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我的旧时光之十二
2013年11月22日星期五
今天是星期五,天气阴。哪怕是现在,我都不愿意去回忆那段晦暗难捱的经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我当时那种绝望和无力的心情。
为了寻找延喜,我迫不得已又联系了奇东勋,一听我说要偷偷越境北朝鲜,他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肯帮忙,他说他只会往出带人,没见过谁还往进带人的。但是除了他外,我实在找不到可信之人,既然他不愿意,那就只好拜托他帮我介绍一个可靠的蛇头吧。奇东勋见我去意坚决,只好联系他另外一个好哥们儿,伪装成贩卖盗版音像制品的小商贩潜伏在北朝鲜的稳城郡。那里有一座人民保卫部拘留场,其实它是一个警察局监狱。据说大部分脱北者被遣返后都会被暂时押送进这里,之后会按照罪行的轻重分别被送往劳动锻炼大队,以及教化所和集结所。延喜具体在哪里无从知晓,没有人知道答案,但是奇东勋随便一张嘴就说出在北朝鲜境内不下十个监狱名字,还是震惊到了我。然后告诉我,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基本上进去的人没有谁能逃出来的。还说,如果这个监狱没有,就不要指望可以去其他监狱了,他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以带着我在北朝鲜全国乱窜。在那个陌生的国度,陌生得如荒野一样的小城,那冰冷灰暗的建筑,那高高的带着铃铛的铁丝网,那连空气都让人压抑窒息的地方,我努力又疲惫地寻找着她,从最初的希冀一点点地被磨灭,到后来的一天比一天绝望,最终无功而返。
我灰头土脸地折返回国,其中艰险省略不述,意志消沉到茶饭不思,揣测着延喜可能遭遇的种种不测,最糟糕的大概就是死亡了。一想到她可能会死,我竟然连呼吸都是痛的。
后来可以找到延喜,这一切都要感谢奇东勋的热心帮忙,如果没有他,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延喜相遇了。上次的无功而返让奇东勋多了一个心眼,每每遇到越边境线的年轻女人,他都会多看一眼是不是延喜。是他发现了从深坑里爬出来的被大火烧得奄奄一息的延喜,将她拖回到珲春并立即与我联系,并还在我未到达珲春时,便已经将她送进医院及时治疗。他是我和延喜的恩人,只不过后来他被抓了,听说是在穿越图们江时被边防军人发现并向他射击。之前与他很熟的军人退伍不干了,他不知道那里换人了,没来得及给好处。那之后,我便再也无法得知他的下落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有时候,我因为想念延喜进而会想起他,但对他的祝福竟然仅仅是希望他还活着,只是活着而已。
延喜后来对这件事的描述,据说是边贞爱与另外一伙人勾结做了一个扣,那伙人想要姜延喜,边贞爱想要钱,但她的本职工作不能直接把延喜交给对方,需要在她移送脱北者遣返回国当天假装被人劫持,趁乱将姜延喜交给对方。边贞爱可以同意只能证明一点,对方给的钱足够多。那时候,我依然不知道那伙人到底是谁?为什么紧抓着延喜不放?我有问过她在哪里被抓的?是不是医院附近?她说记不清了。又问她在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她说每天被那伙人折磨得生不如死。再深问,她就说想不起来了。这个我相信,曹老师去世后,她的精神就没有正常过,记忆断片更是常有的事。她说自己只有被抓之后送回国界线的记忆,她与那些被抓回的脱北者们一起,用铁丝穿过锁骨,像穿一串蚂蚱一样,大家的步伐一致,低着头走回当初逃出来的那个国家。因为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剧痛无比,一个人痛会连带大家都跟着痛,所以谁也不敢乱动。