仲云,你感冒没有?”
“没有,你呢?”孙仲云不高兴地说。
“怪了,怎么一大早就这副脸色?”杨娟笑着说。
“不要叫仲云。”孙仲云认真地说,“你对我这般亲昵,不怕同学们看出我俩的关系?”
“不怕。”杨娟边说边靠拢孙仲云,“昨夜的雨真大,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
“哎!”孙仲云边说边慌忙避开杨娟的亲昵,“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不分场合?来来往往的同学这么多,你就不怕?”
杨娟撅着嘴笑盈盈地说:“你心虚什么?只要我俩不承认,谁敢胡说八道。”
“你的声音还不够大,该上广播吼。”孙仲云边说边注视着从他身旁经过的人。
“我偏偏要气气你这个胆小鬼。”杨娟依然粘着孙仲云说。
被杨娟弄得很无奈的孙仲云正要独自前行,这时黄晓玲从后面跑上来把他给叫住了。
黄晓玲兴冲冲地对孙仲云说:“孙仲云,我告诉你一件好笑的事。昨天深夜,杨娟被大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好狼狈。我问她深更半夜到哪里去了,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妈妈病了,回家去了一趟。你信不信?”
“她不回家,还能上哪里去?”孙仲云淡淡地说。
黄晓玲诡异地盯着杨娟说:“我就不信。她可以坐早晨的头班船赶回学校,何必要冒险走夜路?再说那么晚了哪还有轮渡。”
“可能是坐的车渡吧。”孙仲云若无其事地说,“这个季节几乎天天都有大雾。你看,我不也是星期天就往学校赶。”
“我还是不相信。”黄晓玲笑嘻嘻地盯着杨娟说。
杨娟得意地瞪了黄晓玲一眼后说:“我才懒得给你这个花花肠多的人解释。”
黄晓玲才不在乎杨娟的脸色。她跨到杨娟跟前,调笑般地说:“我还是怀疑,杨娟你可要老实点哟。”她话未落音,就挠起杨娟的腋窝来。
“什么放老实点?”杨娟又气又笑地直打着黄晓玲的手。
“豆蔻年华,还能有什么事?”黄晓玲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娟的双眼。
“嗨!你想象力丰富。你敢不敢?”杨娟一本正经地说。
一直愣着的孙仲云这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早就该溜,不该呆在这危险之处。于是他赶忙对两位女同学说:“我先走一步了,让你们闹够。”
孙仲云没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一个人给叫住了。呼叫者是郭永泰。郭永泰身高一米七二左右,头似腰鼓形,面呈笑意,双眼老是转个不停,头发略微卷曲,是个逗人发笑的能手。
“前面那个姓孙的家伙,请你等一等……”郭永泰一路叫着跑到了孙仲云跟前,“孙仲云,想不到你睡得那么晚,却比我还起得早。”
孙仲云一听见郭永泰的话,心里就顿时紧张起来,他怕自己这只昨夜的落汤鸡也被给端了出来。他想要真是这样,那么自己跟杨娟的事就快要露馅了。
他急中生智,指着南山上的朝霞,火速岔开郭永泰的话,用赞美的感叹语说:“这时节的天气真好,你瞧那朝霞与青山有多美……”
然而孙仲云的这一招却是弄巧成拙,因为减慢了步行速度,使本来就只有几步之遥的黄晓玲、杨娟跟了上来。
郭永泰淡淡地看了一眼朝霞,就急于向两位女生套近乎:“杨娟、黄晓玲,你们说怪不怪,昨夜里还是倾盆大雨,今天就朝霞满天了,淋了这季节的雨最容易生病。可昨夜孙仲云……”
眼看郭永泰就要把孙仲云这只落汤鸡给端出来了,恰在这时,略有风寒的郭永泰却接连打起喷嚏来。
“昨夜……”郭永泰克服着喷嚏的干扰,勉强张动着嘴就欸嚏一声,“昨夜孙仲云被大……欸嚏……”
“你把喷嚏打完了再说好不好?都高中生了,该懂得卫生。”黄晓玲训斥着郭永泰说。
“完了!”孙仲云想。
出乎预料,这时孙仲云无意中看见总务主任罗炳奎正朝教师办公楼走去。因此他不由心中一亮,解危之法油然而生。他不容正在揪鼻子的郭永泰喘过气来,几乎是扑上去强行将对方推动起来:“走走走,快去领纸张和墨汁,听说不多了。”
心在女生身上的郭永泰岂愿这个时候去领文具,就竭力将身子往后倾,力图摆脱孙仲云的武力。然而这边的孙仲云又岂能让对方把自己的“劣迹”暴露于世。这样他俩就像公牛般似的抵上劲。经过半分钟的角力,最终还是有危机感的孙仲云获胜,硬把郭永泰推向了去教师办公楼的路上。
总务办公室设在底楼最靠角的房间,它虽大于一般办公室,但却光线不足,又有些潮湿,办公室另一半的空间是罗炳奎的宿舍;确切地说是他的家。好在罗炳奎是个极其爱好的人,把室内收拾得整洁,井然有序。罗炳奎这个主任实际上是个光杆司令,没有一兵一卒供他使唤,如有也都是些临时工。
他俩来到总务办公室,罗炳奎刚开始做上班前的清洁。罗炳奎四十岁来岁,中等身材,皮肤略显粗糙,方额头,离婚后一直过着鳏夫生活;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走路总是抬头直视前方;他酷爱运动衫、运动裤及白色回力运动鞋。他常年的衣着装扮几乎都是将红色或蓝色的运动衫衣领翻露于制服外面;哪怕一层、两层、有时甚至三层。运动裤裤角也同样要露于外裤。他的这种装束配上他那近似学生头发型,很是半间不界,因此,师生中有人窃笑他。大概是长久的单身生活及半间不界的性格缘故,使他有两大特点:一是喜欢在女教师面前展现自己的阳刚气势,二是爱对调皮的男生踢上两脚或推上两掌,再或就是鼓着眼睛恶凶凶地训斥几句。因而男生都有几分惧怕他(他似乎对男生有一种天生的成见)。有人认为,他的第二个特点是为第一个特点服务的。
“罗主任,我们来领纸张、墨汁。”孙仲云说。
罗炳奎拉长脸说:“你们还是要节省点用,这几天我脚都跑大了,还没买多少回来。”
“就把货架左边那一小叠发给我们吧。”郭永泰说。
“你口气还不小。”罗炳奎瞪着郭永泰说,“从今天起,要严格控制笔墨、纸张的用量。像你们这样十几个字就用掉一张纸,我看重庆就是再建十家造纸厂也供应不上。”
郭永泰搔着头慢悠悠地说:“这是革命大批判的需要嘛。”
“要节约闹革命!”罗炳奎大声说。
“我们还不节约?”郭永泰反诘说,“要再节约,我看连衣裤都不用穿了。”
罗炳奎发着威说:“你是在诬蔑文化大革命!走,到校长办公室去。”
胸有成竹的郭永泰悠然笑着说:“我看你罗主任是在阻挠文化大革命。我们来领批判反党黑帮的工具,你为何不发?现在一再强调要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这你是知道的。走,到毛主席办公室去。”
孙仲云怕一向信口开河的郭永泰口生是非把事情闹大,于是就赶忙说:“罗主任,我们就领两支毛笔。”
“没毛笔了。”罗主任气汹汹地说。
“那我们拿什么写大字报?”郭永泰质问。
罗炳奎指了大门又指着货架说:“你们有意见就去找校长。文具经费有限。”
达到目的的孙仲云不想再耗时间,于是就边朝外走边说:“郭永泰快走,上课铃响了。”
“我们什么都没有领着,为什么就走了?”郭永泰边问边跟上孙仲云。
时间在一天天过去,黑帮在一天天增多,同时学生的大字报也一天天加大了火药味。
五月十日上午的第二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叫陈国树,三十出头,未婚;他体魄强健,面容粗犷,言谈举止间充满燕赵豪气。陈国树走上讲台的第一件事是面带微笑,静静地将他的学生一一看上一遍,然后说:“告诉同学们一个特大好消息。一九六六年五月九日十六时,在祖国西部,我国进行的含有热核材料的核爆炸成功了!”
兴奋的男生们不约而同地欢起来,“我们也有氢弹了!我们也有氢弹了!”
望着学生们的爱国热情,粗犷的陈国树斯文地笑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等学生们的激情有所平静后,就感慨无限地侃侃而说:“同学们啊!我之所以常苦口婆心地劝告你们要用功学数学、就是这个道理——你们说这次氢弹爆炸离得开数学吗?”
“离不开!”学生们齐声叫道。
“当然离不开。”含笑的陈国树抑制着激动说,“唉!我们的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我们的人民是智慧的人民……”他说着说着眼眶就潮湿了。
陈国树老师的心与他的容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他那“民族强盛,匹夫有责”的心十分易于动情。教室的突然异常安静,使陈国树知道自己那湿漉而又微红的眼睛被学生们给看到了。于是窘臊起来的他强装镇静地转身面对黑板,做出一副要在黑板上写字的架式。可他这架式做了老半天没写字,而是从裤袋里掏出一张手帕来擦鼻子。当他把手帕移到眼睛那真正需要擦拭的地方时,同学们蓦地爆发出一阵笑声。原来受老师高尚品质的感染,学生们在暗暗检讨着自己学习态度的同时,也观注着难为情的老师的每一个细小动作,所以就被老师今天异常的举止逗得禁不住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陈国树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学生们笑,“我感冒了,擦擦鼻子。”他说着就夸张地擦起鼻子来。
这又逗得学生们大笑不止,遂有人说:“老师您擦错了地方。”
陈国树不言声了,只是眯着眼陶然微笑。这笑从他那粗犷刚毅的面孔沁出,犹如泉水盈淌于青石上,是那样的幽美,那样的温良。
他见学生们的笑声将尽,便正了脸色,严肃地说:“近来的上课越来越不正常了,似乎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写批判文章上。写批判文章是对的,但不能为此而误了功课啊!这两种知识各是各的,它们不能相互替代和交换。难道运几车批判文章到发射场一念,原子弹、氢弹就能爆炸?飞船就会飞上天?这个道理同学们都该懂吧,你们可不要误了大好时光啊!”
下课后,孙仲云忧闷地靠着教室前的香樟树,心中内疚地找着自己刚在数学课上产生了逆反心理的原因。这心理不停地吞噬着他的心,让他心神不宁。这不宁的心神促使他非要找出逆反原因不可。心中暗暗急躁的他,想啊想啊,一时间怎么也找不出心理逆反的缘由来。不想吧又为此事患上心病而心神不宁。他把眉头皱得更紧地思索起来,终于他将产生逆反心理的原因找了出来。原来,他对这次核爆炸不像第一次核爆炸那样感到全身心的喜悦、兴奋、激动,相反竟有那么一丝鄙视这次爆炸的阴影在心中作祟。
“是我热爱祖国的热情在开始下降了吗?”孙仲云战战兢兢地这样想。
不是,原来是自己产生了一种新的认识,认为这次核爆炸不是给正在越南搞战争的美帝国主义瞧,而是要镇慑运动中的某一部份人。
孙仲云发现自己萌生了这种大逆不道的反动思想后,就武断地命令自己要火速扑灭这危险意识。但要自欺欺人又谈何容易,因而他的思想就激烈地斗争起来。
“我真有反动思想了吗?我这样胡乱猜测核爆炸有政治目的是不行的,快把它消除得一干二净!不是害怕什么,而是怕自己产生了谬误思想。唉!容我再思考思考……好笑,这还用得着思考吗?你思想深处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只不过就是有点模糊罢了。”
上课铃响起,孙仲云只好放下思考,赓即朝教室走去。
第三节课是政治课。政治老师是位三十来岁的体弱女子,叫白玉莲。白玉莲近视眼,一副深度近视眼镜像是死赖在她脸上。她那已是暮气沉沉、缺乏红润的苍白之脸一看就知道贫血,可能贫血的缘故吧,她上课时有含一颗糖的习惯。尽管含糖的方式非常隐蔽,但终有一次,她讲课时张嘴过大,糖还是掉在了地上。这一来,学生们私下议论要给她提意见,但大多数学生一想到她那清瘦失血的脸后,就于心不忍了。
白玉莲老师从不苛求课堂纪律,一是她知道政治课在众多人的心目中是所有学科的添头之物;二是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允许她发出正常人那样大的热量,否则就会进医院。她讲课历来都是照本宣科,不厌其烦地老是唠叨:“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十分激烈的……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历史唯物主义战胜资产阶级的历史唯心主义……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最后阶段,它势必要随着人类的进步、历史车轮的滚滚向前而消亡……全世界人民只有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才能解放自己……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我们要解放全世界还有四分之三的受苦受难的人民……中国是全世界人民的革命策源地,是世界革命的中心……”等等报刊上的政治套语。
因科目是添头之物而被人瞧不起的白老师不甘知雄守雌,只要时事出现“阶级斗争”这根弦,她就会抓住时机来体现自己及政治课的地位和价值。自批判“三家村”来,她一反常态,精力旺盛,情绪激动,上课时连糖也不吃了。她与其它科目的老师,如同分立于翘翘板的两端,那些老师越是往下沉,她就越是往上翘。她翘高、别人沉低的时间久了,政治课越俎代庖的事也就自然产生了,什么课都有“阶级斗争”着根弦。
今天,白老师精力旺盛,神采飞扬,俨然像学科统帅。她学究般地扶了扶眼镜,而后自作多情地说:“同学们迫不及待了吧?今天要讲的内容很重要,我希望同学们务必要专心听讲,勉得今后追悔莫及。在这之前,同学们写的批判文章已很多了,但我发现有很多同学都是照抄报上的内容,没有结合自己的思想和认识来写,因而不深刻、不具体,也近乎千篇一律。在这里,我希望同学们下功夫读姚文元、戚本禹两位同志的批判文章。他们认识事物是多么的深刻,分析问题是多么的透彻,把权威们批得体无完肤。我看了最近几天的大字报,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什么“周扬的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狠批夏衍的超阶级《人性论》和《良心论》”、“田汉为什么样的《民》请命”、“绝不允许剪伯赞污蔑农民革命”、“吴晗贩卖胡适的实用主义居心何在”、“《海瑞罢官》贯串着一条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不许吴晗借《治学》为名来毒害青年”、“坚决批判剪伯赞抹煞阶级斗争的《以史带论》”等等一系列口号式文章。
“针对这个问题,我特意摘抄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们的一些具体言论及批判这些反动言论的文章,望能帮助同学们更进一步认清、识破他们反党反社会主义、妄图在我国复辟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及狼子野心。
“同学们要更加热情、努力地投入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不要认为这场文化战线上的革命是做过场、走形式。同学们可以观察出现在批判以“三家村”为代表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已进入了一个新的高潮。因此我再一次提醒同学们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这场运动中。为什么呢?我们都知道,党历来的接班人条件是又红又专,特别是首先要红。是否积极投入运动,将意味着什么?那些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的人肯定是没有前途可言。
“好。现在我给同学们读一些最新批判文章,以便大家了解运动的脉搏及发展趋势。”
白玉莲没有马上念文章,而是先优雅地摘下眼镜来擦拭,之后又文绉绉地捏了捏鼻梁,然后方将眼镜细心地安放回脸上,最后才踱着步,用一副香压群芳的傲气念道:“吴晗同志继承了胡适的衣钵,宣扬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大捧帝王将相,反对马列主义对历史的指导方向。吴晗是贩卖胡适的实用主义货色,抹煞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宣扬资产阶级改良主义。”
“胡适在其臭名昭著的《问题与主义》中说,‘阶级斗争学说太偏向申明阶级的自觉心,一方面无形中养成一种阶级仇视心。他声嘶力竭地污蔑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运动是‘感情冲动’、‘五分钟的热度’。说‘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并且一笔勾销了历史上农民革命斗争的伟大作用,毒骂黄巾、宋江、李自成、太平天国、义和团等农民起义为‘流贼’、‘匪乱’。反之,他对剥削阶级的‘英雄人物’、‘优秀人才’却赞扬备至,把他们的个人作用夸大到荒诞离奇的地步。他说,美国是由华盛顿缔造的,他‘替历史开一新纪元,替天下后世的人种下无量幸福种子’(《不朽》)。又说,明治维新时期,由于伊藤博文等几十个人的努力,使一个小国寡民的日本一跃而成为世界三、五大强国之一’(《信心与反省》)。”
“谁都知道,胡适的实用主义唯心史观和改良主义政治主张,在人民革命胜利面前已经彻底破产了。但是吴晗同志最近几年,居然又重新拣起这套破烂,也效仿胡适的腔调,大肆攻击阶级斗争学说,宣扬改良主义观点。他明目张胆地和毛主席唱对台戏,把毛主席关于阶级斗争的学说、说成是因穷困、无知的人因偏激、记恨而产生的残忍。”
“在今天‘四海翻腾,五洲震荡风雷激’的世界大革命形势下,宣扬改良主义者就是七亿中国人民的死对头!”
白玉莲念到此处,已呈气喘状,乏白的脸也染上腥红色。她连连推了几下眼睛后,对学生们说:“同学们,怎么秩序没有刚才好呢?大家还是安静下来认真听。老师念文章很费力,你们应该尊重老师的劳动。”
为了把自己的高贵政治课继续上下去,累了的白老师想出了一个即能让自己得到休息,又能将课进行下去的办法。
“孙仲云,你来念这篇文章。”白老师边说边将备课本递给了孙仲云。孙仲云接过备课本来平淡地念:“吴晗同志借‘论从史出’反对马克思主义在历史研究中的指导意义,鼓吹青年走资本主义道路。吴晗同志表现在治学方法上也是不遗余力地贩卖胡适的实用主义货色。吴晗同志在《如何学习历史》一文中解释理论与史实的关系时,曾提出‘论在史中’、‘论在史出’的说法。他说,‘论在史中,不是在史之外。因此就要运用正确的方法,掌握大量的……”
孙仲云念到此,不由有了精神,用阅读状态、惊异的神情接着念:“……掌握大量的、充分的、可信的史料,加以合理的安排,通过对史实的讲述,把观点体现出来;只要把真正的史实摆清楚,观点就自然出来了。”
孙仲云念到这儿,就再也禁不住自己的惊异,同时也担心体弱的白老师看花了眼,把报上的文章张冠李戴了,遂问:“老师,你是不是抄错了?”
