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的最后一里地:从川普“食用油”口误看地沟油产业链的制度裂隙

 

 

《文明系列·制度资源篇(补章)》

制度的最后一里地:从川普“食用油”口误看地沟油产业链的制度裂隙

 

一、引子:一句“食用油”的制度意味

 

二〇二五年十月中旬,美国前总统川普在社交媒体上宣称,他正考虑终止与中国有关的“食用油”业务,以回应中国自四月以来停止购买美国大豆的行为。这句话表面上似乎延续了历次中美农产品争端的语气,但其中的“食用油”一词,却隐藏着不同寻常的制度含义。

 

在国际贸易统计中,中国向美国出口的真正食用植物油极少,全年仅数千吨,金额不足千万美元;而出口的废弃食用油——即地沟油、废油脂(Used Cooking Oil,简称UCO)——却超过百万吨,价值逾十亿美元。换言之,美国进口的“食用油”,事实上大多是中国处理后的废油原料,用于再精炼为生物柴油或可持续航空燃料。

 

川普的“口误”并非偶然。它在政治上可唤起民粹情绪,使农民相信他在“反击中国”;而在制度层面,则是对中国在废油产业链中最后一段——即高附加值精炼环节——长期拱手外让的冷峻提醒。

 

这句“停止进口食用油”,实质上点出了一个制度裂口:中国在掌握完整技术与设备能力的情况下,却选择出口半成品,把“最后一里地”的利润与话语权让给他国。

 

二、技术突围的速度与瓶颈

 

中国在废物处理与资源化技术上的进步无疑惊人。从上世纪末的进口设备阶段,到二〇一〇年代的全面国产化,再到今日输出东南亚与“一带一路”国家,中国在垃圾焚烧、污水处理、废塑料与餐厨垃圾处理方面均形成了可输出的体系。

 

废油脂处理技术本身并不复杂。油水分离、脱胶、加热脱水、催化转酯、脱色脱臭等环节,均源自化工与油脂工业的成熟工艺。若有政策支持与市场回报,中国完全具备在短期内建成规模化精炼体系的能力。

 

近年各地也出现了若干示范工程,将餐厨垃圾与废油脂集中处理,生产生物柴油或化工原料。其技术路径、工程设计与设备集成都可与欧洲并列。若以能力论,中国并不缺乏完成这条链条的条件。

 

真正的障碍,并非技术,而是制度。

 

三、制度缺位与末端放弃

 

地沟油问题在中国的治理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它不是单纯的产业议题,而是食品安全与社会信任危机的象征。自二〇一〇年前后地沟油事件频发以来,政府对其采取高压态势:宁可过度防守,也不冒舆情风险。

 

因此,废油脂产业链在政策设计中被有意截断。上游收集、预处理、出口被视为“安全区”,末端精炼、燃料化、再利用则被归入“风险区”。对地方政府而言,承担“再炼”项目意味着潜在的食品安全问责、环保责任与民意风险;相比之下,将半成品出口给他国显然更保险。

 

在资金层面,废油精炼属于低毛利、高成本行业。若无补贴与政策激励,难以形成投资回报。中国在垃圾焚烧、污水处理等领域之所以成功,正因有财政兜底与PPP模式,而废油脂精炼并未纳入此类战略范畴。技术虽在,却无制度驱动。

 

此外,末端高附加值产品需通过国际认证体系,如欧盟的REDⅡ或美国的RINs、LCFS。认证费用高、流程繁复,标准掌握在欧美手中。中国企业若自行生产燃料出口,不仅成本增加,还可能在标准上被排斥。于是,“出口半成品,由他国完成认证再转售”,反而成为制度上最经济的选择。

 

四、贸易与话语的双重模糊

 

川普的“食用油”表述恰好击中了这一制度软肋。表面是贸易指责,实质是话语试探。

 

在美国公众理解中,“食用油”象征民生商品,政治动员力极强;而在能源与产业语境中,它又可指代废弃油脂,属于可再生燃料原料。川普以模糊词汇出击,既能向选民展示“反击中国”,又能在技术层面打击中国残存的出口链。

 

更重要的是,这种语义混用反映出国际制度的不对称。谁定义词汇,谁就掌握解释权。中国虽在生产端、技术端具备优势,却在定义端缺乏主动。欧美可以把UCO称为“绿色原料”,享受碳积分与税收优惠;而中国若在国内推动同类项目,却往往被视为“废油再炼”,在制度与舆论上遭遇防御性标签。这种话语差异,正是制度文明的潜台词。

 

五、产业链的现实逻辑

 

废油脂出口并非偶然,而是多重制度与经济力量的合成结果。

其一,地方政府以风险规避为优先,避免舆情事故;

其二,企业以外汇与现金流为导向,出口收益快于内销;

其三,国家在政策层面尚未把此列入绿色能源战略核心。

 

结果是,一条本可形成闭环的技术链,变成了典型的“前热后冷”:收集、预处理环节活跃,精炼、燃料化环节沉寂。产业利润与碳信用在链条外被截留,中国成为“绿色能源原料国”,美国与欧洲则在末端实现制度性套利。

 

六、制度失语的象征意义

 

与稀土、半导体、能源装备相比,地沟油似乎微不足道。但正因为它平凡,更能反映制度深处的惯性。稀土产业能构成战略垄断,是因为国家把它视作安全资产;而废油脂被归入低端再生范畴,缺乏制度级关注。

 

这种分层决定了政策能量的投射方向——战略资源获得垄断地位,民生废料被排除在国家战略之外。久而久之,“最后一里地”就成了无人区:既无资本动力,也无制度护航。

 

川普的口误在某种意义上提醒了这一点。中国早已具备完成这一里地的能力,却在制度结构中主动抽离。技术的胜利因此被制度的缺席所掩盖。

 

七、未来的转向与制度回声

 

若要重新夺回这条价值链,中国需在三个层面完成制度重构。

 

第一,政策归位。应将废油精炼纳入绿色能源与碳中和战略,给予财政补贴、税收减免与碳积分激励,使之具备产业吸引力。

 

第二,标准自主。必须建立本国的可再生燃料认证体系,与国际标准对接而非附庸。唯有掌握标准,技术能力才能转化为价值能力。

 

第三,风险共担。通过保险、责任分层、信息公开等机制,使地方政府敢于承接项目,企业敢于投资,不再让舆论恐惧成为产业空白的理由。

 

八、制度余响

 

当下的地沟油出口,看似一段微不足道的贸易,却浓缩了一个文明的制度密码:技术能力可以速成,制度话语却难以速建。

 

从垃圾处理设备的出口,到稀土精炼的垄断,中国证明自己能在物质层面迅速追赶世界;但在定义权、标准权与末端价值链的制度布局上,却仍被旧体系约束。

 

“最后一里地”不仅是废油精炼的缺口,更是制度主权的隐喻。

技术可以复制,话语却需重建。唯有当中国能在制度上定义自身的资源与价值,地沟油才不再是被出口的废料,而能成为制度自信的再生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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