可就在不远处,有一群人手持枪支在等着他们,见他们走近了,直接举枪射击。她前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了,混乱中,人们想要逃,想要躲避子弹,可是谁也折不断那穿过身体的细细长长的铁丝。她和其他人一样,在这种恐惧、剧痛和无望中做着垂死的挣扎。铁丝突然被工具掐断,她被一个持枪的男人快速提起。锁骨上的那根铁丝还在,仓惶中,她想拔掉那根铁丝,但她的双手立刻被反绑,嘴巴被缠上胶带,铁丝的两头被一个叼着香烟的男人扭到了一起变成了一个圈,然后那个男人就一手拿着烟,一手握着那个铁丝圈拖着她,她疼得天昏地暗,哀叫连连,很快疼晕了过去。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完整的记忆了,都是一些只言片语的零星片断,凑不成一个完整事件。在失踪的那半年里,她已经被折磨得支离破碎,不成样子,能活着回来於我而言已经非常庆幸,不敢再奢望其它了。
2013年11月24日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天气晴。
治疗烧伤用去了半年的时间才慢慢恢复。延喜全身60%面积烧伤,浑身上下只有双手,下腹部、头和脸还有一点完好的皮肤。一开始,我以为最让我感到难受的是她说不清楚自己身上这些大大小小的伤是怎么来的,后来我才发现,比起她说不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她身上恐怖的伤疤才是我的致命伤。
我就是这样一个虚伪的人。
治疗烧伤的那些回忆此时就像初冬早晨的浓雾,不着边际地对着我席卷而来,寒凉而苦涩,润湿了我的情绪,也让我无处逃脱。仔细想来,我发现自己与她之间最最清晰的记忆竟然就是热恋时她青春可人的模样以及毁容后扭曲可怖的样子上。我现在也依然记得在重症监护室看过延喜后奇东勋对我说的话,那口吻就像在很潦草地总结着延喜的人生一样。
“她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怜啊。”
我当时跟他站在医院门口,他这样说时,我没有接话,却问他要了烟,还故意撇过头去看夕阳。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吸烟,他以为我会吸烟,没有犹豫便给了我一支。他的话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回放且无限放大,我拿着香烟的手开始发抖,它变得又冰又凉,不知是尼古丁的作用还是别的原因,我的心也慌得难受,头昏沉沉得让我分不清目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一周后,我雇了辆救护车,一路将延喜拉回到延吉烧伤医院继续治疗。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手里的钱却先用光了,每天巨额的医疗费用将我压榨得喘不过气。如果具牧师在的话,也许我还不至于那么困难,但他是一年多后回来才得知延喜出事的,据说是因为韩国那边的事耽误了原定的返回计划。
写到这里时已经黄昏了,西边最后一丝霞光变得有些黑红,它将周围的天空染得橘黄,还有些微微泛青。
2013年11年30月星期六
今天是星期六,天气多云。
曹老师去世后,因为延喜的关系,我几乎和从前所有的朋友同学都断了往来。这次因为延喜住院,我又再次与往日的朋友们联系起来,却是为了借钱。见了一圈儿人,并没有如我所愿借到足够的钱,凑在一起简直是杯水车薪。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得挪不动步子,还剩下谁了呢?现在,只没找师弟韩宇了。虽然电话还没打,但我已经没有心情再联系了,结果不会有太大改变。曾经,我和他们整日吃喝玩乐,没想到真正需要帮忙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肯伸出援手帮忙,难道这就是现实吗?可是,延喜还躺在医院里,她需要钱救命。