白老师故意笑而不答,用造成全体学生都静候着她解答的方法来显示自己的才能。她认为神气得差不多后就侃侃地说:“同学们。我之所以要你们加强政治学习就是这个道理,那些所谓的理论权威的言论有很大的蒙蔽性、欺骗性和蛊惑性,青年人只要稍微放松自己的思想改造,就会受骗上当;刚才孙仲云的神态不就说明了这个问题。好,孙仲云你接着念,我没抄错,也不敢抄错,因为这关系到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没有了,那就是说他的一切的一切都完蛋了。这个道理同学们是深知其然的。”
孙仲云接着念:“胡适也标榜‘细心求索事实’或‘尊重事实,尊重证据’。可谁都知道,他的‘细心求索事实’是为其‘大胆提出假设’、随心所欲地篡改历史服务的。马克思主义者对待详细占有史料则是采取高度的革命精神和高度的科学态度相结合的原则,认为整理史料必须是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指导下,经过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的改造制作功夫,才能提炼出符合历史真实的史料,探索出历史的本质和历史的内在规律。”
“吴晗同志为推销他的‘论从史出’思想方法,还一再宣传、鼓动历史工作者和青年学生走资产阶级专家道路,叫他们跑图书馆、钻图书馆,读死书,死读书。他说,要想学好历史,答案只有两个字:念书。”
“在这里,吴晗同志公开向广大史学工作者和青年学生散布个人主义毒素,企图把他们从火热的阶级斗争里拖进钻古文纸堆、繁琐考据的泥潭中。这条道路是与党指引的知识分子革命化、劳动化道路背道而驰的。党指出,‘我们要经过文化大革命,经过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的革命实践,建立一支广大的、为社会服务的、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和知识份子的队伍。”
“吴晗同志在史学界散播的实用主义唯心史观必须给以严厉的批判。”
孙仲云念完文章后,觉得心绪大乱。他没经同意,就把备课本交还给老师,随即就急急落坐。
白老师故作姿态地摆弄着备课本,踱着步,悠然地说:“同学们听得很认真,这说明大家是十分关心国家前途和命运的。下面我们请梁鹏同学来念这篇批判文章。”
梁鹏挠了挠后脑勺念:“剪伯赞同志的反马克思主义历史观点,‘诬蔑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历史研究是贴标签,只能导致空洞、枯燥。认为必须反对这种不用脑筋的教条主义。有一个时期,在学校里曾经流行过《以论带史》的口号……但是这口号带有很大的片面性,在我个人看,甚至可以说是错误的。因为《以论带史》的提法,意味着研究历史要从理论或概念出发,不从具体史实出发。有人说《以史带论》的《论》是指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但是,从马克思到毛泽东思想,都不是研究的出发点。研究的出发点不是原则而是特定的具体事实……
“‘以论带史的提法应该废除。由于以论代史,因而有一个时期,在我们的历史教学和研究中,只是围绕着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一般原则、甚至文句转来转去。’(编者按:他将《以论带史》篡改为《以论代史》,然后嘲讽和诬蔑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历史研究的作法。)
“剪伯赞同志挥舞‘史料’即‘史学’的资产阶级破烂武器,宣扬研究历史要用‘本本主义’,胡说反对‘唯史料论’的结果会使无产阶级‘信口开河’,‘随便说话’。
他还玩弄折中主义手法,认为不能用阶级观点解释历史,否则就会把历史看成‘漆黑一团’,就是‘虚无主义’。他反对在史学研究中贯彻党的政策,诬蔑历史科学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就是把今天的政策、口号塞进历史中去,蓄意歪曲政策和理论关系。”
“下面是篇驳吴晗的‘用人唯才’的文章,哪位同学原意念?”白老师摆晃着课本,很是得意地说。
“我来念。”早已是心烦技痒的段国成挺身而起。
段国成急得唯恐有失地拿过备课本,张大嘴念:“驳吴晗的‘用人唯才论’。吴晗吹捧曹操和武则天的时候,有两段话值得我们注意。他颂扬曹操用人唯才,不问家世,用有才干的人管机密,作郡国守相,有意识地反对汉末说空话的风气,几次下令求贤,即使生活不检点的,有偷盗的都可以用。“他颂扬武则天,在她统治的年代里,人才辈出,培养了很多政治家。武则天眼光远大,把国家看成一个整体,用人从全国范围选拔,在这一点上,她是很了不起的。她是一个杰出的政治家。”
“其实,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任何一个剥削阶级的统治者不顾自己的阶级利益、单纯地‘用人唯才’的事实。恰恰相反,他们总是选最忠实的奴才。”
段国成念完后,说:“老师,这文章太短了,我还念一章吧。”
征得老师的同意后,段国成又大声念:“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线开火!毛主席常告诫我们,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命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
“邓拓的《燕山夜话》以及用(吴晗)南(马南邨即邓拓)星(繁星即廖沫沙)署名写的《三家村札记》充分说明了,在我们社会里,阶级斗争还是十分尖锐、复杂、激烈的。他们攻击的矛头总是对准我们的党和社会主义制度。邓拓是他和吴晗、廖沫沙开设的‘三家村’黑点的掌柜,是这一小撮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个头目。他们把持《前线》、《北京日报》以及《北京晚报》作为反党工具,射出大量毒箭,猖狂地向党向社会主义进攻。
“邓拓等一小撮人的反党反社会主义活动绝不是偶然的孤立现象。一九五八年,我国人民在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照耀下,在党的总路线才指引下,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实现了全面大跃进。在政治、经济和思想文化战线上,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烈地冲击着资产阶级和封建残余势力,在社会主义革命更加深入的情况下,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份子,适应帝国主义、现代修正主义和国内地、富、反、坏、右的需要,在一九五九年党的庐山会议上,向党展开了疯狂的进攻。
“随后,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二年期间,由于连续几年严重自然灾害和赫鲁晓夫现代修正主义的破坏,我国遇到了暂时的困难。这时国内外的阶级敌人幸灾乐祸,纷纷出笼,党内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又和他们配合起来,向党发起了新的进攻。邓拓这一伙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迫不及待破门而出的。
“对党和社会主义怀着刻骨仇恨的邓拓一伙,从一九六一年开始,就抛出他们的《燕山夜话》、《三家村札记》。他们以谈历史、传知识、讲故事、说笑话做幌子,借故讽今,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对我们伟大的党进行了全面的恶毒攻击。辱骂我们的党‘狂热’、‘发高烧’,说‘伟大的空话’,害了‘健忘症’。恶毒攻击总路线、大跃进是‘吹牛皮’、‘想入非非’、‘用空想代替了现实’,把一个鸡蛋的家当全部毁掉了,在事实面前‘碰的头破血流’。他们竭力为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喊冤叫屈,吹捧他们的反党‘骨相’和‘叛逆性格’,鼓励他们东山再起。诽谤无产阶级专政,极力煽动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情绪,宣传腐朽没落的封建道德和资产阶级思想,为资本主义复辟鸣锣开道。邓拓甚至狂妄地叫嚷要我们党赶快下台‘休息’,什么话都不要说,什么事都不要做,一切听他们的‘指导’,由他们来专我们的政。”
段国成念完后,还依依不舍地拿着备课本,想再念一章。白玉莲以居高一切的姿态边口若悬河地大讲特讲抓好阶级斗争的重要性,边一步一顿地走到段国成跟前将备课本收了回来。之后,她用一种从没有过的别致动作扶了扶眼镜,说:“这下同学们该清楚这伙自诩学术权威的家伙是什么样的人了吧?他们是一伙丧心病狂的反党反社会主义份子,是现代修正主义的吹鼓手,是一切帝、修、反在中国的别动队。他们的资产阶级花岗岩脑袋、一心想在我们红色中国复辟资本主义。这,我们是绝对不答应和允许的。同学们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因此特别要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用毛泽东思想这个威力无比的照妖镜、显微镜来识别真假马列主义,揭露、戳穿这伙反党反社会主义者的丑恶嘴脸及险恶用心。现在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这时是为什么?就是因为这帮家伙的言论很有蒙蔽性、欺骗性、蛊惑性和煽动性。如果我们不用毛泽东思想来作为我们一切工作、学习的行动指南,不用毛泽东思想去观察事物、分析事物,就容易上当受骗,甚至跑到他们的阵营去了都不知道。毛泽东思想是当代最高的马列主义,是马列主义的顶峰,是全世界人民革命的灯塔,是全世界革命人民的命根。因此,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要为我们有这样伟大的领袖而感到无比的和自豪。”
“不知同学们天天看报没有?现在全世界的马列主义政党和争取独立、解放的人民都向往着北京,向往着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
“下面我念几条报上的文章,看看外国朋友是怎样评价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的。”
“美国争取成立‘马列主义党特别委员会’指出,中国是世界革命和反帝的中心。”
“意大利《东方出版社》访华代表团团长说,毛泽东思想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财富。并强调指出,掌握和运用毛泽东思想,是反对帝国主义和现代修正主义的保障,也是人类美好的保障。”
“莫桑鼻给革命委员会驻开罗代表说,毛主席是世界人民进步的伟大领袖。”
“参加布达佩斯国际博览会的广大群众,对毛主席表示无限信仰;中国共产党一定会领导世界革命。”
“锡兰工会朋友赞扬毛泽东思想的强大威力。毛泽东著作是亚非人民最需要的武器;按毛主席教导进行斗争定将赢得胜利。”
白老师感叹了一声后,又说:“同学们,我们多么幸福啊!这么多的外国朋友对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著作都加倍赞扬。同学们……”
“老师,我不相信!”一位叫李华新的男生突然打断老师的话大声说。
“啊!!!他不相信?”同学们惊叫了一声。
李华新的这声疑问,犹如晴天霹雳,炸得全教室即嗡嗡作响又鸦雀无声,把所有的人都吓得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
教室里噤若寒蝉的气氛,使李华新猛地意识到,自己没头脑的话,对老师正宣讲的政治是一种否定、攻击,反应过来的他被吓得背脊直渗汗,心中迭迭自骂:“倒霉!倒霉!我真他妈的霉透了顶!”原来他一门心思地怀疑着吴晗的胆量,不相信吴晗敢叫党下台休息,对于老师说的全世界人民都拥戴毛主席的话,没能入耳。
“你不相信什么?你竟敢不相信?你好反动!你好大的胆!”段国成拍桌而起,指着李华新咄咄逼人地愤然相问。
环顾睽睽众目,面对段国成的义愤,李华新那不服输的个性被激发了出来。他不慌不忙地问:“段国成,我怎么了?你说我敢不相信什么?你听完了我的话吗?你休想……”
“装傻!狡赖!”段国成气呼呼地打断了李华新的话,“你害怕了就赶快作自我批判,否则没有好下场!”
“下场”这个如同“管制”、“劳改”、“牢房”以及“刑场”的字眼,把李华新激怒了。他一擂桌,厉声说:“你段国成听完了我的话吗?还有你们这些同学又听完了我的话吗?人家刚一开口,你们就大惊小怪、自以为是地怪叫起来。我是说我不相信吴晗敢叫我们的党下台休息,不敢说让他们来指导我们的党。”
“就是这样,你也反动。”段国成盯着李华新说,“你怀疑报纸上的东西就是怀疑党。这句话你该是说完整了吧?”
这下李华新确实被段国成给问住了,因为不相信报纸也是绝不允许的。眼下李华新恨死自己了,恨自己说话不加思考,如有人存心整他,就可以马上给他戴上一顶挨批判的帽子。
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愤怒的原因,李华新蓦地冲着段国成大声说:“我的话还没说完,你段国成就又开了腔。”
“你又没说完?”段国成摆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神态说,“你说吧,我看你要怎样才算把话说完。今天我看你怎样狡赖掉你说的话。”
“老子不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李华新挑衅地盯着段国成说。
“没话可说了?”段国成得意洋洋地说。
“老子不愿意跟你这种人说。”李华新也呈得意之色,“老子不相信你段国成能把我打成反革命。老子的心比你的心红多了,老子……”
“你当谁的老子。”段国成终于怒了。
“就当你的老子。”李华新毫不含糊地说。
这种语言的斗嘴,是重庆崽儿打架的前奏,就如同争雄的公鸡,开战前要竖起脖子上的毛一样。
面对如此挑衅,如不用武力降服对手,那就不是重庆崽儿了。其实段国成不只是为了“重庆崽儿”的声誉,还考虑到自己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因此他一瞪眼,就离开座位朝李华新奔去了。
这边的李华新正求之不得与段国成以武力相解决。他为了防止自己的如意算盘中途有变,便更进一步地挑衅着段国成。眼看一场后果不轻的斗殴即将爆发,大个子梁鹏立马奔上前把段国成紧紧地抱住了。本想看打架热闹场面的男生于是就煽动、挑唆起来;叫道:“不打的是虚哥。不打的是虚哥。”
一直被梁鹏死死抱住的段国成动弹不得,只有冲着李华新大声质问:“你早说不相信,晚说不相信,偏偏在老师说毛主席是世界人民进步的伟大领袖时,你才说不相信。你居心何在!”
这时,在一旁战战兢兢了好一会的白老师走到李华新跟前说:“李华新你少说两句,我们都相信你说的话不是恶意的,但是你今后要注意这个问题。其实段国成同学也是一片好心,给你提出了你该注意的问题。”
“他真有那么好?”不识相的李华新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师的话,“我李华新才不怕……”
“把这篇批判文章念给大家听。”心中暗暗着急的白老师气得将备课本塞进李华新怀中。
李华新毫不情愿地接过备课本,嘴里咕哝着说:“下面我来给大家念一篇批判文章。”
“邓拓的《燕山夜话》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他恶毒攻击我们伟大的党,恶毒攻击东风压倒西风的科学论断是‘伟大的空话’,是陈词滥调。假若把这种说空话的本领教给我们的下一代,培养出这么一批专家,那就更糟了。”
“凑巧得很,我的邻居有个孩子近来常常模仿大诗人的口气,编写了许多伟大的空话。他写了一首《野草颂》,通篇都是空话。他写的是,〈老天是我的父亲;大地是我的母亲,太阳是我的保姆,东风是我们的恩人,西风是我们的敌人。〉”
“这首诗里尽管有天地、父母、太阳、保姆、东风、西风、恩人、敌人等引人注目的字眼,然而这些都被他滥用了,变成了陈词滥调。即是用来最伟大的字眼和词汇,也将无济于事,甚至越说得多,反而越糟糕。因此,我奉劝爱说伟大空话的朋友,还是多读多想,少说一些,遇到说话的时候就去休息,不要浪费你自己和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吧!”
“(按:‘东风压倒西风’这个科学论断,是一九五七年十一月十八日,毛主席在各国共产党和工人党会议上提出的。它形象地指出了国际形势到了一个新的转折点,社会主义力量已经压倒了帝国主义力量。东风就是无产阶级和亚非拉被压迫人民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力量,西风就是腐朽的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势力。歌颂‘东风’憎恨‘西风’这是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邓拓却偏要把‘东风’是恩人、‘西风’是敌人的说法诬蔑为‘伟大的空话’,诬蔑为‘陈词滥调’呢?赫鲁晓夫修正主义者曾煽动地说,‘必须更加勇敢和坚决地揭露关于荒唐无稽的’西风和东风竞争的教条主义理论。在这里,邓拓同赫鲁晓夫唱的是一个调子。”
“他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们的领导‘自作聪明,看不起群众’,诬蔑我们的党‘不堪信任’。诬蔑我们的大跃进是‘吹牛皮’、‘说大话’,在事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
诬蔑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完蛋了’。为被罢了官的右倾机会主义份子喊冤,吹捧他们的反党‘骨气’,鼓励他们东山再起,狂妄地喊要我们党赶快下台‘休息’。”
“邓拓的《燕山夜话》里有这么一首极端仇恨无产阶级专政的诗:‘东林讲学继龟山,事事关心天地间。莫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力抗权奸志不移,东林一代好男儿!攀龙风节扬千古,字字动心绝命词。’看,邓拓的《燕山夜话》是多么的猖狂!”
李华新话音未落就坐了下去,然后才将备课本递向老师。经过休息后的白老师又神气活现了,她像收回虎符般得意地拿过备课本,随即踱步绕场,不紧不慢地念:“《三家村札记》猖狂攻击我们党的领导是‘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自以为是’、‘害己、害人、误国’,‘吹牛的骗子’、‘不爱护劳动力’。他们攻击无产阶级专政,诬蔑党和国家‘吏治已经日趋腐败’,诬蔑我们……”
这时下课铃响了,略微停顿了一下的白老师见课堂的嗡嗡声渐渐大起来后,就宣布了下课。
第四节课是语文课。现在的语文课实际已变成了政治课,因为形势严峻,老师不敢分析课文,唯恐口出祸端,因而不是照本宣科,就是拍运动的马屁,讲着讲着就批判起“三家村”等反动学术权威来。
语文老师叫程曼丽。她生得小巧玲珑,二十六岁左右,未婚,散发出幽幽的妩媚气息,这使得她的玲珑体态更具魅力。她在师生面前有一种自卑感,这自卑感来自全校师生都知道她曾未婚堕胎。
也正是这过错教育了人,使她懂得了真正的爱。她有过这不光彩的经历后,大多数未婚男教师都对她畏而远之,惟陈国树老师给了她温暖,并与之建立了恋爱关系。
这堂课程老师依然是照本宣科,对大乱的课堂秩序视而不见,任由学生们自由行事。突然胡英才指责程老师对学生不负责任。而程老师却仍然是一张灰色的脸,对胡英才的指责不予理睬。接着有不少男生就群起而攻之,数落起程老师的劣迹来。到后来,竟有一位男生趁场面混乱对程老师骂了一声“烂货”。其实这个男生的心声是大多数师生的心声,都把程老师看成是烂货。当然程老师也明白这一点。程老师一直痛苦地承受着这种无形的侮辱,并且从没反抗过。可今天被一名男生给痛痛快快地骂出声后,程老师的精神就一下崩溃了。她伏在讲桌上痛哭起来,不但没有获得学生们的同情,却反而遭来了学生们更多的围攻,把她的堕胎劣迹同贪图享受的资产阶级思想联系了起来。
不多一会,得到消息的肖子莺老师和白玉莲老师赶了过来,她们一个负责劝学生,一个负责安慰程曼丽老师。在白老师给学生们说好话时,肖老师想扶程老师回办公室,可程老师怎么都不愿走,只是伏在桌上一个劲地痛哭。不久,陈国树老师怒气冲冲地赶来,他一进教室就冲着学生们大吼道:“你们还是学生吗!你们还想做人吗?”
这次陈国树的怒火、大吼及高大身躯不但没有吓住学生,相反却遭到学生们轻蔑的语言围攻。
一位学生义正严词地说:“陈老师你要站稳立场,不要跟那个烂货谈恋爱,这都是为你好。”
陈老师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紧拳头考虑着是不是该教训一下嚣张的学生。
接着又有几个学生用关心的口吻说:“陈老师,文化大革命运动都这么深入人心了,你却还执迷不悟。大家好心劝你要跟未婚就堕胎的烂货化清界线……”
“放你的屁!”陈老师咆哮了。
眼看陈老师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幸好又有两名男老师赶来,并将陈老师劝走。
紧跟着,肖老师同白老师也扶着哭得伤心欲绝的程老师走出了教室。
所有的老师都走后,教室里发出了各种笑声。
今天的午餐,孙仲云很晚才去,他躺在床上为老师被公然凌辱的事难过了好一阵。他虽然难过,却又觉得陈国树老师不该跟程曼丽老师谈恋爱,因为不值,可惜了他这个英豪男儿。
吃完午餐后,孙仲云在空无一人的水槽洗碗时,身后传来陈国树的声音。
“孙仲云……”陈老师轻声唤道。
孙仲云回头看了一眼也是来洗碗的陈老师既没应声、更没说话,而是一声不吭地继续洗着自己的碗。
陈老师没有再说话,而是径直走到孙仲云旁边的一个水龙头下洗起碗来。几秒钟后,陈老师就洗好碗匆匆地离去了。
老师的灰溜溜离去,使孙仲云万分难过、又痛恨自己。他恨自己太市侩,狠心刺痛了老师的心。但同时他的心又很矛盾,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对待陈老师才好。眼见陈老师耷着头一步步远去,焦烂了心的他遂心生一计,掏出二两饭票搁在水槽边,然后大声呼喊着陈老师:“陈老师,您的饭票丢了!”
陈老师听见有人喊自己,便转过身来望着孙仲云发了愣后才大声说:“我没丢饭票。”
一路小跑的孙仲云拿着饭票来到了陈老师跟前,说:“陈老师,您看看这是不是你丢的饭票?”
陈老师不冷不热地说:“我吃多少带多少,没饭票可丢。”
尽管他已看见陈老师哭红了的两个眼圈。“丢饭票”之措,本是孙仲云借来向陈老师表示悔过,但无奈,没能如愿。如此一来,孙仲云就只好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的背影,呆呆地立在原地又害臊又惆怅。
眼下陈老师的弱小、无助,反倒使孙仲云怀念起老师往日的燕赵义士之雄风。他清晰地记得在一次数学课上,陈老师因十分着急同门们不努力学习、不知道自己的社会责任,故对大家慷慨激昂地吟诵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第二天,教室完全成了茶楼酒肆,本已混淆不清的师生关系被完全颠倒——老师成了犯错的学生,整日心神不宁、战战兢兢;而学生却成了知识渊博的师长,张口闭口都卖弄革命者的八面威风。
上午第一节数学课,陈国树老师因气愤没有课堂纪律,走出了教室。总是出风头的段国成拿出一张报纸来向大家念道:“人民日报社论,放手发动群众,彻底打倒反革命黑帮。南京大学革命学生、职工和老师揪出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份子匡亚明,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
“段国成。我们识字,不需要你来念。”郭永泰不客气地打断了段国成读报。
“你对运动是什么态度?”段国成气愤地瞪着郭永泰。
郭永泰慢悠悠地巡视了一遍同学们后,不慌不忙地对段国成说:“段国成,大家的思想都不比你差。我的心也比你的心红,革命觉悟也比你高。我已把帝、修、反送进了十八层地狱。你呢?”
段国成愤怒地说:“郭永泰,你不要耍嘴皮子。现在是什么形势?我想你非常清楚。我告诫你要严肃对待这场运动,谨防犯错误。”
“等你把十九层地狱建好,没装上灯后我就立马把他们送下去。”郭永泰仍用不正经的方式惹段国成不好过。
“地狱是不该有亮光的。”黄晓玲大笑着推了郭永泰一把。
段国成见黄晓玲对郭永泰亲昵,心中顿生醋劲。于是他没好气地对黄晓玲说:“这是严肃问题,不许笑!”
黄晓玲一下恼了,说:“段国成。我笑碍你什么事?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奇妙!我喜欢笑,就是要笑。”
郭永泰也鄙视段国成,故用亲密的姿态对黄晓玲说:“黄晓玲,第十九层地狱太深了,我们还是讲点革命人道主义,给帝、修、反安装一盏十五瓦的电灯,这样他们也好读读马列和毛主席的书,这才能使他们脱胎换骨,从新做人。”
段国成心里明白郭永泰是在帮黄晓玲气自己。于是他猛地一把抓住郭永泰的肩,发泄怨恨地说:“郭永泰,我看你非常危险!听说这场运动比五八年反右运动还要面广,还要厉害!你可要小心点!”
