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大陆读者是谁呢?
上海文艺出版社给了我一个机会。5月1日的签名会上,我终于见到了我想见的
人。
队伍太长,对每一个读者我只能深深地看他一眼,把面貌和感觉摄进印象里,
然后问他的职业。读者显然也知道我们见面之不易,有人从南京、无锡乘火车赶来,
有人带了礼物: 一首诗、 一副对联,邮票、卡片、装饰品……。一个年轻人说:
“读了你的《我不站着等》——”
他停顿一下,继续说:“觉得很惭愧,但是想告诉你,大陆人不都这样的。”
我说:“我知道。”
他弯身去摸索一个塑胶袋子,取出一束鲜花,递给我:“早上挤公共汽车,就
怕把花给挤坏了……”
我接过花,轻嗅花的香气。电视台的摄象记者正拍着别处,急急赶了过来,对
年轻人说:“请你把花拿过来,再献一次好吗?”
年轻人断然拒绝:“这是我真的感情,不表演的,没有第二次。”
我仍旧捧着鲜花,看着他走开的背影。
两个半小时之后,我终于也认识了一个轮廓:我的大陆读者,是十七岁到七十
岁之间的人,高中大学程度以上,大中学生居半数,但社会中的老师、工程师、干
部、图书馆员,各行各业都有。白发苍苍的老先生不少,老太太却几乎不见。
和台湾不同的是,读者中有好些个所谓“蓝领阶级”:工厂工人、厨师、司机
……。最奇特的是,男性多于女性。
为什么?我求教于上海朋友,为什么在这里男读者远超过女读者?上海朋友半
诙谐半正经地说:“大概因为台湾还是一个文化比较传统的社会,男人是主导的、
强悍的,而大陆的男人已经没有那种优势,比较柔弱。你的文字,对不起,是比较
阳刚的,所以比较吸引男性读者吧?”
我很怀疑他的分析,但是,谁能给我更好的答案?
在华灯初上的外滩,我看见情侣在江岸上相依而坐,脸上有恬然遗世的神情。
拥挤的公共汽车在南京路上停停走走,我看见被生活折旧了的脸孔贴在玻璃窗上,
疲倦而木然。和平饭店前有西装革履的男人,福佑路市场里有捧着大碗吃饭的女人。
城隍庙前有人依着画廊雕柱对镜头做出粲然笑脸。
我还是不认识我的读者。他们经过了什么又看见了什么?他们害怕着什么又追
求着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幻灭又有什么样的梦想?不曾和他们一起成长,我无从
想象他们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可是在那长长的队伍前端,我们曾经深深地对望;回
想那对望的一刻,或许我们竟是熟识的。写作者在孤独中写作,读书人在孤独中阅
读,那孤独其实是种种情怀的交会。文字之所以有力量将不同世界的人牵引在一起,
是因为不管他们经过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在心的最深处,他们有一样的害怕与追求、
相似的幻灭与梦想,午夜低回时有一样的叹息。
我们毕竟在同一条历史的长廊里,或前或后;鲜花释出清香,像丝带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