电话还是拨了过去,韩宇一听是我,很痛快地答应了见面,地点就约在曾经实习,也是我当时工作的那家医院附近的一个冷面馆。这群人里,我和韩宇的感情还算不错,大学毕业后,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同学和舍友(亦室友)。只是这几年不见,也不知道韩宇在忙乎些啥。不管人家忙什么,反正比我强就是了,韩宇的老子可不简单,那可是去过中南海的人,后来还上了宣传报纸,再后来就升官了,成了州里的宣传部长。依仗老子,韩宇混得自然不错,快毕业时就和我说过不想继续深造医学,他爸爸给他安排了一份政府的差事,据说油水很大。不过,他最后还是和我一起念了研究生,同在曹老师手底下学习。曹老师出事后,他和我一样也被迫换了导师,只不过他没有转专业。
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韩宇风尘仆仆地来了。一进门,他就直喊这天真他妈的热,自己快饿死的话。出于礼貌,尽管我已经囊中羞涩,还是要了一盘炒鳀鱼和两份小碗冷面。他见桌上摆着的饭菜,上来就挖苦我,金师兄,你怎么抠抠搜搜的,就这么点东西够谁吃的。说着,他就叫来了老板,又要了一碗石锅拌饭。他倒是不客气。我因为心里有事,就没怎么吃,桌上的饭菜几乎被韩宇一人扫光。末了,他又喝了一碗水泡菜,这才有工夫和我说话,问我还记得咱们上学那会儿吗?大半夜的特别想吃烤地瓜。
是啊,那时候我们这帮学生都穷,谁也没钱。对韩宇,那时候的回忆变成了甜蜜的回忆,想要把过去的贫穷当成甜蜜的回忆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今天的富有,例如韩宇现在。言谈中,我知道韩宇已经下海经商,做起了生意。不仅把生意做大,还从南方成功转移到北方,好像是做电子产品方面的生意,叫MP4播放器。据说只有扑克牌大小,却可以像电视机一样播放视频,比以前的CD随身听更加利于携带。他现在不但成了我们这帮同学里最阔绰的人,还拥有了一套别墅,在市区已经有了三家店铺,其中有两家销售国外某品牌手机,生意非常火。可是,他还总哭穷,一张口就说老百姓不识货,没人买他的产品。如果北方的老百姓有南方人的觉悟,如果北方的老百姓识他的产品,如果北方的老百姓……一顿饭下来,他把北方的老百姓数落了一通,褪掉了半张皮。我听着他的话,一度以为他生意亏本了,而且赔得很惨。事实上他没有,他过得很好。以前,我已经习惯了他这些瞎扯,没正形似地说话。可现在,我根本无心听他这些废话。心里真想叫他闭嘴,可嘴上却说,大家都不容易,慢慢生意会好的,别着急。
老同学又叹息了一声,对我说道,本来还想着这个情人节给老婆买条金链子呢!再带着她去香港玩玩,这下也泡汤了。情人节?我头一次听说。老同学的表情像在看一个怪物,说你不会不知道吧,当年可数你最时髦了,说汉语都比我们更加字正腔圆,怎么连国外的节日也不知道哪!他现在说汉语几乎没有口音了,当年他将曹老师说成操老师的事,我们当笑话好长一段时间。可我的心思不在这里啊!我想向你借钱,然后给延喜看病,谁有心思听你过什么鬼情人节!老同学似乎才想起来我和延喜的事,便问我们有没有结婚?这真是一个机会,我咽了口唾沫,正准备说借钱的事,没想到被韩宇又给岔开了,对我说道,不管怎么说,你们给曹老师一个交代,他也算得偿所愿了,知道后也会瞑目的是吧!所以咱们还是不提了,吃完了没?吃完了就走吧,我那头还忙着呢。韩宇先我一步出了门,我跟着他站起来刚走到门口就被老板叫住了,我有些漠然地回头,老板让我付石锅拌饭和水泡菜的钱。走出冷面馆,韩宇叼着香烟喷云吐雾,正启动着摩托。我摸了摸瘪瘪的兜,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面子到底是个什么狗东西!延喜躺在医院里都快死了,我竟然还在为该死的自尊不好意思张口!金南修,你刚才应该直接说才是。韩宇向我扬了扬手,说走了,老同学。我赶紧上前一步叫住他,说韩宇,能借我一点钱吗?