郭永泰慢慢拂开段国成的手说:“段国成,你听清楚,我是把帝、修、反送进地狱,不是送进天堂,你的忠告莫名其妙。你以为我的思想没你的思想红吗?告诉你,我的心比你的心更红。现在我俩就当着同学们的面比一比。”油腔滑调的郭永泰越说越忘形,所以就倏地露出胸膛,并将手一伸,雄赳赳地叫道:“拿刀来!”
威武间,郭永泰觉得自己像个武士,而同学们觉得他只是逗大家高兴的滑稽客。
“好下流!”看着热闹的场面,段国成用文明方式来攻击郭永泰。
“比下头?不,就比上头,因为心在这里。”自以为占上风的郭永泰得意忘形了,竟用如此谐音哗众取宠。说话间,他还豪迈地拍打着胸膛。
“郭永泰,你太不像话了!”有几个男生连说带笑地谴责起郭永泰来。
紧跟着教室里又是乱哄哄一遍。郭永泰这才如梦初醒,蓦然知道羞耻,遂夺路而逃,埋着头跑出了教室。
看着郭永泰逃走后教室里乱哄哄的声变成了哈哈大笑声。
恰在此时,一个竭力压制着怒火的声音从室外磞进了教室:“笑够没有?”
重新回到教室的陈国树老师倚在门上不阴不阳地对学生们说。陈老师瞟着对学习不以为然的学生,嘴角露出一丝冷漠、轻蔑和无奈的苦笑。
最后陈老师没精打采地走到讲台上顿了顿后对学生们说:“看来大家都很有学问,不需要学习了。”
“你是在挖苦我们?”段国成用训斥的口气向陈老师提出了抗议。
陈老师藐视地盯着段国成轻轻哼了一声,然后拿起一支粉笔来,转过身面向了黑板。
近来陈国树老师也时常受到学生们的批评,说他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有抵触情绪,越来越照本宣科了。学生们越是这样批评,他越是照本宣科。他认为学生们的心思不是在批评教学质量不好,而是想给自己戴上一顶对文化大革命运动不热情的帽子。对这顶帽子他是既满不在乎又非常在乎,不在乎的原因是认为自己的工作成绩自有公道,在乎的理由是自己的人生政治受到了猜疑。
陈老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的情形根本不像是在讲课,而是像自己在做作业,因为没有几个学生在听、在看。在这空档时间里,很多学生都各怀心思,特别是段国成。段国成一心想的是用自己掌握的最新材料写出一篇轰动全校的批判文章,从而出类拔萃。
陈老师在黑板上消极地写画着,段国成在下面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功夫不负有心人,段国成终于想出了自认为颇为得意的批判主题,并赓即落笔于纸:乌鸦的翅膀再黑也遮不住金色的太阳。
他觉得自己的这个标题确实不错,既突出显示了自己的红思想,又标新立异。紧接着他煞费苦心地构思起文章的具体内容来。他想,“五一六通知”已清楚地说明了有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混进了党里、政府里、军队里,这有多危险!他又蓦地想起“五一六通知”里特别引用了毛主席的一句话,即:不破不立。破就是批判、就是革命。
心有灵犀的段国成瞬间灵光闪现,一下就领悟到了“五一六通知”的精髓所在。
“对!”他兴奋地自语道,“这个‘破’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精髓,如果不先破,又怎能把那些混进无产阶级各个领域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清洗出来呢?对!决不能让这些乌鸦翅膀遮住了太阳的光辉。”
他想到这里,激动之情难以自禁,故不由得大着嗓门念道:“一定要破!破!破!”
段国成蓦然爆发的“破”声,响彻教室,把全班同学都搞懵了,乃至于一时间里人人面面相觑,不知何然。稍后,教室里爆发出一遍哄堂大笑声。
“要破你就出去破完了再进来!”本无好气的陈国树愤慨地将粉笔使劲摔于地上,“段国成出去破呀,不破完就别进教室,别影响同学们上课。”
段国成被老师突如其来的呵斥给惊懵了,片刻,他回过神来,用针锋相对的目光瞪着陈老师说:“你敢说不破?你居心何在?你敢反对毛主席?”
此情下,师生关系紧张到了非决一雌雄不可的程度;二人怒目相视,互不相让。见此情景一片嘲杂声的教室渐趋安静,直至落针闻声的静谧程度。面对如此浓厚政治色彩的事端,学生们岂敢妄断是非,批评段国成过分。
末了,还是陈老师打破僵局,他迎着段国成睚眦必报的目光说:“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是个傻瓜!你不要以为自己的行为是出师有名,是有根有据,你终究要后悔终身的!”
陈国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没加思考就将“你终究要后悔终身”的话痛心疾首地大叫了出来。
“请你把话说明白点。”段国成既惊讶又愤慨地瞪眼望着陈老师说,“我破资产阶级的东西、要后悔什么?”
善良大度的陈老师把段国成咄咄逼人气势理解成是对自己刚才粗鲁训斥的发泄,于是就下意识地纠正了态度,平和地说:“对不起,段国成同学,我不该呵斥你,这样多多少少都伤害了你的尊严。其实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为你们的前途担心。你们自己心中明白,近来大家的学习怎么样?”
段国成的话本来有发泄的成份,他见老师软了,也就随机一变,用缓和的语气说出强硬的话:“陈老师。我希望你要关心国家大事,不要老是用一口一句学习,一口一句成绩来拖同学们批判资产阶级的后腿。”
“随你的便,要学就学,不学就算了。”陈老师又发怒了。
“你这是在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较劲!”段国成更是怒气冲冲地向陈老师叫道。
陈国树不再理会段国成,而是在痛苦茫然中小步地走出了教室。
六月二日这天,段国成把当月一、二号的《人民日报》特意带到了教室。在政治课上,他未经白老师同意,就喧宾夺主地向全班同学侃侃念到:“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资产阶级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使他们威风扫地。”
“新华社一日讯,五月二十五日下午二时许,北京大学哲学系聂元梓等七人,在大饭厅东墙上贴出了题为《宋硕、陆平、彭珮云在文化大革命中究竟干些什么》的大字报。全文如下——现在全国人民正以对党对毛主席无限热爱、对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无限愤怒的高昂革命精神掀起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为彻底打垮反动黑帮的进攻,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而斗争,可是北大按兵不动,冷冷清清,死气沉沉,广大师生的强烈革命要求被压制下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原因在哪里?这里有鬼。请看看最近的事实吧!”
“事情发生在五月八日发表的何明、高炬的文章,全国掀起了声讨三家村的斗争高潮之后,五月十四日,陆平(北京大学校长、党委书记)急急忙忙传达了加强领导坚守岗位。你们坚守的是什么岗位?你们坚守的是你们多年一直盘踞的反动堡垒。你们加强的是什么领导?就是指挥你们的伙计作垂死挣扎,力图保持你们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阵地。你们妄想把反击反党、反社会主义黑帮的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纳入你们修正主义轨道,直到今天还负偶顽抗,破坏文化大革命,这是白日做梦!”
段国成读完文章后,得意地将报纸一挥,说:“同学们,你们听了聂元
梓等七人的大字报后有何感想和看法?人民日报社论已说得很清楚了,现在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我们也应该向北京大学的聂元梓等人那样,横扫我校的牛鬼蛇神。“哪来这么多的牛鬼蛇神?”李华新拉长了脸质问段国成,“你以为我校的党委也是牛鬼蛇神窝?要真是这样广的面,资本主义早就复辟了。我劝你不要吠影吠声,五八年的反右斗争你是知道并清楚的。”
“李华新同学说得对,”白老师边踱步边说,“不要认为只要是领导就是混进党及政府里的资产阶级代表。上面再三强调,文化大革命运动要在各级党委的领导下统一进行。我们要相信领导,相信绝大多数领导是无产阶级的代表。请同学们回忆一下近代革命史,从新民主主义到赶走帝国主义,从推翻三座大山到建立新中国,从打败以国民党为首的反动集团到组成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乃至今日的社会主义改造及建设,哪一次胜利不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总之,无论什么运动都不能离开、脱离党的领导,都要在党的领导下进行。”
白老师的这一席话,把大多数学生说服了,把少数学生说害怕了,把段国成之类的几个学生说得心中窝着大火。
六月五日,附四中在校党委的领导下,热情洋溢地召开了“坚决拥护党中央决定改组北京市委”的全校师生大会。运动进行到今天,校领导不敢稳坐钓鱼台了,而是见风使舵,也伙同着学生唱起了“打倒走资派”的高调。
运动行至今日,已对文化大革命运动有所警惕、防范的校领导在市委的布置和要求下,掌握住了运动的领导权。因此虽有少数学生试图效仿聂元梓等人的行为,但终没能成大气候。
由于校党委权威尚存,因而校规未亡,所以上课也还能敷衍。校方在敷衍运动的同时,又在市委的领导下,用将计就计的办法,主动出击,将主旨本该是打倒走资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引向了、只在意识层面上起作用的破“四旧”方向,想以此达到转移文革斗争的目标。
时下的学校就像一只快沉没的船,任由风吹浪打,没有了希望。这天,陈国树老师走进教室时的心情已不是像过坟场那样恐惧,而是像赴刑场那样悲壮。他绷着脸,紧闭着大嘴,走上讲台后,一句话未说,就直接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已把陈老师的不满情绪看在眼里的段国成倏地站起来吼叫道:“陈老师你要教就教,不教就算了。我们不在乎你一个翘尾巴的臭知识份子。文化大革命的主要目的之一,就是告诫臭知识份子不要向无产阶级翘尾巴。”
“我又怎么啦?”陈国树气愤地说。
段国成气势汹汹地说:“陈老师,你一会要我们走白专道路,一会又对学生毫不负责地照本宣科……”
“你娃娃还真不好伺候。”陈国树气得大声叫道。
“你是什么老师?你还配当老师吗?”段国成近乎喜滋滋地对陈老师说,“你不要为我们上次批判了程曼丽的资产阶级行为、思想,就心怀不满,就借教学来报复学生。程曼丽的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很,对她必须要有所批判。”
“放你的屁!”陈国树瞪着段国成叫出了声。
“天呀!陈老师竟骂人?”胡英才第一个责问起陈老师来。
教室顿时大乱,学生们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地将陈老师批判起来。
“陈国树老师,这是我们第三次帮助你了。”鹤立鸡群般的段国成言词刻毒地说,“我们好心好意的劝你不要跟程曼丽那烂货谈恋爱,你却死活不听。你知道程曼丽是堕过胎的,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希望你能跟程曼丽划清界线,脱离资产阶级的腐朽东西,你却执迷不悟。你硬是不把文化大革命运动放在眼里,至今还对堕过胎的……”
“下流!无耻!混帐!”陈国树气得脸青面黑手发抖,一挥手,歇斯底里地将讲桌上的所有东西掀飞了出去。
“究竟谁下流?”愤愤不平的学生们对陈老师起哄了。
“怪事了!”郭永泰大大咧咧地说,“陈老师你在跟谁谈恋爱?你怎么反倒说学生下流呢?嘿!世上竟有你这样的怪论!”
“管我和程老师闲事的人,就是下流、无耻、无聊、混……”陈国树气得双眼泪花滚滚转。
学生们哗然了,七嘴八舌地说:“陈国树,你才无耻。你跟程曼丽那不贞节的女人谈恋爱才无耻!”
“破四旧是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旨意。你为啥就丢不开腐朽的东西?我替你想不通。”
“‘混帐’是最下流的脏话,你不该这样谩骂学生。”
“你的资产阶级思想太严重了……”
“我们就是要毫不留情地批判你的资产阶级思想……”
“你只图程曼丽长得漂亮,一点不在乎她的品德……”
“我们强行制止你跟程曼丽烂货的交往,这也是为你好……”
突然“叭”地一声脆响,把正在批修斗私兴致上的学生们给惊懵了。陈国树右手用力击桌绝望地大叫道:“辱骂程曼丽老师的人才是烂货!”
学生们恼羞成怒了,他们大步跨上讲台,将陈国树团团围住,进行训斥:
“你敢骂我们是烂货?”
“你才是烂货;程曼丽烂货、烂货。”
“陈国树,回头是岸!”
“你再这样下去,会犯严重错误!”
“我们就是要跟你的资产阶级思想作坚决的斗争……”
被围攻的陈老师,在学生们的凌辱及指指戳戳下气得呆若木鸡,两眼泪花。紧咬牙关的他,突然神经质地发出狂啸:“老子原意!”
一部分学生见老师癫狂状态,就有所同情,遂对自己的过激行为有所收敛。而为了能使自己更加显赫于人的段国成却故意露着轻松的笑,大模大样地摸着陈老师的头,幸灾乐祸的向全班同学大声说:“你们看,他还恬不知耻地说他愿意拾破烂。这样看来,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不搞不行了!这场运动搞得真是太及时了!英明!英明!毛主席真是太英明了!啧啧!真是太英明了!”
这下心慈的学生虽同情陈老师的不幸“恋爱”,但在原则问题上绝不施仁政。他们对自己老师愿意拾破鞋的行为深感惊愕和不解,所以纷纷悻悻侃言道:
“这场运动就是应该搞,搞得很及时。你看,他的资产阶级思想有多顽固!”
“我们就是破除几千年来的旧思想、旧文化、旧传统及旧的习惯势力!”
“他至今都还舍不得抛弃他那资产阶级的破烂货呢!”
“不知道陈老师是怎么想的,程曼丽老师是堕过胎的……”
突然,清瘦的校长气喘吁吁地赶过来。原来他得到了两位路过高二、一班教室的老师报告。他奔拢后,不顾难受的气喘,就和颜悦色地分开人群,靠着陈老师站定,说:“同学们破四旧的革命心情和行动,我很理解并给予最大的支持。但也总得讲究方式方法吧?资产阶级思想不是三言两语、十天半月就能消灭的,而是要通过作长期的思想工作、才能达到目的。同学们说对不对?好,同学们回到座位上去,陈老师由校领导来帮助。”校长话音未落,就急匆匆地拉上陈老师走了。
“哈哈哈……”陈老师狼狈地一走,学生们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他们像是在这件事中认识到了自己的潜在力量和价值。
一直坐着未动的孙仲云,对眼前发生的事十分反感,并对已是高中生的段国成之流的小丑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他努力平衡着自己的心理,但始终办不到,因为左右为难。末了,他烦透了,就无声地走出了嘲杂一片的教室。
自己的脚是怎么迈动的他不知道,到哪里去,他更不知道,他深陷在替陈老师不平不解的愤慨及深思中。正当他一步一思忖,一步一推测;一步一烦乱的时候,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定神一看,自己已来到了办公楼旁的幽静小道上。他再抬头循声望去,见怒气未消的陈老师在办公楼二楼的一个窗口叫着自己。
“孙仲云,你到办公室来一下。”陈国树余气未消喊着。
孙仲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向办公室走去。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感到左右为难,一怕同学们骂他是陈老师的小爬虫,与资产阶级思想行为划不清界线;二怕自己的犹豫被老师看出来,这无疑是给老师流血的心抹上一把盐。
进退两难的孙仲云、面容呆滞地来到数学办公室一看,却见室内空无一人。纳闷中,他蓦然想起陈老师是在语文办公室的窗口唤自己,于是就向隔壁房间走去。
来到语文办公室门前,他向室内看去,见校长和几名老师在分别安慰怒气冲冲的陈国树老师和伏在桌上伤心抽泣的程曼丽老师。
“陈老师,你愤慨的心情我理解,但要顾全学校这个大局,还是让程老师去上课吧。”校长有气无火地说,“再说昏了头的学生必定是少数……”
听校长一说,孙仲云想起下节课就是语文。
“不能去!”陈国树气恨恨地说,“教这样的学生有何意义?”
“还是让程老师去吧。”一位女老师伤感地说,“反正学期将尽,咬着牙把这几天混过去不就完事了。”
程老师突然哭出声来:“不管我有多大的不是,他们也不该侮辱我,他们越来越肆意践踏我了。我不是去上课,是去受他们凌辱。我在他们心目中已不是人,没有尊严……”
“还奢谈什么尊严!”见恋人哭得伤心悲痛的陈国树,气得猛地将一个茶杯摔在了地上。
见陈老师情绪激动,老师们纷纷用最浸人心脾的语言和细微的安抚动作来平息他的怒火。
“程老师,不要跟那些娃娃一般见识,他们懂得什么哟!”一位有学究气的大龄男老师对程曼丽说,“他们还是学生,不懂感情的事,不必为此伤了自己的身体。”
仍伏于桌上抽泣的程老师说:“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他们越来越凶,简直叫人受不了,有学生差点就向我吐唾液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陈国树又叫了起来,“这哪里还像个国家……”他刚一泄愤,就看见了立于门前的孙仲云。
陈国树看见孙仲云气小了些,他像仁兄般地走过去对孙仲云说:“孙仲云,你把作文本抱去发给同学们,这节课程老师不能去,改为自习课。”
当孙仲云默不作声地抱上程曼丽老师桌上的作文本时,他的手突然被程老师紧紧抓住,程老师哽咽着说:“孙仲云,你也认为老师的灵魂很肮脏吗?”
“不不,我没有,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孙仲云忙乱地说。
“你怎么不站出来帮老师说几句话呢?”伤心的程老师傻乎乎地说。
“我,我我……”孙仲云呆了一般地口吃起来。
细心的校长上来拿开程老师抓着孙仲云的手,同时说:“哎!程老师,时下就连我这个校长都不敢站出来帮你说话,更何况他是一个学生。好,这堂课你就不去了,静静心,平平气吧!“
回教室的路上,抱着一摞本子的孙仲云边走边想:“程老师的痛苦、委屈,不是装出来的。为什么我们老把在政治上、生活作风上有问题的人的痛苦流泪、说成是资产阶级的一种蒙骗人的阴险伎俩呢?只要是人,都是血肉之躯,都能感受到痛苦……”他思索到这里,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教学大楼门庭的圆柱,这打断了他的思考。
孙仲云走进教室,刻意加重了脸上的阴沉程度,遂把本子往讲桌上一搁,说:“这节课程老师不能来了,大家自学。”
“她为什么不来上课?她这是对运动有抵触情绪。”胡英才半是认真半是随意地大声问孙仲云。
“抵不抵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在哭。”孙仲云取出自己的本子来冷冷地说。
胡英才又想再问原因的时候,段国成急着把他叫走了。
午餐时,饭堂大门旁的墙上出现了一张刚贴上不久的大字报。这张大字报与旁边的其它大字报不同,不是批判黑帮,也不是表忠心,而是批判老师。这张大字报很是哗众取宠,其标题及全文如下:
“陈国树必须悬崖勒马,有严重资产阶级思想的陈国树老师,长期以来与生活作风放荡的程曼丽鬼混在一起,真可谓臭味相投;时至今日仍执迷不悟。陈国树,睁大你的眼睛瞧一瞧,史无前例而又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势不可挡,破四旧的革命风暴,必将铲除你的腐朽糜烂的资产阶级思想,不管你是否情愿。出于关心和爱护,我们再一次奉劝你抛弃程曼丽这只破鞋,用无产阶级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改造自己,重新回到无产阶级队伍中来,做一个毛泽东时代的红色教师。倘若你还不悬崖勒马,一意孤行,一切恶果将自食!!!
革命学生:段国成 胡英才
郭永泰 董明明
1966.6.16”
大字报的左下角画有一人骑马立于悬崖边的漫画。
不久,得到消息的陈国树,怒气冲冲地赶到了饭堂。他用粗壮有力的胳膊分开围观大字报的人后,就伸出手去撕侮辱他和程曼丽的大字报。说时迟,那时快,一位戴眼睛的男老师用火中取栗般的惊人速度,一把将陈国树死死地拉住了,并担忧万分地连声说:“撕不得!撕不得!千万不要撕呀!”
眼镜老师边忧心地告诫陈国树,边用整个身躯将他推着往后退,直到墙角才停下来。眼镜老师朝四周瞧了瞧,确认身旁无人后,才压低嗓门说:“国树,你想当反革命吗?你受这点侮辱算啥。听说北京现在闹得更凶!”
经眼镜老师一提醒,陈国树醒悟了过来,知道自己刚才如果一把将大字报撕了下来,不但自己有了罪,还要连累恋人。因此,他虽恨得咬牙切齿,但还是强压下了拼命的怒火。他仰天长吁一声后,就对眼镜老师说:“只要同事们能理解我,我就安心不少了,再大的侮辱,我也——忍了!”他话未说完,泪如雨下,昔日那荆轲豪气不知哪里去了。
又气又恨又无奈的陈老师站在远处又狠狠瞪了几眼大字报后正欲离开时,吃着饭的段国成带着几个自命不凡的学生来到了陈国树面前。
“陈国树,你还不服气吗?”口中嚼着饭的段国成用筷子指着陈国树说,“我们这是好心,是在挽救你。你要认清当前的形势哟!”
陈老师压根就不想理睬眼前这些可怜的学生,用刺人的目光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就要离开。这时,段国成跨步上前,用筷子横在他胸前,截住了去路。
“怎么,要抢人?”陈国树瞪圆了眼。
段国成对陈老师的怒目相视及语言毫不来气,而是小觑着对方,慢悠悠地说:“陈国树,你有资产阶级思想我们该不该帮助你?你不要不服气,你认识到这场运动的实质没有?资产阶级的四旧东西不破掉,无产阶级的新东西怎么能立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不破不立,先破后立。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吗?”
更有甚者将筷子杵在陈老师的额头上进行训导:“我真搞不懂你脑瓜子里装的是些什么东西,连程曼丽这种堕过胎的女人也要。你还有没有点男人的尊严?”
“你这叫色迷心窍吧?”另一个男生用筷子在陈国树眼前不停地舞晃着圈儿。
这一来,段国成之流的过激行为遭到了一部份学生的抗议,他们指责说:
“你们这样做太过份了,文化大革命又不是批判老师。”
“你们太侮辱人了。”
“你们有本事就写大字报进行批判,不要动脚动手。”
在这样的情形下,段国成等人还是知道该收敛收敛自己的行为,故借菜不够吃而朝食堂走去。
陈老师垂下头走开后,一位女生突然轻声惊叫道:“你们看,陈老师在哭似的?”
这同情声虽然不大,但传播力特强、特灸人心。所以瞬间就有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向陈老师的背影投去了同情的目光。他们难过地望着一位铁人般的老师将脸埋进自己抬起的胳膊上,边走边抽泣。
确实,时至今日,重庆所有的学校都还没有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推向真正的高潮,更没有对准真正的目标;尽管《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志》的鼓动性社论一个紧接一个的发表,铺天盖地的宣传一句比一句更加抖明了运动的真正目的,但因市委领导班子是国家主席委任的原因,所以一直保持着安定。
既然政府稳定,学生们在热衷于搞批判、破四旧的同时,还得敷衍即将来临的期终考试。
六月十八日,中共中央、国务院的“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及“今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推迟半年”的决定见报后,使本已沸沸扬扬的校园更加天翻地覆了,学生们的干劲几乎全用在了学习社论、熟读毛主席语录、观注林副主席的最新讲话及议论四旧划分问题。
眼看学校的纪律及教学的权威就要崩盘,学校根据市委的通知精神,决定提前期终考试。
这几天,学生们借为改革僵硬的学习方法为名,三五成群地走出教室各行其事。其实学生们用不着找借口,因为现在是学校怕学生。
由于正派的缘故吧,有几个同学习惯性地与孙仲云坐在一处半阴半阳的台阶上谈论当前的形势。他们手中的课本只是装模作样,口中大谈的是两报一刊的社论及北京的最新消息。
孙仲云无心听同学们老生常谈般谈论,而是想着中央国务院六月十八日的“决定”之事。此时,他的思考像锥子似的深深地插进自己曾怀疑过的问题里。他想:“果真是那样吗?为搞文化大革命,全国高等学校的招生都要推迟半年,这不是又在付出新的、更大的代价吗?依我之见,如果这场文化大革命运动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或千钧一发之焦灼,定不会做出目前这种举鼎绝膑之措。为何如此焦灼呢?难又难在何处呢?难在不像五八年反右斗争时那样刀俎齐全?文化大革命有刀无俎?这俎该是当今政府吧?”
“如今以刘少奇为代表的政府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恰恰是与文化大革命所要拼命办的事背道而驰,一个给右派份子揭帽,另一个却不断地扩大黑五类范围;一个执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另一个却不遗余力地破四旧;一个努力消除历史遗留矛盾,另一个却亡命地大搞阶级斗争……看来这高高举起的刀,不是要切俎上的菜,而是要做出使人人不可思议的事——砍俎。”
“可是刀要砍俎也并非易事,因为俎符合宪法,名正言顺,且也是个庞然大物,不能让刀轻易遂其心愿。刀要怎样才能砍俎呢?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否认俎。俎必定是俎,否认了又何妨。怎样才能达到“否认”之事呢?就只有煽动民众不承认现行政府,并继而反对之。只要有刀撑腰,俎又能把对他的否认者怎么样呢。“
“这场运动真会是刀砍俎吗?如说是,可刘少奇主席至今仍高高在上;如说不是,可‘我国确确实实有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存在’这句话又怎么解释呢?好难的问题,真把人搞得头昏脑胀。不想了,我一个小小老百姓理解得了大人物们要做的事吗?谨防犯错误,甚至是砸自己的前途!”
太阳暖过了头,正当李华新向大家建议到更荫凉一点的地方去坐时,段国成拿着一叠报纸兴冲冲地来到了同学中。
“我来为人民服务,读读最近几天的报纸。”段国成没看一下同学们的脸色就读了起来,“人民日报社论……”
“别念了。”正用手指抠着自己凉鞋底凹处石子的李华新不耐烦地打断了段国成的话,“这段时间的报纸不看就知道它上面的内容了,用不着你念。只要把四旧破到家,就能充分说明我们的心是红彤彤的。”
“我把这几篇文章念了,给你们透露个最来劲的消息。”段国成近乎讨好地对大家说。
“你就快念吧。”李华新边说边搕着卡在鞋底的石子。
段国成微微一挺身就念道:“人民日报社论。‘彻底搞好文化大革命,彻底改革教育制度。’北京第四中学高三(五)班革命师生给毛主席一封信……”
“全体革命师生为废除旧的升学制度发出倡议……‘阶段考’、‘期终考’、‘升学考’、‘高考’,是花头招牌,是封建社会政治和经济产物的流毒和变种,是教育界资产阶级权威极力吹捧的,升学考试制度的二十一大罪状……,要把四书五经、三教九流污秽合一……”
“林彪同志就工业交通战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写的一封信中指出,毛主席天才地把马列主义提高到一个崭新的阶段;毛泽东思想灌输到工农中去,能转化为巨大的物质力量……,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打到谁。”
“北京、上海等大中学校广大革命师生满怀革命激情,热烈拥护党中央和国务院决定,誓做革命闯将,坚决砸碎旧教育制度,决心在文化大革命中冲锋陷阵,在阶级斗争中锻炼成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阶级斗争是青年的一门主课,坚决夺回资产阶级霸占的教育阵地,培养无产阶级自己的革命接班人。”
“北京大学革命师生揭露大量实事,控诉陆平黑帮迫害工农学生的罪行。控诉匡亚明对我的迫害……”
“人民日报社论,革命大字报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到来……我们要站在运动的前面,积极领导这个运动。要放手发动群众,采取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方法,让群众把意见充分讲出来,把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统统揭出来,把一切牛鬼蛇神统统揭出来,把资产阶级的反动堡垒一个个地砸得粉碎。”
“毛主席说,大字报是一种极其有用的新武器。革命大字报好得很!革命大字报是暴露一切牛鬼蛇神的照妖镜。你一张,我一张,从各个方面,一下子就让那些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帮露出了真面貌。革命大字报把大是大非的问题摆出来,让大家议论,大家来鉴别,大家来批判。这对于教育群众、特别是提高青年一代的无产阶级觉悟大有好处。真是一天等于二十年。革命大字报大长了无产阶级志气,对待革命的大字报采取什么态度,是这场文化大革命中区分真革命和假革命,区分无产阶级革命派和资产阶级保皇派的一个重要标志。你是革命派么?你就必然欢迎大字报,拥护大字报,带头写大字报,放手让群众写大字报,放手让群众揭露问题。”
“你是保皇派你就必然对大字报怕得要死,见了大字报脸发黄,浑身出汗,千方百计地压制群众的大字报。有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的脑袋是花岗岩做的。他们不准群众革命,不准群众写大字报。群众写起来了,他们就利用他们的职权,假借种种名义,组织保皇派搞反革命的大字报,企图围攻革命的大字报,镇压无产阶级革命派。对他们这种做法,我们并不怕。他们跳出来当反面教员,正好提高广大群众的警惕,有利于辨别大是大非,这岂不是一件好事吗?放手发动群众,放手让群众写大字报,在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旗帜下,在党中央的领导下,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进行到底!我们誓死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毛泽东思想……”
“喂,你是不是在给我们补课?”李华新边质问着段国成,边把自己的凉鞋搕得直响,“你一下子像变成了一个人物似的?快说说你那来劲的东西;我们耐着性子等了这么久了。”
“我念的社论和文章还不来劲?”段国成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李华新,“我再读些报导给诸位听,是我们本市的运动动态。”
蓦然间觉察出受了愚弄的李华新恼怒地盯着段国成说:“这些就是你要告诉我们来劲的东西?”
“你觉得要什么东西才来劲?”段国成理直气壮地反问着李华新。
被气坏了的李华新提着凉鞋倏地站起来,欲大训段国成。可他还没开口,就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理屈词穷,于是就缓缓坐了回去。不过心中不服的他,还是讽刺地念道:“来劲,来劲,真他妈来劲。”
自觉是强者的段国成毫不理会李华新的讽刺,而是展开报纸继续念道:“坚决支持广大革命师生开展文化大革命,决不允许压制群众革命运动。中共重庆市委决定重庆大学校党委书记郑思群停职检查。重庆大学革命师生员工欢欣鼓舞,满怀革命激情,热烈拥护市委的正确决定,一定要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广大革命师生斗志昂扬,大写大字报,大揭牛鬼蛇神;六月十一日这天,全校共贴出三千多篇大字报。市委的决定大大鼓舞了高等院校师生的斗志,其他高等院校革命师生热烈拥护市委决定,决心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把无产阶级大革命进行到底,让毛泽东思想千秋万代、代代相传,永保红色江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保卫毛泽东思想,千万张大字报向牛鬼蛇神猛烈开火。”
“本市工农兵著名先进人物热烈拥护党中央改革高考办法的决定,高呼三面红旗万岁。”
“中共成都市委决定撤销赵力同志的成都文化大革命小组组长职务……”
段国成念完后,不容同学们开口说话,就谈起自己最近对运动的理解和想法:
“你们说,我校校领导有没有资产阶级问题?我认为有。我总觉得他们对这场运动阳奉阴违,使人觉得有一种不痛快的滋味。社论已说得很清楚,有少数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的脑袋是花岗岩做的……”
“慢,慢,慢。”李华新叫道,“段国成,你精神何以这般好?你还是休息一下吧,你总是疑神疑鬼的。社论也是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少数嘛。如真的多了,中国不早就复辟成资本主义国家了吗?再说,打倒重庆大学的郑思群也是市委决定的,也就是说这场运动要在各级党组织的领导下进行。喂,你想像北京、上海的学校那样搞?不行。那些学校是中央点了名后,学生才敢去批判的。你敢去批判没经上面点名的校党委吗?日后不把你打成右派份子才怪。”
“你完全理解错了。”段国成很着急地说,“社论上说的少数,是指花岗岩脑袋的走资派是少数,并不是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少数。总之这场运动的第一步是先破后立,也就是说破了后再来说下文。我听说北京、上海已全面铺开了……”
“什么铺开了?”郭永泰打断段国成的话,嬉皮笑脸地说。
“装傻。”段国成用白眼盯着郭永泰说,“北京、上海所有的大、中学校的领导都已被红卫兵批斗了。”
“为什么要全都抓来批斗呢?”郭永泰不冷不热地质问。
“所以说你差脑筋。”段国成得意而又自豪地说,“毛主席说真懂马列的并不多,就是这个道理。”
有点犯糊涂的郭永泰想了想后说:“段国成,我还真没听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话意,你是在诬蔑歪曲毛泽东思想。”
段国成对郭永泰的讨伐性质的问话既不反驳也不怯惧,相反却是微笑着,颇为得意地说:“郭永泰你没有一点政治嗅觉。我再提示你一下,为什么要先破后立?北京、上海都已是那样做了,可中央不但没说搞过激了,相反却说好得很。”
“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统统批斗,统统打倒吧?”李华新插进话来问道。
“毛主席说先破后立。怎样做做才是先破后立?你们懂不懂?”段国成有些着急地说。
李华新皱了皱眉头说:“段国成,按你的意思理解,这先破后立像是对什么事的一种手段?”
“你终于有所明白。”段国成高兴地说。
“放屁!”李华新不客气地对段国成说,“你说文化大革命在使手段?你危险!你把党中央、毛主席看卑鄙了。”
“啧啧!你怎么如此稚致。”段国成说,“我们要用革命的两手对付反革命的两手,你懂不懂?”
李华新故作有气无力地说:“你所说的‘懂’,我不敢懂,等别人先‘破’了,我再去破也不迟。领导的脑袋,我不敢摸。北京、上海的情况或许与我们重庆的情况不一样。”
“你是在投机!”段国陈认真地对李华新说。
不以为然的李华新淡淡地说:“段国成你不怕当右派,我可怕。”
“你要我怎么给你说呢?”着了急的段国成边想边说,“哎!李华新,这次运动跟五八年的反右斗争完全不一样。哎!该怎么给你说……这样说吧,你还要不要前途?如要,你就要积极地投身于文化大革命运动不可,这可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如果你政治生命都没有了,又何来人生前途?”
“这个道理我并不比你懂得晚。”李华新说,“我也想过,在这场运动中不能溜边,否则日后就没有了人生资本……”
“喂,你李华新也太市侩了吧?”郭永泰打断李华新的话,将其批评起来,“参加文化大革命是何等荣耀的事,可经你这么一说就像是在骡马市场做生意似的。”
“你才市侩!你才是在做生意。”李华新气势汹汹地反斥责郭永泰。
“你俩别吵了,你俩别吵了。”段国成急忙将李、郭二人相劝,“其实大家都是一颗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红心。其它的话我们都不说了,只说参加文化大革命运动对我们是多么的重要,如果不参加……”
“我懂。”李华新打断段国成的话说,“其实大家都懂,今后的政治考核,首先就是看他是否参加了文化大革命……”
在这段时间里,段国成的一些话引起了孙仲云对文化大革命运动问题的进一步思索。他虽然一直旁若无人地呆着,但暗中却听着、分析着段国成的话,并颇有些佩服他的政治嗅觉。尽管他自以为看透并鄙视段国成那积极响应运动后面的私心,但还是认为对方的热忱、大胆及敢为精神还是有使人称道的地方。他之所以怀疑段国成的红心后面有私心,是因为不相信从饥荒岁月里爬出来的人,会把“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一刚兴起来的说法当真的信进去了。在心里批评着段国成的孙仲云突然有点不安起来,一种若有所失的感觉爬上了心头——他有些觉得段国成热衷于运动是对的,因为至少有相当的政治前途。而自己按部就班地读书,日后有可能会落个“嗟来之食”的命运。
“段国成,你精神怎么这么好?马上就要期终考试了,你不把心用在书本上?”孙仲云突然问。
“反正要停学半年搞运动,用不着紧张了。”段国成面容轻松地说。
“大家听懂了吧?”郭永泰一下兴奋起来,“人家段国成的精力过旺,一不读书精力就只好用在打听北京、上海的革命形势上。当然当然,这属于没有法的事,精满自溢嘛。”
郭永泰的这句话,逗得小伙子们个个是既忍俊难禁又羞羞答答。
“你小子准是个手淫鬼,对这等事如此有兴趣。”段国成笑呵呵地对郭永泰说。
李华新见段国成一副正经模样,于是就说:“段国成你手淫过没有?”
“谁做那种事!”段国成一偏头,一本正经地说。
“你们犯过没有?”李华新心里乐滋滋地问着大伙,却晲着段国成讥笑。
学生们对李华新的提问是羞而不言,笑而不答。
“你犯过没有?”李华新点着郭永泰问。
“你呢?”郭永泰反问道。
“我说了,你也要说。”李华新认真起来。
“当然。”郭永泰豪爽地把头一昂。
李华新略不好意思了片刻,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然后将双手做成话筒套在嘴上,作大声宣告的姿态。
“喂!小声点,这是在学校。”强忍住笑的孙仲云慌忙告诫李华新。
李华新对孙仲云的告诫置若罔闻,大声宣告之架式依然如故。
“犯——过。”李华新坦白了。然而音量却出人意料的小。原来他是故作姿态地逗同学们乐。
“犯过。”之声虽然很小,但却悠长延绵,久久地激荡着学生们的青春胸怀。
“该你坦白了。”李华新像讨债一般地拍打着郭永泰的肩头。
“我又没犯过,坦白什么?”笑呵呵的郭永泰边说边警惕着李华新的拳头。
李华新一下子气愤了:“他妈的,你们统统都是伪君子。老子就不相信你们的晶体管都给堵塞了。”
时下的男生,在闲谈中,时有不可避免地谈到生理问题。他们为了在不太方便的场合也能保住兴致,谈论性事,于是他们就将“输精管”改名为半导体收音机里的“晶体管”。
“孙仲云,你犯过没有?”李华新盯着孙仲云,抿着嘴意味深长地笑着。
“谈论这类事你就起劲。”孙仲云侧头笑着说。
“就算我是个烂嘴巴,烂流氓。”李华新仍然盯着孙仲云说,“你的晶体管出故障没有?他们的都被堵塞,不能用了。”
“随你怎么认为都可以。”孙仲云忍着笑,略低下头说。
“要耿直,你犯过没有?”李华新弯下腰去死盯着孙仲云说。
忍俊难禁的孙仲云,忸怩了一下后,终于似是而非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李华新伸直了腰来大大地舒了口气,然后宣告道:“我们这群人中,就只有我跟孙仲云的晶体管是好的,你们的都废了。”
“你们又在讲骚故事?”一脸堆笑的梁鹏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我还以为你们一直在谈论运动的事,却在大谈特谈晶体管的事。”
“呵,梁鹏你不骚了?”郭永泰笑眯眯地调侃着梁鹏,“其实你比谁都骚,你看,你的眼睛笑得像豌豆角一样。”
笑弯了眉的梁鹏拍着郭永泰的肩说:“我俩究竟谁爱在女生面前出风头?这凭大家说。”
“你晶体管堵塞没有?”李华新突然问乐呵呵的梁鹏。
梁鹏认为李华新的话有诈,因而就说:“你先问郭永泰。”
“他一生下来晶体管就被堵塞了,我刚才问了。”李华新一本正经地说。
接下来,正在梁鹏为该怎样对待李华新的问话而犯愁时,杨娟兴冲冲地奔了过来。杨娟一来到男生中,就马上没有了来时的兴奋劲,因为她看见一个个男生都极力躲避着自己的目光。怀春少女的敏感,使她意识到男生们正在谈论异性的事情,她不由脸红了。
红着脸的杨娟快速镇静下来后,就大大方方地按着自己来此处的目的,伸手要李华新手中的凉鞋:“李华新,把你的凉鞋给我。”
“你要凉鞋?你不怕臭?” 懵了的李华新看看杨娟后,又看着自己的臭凉鞋来。
“你的凉鞋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杨娟仍伸着手要凉鞋。
“有严重政治问题?莫名其妙!”说话间,李华新的眼睛不由跳出一丝胆怯之光。这胆怯之光,尽管有“莫名其妙”的抗辩,但还是胆怯。
“你怕什么?”杨娟笑了,“是凉鞋有问题,不是你人有问题。”
“天大的怪事,我还从没听说过凉鞋也有政治问题。”李华新又狐疑又莫名胆怯地将凉鞋递给了杨娟。
拿过鞋来的杨娟,没有立即指出凉鞋的问题在何处,而是近乎卖关子地逐个端详着男同学们脸上惊异、纳闷的表情,以显示自己的革命觉悟高于一般人。
孙仲云对杨娟的举动有些反感,因此就对鞋子的问题没兴趣,想到的是要帮助杨娟认识并改掉卖关子的陋习。在他看来,那种小题大作、故弄玄虚的作法是为人不踏实的一种表现,特别是在异性面前。不过,转而他又认为自己太苛求女性了。他想对于女孩子来说,有时在异性面前的适当显耀,是她们对自己青春之宝贵的认识和珍视。
杨娟将凉鞋的底朝天,用手指顺着鞋子的防滑齿勾画,说:“李华新,这是反动鞋子。”
“反动鞋子?嘿嘿,你在说聊斋吧,杨娟?”李华新不自在地笑着说。
“说明点,杨娟你究竟说的是人还是鞋?”感到迷糊的郭永泰说。
“是鞋。”杨娟一板一眼地勾画着鞋底,“你们看,这几条齿梗相构而合是一个共产党的‘共’字;这样看是个‘产’字;再把边沿线条连起来看是‘党’字。现在你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设计这图案的人定是个特大反革命份子,他这样设计的用意是要让千万双脚把我们伟大的党踩脚下。”
“这太牵强附会了吧?”心中迷糊的郭永泰从杨娟手中拿过鞋来用心地看,“就算有些人的想象力非凡无比,也只能说这‘共’字还勉强凑合,然而这‘产’字和‘党’字任你怎么想象怎么理解,都不像呀!”