“钱?开什么玩笑!你向我借钱,没搞错吧!”韩宇完全不相信地喊。
我厚着脸皮对他说,我有急用,如果你有,拜托借我一点。韩宇这才意识到是真的,但他直接拒绝了我。说金师兄,如果是前段时间你向我借,我保证借,可是我最近赔了本,北方的老百姓根本不识货,连点文艺情怀都不懂,害我的MP4全积压在库里卖不出去。刚才也和你说了,我因为没钱,情人节都没办法送老婆金链子,答应她去香港玩的事都泡汤了。我只好对他说明白了,他见我面露不快,又解释一句缓缓的,下次你张口我准借。
哎……还是相信他的话吧!为了不至于下不来台,还是相信老同学的话吧!人家因为没钱,情人节都没办法带老婆去香港玩,也没办法给老婆买金链子了,各有各的难处吧!我也该感谢他才是,他没向我借钱已经不错了。
回到木屋,我没有立即走进屋里,而是倚在杜鹃树下发呆。我想起了远方的母亲,现在,我能想到帮助自己的人竟然只剩下了母亲。
我跟延喜的主治医生交代好一切,又向单位请了假,便起程回了老家。见到母亲后,我长久以来强撑的精神再也无需伪装,软弱地倒进了母亲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母亲吓坏了,忙问我怎么了?我只好实话实说,告诉母亲我在外面认识了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脱北者。我简明扼要地说了下我与延喜的相识相爱以及发生的意外和她的受伤过程,然后告诉母亲她现在人躺在医院里正在治疗,我已经花光了所有的钱,实在是没办法了。母亲听完后问我需要多少?我犹豫着数字,不敢往多了说,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母亲一年的收入有多少。这几年我没往回拿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竟然还要张嘴向母亲要钱。母亲见我迟疑不说,就问两万块够吗?在母亲眼里,两万块已经不是小数目了,于是我只好点了点头。
母亲让我先照顾一下妹妹,她要出去一趟,也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妹妹也病了。我胡乱抹了抹眼泪,不忘问母亲她怎么了。母亲边穿鞋子边说,杜医生说是感冒,吃了几天药,可始终不见好。我用手探了一下妹妹的额头,发现滚烫,这不是发烧了吗?我赶紧问母亲还有别的症状吗?母亲想了想对我说,有点拉稀,吃进去的饭也吐出来了,总是哭闹说脑袋疼,还动不动就听不清人说话。出门之前,母亲又告诉我一会儿杜医生会过来再瞅一眼。听着母亲的描述,我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什么感冒,开始给妹妹做触诊,检查她的眼睛、口腔和耳朵,这一拉耳朵不要紧,妹妹立即痛醒了,迷迷糊糊地疼得直哼哼。此时,杜医生也背着医药箱来了,见我回来后非常高兴,开始和我聊起妹妹的病情。我向她要来耳镜继续给妹妹检查耳道,妹妹被我弄疼了,也被我胡子拉碴的模样吓哭了。我是多么的自私啊,此时此刻,我满脑子竟然都是延喜,根本无心听杜医生对妹妹误诊的那些唠唠叨叨以及无效的治疗过程。妹妹不肯再配合检查,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我勉强振作了一下,还是先给妹妹治病要紧。
我对杜医生说妹妹得了急性中耳炎,告诉她该用什么抗生素,先治疗一周看看效果,如果症状减轻了就继续用。还需要止痛药,小孩子都忍不了疼,告诉她用美林就行,即退烧又止痛。杜医生觉得奇怪,问我不呆几天吗?你这个医生哥哥都回来了,还用我这个村医呀?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只好闷头先给妹妹做皮试,可是我又弄疼她了。她又开始闹脾气了,张开嘴巴就大哭,嘴里喊着哥哥坏,要妈妈,我一边哄她一边快速往里推药。她还是哭,之后连药也不肯吃了,我只好将她背在后背上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哄着。妹妹在我的后背上哭着睡着了,睡着了也好,我迅速给她静点抗生素,往耳朵里滴了几滴麻醉剂,这样可以止痛。退烧药无法口服了,也只好入小壶给药。我心不在焉地做着这些事,脑子却在想着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还有延喜她现在怎样了?病况有没有好转或恶化?
傍晚时分,母亲终于回来了,原来她去借钱了,借了三万块,加上家里原本的一共五万块,将它们全部交到了我手里。我看着这笔厚厚的钱,视线又被泪水糊住了,母亲低声解释怕不够,万一不够就不好了。我望了病中的妹妹一眼,对着母亲跪了下去,惭愧又自责地行了大礼,哽咽着说了一句:
“母亲,儿子对不起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