“你还不信?”杨娟生气地说,“你到各处去看看,有好多同学都在研究这个问题,并且大家都这样认为。”
“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就可能是真的。”李华新假装真诚地说,“杨娟,就只有我这种凉鞋是反动的?”
“不,听说还有两种。”杨娟满意的笑了。
总爱表现自己的段国成抓住李华新的不妥之话说:“李华新,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它就是真的;阶级敌人是阴险狠毒、无孔不入的。”
老是在段国成面前不伏焼埋的李华新火了。他一把从郭永泰手中抓过凉鞋来朝段国成的脸面处伸过去:“今天你非得在我的凉鞋上把‘共产党’三个字拼凑出来不可。如拼得不像,我就要你把这只鞋子吃了。”
说话间,没控制好情绪的李华新,无意间将自己那散发着奇臭的凉鞋杵到了段国成的嘴唇。此等辱弄,气得段国成火冒三丈,他在本能地往后昂头躲避臭凉鞋的同时,猛地一把抓过凉鞋来将其扔出去老远,并骂道:“去你妈的!真臭!”
“你要骂妈?快给老子捡回来。”李华新一瞪眼,大力抓住了段国成的衣领。
同学们见状,赶忙上前将他俩分开。转眼间,杨娟已将凉鞋捡了回来,并认真地放在了李华新脚前,这样才避免了一场格斗。
由于意外地发生了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处在尴尬沉默中的同学们正准备起身回教室时。面呈喜忧参半之色的黄晓玲已急奔而至,并像报火警般地叫道:“快!快!你们快去看,书记办公室有张反动画,上面写有打倒……我不能说出那上面的名字,说了就是在帮阶级敌人作宣传。你们快去看吧,那副画好恶毒好凶狠好阴险,指的是毛主席、共产党和三面红旗。”
同学们听了此事后,先是惊得目瞪口呆,遂拔腿就朝书记办公室跑,边跑边嚷道:“真有人吃了豹子胆?!”
孙仲云开始认为那副所谓的反动画,想必也是诸同凉鞋一样捕风捉影、牵强附会的三人成虎之事,故耻于前去犯傻,因而就坐着未动。但片刻后,他一想,如果不去,定会遭人嫌疑,说自己的立场有问题。末了,他只好摆着头哭笑不得地尾随而去。
办公楼二楼的过道早已被学生们塞的水泄不通、群情激动喧嚣嘲杂;书记办公室更是义愤填膺人声鼎沸;一脸冷冰冰的孙仲云贴着一股人流缓缓进入了书记办公室。尽管他认为“反动画”是捕风捉影的事,但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莫名心慌、激动的他又费了一点力后,才挤到了能看见画的位置。当他看见一位心情异常激动而又无比愤怒的男生,用手指在画中的一颗大树树冠上,勾来划去地竭力讲解、解释后,提到嗓眼的心才落回到胸窝。
他清楚连孙悟空都看不出来反动画的真相后,就巧妙地利用后来者们的涌动,挪挪移移地退到了后面的墙下。
“哎呀!真像!”不时有人附和牵强解释,“特别是那个‘毛’字最像;就是那个‘倒’不怎么像。”
“要是太像了,这画能出版发行吗?”一部分学生振振有词地说。
“对,要是太像了,黑帮的反动宣传目的就达不到。”首席破译家侃然道,“资产阶级阴谋家们以为得计,自以为手段高明,可殊不知还是被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高明人民识破。”
“这跟凉鞋上的反动伎俩同出一辙吧?”一个女生问站在画前的首席破译家,“你是怎么发现这副画里的反动标语的?”
首席破译家十分荣耀地双手一叉腰,说:“我初中时的一位同学告诉我的。他说他们学校的同学还从其它画,其它用品上发现了反标,都是针对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英明的党和三面红旗的。”
“这些家伙也太反动了!”一些学生愤怒得谩骂起来。
“这些家伙也太亡命了!”有人深感不解地直咂舌。
“这场文化大革命不搞怎么得了!”有人后怕不已地说。
“黑帮们的心真是黑透了,想要我们过旧社会的苦日子……”有人愤怒到了极点。
一阵嗡嗡的愤怒声过后,又掀起了一片声讨声:
“那些家伙太阴险了……”
“真是花岗岩脑袋……”
“阶级斗争太复杂、太激烈了……”
“喂,刘长杰,这副画的作者是谁?”一位孔武有力的学生问首席破译家。
“他叫刘长杰?革命觉悟真高!”有几个女生不约而同地赞叹道。
刘长杰板着脸说:“我早就看了,这家伙署名叫‘荫慈’。”
“真是个阴险吃人的黑帮份子!”有学生气愤地叫了起来。
“我提议我们要尽快地成立红卫兵组织!”刘长杰挥动着手,威风凛凛地说,“听说北京已有红卫兵了。大家想不想做毛主席的红卫兵?”
“想!想!想——”学生们欢呼雀跃了。
欢呼声减弱时,总务主任罗炳奎扮着笑脸挤到画前恭恭敬敬地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书记派我把这副画贴到外面去,这样好使更多的同学对它进行批判。”
罗炳奎先是对刘长杰露出一副近乎套近乎的微笑,然后就去取画。罗炳奎双手高举着画,在学生们的推涌下,歪歪倒倒地出了办公室,走完过道,下了楼,最后汗流夹背地将画贴在了办公楼的大门旁。
罗炳奎由一个凶神一下子转变成乞儿的现象,使孙仲云心神不宁。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道路从此不可能再按部就班地向前延伸,而是会因揭竿而起的文化大革命的影响而发生变化。因此,他有些认为自己生不逢时。随之,他的心情空前黯淡,意志也大为消沉。
在回教室的路上,当他不由自主地把那些涌上涌下、蹿来蹿去、兴奋激动及奔走相告的同学们给以刮目相看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落伍了,就像一只瘸腿鸭子,掉在后面合不上群。因此,他有些发怵了。
上课铃是否响过,他不知道,也无须知道,因为现在上课与下课可随意进出,已没多大区别。郁闷的他,一走进教室,就见室内闹哄哄一片,特别是后墙处,简直就是一个刚被捅了的马蜂窝,杂闹而疯狂。他正对马蜂窝般的情形感到纳闷时,无意中看见站在讲台上的政治老师白玉莲在向他发出自豪的微笑。老师的这种少有微笑,使他十分不解。“孙仲云到后面去看看吧,同学们的革命觉悟现在可高了。”白老师说。
这下孙仲云豁然明白了“马蜂窝”的来由及老师“微笑”的内因——他想起了后墙上贴有一副画。
一帮学生麕集在那副画前摇唇鼓舌,兴奋地向身旁的同学宣告着自己刚从画中挖掘出来的最新反标。画上的灌木丛是学生们落指、放眼最多的地方。
“我们这幅画上面的‘打倒’二字比书记办公室那幅画上的‘打倒’二字还像。”黄晓玲几乎是用荣耀的口吻说。
“怎么还没找到‘毛主席’?‘共产党’都找到好久了。”段国成怀着唯恐有失的心情说。
“仔细找,再仔细找,肯定有。”杨长江左手拍着段国成的肩以示鼓励,右手食指在画中的灌木丛中勤奋地搜寻着。
“嗨!”梁鹏的嘴被自己的惊喜扯扁了,“你们看这右下角的枝丫像不像‘三面红旗’这几个字?”
“让我看看。”黄晓玲拉开梁鹏,霸道地站在画前细看,“喔!就是!就是‘三面红旗’。”
不久,有学生相继又找出了“总路线”、“大跃进”以及“人民公社”的字样来。
“把它撕下来,太反动了。”有画家之称的董明明胀红着脸说。
董明明条形身材,文雅清秀,笑口常开,最大的特点是稍涉及到异性的事,就易脸色胀红;但又态度强硬,不予承认。与同学相处中,他没有少攥拳发威,但都只能是怒而不威,因为是自卫心态。他爱好画画,特别喜欢画《三国演义》、《水浒传》及《红楼梦》中的人物。在男女之事上,他是班上最封建的男生之一。他不出风头,偶有自抒异议之论,必脸色红胀。他最恨唤他假女,若有冒犯者,必狂猛还击,即是以卵击石,也要以正视听,这为的是向众人说明自己是男子汉。
随着话音,胀红着脸的董明明已把画撕了下来。
“不该撕,留着它当反面教材。”杨长江埋怨地说。
“猴子,你还怕没反面教材?大大的有。”郭永泰指教着杨长江,“反面教材多了也不好,要起反宣传作用。”
“我们班就只有这一件啊!”杨长江感叹地说。
郭永泰不以为然地将头一昂,正要说什么,但白老师宣布上课了。
如今所有科目的老师中,唯政治老师唯我独尊。
白老师用得意的目光把回到座位上的学生们欣赏了一阵后,才注意、讲究着姿态地说:“同学们革命热情很高,觉悟更高,这是国家的一大幸事!国家有了你们这样的接班人,党和毛主席就放心了。是啊!一千条一万条,突出政治是第一条;党和人民要的是无产阶级自己的接班人,决不要不过问政治,不关心国家大事、走白专道路的人。总之,你们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很重要,它关系到你们未来的命运。大家想想,如果一个人在这场关系到党生死存亡的运动中袖手旁观,他还有前途吗?可以肯定地说,今后不管你干什么,首先是要考核你的政治。那么什么是最大最重要的政治呢?就是这场毛主席亲自发动、领导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一直自有思考的黄晓玲突然对白老师说:“老师,听说《毛主席我们日夜想念你》这首歌也不许唱了,是吗?”
“你在搜索四旧之物?”白老师亲切地问黄晓玲,“你说的事,我已有所闻。总之阶级敌人是非常阴险恶毒的。”
“为什么不许唱这首歌了呢?”谢倩不解地问黄晓玲。
黄晓玲绷着脸,愤慨地对全班同学说:“这首歌的歌词里有一句地方用语的谐音是极其恶毒的,就是‘洒啦个毛主席’。自不待言,这首歌的反动功效与凉鞋、画的反动功效是一样的。我好愤怒。”
“是啊!可见阶级斗争是多么的严峻。”白老师皱着眉头说,“不知同学们近来通过观察,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没有,就是几乎所有过去的影片、戏剧、歌曲等文艺作品都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甚至是极其反动的东西。同学们,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资产阶级从来就没有停止过颠覆我国的阴谋活动,他们的手段极其阴险,方式也是无孔不入。
“资产阶级没落、腐朽、糜烂的反动意识形态不只是出现、反映在文艺作品上,也充斥了我们生活中的每一个角落。近来同学们破四旧的认识及觉悟有了极大的提高,从中得到了无产阶级世界观的进一步教育,同时无产阶级人生观也更加在脑海里扎根。
“然而,这是不是说我们就可以懈怠自己的思想改造了呢?是不是说我们脑袋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就肃清了呢?是不是说我们就可以放松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学习了呢?是不是说我们已干净彻底地把自己生活中的封、资、修东西清除掉了呢?没有!远远没有!那些封建意识的东西我们还批判得不够、破得不 够。譬如麻痹劳动人民思想的神像啦、年画啦、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画像啦,宣扬爱情至上、小资产阶级情趣的小说啦,以及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三侠五义》等等一系列书籍,都是万恶的封资修毒物。
“这节课的主要内容和目的就是要同学们首先自身革命化,找出自己生活中及周围的封资修的东西来,进而用毛泽东思想进行无情、彻底的批判。”
白老师一口气教导下来已是呼吸不畅。她隐隐喘着气,将双腿微微弯曲,屁股巧妙地挂在一个学生的课桌角儿上,以借此休整一下身体。她本想再讲一讲破四旧的重要性,可学生们已交头接耳地议论起自己身边的封资修事儿来。因此她改变主意,说:“同学们现在可以自由讨论了。你们要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搜索自己身边及周围的四旧物件,明天上课时,统一交到我这里来集中销毁。”
“如果没有呢?”几个学生不约而同地问道。
“我想不会没有。”白老师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说,“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场运动。在这里我要再次叮嘱同学们,今后的政治评语好与否,就看他在这场运动中的表现如何。政治评语的好坏,这对你们意味着什么?这就用不着我说了。”
“升大学的首要条件呗,政治第一嘛。”有几个学生像背条例般地说道。
这时一个叫费静的女生带着担忧的心情突然问道:“老师,听说在这次运动中的表现要记入档案,是吗?”
没等老师回答,豪气冲天的胡英才得意而又喜悦地对费静说:“当然要记入档案!如果不记入档案,今后凭什么来甄别无产阶级接班人?”
“知晓重要、知道关系就好,这我也放心了。”白老师边说边善气迎人地向学生们点着头。
下午不上课,爱好运动的学生都要玩一段时间才回家或回宿舍。近来喜爱篮球运动的人越来越多,不仅有矮个子,还有窈窕淑女,其原因是有人用篮球运动发明了一种非常好玩的游戏,游戏的名字叫“打牛鬼蛇神”,胜方叫“专政组”、败方叫“牛鬼”,简称“打牛鬼”。这游戏是学生们在打倒“三家村”、“修正主义黑帮份子”及“黑五类”活动的启发下发明创造出来的。
游戏玩法是:分成甲、乙两组,两组队员按照规则分别逐个投篮获取分数。总分少的一组受获胜组用篮球击打头的体罚。
黄晓玲端着一盆要洗的衣裳刚走出宿舍不远,就看见大路上一群本班的男生簇拥着边走边拍着篮球的梁鹏朝篮球场而去。龙骧虎步的小伙子们使黄晓玲很动心,因此她沉思了片刻后,就毅然转身返回宿舍,把洗衣的事搁置一边。
“杨娟,走,我们去看打牛鬼。”黄晓玲边说边将盆子塞进了床下。
“有啥好看的,我不去。”拆着被子的杨娟说,“我这被子已盖了很久,再不洗就要臭了。”
黄晓玲一把拉下杨娟手中的被子,说:“是不是现在多供应了两尺布票、你就洗个没完?快走,看打牛鬼去。”
“天气热了,洗了好收捡。”说话间,杨娟又将被子抓在了手里。
“吃了晚饭洗。”黄晓玲拉起杨娟来,“走,今天非要你去看不可。真的,那些被打得傻呆呆的男生真好看。”
“那些傻瓜有啥好看。”杨娟执意不去,一下坐在床上笑了起来。
“谁是傻瓜?”这时谢倩和范素芳各自抱着晾干了的衣裳、同时问着话回到了宿舍。
“谢倩、范素芳,快来帮我拉杨娟。”黄晓玲边求援边又使劲拉起杨娟来。
“杨娟说谁是傻瓜?”谢倩边问边叠着衣裳。
“球场上那些牛鬼。”黄晓玲喘着气说,“你俩快来帮我拉呀。”
“我们也去参加。”谢倩兴奋地说。
“你不被男生们收拾了才怪。”范素芳笑嘻嘻地说。
“我们可以耍赖嘛。”谢倩美滋滋地说。
“男生不要我们参加呢?”范素芳说。
“我们就闹场子,大家都玩不成。”黄晓玲骄傲地说。
“要看是哪些男生,否则你闹不了场子。”范素芳说。
“是梁鹏他们。”黄晓玲说。
“我也想去玩玩。”说话间,谢倩已将叠好的衣裳放进了箱子里。
黄晓玲见谢倩也要去,于是兴致更高,因而动员杨娟的干劲也更大:“走吧,看打牛鬼真的很有趣。你就这样坐着等开饭?你是饿死鬼投胎呀?”
“只看,不参加。”杨娟说。
“到时候,你怕的是参加不了。快走吧。”说话间,满脸笑容的黄晓玲已放开了杨娟的手。
“我也去看看。”范素芳加快了叠衣裳的速度。
她们走出宿舍十几米后,若有所失的谢倩对同伴们说:“你们先走一步,我要回宿舍去一下。”心犯猜疑的黄晓玲见谢倩钻进宿舍后,就鬼祟地拉住了杨娟和范素芳低声说:“悄悄地进村。”
杨娟和范素芳见黄晓玲的行为如此神秘,就跟着她蹑手蹑脚返回宿舍。
“果然不出我所料,谢倩你在干啥?快坦白!”黄晓玲像抓贼般地吼道。
紧接着杨娟和范素芳也走进了宿舍,并含笑把谢倩打量起来。
“你们——你们……”受惊的谢倩一下懵了。
“你一个人跑回宿舍干什么?”黄晓玲得意洋洋地说。
“我……我在找手绢。”谢倩气恨恨地盯着黄晓玲。
“撒谎。我看你是在精心打扮吧?”笑盈盈的黄晓玲边说边用双手轻轻揪着谢倩的两个脸蛋,“好娇嫩的脸蛋,你看上谁了?,你为谁打扮?”
“岂有此理!莫名其妙!”谢倩气汹汹地打开了黄晓玲的双手。
“不要心虚嘛。”黄晓玲仍然嘻嘻哈哈不止。
“严肃点!”谢倩强装镇静地说,“这是什么时期,谁敢像你想象的那样?”
“我想象什么了?”黄晓玲拍手乐了,“你这是在不打自招。”
“你好讨厌,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了。”谢倩一把将黄晓玲推开,急急蹿出了宿舍。
黄晓玲、杨娟、范素芳跟着追出宿舍,尾随着谢倩向篮球场去。路上黄晓玲对两位同学说:“你们闻到谢倩脸上的雪花膏香味没有?我闻到了,好香哟!她回宿舍是为了悄悄打扮一下,这被我猜着了。刚才你们已看见了,她又心虚又不好意思。”
杨娟打断黄晓玲的话,笑着说:“黄晓玲,你是狗变的吗?就喜欢东闻西嗅的。”
“快走。”黄晓玲忍着笑说,“今天我们要用心观察,看谢倩会对那位男生飞媚眼。”
“看你这张嘴哟!说出来的话真难听。”杨娟笑得直晃头,“还是中学生,会飞什么媚眼?”
“嗬!你这个大傻瓜。”黄晓玲十分自信地说,“男生谁不喜欢女生的媚态……”
“不听。”杨娟急忙用手指塞耳,“看你越说越难听了。”
“话丑理端。”有些害臊的黄晓玲强装一本正经地说,“杨娟你不要假装正经,我看总有一天你也会。”
由于心虚,杨娟急忙以攻为守,说:“我看你黄晓玲并不是去看打牛鬼,而是去对某一位献媚吧?”
“你们的话怎么都这么难听?”范素芳抗议了,“你们还是不是学生?”
范素芳的抗议螫得二人微红着脸面面相觑。还是黄晓玲沉着,她窃笑着把杨娟向前一推,说:“你别害羞,快走。”
球场上传来的阵阵击掌喝彩声,使三人朝着沙土篮球场小跑起来,忘记了羞臊。
“看,李华新当牛鬼了!”黄晓玲一高兴,又加快了速度。这时,李华新、郭永泰、杨长江、赵文和正在接受梁鹏、孙仲云、段国成、胡英才的专政。
正在执行专政的是胡英才。心中乐滋滋的胡英才高举着篮球正要狠猛地掷出去时,就见黄晓玲等女生兴冲冲地奔了过来。
女生们的光临,使胡英才顿觉自己手中的球十分贵重,因而就刹住了车,没将球掷打出去。惬意的他一板一眼地将球向空中抛几下后又在地上拍几下,拍几下后又抛几下,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玩耍着,借此在女生面前显威风、充神气。
此刻,胡英才尽管是游戏场上的焦点人物,但姑娘们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而是对其他男生这个指指、那个点点地发着议论、发出欢笑。
胡英才身体单薄,给人皱皱巴巴的感觉,有几分像还俗的尼姑。他相貌虽是如此,却不失男儿精神。男生们最气不过的就是他那张从不服理的嘴。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他定是个受欺压的角色,然而却恰恰相反,完全是事事要占上风的人,前次踢毽比赛就是一例。他信奉这样一个信条,就是嘴厉害能敌三副拳头。就是这样的信条,使他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同学面前服软过,不管有理无理。也正因为这样,同学们就尽量不跟他发生摩擦。
胡英才正在装模作样地玩着球时,抱头闭眼等待挨打的李华新却在一门心思地估算着下一次的输赢。在等待被“专政”的过程中,他心中嘀咕道:“胡英才,不怕你现在得意,该我对你专政时,非把你打投降不可。”
等待的时间过了一会,李华新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于是就睁开眼朝胡英才看去。他见胡英才根本没把心放在“专政”上,而是边拍着球,边两眼直瞅着篮架处望去。这一望便明白了,知道胡英才是在女生面前卖弄。
“胡英才,你酸溜溜地为哪桩?”李华新大为光火地叫道,“你打不打?不打就来下一盘!“
“这是我的权利。”说话间,笑意浓浓的胡英才一咬牙闪电般地将球猛力掷向篮板。
回弹向牛鬼们的球像长了眼睛似的,端端正正地砸在了正张口欲言的李华新的后脑勺上,使其他的头向前戳伸一下,其狼狈之态逗得女生们捧腹大笑、男生们拍掌称快。
猝不及防的李华新挨了这一球后,也自嘲地笑了。他对自己被戏耍虽没有表现出恼羞成怒,但心中却对胡英才发着虎豹般的狠劲。
胡英才更是笑得意味深长,他悠哉乐哉地拍着球说:“李华新快把狗头抱好,谨防又要挨打。”
“老子就不抱!”李华新红了眼。
“你充什么英雄好汉。”胡英才挖苦道。
“你现在不要得意,等老子……”李华新隐住了复仇之语。
“挨球!”乐呵呵的胡英才又出其不意地将球掷向篮板。
“挨球”是辱骂妇女的下流话,胡英才得当的把它用在这里,还真叫挨骂的人无话可说(不过游戏者人人都是这样)。
胡英才的第二球打着了杨长江,第三球脱靶。
最后施行专政的是段国成。他捡起球来出人意料地径直奔到篮架旁,将球递给杨娟:“杨娟,我请你打。”
“我才不会打。”杨娟笑着拒绝了。
“这很好打,你对着篮板……”不灰心的段国成热忱地说。
“你少讨好女人!莫耽搁时间。”双手抱头的郭永泰冲着段国成不满地叫起来。
“你对女生放尊重些好不好?” 佯嗔着脸的黄晓玲却是乐滋滋地奔到场中、来到郭永泰跟前,大显威风地说,“你现在是牛鬼蛇神,要老老实实地接受专政,不得乱说话。”
“好好好,对对对,你们不是‘女人’,是女生。”郭永泰嘻皮笑脸地说。
“到底还打不打?”李华新和杨长江同时盯着段国成发了火。
段国成见没能讨好到杨娟就心绪不佳。他没精打彩地走到两分线处,对着篮板随意举起球来准备抛出去。突然,黄晓玲猛地蹿上前从段国成手上抢下球来:“让我来打,我专打郭永泰这个鬼神。”
“你可要打中哟!打不中我可不高兴。”郭永泰边说边对黄晓玲拌着鬼脸。
“你看我能不能打中。”黄晓玲话一说完,就将球直接砸在郭永泰头上。
“打中了,打中了,打得真舒服。”喜笑颜开的郭永泰边向黄晓玲祝贺边去追赶在地上滚动的篮球。
“我们要翻案了!这次挨打的将是他们。”李华新摩拳擦掌地叫道。
“这次该我们专他们的政了,大家努力。”郭永泰也捋衣卷袖地嚷。
果然,这次李华新组成了专政组,梁鹏、孙仲云、段国成及胡英才成了牛鬼蛇神。
李华新成功地将胡英才的站位定在了最容易挨打的位置,他乐呵呵地闭不拢嘴。可是胡英才不承认那个位置是他的,这一来,胡英才触犯了众怒。
“你这个家伙就是赢得起输不起,快去站好,不许给我们丢脸。”段国成怒斥着胡英才。
“要实事求是嘛,我不是那个位置。”胡英才出奇坦然地说。
“好你个恬不知耻的鬼东西!”郭永泰气愤地埋怨着众人,“我说不要他来,你们不听,这下好了,啃他脑壳硬、啃他屁股臭,连女人都不如。”
“女人怎么啦?你……”黄晓玲嗔娇参半地喝问道郭永泰。
在一旁暗暗气得脖粗眼睛大的李华新一直压抑着怒火,不动声响地用凶狠的目光抠啃着胡英才。因殚思报仇而心情恶劣起来的他见黄晓玲不识时事地这么一搅和,就怕大家被转移目标,放过了胡英才。因此他一着急,便猛地张开已是咬牙切齿的大嘴,同时凶神恶煞地一劈手,冲着黄晓玲毫不客气地喝道:“少掺言,没你的事!”
顿觉颜面扫地的黄晓玲丧着脸上前去缠着李华新不放:“你好凶?你以为我怕你?今天你要把你凶我的理由讲出来给同学们听,否则……”
李华新见真要转移目标了,气到了极点,一手挥开了黄晓玲,并说:“否则你要把我怎么样?你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他虽气愤至极,但还是蓦地闭紧了嘴。原来他想到了自己必定已是个高中生,而不是撒野的毛头男孩。
“你敢打我是不是?”黄晓玲这下真变了脸色,也变了形态,她有泪无声地扑上去直抓李华新的衣领。
同学们见状急忙纷纷上前隔开了他俩。后退了几步的李华新却反而对为他纾了难的男生们大为不满,说:“你们早就该这样做了!”随后他锋芒一转,上前去指着胡英才的鼻子怒不可遏地吼道:
“你龟孙子今天站不站好?“
同学们见气极败坏的李华新要动武,便又行动起来,涌上去将他拉住了。
面对李华新的厉害,胡英才尽管有些胆怯,但还是强硬着头,较着劲说:“李华新,你小子不要威胁好人,要实事求是。”
“胡英才你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不知自重。你细细想想,这样耍赖……”谢倩自以为温和地指出同学的缺点。
“没你的事。”胡英才反倒恶汹汹地打断了谢倩的话。
“无耻!真替你害臊。”范素芳也气愤起来。
“关你什么事?少管闲事!”胡英才开始恼羞成怒了。
“你还是不是男生?”还生着李华新气的黄晓玲也指责起胡英才来。
“好好好,大家都别再说了。”笑眯眯的梁鹏边将胡英才轻轻地推向站位,边说,“快站好,胜败乃兵家常事。”
胡英才不但不就此体面下台阶,相反却一摆身,脱开梁鹏的双手,更得意且装大度地说:“挨几球是小事,可要让人心服口服嘛。”
胡英才的行为把大家气得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你不愿挨打就拱球吧。”郭永泰说出折衷办法。
“拱球”也是对牛鬼的一种惩罚,就是将球置放在地,用头将球拱动起来,让球从排成纵队的专政人员的胯下滚过,如球在中途停下,就要重新拱,直至从全部胯下通过。
胡英才认为自己遭受了所有人的侮辱,于是气恨地轻蔑着大家,说:“你们谁先来做个示范?”
胡英才继续大放廉词时,李华新悄悄挪步到赵文和身旁,旋即闪电般从对方手中抓过球来,对着胡英才的门面就是狠猛地一砸:“我来给你做示范!”
胡英才闻声倒地,倾刻鼻血涌出,大家不由议论开来:
“李华新打人也太狠了。”
“这种人该打。”
“没啥,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是痧鼻子,经常以此赖人。”
鼻子受伤的胡英才刚有知觉就本能地坐了起来。随后他用手在鼻上抹下一把鲜血,明白了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虽然愤怒至极,但毫不动声色,只是接过同学们递来的纸擦去脸上的血,并用纸做了两个塞子将两个鼻孔塞住。非报仇不可的他用擦血来麻痹李华新及所有同学的警惕,这为的是报仇行动能一举成功,因为他已经看到想到了报仇办法。
他缓缓地由坐变蹲,并装成非常痛苦的模样。正当大家都为他难过时,他却倏地一冲而起,眼疾手快地从一个围观的学生手中夺过一个大号墨汁瓶来,就朝李华新头上砸去。幸好李华新反映敏捷,一抬手将墨汁瓶挡住了。
李华新的头虽没被砸着,但墨汁却洒了他一身;原来墨汁瓶没有盖,是用纸塞着瓶口的。这一来,本觉亏理亏心的李华新见自己没穿两天的崭新水兵衫被墨汁染得一塌糊涂后,便又理直气壮了。因此他大骂一声后,就怒气腾腾地扑向了胡英才,却被早有思想准备的同学们给拦住、抱住了。在同学们的再三劝阻下,李华新渐渐有了放弃报仇的念头。可他看见自己的水兵衫被报废,就不由又一次怒火中烧。随之他一缩身猛地一蹾足,力图挣脱箍着他的梁鹏的胳膊。不幸的是,李华新的这一脚却蹾在了凹洼处崴伤了脚,疼得他更加发怒了。见此情形,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来劝说、安慰李华新,而把胡英才搁置一旁。见李华新受同学们如此的关爱,胡英才就觉得自己太委屈太冤枉,于是就气恨不平地大叫道:“李华新你有本事就过来,老子今天不打赢你誓不为人!”
“说这些废话有什么意思。”梁鹏像兄长般严肃地把胡英才往旁边推移,“这件事原本就是你不对,还嘴硬。快去把鼻血洗干净。”
“你少冒充正直。”孤寡感使胡英才迁怒于梁鹏,“你敢再推我一下,老子就不认人了,管你是谁。”
“你看你现在像什么?你要懂得自爱。”梁鹏语气强硬地说。
“我怎么不自爱?分明是你们欺负人。”胡英才大叫起来。
这时将李华新劝走了的同学们来到了胡英才跟前。没等胡英才再往下说,他就被同学们的口是心非的劝说声给淹没了。尽管同学们的劝说言不由衷,但必定还算对胡英才有礼貌。然而胡英才却不知领情,老是一个劲地用语言显示自己是,不惧任何人的好汉。面对胡英才的“好汉”精神,男生们禁不住笑一下后就纷纷离去,回宿舍的回宿舍,回家的回家了;心善的女生们也一同离开。
杨娟离开后又倒了回来,原因是他觉得胡英才太孤单可怜,大家不该如此冷落他。
“胡英才,快去把鼻子洗干净后回宿舍吧。”杨娟平淡地说。
杨娟的关心使胡英才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了,以为美女爱上了英雄。于是他故作姿态得像一个勇士,一把拔下鼻孔上的纸塞,将其掷于地上:“他们看错了人,还不知道我胡英才是何许人。”
“哎呀!又流鼻血了,快找纸来塞上。”杨娟耽心地皱起了眉头。
“流这点血算什么。”胡英才用英勇的姿态抹着鼻血,“杨娟,总有一天我要你知道我胡英才是……”
“血流多了会伤身体,你现在就别只顾着说话,快去医务室吧。”杨娟说完话后就转身走了。
青春者们带走活力、生机后,球场沮丧了,刚才的人欢马叫、龙腾虎跃的情景荡然无存,只有那数不尽的虎虎生威的青春足印。
五、
回家的路上,李华新垂头丧气,因为他心疼着自己的水兵衫。他的家在区大街北街、街尾背面一条叫观音巷的巷里。他父亲是一家棉纺织厂的浆纱工。他父亲
由于长年累月的重体力劳动,所以有酗酒恶习,脾气暴躁。他对家庭只尽三十元的责任,其余一切丝毫不管、不闻不问,犹如一个房客。他的母亲在解放前是一个小摊贩,解放后不允许私有制后,就一直靠拾破烂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
平日李华新走在学校至拱桥站这段林荫道上时,心情很舒畅,如遇上枝头上的小鸟还要吹口哨来学舌一番。今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觉得鼻子发酸、
心中委屈,还想哭。他一跛一拐地走着,最终心酸使他落下泪来。他耷头而行,脑海中浮现出面容倦怠,十指粗糙而又饱受辛劳的母亲身影来。在自己的泪水中,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的最深情感和最幸福的东西,那就是母亲的爱。他觉得辛劳的母亲就像那昔年的黑皮老枝桠一样,使人心里难过、不安和焦躁。他焦
躁的是母亲在一年一个样地衰老,而自己却老是没长到能工作的时候,如此下去,恐怕是难有孝敬母亲的那一天。在落泪中,他意识到自己已不小了,应该替母亲分忧解愁。
他的第一个心愿就是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母亲买双棉鞋,让她不再受僵脚之苦。他人性中的这一点进步,还是因水兵衫被墨汁毁了获得的。
李华新的这件水兵衫,是他母亲三个月的积蓄买的;是他母亲的一颗慈爱之心啊!
“还是穿件体面一点的衣服吧,你都这么大了!”他耳畔突然响起母亲的这句话。
母亲的慈爱,母亲的辛劳,母亲的贫穷以及母亲的灰暗人生,这一切使李华新泪水不断。
他走入热闹的区大街后,没有观望一眼街两旁的商店,更没有奢想商店里的商品,因为他认为商店是给有工作的人开设的。
他径直穿过闹区后,又行了十几分钟,随后就钻进了位于街尾的观音巷里。观音巷口连接着大街,貌似一座廟门。相传四十年前,巷口有一座不大不小的牌坊。
观音巷与大街平行,巷子的地势比大街高出近三米,巷里住着二十几户人家。巷道较宽,像小街,又像一个筒形的院子。巷左边的一排二层楼土木结构房
子是大街与观音巷的共同分界——底楼在解放前是私人店铺,解放后被收缴为国有商店。经这一改造,主人们就只得住楼上及后街的半截底楼——过去的后门便成了今天的大门——大门也就是巷子这一面。
李华新登完十几步非常缓的台阶后、向左拐,便钻进了观音巷。他刚一进观音巷就闻到一股腐臭味,因此他那愁烦的面容不由又添了些皱纹。他家住巷头部的左边,也就是临大街的这一边;站在楼上的窗口能俯瞰大街。
他家门前晒着一大片从垃圾堆里拣来的鸡毛、鸭毛、木块、破布、玻璃渣、废纸、冰棍纸及煤花等破烂;这是他母亲的劳动成果。
因心烦,李华新没留意脚下,被一根猪骨头给绊了一下,险些摔倒。这一来,本没好气的他瞪了那根骨头一会儿后,就飞起一脚将其踢飞出去老远,其狠劲就像在对付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家几乎成了破烂收购站,很多地方都分门别类地堆放着破烂。他母亲坐在半明半暗的一张简陋小方桌前、没有感觉似的吃着小菜喝着劣质白酒,那形态木然得如像一架尘封了数十年的纺车。
李华新的母亲还不到五十岁,但已倦容满面,犹如逃荒者手腕上的包裹,皱皱巴巴、风尘仆仆。能说明她仍有谋生活力的就是她那壮年妇女的短发型;但这
短发上也是纸屑、草禾挂在其间。由于长年沉默寡言、不管他人闲事,所以邻居都客气地称呼她李大妈。
由于屋檐低矮,只要有人门口一站,屋里那半明的地方就会变暗。闷声不响,自酌自饮的李大妈突然觉察出屋内更加昏暗后,便知道儿子回来了。一向萎靡的她头也没抬一下,就习惯性地一张口,说道:“饭在锅里。”
片刻后,李大妈见屋内还老昏暗着,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光亮瞬间重现,于是就抬起头来朝大门处看去。当她一眼看见儿子水兵衫上的大片墨汁后,就开口骂道:“死龟儿,你以为老娘还有钱给你买衣服?”
李大妈的话虽然厉害、刻薄,但显示不出丁点怒气,更没有吓人的威严;这是她的性格特征。所以儿子从来就没有怕过她,相反却是事事都要与她来个“畅
所欲言”、“据理力争”。这在绝大多数传统家庭里是决不允许的,会被认为是不孝道的行为。然而这种认为在李华新这个贫困、父亲又不持家的特殊家庭却大谬不然,母子俩的争嘴却是她们相互向对方表达爱的特殊方式。
“我说不穿,你非要我穿不可,还说什么要我体面一点。”李华新伫立在门口,反倒有理地埋怨着母亲。
其实他并非在埋怨母亲,相反却是心中十分不安地向母亲认错,只不过方式太怪异罢了。
“快滚进来,不要遮着我的光亮。”李大妈边说边继续沉浸在自己的酒中去了。
李华新家的楼对于楼下是临街铺面的屋子来说是名符其实的楼,而对于作堂屋的屋来说就只算是半层高的楼,因为地势是街面低、巷子内高。
楼上光线很好,因为临街的一面是通窗。楼屋里有两张未上漆的简陋大木床,床上杂物凌乱。屋中央有一张古色古香的特大圆桌,桌上更是狼藉。临街的窗面
目全非,上面不存一块玻璃,大多数窗口不是被报纸封住就是被木板钉牢,仅有的两扇能开启的窗门也是歪歪斜斜,摇摇欲坠。靠墙立着个老式大衣柜,衣柜虽
然陈旧,但它的精致巧雅及堂皇格式却显示着主人昔日的富足安康。全屋唯有那张漆光闪闪的神龛神气。神龛正中安放着一个彩色的瓷器笑罗汉,罗汉两旁各放
置着一个彩色花卉的大瓷筒,瓷筒中插着两根笛子和几个纸筒。神龛上还有一只小闹钟及一些家用小物件。罗汉身后的败壁上贴着几张已是灰尘满面的学生奖状。
闷声闷气的李华新上了楼后,就一头倒在床上,大恨起胡英才来。
母亲的有一句无一句的唠叨终于惹烦了李华新。他憋闷着怒火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接着抓起水兵衫大步下楼来到母亲跟前将衣服一摔,说:“你拿去!今后我再也不穿新衣裳了,真没想到竟这么受气。我才穿过几件新衣裳?”
“你嫌老娘穷就别跨这个门。”李大妈声高气不高地叫道。同时她仍旧安之若泰地喝着自己的酒,一点不觉得儿子冒犯了自己。
李华新对母亲的安之若泰是又气又恼又觉好笑。他打量着母亲的穷惬意神态说:“哪个女的会喝酒?看不惯。”
李大妈这下恼了:“看不惯就给老娘滚出去!老娘又不是拿给谁看的。”
“解放前想发财就去做生意,现在可好了,连工作都没有,只有去捡破烂。”李华新半是抱怨半是心疼地说。这不为怪,母子俩的这类对话已是习惯。
“老娘喜欢。”李大妈安然自得地说。
“明明是没办法,却要强装高兴,说自己喜欢。”李华新不由自主地笑了。
“老娘怎么不高兴?老娘靠劳动吃饭。”李大妈说话间也差点笑了出来。
“你这也是劳动?分明是捡垃圾。”李华新强忍着笑说。
“只要不偷不抢。”李大妈不以为然非常自豪。
“不把酒藏好嘛,谨防又被爸爸偷了。”李华新边说边朝楼上走去。
“你又跟人打架了?走路拐拐跛跛的。“李大妈这才发现儿子的脚有问题。
“没有。”李华新不耐烦地答道。
“你还不吃饭?”李大妈心疼地望着儿子的身影。
“不饿。”回话间,李华新又向床上倒去。
“吃了铁?”李大妈扭头两眼直瞅着楼上。
心情不好的李华新不再搭理母亲,而是仰躺在床上生着莫名之气。突然,他无意中盯住了对面神龛上的笑罗汉,遂不由将气发泄在罗汉身上。他心里骂道:“你
他妈的只知道笑。你在咱家笑了几十年,把咱家笑得好穷,把咱母亲笑得好辛苦。明天老子把你扔到垃圾堆里去,看你还笑不笑?”
这时李大妈端着小半碗酒来到了李华新身旁坐下,她放好酒碗后,就把儿子的脚抓进了怀里:“哪里痛?”
“哪里也不痛。”李华新往回收着脚,不愿麻烦母亲给他治伤,因为心中很内疚、很难过。
“你以为老娘能服侍你一辈子?残废了连讨饭都不行。”李大妈边说边划燃火柴将酒点燃。
“把脚伸过来。”李大妈拿出了做母亲的权威。
“妈!我的脚真没受伤。”李华新的声音发颤了。
“你以为你残废了害得了我?你自己还要找口饭吃。”李大妈边说边又将儿子的脚抓来抱在了怀中。
李大妈不时地从燃烧着的酒碗里抓出酒火来给儿子揉擦着扭伤的脚,同时叽叽咕咕地唠叨着。儿子的脚虽然喷发着臭气,但她却宝贝般地把揉着。
面对慈母疼爱,李华新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由一股热泪涌现眼眶。他偷偷朝母亲看去,见母亲面容憔悴,神情黯然,衣衫灰朽,就不由热泪夺眶而出。他为了不让母亲看见自己的泪水,就急忙扭身侧躺着,将脸对着墙。
“是疼吗?”李大妈赶紧停住了揉擦。
李华新没有吭声,而是对母亲摆了摆头,以示不疼。他之所以如此,是不想让母亲从自己带哭音的回话中发现自己在哭。
“忍着点,不把气揉散会患疤骨痰瘤。”说话间,李大妈又将手伸进了酒火中,“实在忍不住就叫一声,我好揉轻点。”
李华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对母亲的深厚情感,于是就让泪水尽情地涌淌出来。有母亲的这般疼爱,他感受至深地认识到自己是一个十分幸福的人。他从母
亲那粗糙手上感觉到了母亲殷殷热血的流淌、感觉到了母亲慈爱之心的跳动、感觉到了母亲灵魂的笑声,同时也感觉到了母亲脑际中的哀伤。他非常动情地窃窃歔欷起来,可怜起母亲来。
“妈妈您太辛苦了!我工作了一定要尽心尽力地孝敬您。妈妈,只要我参加了工作,您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吃苦了。我不想上大学,只想早参加工作……”李华新这样幸福地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孝道。
“好了。”李大妈放下儿子的脚站了起来,“你休息一下就去吃饭。明天我去买包染料来把你那件衣服染了。”
在李大妈边捶着自己酸疼的腰边往楼下走时,她那读初中的二儿子李华亮异常兴奋地跑回家奔上楼来。李华亮把书包往大圆桌上一扔,遂转身就抓起神龛上的笑罗汉,说:“妈妈。明天我把这罗汉拿到学校去交了,这是四旧东西。”
李大妈半张着嘴,惊愕了好一会儿后才惊慌地对儿子发问:“你说什么?我耳朵没毛病吧?”
“这是封资修的东西,要砸烂。”李华亮边说边用手指抠着罗汉的大肚脐。
“放屁!”惊醒了的李大妈边骂边猛地伸出手去抓儿子手中的罗汉,“老娘不懂你们那些是旧是新的名堂;快还给我。”
“就是这封资修东西把咱害穷了。”李华亮气得一蹾脚,抱着罗汉朝屋外跑了。
李华亮跑到大门外就站住了,他想说服母亲。然而他错误地估计了母亲的思想。李大妈惊慌失色地赶上来后,就唯恐有失般地一把牢牢抓住二儿子的衣领,同时蛮横地叫道:“老娘不懂你们那一套,这东西是我的,快还给我。”
“妈……你听我说清楚……”一下子气黑了脸的李华亮竭力而又艰难地抵挡着母亲的疯狂争夺。
“老娘不听你们那一套。”李大妈用全力把儿子那举着罗汉的手往下吊,“别人的东西再好我不要;我的东西再孬是我的,老娘决不让你拿走。”
“妈……你好顽固!”李华亮已严阵以待,他左手被母亲吊住后,就将罗汉换到右手;右手被吊住后,又将罗汉交给左手,就这样反反复复地抵御着母亲的争夺。
体力有些不支的李华亮突然凶神恶煞地对母亲咆哮道:“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亲手发动的,你敢反对吗?一切旧的东西都要统统砸烂,你懂不懂?”
李大妈真想不到在一夜间,儿子竟变得如此狠心、如此吃里扒外,对此她伤心到了极点。最使她伤心、愤怒及委屈的是儿子的吃里扒外。儿子在道义上的改
换门庭,使她顿觉日暮途穷。因此,为母的本能使她癫狂地激颤着头:“老娘不——懂你们那一套!”
“不懂就要学!”李华亮侃然指教着母亲。
“老娘不会学!”气昏了头的李大妈用双爪去挖儿子的脸。
母子俩的争吵及争夺引来了一大群邻居围观。围观者中有说李大妈封建迷信、太守旧;有指责儿子惹母亲生气的行为是不知“天高地厚”。有劝母亲认清形势,放弃罗汉;也有叫儿子心平气和地给母亲讲清道理。
“落后了就要遭批判。”李华亮抹着被母亲抓出了血的脸,又气恼又着急地给母亲讲述厉害。
“坐牢我也不怕!”无奈、乏力并糊涂了的李大妈倏地身子一软,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李华亮,你今天不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这老条命就交给你了。”
李华亮对母亲的痛苦不但不内疚、不难过,相反却振振有词地向众邻居说:“凭大家说,这罗汉是不是四旧之物?该不该砸?”
李大妈气得不遗余力地用手直拍打着地面,大哭大叫道:“老娘自己的东西,要凭谁说?”
面对母亲的顽固,李华亮蹙着眉痛心地说:“你的思想好……好啥子哟!现在是文化大革命哟!你不要再糊涂了。”
“我的思想好啥子?你叫人把我拖到派出所关起来嘛。”气得有气无力的李大妈话没说完,就将一根猪骨头砸在另一根猪骨头上。
有了李大妈的这一骨头砸骨头的动作,围观的邻居们才注意起他们是站在李大妈的劳动成果——破烂上。
母子俩的一些对答之语像双簧戏,惹得围观者忍俊难禁,不时掩嘴而笑。
围观者中有一人不但没笑,相反却一直蹙眉皱额地替李家母子难过。她也是观音巷的老住户,邻居们都叫她晏妈。晏妈五十多岁,衣着极为整洁,面容慈善
得连额头上的皱纹也光泽溢善,使小辈们望之有呵焐之感。为了挽救李家母子的颜面,她数次欲挺身而出,但终还是因有担心而着罢。后来他对儿子戏弄母亲的事
实在是难以熟视无睹,再加之对“远亲不如近邻”的良好理解,便对李华亮温和地说:“华亮,先扶你妈妈进屋去吧;就是天大的事,母子俩也是商量拢的嘛。看你妈妈多伤心……”
“关你屁事!”李华亮一瞪眼就劈头盖脑地呵断了晏妈的话,“你有资格过问文化大革命的事吗?你那老头子是什么东西?”
果然,晏妈的担心是对的,而挺身而出是错的。尴尬的她正欲悄悄后退时,一个十六岁左右出奇隽秀的姑娘从人群中走出来、十分气忿地对李华亮说:“李华亮,你说我父亲是什么了?”
姑娘文静的五官迸出如此怒相,使邻居们吃惊不小,因为在他们心目中,这姑娘是闺女们做淑女的榜样。
这姑娘是晏妈的女儿,姓晏名艳。是人人都要回头多看一眼的姑娘。李华亮这个深信革命、不谙人生的毛头小伙子一伸脖子一瞪眼地对晏艳呵问道:“你家总不是红五类?”
“但也不是黑五类。”为维护家人尊严,晏艳无所畏惧地争辩着。
“你家只是无产阶级争取的对象,比黑五类好不了多少。”李华亮小觑着晏艳说。
“你妈妈解放前是做生意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晏艳对李华亮以牙还牙。
有些气忿了的李华亮大叫道:“你爸爸以前是国民党的军官,小时候我见过。”
“你多小的时候看见过?”有一位老大爷笑呵呵地问李华亮。
明白老大爷话意的李华亮微红着脸说:“小时候,我看见过晏艳爸爸的相片,就是穿的国民党军官的服装照的相。”
“李华亮你怕是搞错了,”老大爷更是笑呵呵地说,“那是海关制服,不是军服。”
“都是一样的,反正看起来都很凶。”李华亮固执地说。
“你爸爸才凶。”晏艳怒气冲冲地回敬着李华亮,“你妈妈还做过生意呢。”
本处于畏畏缩缩中的晏妈见女儿伤害起李大妈来,就顿觉心中不安,随之就忙匆匆地一抬手,对着女儿的脸就是一巴掌。由于阻止女儿心切,匆忙中晏妈下
手失去了轻重,故一掌下去,打得晏艳眼冒金星。这一掌看起来是打在晏艳脸上,疼在晏妈心上,但实际上是打在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嘴上,因为围观的人都只盯着李华亮,而不是晏氏母女。
“妈妈你为什么要打我?”晏艳摸着挨了打的脸,委屈得直落泪,“你从来没打过我,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件事上打我?你受得了这份侮辱,我受不了。他妈妈做生意都错不到哪里去,我爸爸是个海关关员就……”
“晏艳你今天想气死妈妈呀!”晏妈异常地大叫了一声,把女儿吓得惶惶住了口。
委屈、悲伤的晏氏母女还没来得及注目相抚、众人的感喟还没排尽,自以为无比幸运的李华亮已洋洋得意地大声说:“家庭成份是以父亲的成份为主。
我爸爸是老工人。党的成份政策就是这么定,气死你晏艳。你不服气就从新投胎吧!”
正要跟母亲说理的晏艳,见李华亮又在践踏家人,便不由一甩头,怒视着对方,大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架势。然而焦灼而又惶恐的晏妈没等女儿张口,就抓牢女儿往家里拉,同时还带着哭音说:“晏艳,你要给你爸爸闯祸吗?快回去。”
“我不回去!”晏艳哭着说。
“晏艳。为妈的求你了。”晏妈焦头烂额地说。
见母亲痛苦不堪,晏艳心碎了。于是她猛地一把抹干眼泪、目光犀利地瞪了一眼李华亮后,就扶着母亲往家走。
见晏艳从容离去,没获全胜之感的李华亮心不甘地冲着晏艳的背大叫道:“如果你不服气,就从新投胎吧!”他叫出这一声后,才舒展开来,似乎终于大获全胜。
这时,仍坐在地上的李大妈从昏昏沉沉中醒悟了过来,她张口就对儿子大骂道:“你这个死龟儿是不是要伤晏妈?连晏妈都要骂,你龟孙子今天是什么*****疯发了?”
李大妈斥责两个儿子总是用这样的语言,这使邻居反映不一,有的窃笑、有的皱眉、有的着急,也有连说带笑地提醒她注意教育孩子的方式方法。
这次李大妈没骂上几句就突然住了嘴,转而咄咄逼人地对儿子说:“死龟儿子,你不把罗汉还给我,我就不认你这个龟儿子了。”
李华亮不以为然地说:“你这套吓不了人。你总不能不要我革命吧?”
此刻的李华亮心目中完全没有了母亲,他用得意的目光频频向众人宣告自己行为的正确性、革命性及大义性。正当他暗暗为自己的行为喝彩时,一位刚来到现场,名叫邬大贵的邻居对他冒了火:
“李华亮,你这娃娃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你母亲养你不苦吗?你这样气她不怕遭雷劈?一个罗汉碍了你什么事?你竟敢跟自己的母亲这般过不去!”
“去去去。”李华亮轻蔑而又气愤地乜视着邬大贵,“我看你杀猪杀糊涂了。你知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回事?”
邬大贵四十多岁,是屠宰场司磅员。他头圆体壮,性情爽朗。他爱口若悬河天南地北地大讲一通,但大都是聊斋。
遭李华亮抢白,这是邬大贵没想到的事。他为了维护自己在邻居中的名人地位,就威严地对李华亮叫道:“文化大革命也没叫你作践母亲吧?”
邬大贵的名人地位是在饥荒年获取的,因为时常有人求他买肉买油,所以积聚了名望。
“邬大贵,你敢反对、诬蔑文化大革命运动吗?”李华亮气势逼人地呵问着。
“邬大贵?”邬大贵急了,“你……你这娃娃平时叫我邬叔叔,现在你……你……”
“我只认毛主席革命路线上的人。”李华亮毫不留情面地说。
“屠宰工人就不是吗?”邬大贵气愤地说。
“哪你为什么要阻拦我破四旧?”李华亮说。
“我怎么阻拦你破四旧了呢?”邬大贵语调缓和地说,“我刚才只不过是……是开导你尊重你妈。”
“你的弯转得真快。”李华亮得意地撇着嘴说,“你还是怕文化大革命?”
“你认为我是在转弯?”想起还是要顾顾面子的邬大贵拍着胸膛小觑着李华亮说,“笑话!你叔叔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
“有志不在年高。”李华亮厌恶地打断了邬大贵的话,“我不管你的桥多还是盐多,我只知道跟随毛主席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好。”
被小辈当着众人的面给抢白了的邬大贵这下气急败坏了。当他正要对李华亮发威时,一个人的到来突然干扰了他的行动。
这个人也是观音巷的主人,是汽车司机,邻居们都叫他左师傅。左师傅近五十岁,中高个子,风尘躯体,面容沉静,情感朴实。下班刚回到观音巷里的他
来到人群中观察了片刻后、就唬着脸严厉地对李华亮说:“华亮你在搞什么名堂?为啥惹你妈生气?你看谁像你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你太没人性!”
坐在地上正无奈得怨恨声声的李大妈一听见左师傅的声音后,像触了电似的一轱辘爬起来,紧接着像获得了救星般地抓住左师傅的手求救起来:“左师傅,你帮我狠狠揍揍那个遭雷劈火烧的畜生!”
“谁也帮不了你。”李华亮打断母亲的话,“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是毛主席亲手发动的,谁也休想阻挡。”
李华亮的话使本打算威逼他顺从母亲的左师傅改变了方式。左师傅变软了口吻说:“华亮,你们是为罗汉的事吧?这我懂,罗汉是四旧之物应该砸掉。依我
看你妈妈还是很有觉悟的,你先把罗汉还给你妈,等她的思想转变过来后,由她自己把罗汉交到街人委是一样的。”
“不行。”李华亮绝断地说,“我要把罗汉交到学校去,这事我已给老师说过。”
李大妈见左师傅都帮不了自己,故气急得身子一软又坐在了遍是破烂的地上,并拍打着地豪哭道:“这成什么世道哟!教学生抢家里的东西……”
“你——你你你的话太反动了……”得意的李华亮眨眼间变得紧张而又焦急了。
李华亮紧张的是母亲再这样胡说几句会有当反革命之忧,焦急的是“不识时务”的母亲仍毫无怕惧地信口胡说八道着。
“……解放前都没人敢抢老娘的东西,”李大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开性子大骂道:“解放后土匪还钻出来了!老娘一贯安分守纪,今天惹了哪个王八蛋……”
李华亮替母亲紧张焦急得红了眼,他兀地蹲下身随手抓起一根猪骨头来送到母亲嘴边,同时欲哭般地大声叫道:“我求你了,求你不要胡说!你是不是想当
反革命?你再乱说,我就——我就堵上你的嘴。”李华亮拿着骨头的手颤抖着,几次快挨到母亲的嘴时,又缩了回来。
在眼前晃动的猪骨头使李大妈越更言激了,她故意作对地说:“我就是要乱说,誰叫人来抢我,我就骂谁,我就……”
一直被母亲搞得神经紧张的李华亮见母亲疯疯癫癫地一意孤行就更加紧张了,因此在无意间一伸手,竟将猪骨头杵在了母亲的嘴上。
被猪骨头吓了一跳的李大妈本能地一侧头避开猪骨头后又骂:“看呀!看呀!儿子用骨头来喂妈!大家都看见了,现在的学校竟教出这样的畜生。”
被儿子用垃圾堆的猪骨头侮辱了的李大妈叫喊一会后,就不气不哭了,但悲哀却是深了一个层次。
“李华亮,你还有没有点人性?”愤慨得胀红了脸的左师傅异常激动地指着人们脚下的破烂呵斥道,“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从垃圾堆拣来的骨头、玻渣、破
布、废棕绳、废纸些是用来干什么的?又是怎样来的?哼!这些都是你母亲一筐一筐背回来,还得一筐一筐背出去换成钱来养活你的东西。”
“你少来这套封建意识、小资产阶级意识的说教!”李华亮轻蔑地斩断了左师傅的话而侃然论道,“人性也有两种,其中之一是资产阶级的伪人性……”
“卵性!”李大妈骂声一出,就快速趴下,抱着儿子的脚就咬。
振振有词中的李华亮遭母亲袭击后,猝然惊恐地弯下身去,用空着的那只手使劲抓着母亲的下巴,同时惶惶恐恐地叫道:“你……你要咬人?你……你是
啥……啥变……”李华亮犹豫着,不忍心把话说全,哪怕是只差一个字。他的良心此时没有完全泯灭,他不想像外人那样骂母亲,
下巴被儿子扣着的李大妈见自己心中的恨发泄不出来,就一变方法,头猛地往下一磕,就势一口咬住了儿子的手指。顿时,李华亮痛的哇哇大叫,气恨直冲
头顶,他不由得一下高高地举起了罗汉,对着母亲的头就砸下去。罗汉在砸向李大妈的途中,戛然停住,随后又颤颤抖抖地退缩着。在那一瞬间里,上帝赐予的
人性像一道刺破黑暗的闪电,及时而又从容地震慑并戳穿了李华亮心中那乔妆打扮的恶魔——
“我怎么想打母亲呢?”李华亮的心惊叫着,同时手中的罗汉在一个劲地节节败退着。
罗汉的败退,使心在骤然间绷紧的邻居们大大地松了口气。有几个邻居抓住李华亮良心发现的机会,不约而同劝道:“华亮,扶你妈妈进屋好好商量。”
“不。”李华亮毫不客气地拒绝了劝言,“这是支不支持、响不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大是大非问题,是没有商量,没有妥协的……哎哟!痛死我了!”
原来忙于坚持真理的李华亮,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的手指还在母亲的口里;而刚松了一些劲的李大妈见儿子仍然没有良心,便用力又咬了一下。
“你松不松口?”痛得怪模怪样的李华亮用罗汉在母亲头顶一上一下的威胁着,“你松不松口?你以为我——我不敢?”
正在李华亮疼得呲牙咧嘴地一边从母亲口里拔手指,一边用罗汉威胁母亲时,他猝不及防地挨了从外飞来的一记重重耳光。
他正要狂怒,但侧头看清打自己耳光的人是自己敬畏的哥哥后,便底气不足的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李华新凶狠狠地瞪了弟弟两眼后,一伸手,取过了罗汉。随后他在扶起母亲时将罗汉塞进了她怀里,同时用低沉得有些成熟的口吻说:“妈妈,快进屋去。”
李华新的成熟表现、李华亮的尴尬狼狈,使邻居们意不尽同地笑了。李华新见母亲进屋后,就压着嗓门对弟弟训斥道:“你把妈妈当猴耍?好让别人看把戏?还得意地闹了这么久的时间!快滚进屋去!”他训斥完后,就先朝屋里走去。
李华新进屋后,见母亲抱着罗汉像个小孩似的反复自语道:“休想!休想!我的东西摆在自家招惹了谁?踩了谁的尾巴?我自己的东西碍别人什么事?休想……”
李华新看着母亲的可怜样,哭笑不得地摇摆着头。他突然感觉饿了,于是就冲着门外的弟弟叫道:“华亮,胀饭了。”
兄弟俩在小桌旁坐下,相对无语地各自对付着寒碜的饭菜,情形如同在服劳役。饭后,李华亮串同学的家去了,李华新带着莫名的惆怅上床休息。
天黑了下来。迷迷糊糊入睡的李华新听见母亲在叫自己,他正要应声,却觉得母亲的声调有些鬼祟,像是在试探自己是否真的熟睡;再加之母亲没有开灯,
就更觉得奇怪。于是他佯装熟睡,没有应声,静待母亲的下文。果然,母亲小声叫了几声后就不再叫,而是蹑手蹑脚地绕过大圆桌,朝窗下那张床走过去。昏暗中,
当李华新听见从那张床下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屏气侧转身,偷偷地朝那边看。虽然不能看清母亲在做什么,但他推测出母亲十有八九是在将那笑罗汉秘密藏于床底下。
第二天早晨,走上楼来的李大妈喝着双手捧着的稀饭,对还睡在床上的大儿子说:“老大。老二都上学去了,你怎么还不起床?”
“我脚痛,今天不想去了。”李华新咕哝着,眼也没睁一下。
“请假没有?”李大妈问。
“早就不用请假了。别说了,我还要睡一会儿。”李华新不耐烦起来。
李大妈到屋外放下饭碗,背上装破烂的大背篓又来到儿子床前,说:“华新,我走了。我顺便把罗汉交到街人委去,这样面子是我自己的,就不是老二那没良心的东西的了。”
李大妈煞有介事地说了这句话后,就一身清爽地出了家门。不久睡意全无的李华新想到母亲思想转变得不合情理,于是就穿着裤衩翻身而起,直奔窗下的床
前。床底下堆满了破烂杂物,灰尘厚叠,这使在床底下趴着找东西的李华新吃尽了苦头。最后他终于从床底拖出一只装满破烂的竹篮子来。他拿开篮子面上的几
块破布和两只烂鞋后,发现下面有一个没有一点灰尘的破布包裹。此刻,有些心虚的他本能地扭头朝门口瞄了一眼,回头打开包裹,他看见了永远不知疲惫笑着的罗汉。
紧接着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前,将罗汉塞在了枕头下,又心虚地瞄了眼门口后,就快速地穿戴起来。行动利索的他拿着罗汉来到外屋后,随手抓起一只用过
餐的碗,急迫得连勺也不用就在缸钵里舀稀饭。两碗稀饭倒下肚,他一抹嘴,夹上罗汉就朝学校兴冲冲而去。
李华新还在公路上奔走时,他的教室已热闹开来了。
“这节课的内容是我昨天布置的事。”白老师绽着笑说,“我已见到同学们拿来的几件四旧之物,请大家交上来吧。”
有四旧之物的学生们闻声后,个个面带立功的光彩,纷纷携物奔向讲台。学生们的积极性,使白老师有些受宠若惊了,她没想到自己竟有如此威望,一句话,
便有如此的响应。因此,突然认为自己应该珍惜这为师多年来的第一场威望,于是就不禁喜悦地悠悠击掌,喜盈而道:同学们别忙,别忙交上来。我想这样会更好、更深刻,就是同学们先将自己手中的四旧东西进行了批判后再交上来。
“好得很!”学生们高兴地附和着老师的提议。
学生们回到座位上后,就争着发言。
“同学们的觉悟和热情很使人感动。”白老师说,“大家把手放下,依顺序发言,就从第一组开始吧。”
第一个发言批判的是费静。费静真是费劲,看她好静、文弱,给人的感觉是连拍几下皮球都会喘气的样子。她站起来将手中的一幅山水画缓缓展开,说:“我
认为字画之类的东西也属于四旧之物,因为它只能宣扬封建士大夫阶层及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而不能反映广大工农兵战天斗地的无产阶级革命情怀。修正主义
者正是通过这些平时不被人们所注意、警觉的字画来松懈我们的革命斗志和瓦解我们无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从而达到把社会主义国家演变为资本主义国家,
变无产阶级专政为资产阶级专政。通过这次举国上下狠批三家村和大破四旧的运动,使我更进一步认识到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和激烈性,也更看清楚了帝、修、反
的反动嘴脸,他们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因此,我们要踊跃地投入到这场毛主席亲手发动的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来,像林副主席那样学好毛主席著作,把一切牛鬼蛇神统统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费静批判毕后,就把画交到了讲桌上。
“费静同学的批判很深刻、很有力。”白老师边端详着画边说,“之所以说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复杂的,有时甚至是十分激烈的,根由就在帝修反忘我之心不
死。资产阶级千方百计的同无产阶级争夺青少年;千方百计通过一些不被我们平时所注意的细小东西来腐蚀毒害我们青少年一代。好,希望同学们把阶级斗争分析得越透彻越好。请下一位同学发言批判。”
第二个发言批判的人是郭永泰。他手中并没有四旧之物,却故意停顿着,还装模作样地揉着鼻子,这为的是吸引同学们的注意力。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倏
地一下从课桌里拖出一串古色古香的佛珠来,随即故意矫情地怒斥道:“同学们!这串佛珠是反动封建迷信思想毒害我外婆的罪证。我外婆每天晚上都要拿着它叽
叽咕咕地念上一通。虽然我从没听懂他咕咕的是些什么,但知道是在念经。同学们都知道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神,更不会有什么因果报应关系。因此,我们无产
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国家,岂容这些封建迷信的东西继续存在,继续跟无产阶级对着干。所以,在这场史无前例、触及每个人灵魂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中,
我决心帮助我外婆,把她从封建迷信思想的泥潭中,不!从万恶的害人深渊里救出来。现在我把这串佛珠交了,它是杀人不见血的东西。”
郭永泰把佛珠放在讲桌上后、仍觉得言犹未尽,于是就站在讲台上说:“我还有两句肺腑之言,但一时间里又忘了。就是……就是……喔!想起来了,就是同
学们不要小看那些装神弄鬼家伙,他们是与世界上的帝修反同伍,都是想在我们红色中国复辟资本主义。别忙,我还有一句话。嗯……算了,我想不起了。”他搔着头走下了讲台。
第三位批判者名叫赵文和。赵文和容貌温良沉静,性格柔弱谦让,如不是他的作文有一定的影响,恐怕十天半月里,没有人会想到他。赵文和
面带内疚的神色,低着头,慢而吃力地打开了一个牛皮纸包裹。包裹里有八块银元,一对金耳环和一本旧时代的账薄。当学生们端详那毛边纸、大红线条的线装账薄后,不由异口同声地惊呼起来:“天啦!变天账!!!”
“赵文和是什么成份?他家怎么有这种黄世仁一样的账薄?”有学生开始忐忑不安地议论起来。
学生们杯弓蛇影的惊叫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没亲眼目睹过旧式账本的实物,只是在电影黄世仁及宣传画中的恶霸地主那里见过。也就是说,在他们的思维概念里,有这种账薄的人,至少都是剥削阶级,甚者就是图谋变天之徒。
“我家是中农成份。”心中十分难过的赵文和低着头说,“我第一次看见这账薄时与大家的心情一样,感到十分震惊和害怕,同时还有一种罪恶感。当我看清
账薄里不是记的收租账或变天账、而是一些日常生活的琐事小账时,才松了口气。现在我之所以 把这些东西交出来,是因为我认识到我父亲有过剥削劳动人民的
思想,并且已有所行动,这账薄就是证据;这是十分可耻的。就说这几块银元和这对金耳环吧,作为一个劳动人民是根本不可能有的,也不应该有;然而我父亲
却有。这……这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我是这样猜测我的父亲,大概他正做着当地主或资本家的美梦时,就解放了。我真庆幸解放得及时,要不然我父亲
就成了人民的罪人,我也会因此而成为一个……哎!我最恨的是这个账薄,因为它跟电影中那些地主的账薄一摸一样!”赵文和气愤、沮丧的讲不下去了,随即埋着头将东西交了上去。
第四位学生拿出一幅《七仙女下凡》的画来批判道:“这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是没落的封建意识……”
第五位学生交出一幅《牛郎织女》画。
第六位学生捧出一尊瓷器“观世音”塑像。
随后的学生交出了《三英战吕布》、《三打祝家荘》、《孟姜女哭长城》、《百鸟朝凤》、《仙女撒花》、等画及《三侠五义》、《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
《今古奇观》、《醒世恒言》等旧小说,并逐个一一作了批判。
第二十一位是同学们称之为画家的董明明。他有几分害羞地展开一幅自己画的《仙女撒花》图说:“这幅是从我床头的墙上取下来的。通过这段时间的破四旧运
动,我认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腐朽的封资修思想毒害了。现在我怀着愤怒的心情,把这棵长在我床头的毒草拔了,决心在这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运动中,彻底改造好人生观。”
说话嘴角总是泛着笑的董明明批判完后,就拿着画边走向讲台、边又挤眉弄眼地挑逗着近旁的同学,那神态是说,你们看,我画的美女不错吧?
“画得真漂亮!”有几位男生半是调侃半是真心地说。
“无产阶级不讲漂亮。”董明明嘴角挑着得意的微笑、却一本正经地说,“讲漂亮是资产阶级思想。”
四旧之物收交完后,白老师颇觉风光。她踌躇满志地在过道上边踱步边说:“同学们再深入挖一挖,想想还有哪些东西属于四旧之物,想起后就站起来将它批判,不须举手征得我同意。”
“老师,红头绳、花发夹算不算四旧之物?”黄晓玲率先站起来提出了新问题。
“同学们认为呢?”白老师显得很学究地反问道。
“当然算。”部分男生一哄而起,大有幸灾乐祸之势。
“应当算。”白老师得体地微笑着说。
黄晓玲得到结论后,像大义灭亲般澶然,一把扯下自己辫梢上的红头绳,很气派地交了上去。
如此一来,凡是扎有红头绳、佩有花发夹的女生都自破起身上的“四旧”之物来。
在一遍纷纷“自破”的吵闹声中,黄晓玲来到杨娟桌旁。她刚一张口便觉不妥,于是就俯下身去贴近杨娟的耳朵说:“杨娟,你那对少于戴的蝴蝶结呢?怎么没见你交出来。”
“我没有。”杨娟不满地睖了黄晓玲一眼。
黄晓玲却笑着说:“你瞪我干什么?我是在提醒你,免得授柄于人。我记得清清楚楚,你有那么一对蝴蝶结,白底红圆点的。”
“早就遗失了。”杨娟态度坚决的说。
“谁信?你是舍不得吧?”黄晓玲抿着笑,疑惑地盯着杨娟。
“难道我的思想还没有你革命吗?”杨娟操起了杀手锏。
“你也学会这一手了?”黄晓玲含着笑说。
教室闹哄哄一遍,在谁也没留意谁在做什么的时候,突然有位男生大叫道:“老师,他还不肯交!”
当杨娟听见“他还不肯交”这句话时,不由惊了一跳,以为话是冲着她来的。她不敢贸然抬头看人,只是用心灵感受着氛围的变化。她忐忑不安的感受一会后,觉得自己身上并没有爬满同学们的眼睛,于是就慢慢抬起头来。
眼前的情景让她诧异,不但没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就连面向她的人都没有,大家都望着侧面墙壁上的一幅《给解放军叔叔钉纽扣》的宣传画在发愣。
杨娟也将目光投在了那幅画上,这时段国成对该画卖力的讲起来。原来画中有一位红领巾女学生在给解放军叔叔的军服上钉纽扣。
“老师,她还不肯把蝴蝶结取下来交了。”有鹤鸣之傲的段国成指着画中女学生的蝴蝶结再次哗众取宠,“她故意把幺指翘的妖里妖气。”
“翘幺指也说明有资产阶级思想吗?”一位女生问道,“做针线活时,这种手势是很自然的嘛。”
“我母亲缝补衣裳就不翘手指。”段国成抢白着发问的女生说,“劳动人民干起活来就是认认真真粗手大脚的,还能像资产阶级小姐们那样妖精吗?”
“按你这么说,我们女生都是资产阶级小姐了?”那女生不服气地问段国成。
“你不服就问老师。”段国成用压服人的态度大声说,“老师你说呢?”
段国成的问话使白老师措手不及,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借扶正眼镜的片刻里进行思考。一会,她果断的决定采用永远都立于不败之地的宁左勿右的方式,
说:“我赞成段国成同学的看法。从这件似小却非小的事上,可以看出他的无产阶级觉悟高。当然,有的人做针线活儿是会无意识地翘起幺指。但是作为宣传
画来说就不应该画出妖气的东西来,因为我们劳动人民的手是一双轮大锤、挥铁锄的勤劳之手,是战天斗地改造山河之手。因此我认为这幅画的作者思想意识和世界观应该打个问号”
正在学生继续搜肠刮肚地挖掘能说明自己革命觉悟高、识别能力强、思想红的四旧之物时,李华新像一头山羊似的闯进了教室,并径直跨上讲台显赫挺立。紧接着他快速地解开手中的布包裹,随即将笑罗汉举起来展示给同学们看。
“怎么样?”李华新颇为得意地高举着罗汉。
学生们一见锃锃光亮、挺肚大笑的罗汉后不禁惊叹道:
“嗬!大肚笑罗汉!还是彩色的!”
“嗬!李华新,这笑罗汉在你家呆了多少年?”
“李华新,你家谁最喜欢这笑罗汉?”
“嗬!郭永泰就像这笑罗汉的儿……”
……
同学们的赞叹,使李华新脸上泛光,忘记了自家的贫穷,竟用一副富有的表情侃侃而道:“在我妈妈眼里,这封建家伙比我还重要。记得有一次……”
李大妈出门后不久,总觉得心神不宁,老被一种不祥之感缠绕着。随着不祥之感的加重,她放慢了去垃圾场的步伐,最终果断地转身往家里走。当她看清楚
紧锁的大门时,心跳得更快了,不祥之感也更明显。她边开锁边想:“老大这么快就出去玩了吗?刚才他还像条懒狗似的躺在床上的嘛!这里面莫不是真有什么名堂?”
打开门后,她就直奔楼上而去。由于紧张心焦她连背篼也忘记了御下,就匆匆跪于床旁,伸手朝床底下探了去。但她马上又将手收了回来,旋即摔下背篼钻进了床底下。
“天啦!罗汉呢?罗汉,我的罗汉……”李大妈望着从床底下拖出来的空竹篮哭了起来。
“我自己的东西放在自己的家里惹了谁?踩了谁的尾巴?老天……”李大妈盘腿而坐,拍打着楼板边哭边述,“华新,华亮,你两个死龟儿嫌老娘穷就滚你
妈的蛋,别进我的门。你们把我的东西拿去讨好谁?讨——好——谁?讨好哪个乌龟王八蛋?你这两个孽种,快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还来得及!”李大妈突然清醒,“他没走多远,我去追。老娘今天跟他、跟他们拼了!”
自给道理、自我打气的李大妈怯怯地鼓起勇气、佯有威仪地朝附四中奔去。一路上,她不停地念道:“还来得及……老师是讲道理的……”
由于年龄、身体及性别的缘故,她自以为的狂奔也不过是大步急走,因而没引起路人的注目。还没“跑”过区大街一半,她就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不
由放慢了速度,并用手按着胸膛。片刻她意识到事情刻不容缓,于是一咬牙,双手叉腰又狂“奔”起来。眼冒金星的她跑过拱桥站时,一辆解放牌卡车从后面驶上来
急停在她前面几米处。随即驾驶室里伸出左师傅的头来。左师傅名叫左明汉,就是昨天指责过李华亮的人。他与妻子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他正派富有同情心,若
不是李大妈穷得有骨气,他早就会给予她一些变相的资助。在街坊中,他很佩服晏妈和李大妈,认为她俩是最有良知的人,是万头躜动的光点。本来左明汉比两
位妇女小不了几岁,属同辈人,但他还是跟邻居们一样叫她们“大妈”。这大妈一词在观音巷里不只是代表辈分,还说明“仁慈”、“本分”。
“李大妈,你在跑什么?”跨下驾驶室的左师傅大步朝李大妈奔了过来。
“出事了!出事了!快去学校!快去学校。“李大妈边叫边奔向卡车。
“老大又惹祸了?”左师傅边问边松手刹。
“是他龟儿子,这个挨刀的东西。”李大妈前倾着身子,一副恨不得一步就要跨进学校的焦急神态。
“他又打人了?”快速驾驶着车的左师傅问道。
“这次不是打人,是把我的罗汉偷去讨好人。”李大妈气愤地说,“开快点!还来得及。”
“华新昨天还护着你嘛。”左师傅说。
“都他妈的中邪了。”李大妈骂道。
左明汉淡淡地笑了。
汽车驶进学校,左师傅麻利地停下车,把李大妈扶到了地面。李大妈脚刚沾地,就叉开腿朝高于球场数米的教室奔去。左师傅向前疾行数步,把李大妈拦住
说:“你把东西拿回来就走,不要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伤了华新的面子。不要急,我等着你。记住,千万不要说他偷东西。”
李大妈一气跨完台阶,来到了教学大楼与平房教师前的空地上。她再抬腿时懵了,不知道儿子在那一间教室学知识、长见识。她有些发愁了,望望教学大楼
又看看平房教室,瞅瞅平房教室又打量打量教学大楼。她在左看右望中不由叽咕道:“能造这么好的房子,还叫学生回家偷东西。难道我那罗汉就……”她气愤至
极,猛然想起儿子曾对自己夸耀过的高级教室的事来。因此她一抬腿就直奔教学大楼而去。
“……总之,我妈妈十分看重这罗汉,每天要把他擦得锃光发亮,连家具都不……其实我家也没一件值得擦一擦的家具。”李华新说道这儿,不由心情有些沉重起来,几分酸楚味侵染了心。
“你是在批判四旧、还是在赞扬你妈妈爱护四旧的精神?”段国成一本正经地呵问李华新。
心中酸楚的李华新此时对咄咄逼人的段国成来不起气,只是睖着他淡淡地说:“我是在批判我母亲大人顽固的封建思想。段国成,你还想借我出点什么风头?”
恰在这时,灰尘满面的李大妈一头闯进教室,张口就对儿子大骂道:“挨刀的,当真是你偷了!”她话音未落,就冲上讲台,把儿子的衣领死死抓住。
对文化大革命来说,这突如其来的悖逆之事,惊得学生们二目圆睁,一个个站起来盯着李大妈伸长了脖子。
“这人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有人问。
“嗯,应该是李华新的母亲。”有人明白过来。
万万没料到母亲会来的李华新本已是一肚子恶气,现又见同学起哄、嘲笑,便不由怒气大发,右手举着罗汉,左手扳着母亲那只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同时厉声呵道:“你放不放手?快回去!”
“哟!你是觉得偷东西丢脸,还是嫌老娘这身衣裳使你没脸见人?”李大妈伤心地哭了起来。
李华新是有点嫌母亲形象丢了自己的脸,因而就气急败坏地再次叫道:“你快回去!我们正在上课你懂不懂?”
“你才丢老娘的脸,当起小偷来了。”伤心的李大妈双手像钉耙似的一耙紧接一耙地抓着儿子的脸。
狼狈而又无奈的李华新见母亲已失去理智,便知事情会越来越糟,于是就将罗汉交给了白老师。李大妈见罗汉易手,就放开儿子去找白老师。趁此机会,李华新摸着脸上的伤赶忙溜之大吉。
李大妈怯生生地望了望白老师后,就畏畏缩缩地说:“老师。这罗汉是李华新从家里偷出来的,我——我没同意。”
白老师没答话,只是看着李大妈和气地微笑着。望着白老师的微笑,不知时局的李大妈像菩萨一样与白老师相面佇立。
面对如此破烂形象的劳动者,白老师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一味微笑不合适,于是就耐心说道:“李大妈,破四旧是党和毛主席的号召,是文化大革命的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要积极地响应和拥护,并要用实际行动来说明我们的立场……”
李大妈听出白老师要收缴她的罗汉后,就恼恨地打断对方的话,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懂你们那一套,只知道这罗汉是我的东西。”
学生们见李大妈这般蛮横无理,如此守旧顽固,就纷纷谴责到:
“你还这么顽固,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现在是什么时期,能容你落后吗?”
“如此轰轰烈烈、势不可挡的文化大革命竟然还有人公然对抗,这真叫人气愤和不可思议!”
“这么严重的旧思想,我们因该帮助她一下!”
“对!好好的帮助!批判她的旧思想……”
“再不脱胎换骨,就是斗争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在如此火热的革命氛围下,学生们激动了,有几个义愤填膺者跨上讲台将李大妈围住,并指指戳戳地呵斥着,大有开斗争会的架势。
好心的白老师拂开学生,站在李大妈跟前,笑盈盈地劝告道:“李大妈,您看学生们的觉悟有多高!你不要拖你儿子的后腿。您回家去静下来好好想想,作作思想斗争,慢慢就会想通的。”
见这架势,此刻的李大妈也想通了,因为再想不通就要挨批斗了。十几年来街委会一些斗争坏人的大会,她都由不得己的参加了,所以深知斗争会不是斗人的思想,而是斗人的筋骨。因此她软了;但心里更硬更恨了。
无奈而又紧张的李大妈决定放弃罗汉,故紧绷着脸,紧咬着干燥失血的嘴唇,强抑着泪水,逡巡到门口,伸长脖子,对着众人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叫声:“李华新!你把你妈当什么东西了?”
李大妈喷射出这口恶气后,就擦着泪转身跑走了。李大妈这声嘶叫,震得学生们一时间里赧色满面,面面相觑。
左明汉见李大妈哭哭啼啼踉踉跄跄朝自己奔来后,就急忙上前搀扶,并安慰道:“李大妈算了,一个罗汉算了。你再怄气还是要不回来,这多不值。”
挂着泪水的李大妈钻进驾驶室说:“现在的学校教了些什么学生,比畜生不如,他们不但不还我东西,反而想开我的斗争会,说我是什么旧思想。”
左师傅被李大妈的无知逗笑了。他开动了车后说:“李大妈,破四旧是文化大革命的主要内容之一。这还算不上啥,听说北京已有了红卫兵。他们已不读书
了,整天专门破四旧,连有学问人的思想也当成旧东西挨破了。听说北京的红卫兵批斗了很多人,挨批斗的人不是知识份子就是大干部。这批斗会就是街委会那
种斗坏份子的斗争会。斗争会那情况你是知道的,可是不好受的哟!从现在起,你要对一切不闻不问,否则稍有一言半语不慎,就会招来祸事。李大妈。我不是
吓唬你,听说有些开国元帅,就是那些大大官都因一个什么态度问题呀,对文化大革命的感情问题呀,或是有一两句顶撞的话呀,都统统属于批斗对象。你想想,
这场运动连那些大官、大大官都不放在眼里,也不讲情面,你又算得了什么。李大妈快想开些,罗汉就算了。”
“这么说我私人的东西就该被国家收缴了?”李大妈没有底气地说。
“私人?”左师傅抿嘴笑了,“私人的东西?“现在连人都是国家的,哪还有什么私人东西。”
李大妈不再说话,像个木偶似的呆坐着。
因关心、担忧而不时瞟上一眼李大妈的左师傅见对方想入神了,于是就频频按响了喇叭,随后又宽慰地说:“李大妈,那罗汉就算了。你有两个那么好的儿
,真是有福气!你把身体气坏了,谁来养他们?看得出华新、华亮都是很会学本事的人,你还等着享他们的福呢,他们只是现在还不懂事罢了。”
“哼!我再也不喂那两个没良心的东西了。”李大妈揪了一把鼻涕笑了。
左师傅跟着笑了,“李大妈呀李大妈!你爱儿子连苦和累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可嘴还这么凶。唉!穷苦百姓的母亲就这么个性格。”
汽车在林荫道上行驶着,好邻居的关心和关照使李大妈渐渐消尽了气,不再叹惜自己的罗汉,而是想到了怕自己的落后会使儿子在学校遇上麻烦。想到儿子跟着自己这个拾破烂的妈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她不由心酸得哽咽起来。
“李大妈,你怎么哭了?”左明汉急忙放慢了车速。
“左师傅,你能送我去染料店吗?今天的时间全被华新给耽搁了。“李大妈微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