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我們講到,我們有一種被稱為“極端主義的習性”。這種習性來源於久遠的,根深蒂固的對於“有極端”的崇拜和信仰。一代又一代的人因此而習慣性的堅信,必定有一個“最高道德”或“宇宙的本質”存在。並因此而發展出了對於達成「最高道德」或追隨「絕對真理」的「偏執狂」式的人格。 這種習性或人格會促使我們合理化“不惜一切手段”,包括使用暴力的手段,或恐怖的手段來達成所謂“歷史的必然”或“人類的價值”,而使人類社會一次又一次的遭遇到“一片灰烬”或“一地雞毛”的局面。
那麼,「非極端」或「非暴力」才是真理嗎?或者是唯一正確的手段嗎?這種針鋒相對的論戰也會在海外華人群體中看到,譬如,對於發生在香港和內地的“民主運動”,及其“手段”的看法上,總是有一派的觀點是主張“非暴力”,“非極端”的,並將之視為是戰勝強大專制機器的唯一正確的策略。然而,被譽為20世紀最有影響力的哲學家蒯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卻說了一段會令“論戰”的兩邊,或令主張“有極端”與反對這個主張的兩邊都不知所措的話:希臘神話中那匹長著翅膀的“飛馬(Pegasus)必定存在,否則,說它不存在也是無稽之談”( On What There Is? )。
這是一個我們很少會覺察到的,在表述自己的立場或主張時所觸犯的邏輯困境。通常,我們的主張或立場是不會接受「飛馬」存在的。而如果我們不接受「飛馬」存在。或者,如果「飛馬」是不存在的,則主張「飛馬」不存在就會成為無稽之談。當然,當今激進的科技烏托邦主義者,他們習慣於抓住“一切皆有可能”。會辯解說「飛馬」具有通過對馬匹或鳥類的基因改造而成為存在的可能性。但這樣的辯解很容易被上過兩堂邏輯課程的學生指出違反了“同一律”。
有些人可能會說,討論“飛馬”存在與否才是無稽之談。討論“桌子”的存在才是有意義的。這種說法恰好表達了這些人心目中所習慣的“存在”僅限於可以被看到,聽到,感受到的某種“物體”和“實體”。我們且不說「存在」的定義究竟是什麼?如果只是把存在定義為物體或實體。 那麼,為什麼會有「非物質文化遺產」呢?以及,為什麼會有「軟實力」呢?或者說,「非物質文化遺產」或「軟實力」是存在?還是不存在呢?所以,蒯因這一類哲學家會讓我們覺察到,我們所習慣的主流哲學和主流邏輯,即使是在一個簡單的,關於「飛馬」存在或不存在的表述上都會陷入困境,更遑論那些關於「桌子」或「宇宙起源」是存在?還是不存在的分析和表述了。
那麼,佛法或禪宗又有什麼特別的表述嗎?佛法會用“存在,但並非是真實的存在”來表述。就如我們前面講過的,達摩在回答梁武帝關於“有無功德”的詢問時,達摩的表述是“雖有非實”。 也就是“有,但並非實有”。而佛法區分“存在”與“真實的存在”,區分“有”與“實有”的理由,則是與“真實存在”或“實有”的定義有關。對此,我們也採用習慣了的分析方法,也就是分析「語意」的方法去分析一下,當我們說「真實存在」或「實有」的時候,我們實際的意思(meaning或語意)究竟是什麼呢?
按照佛法,“真實存在”或“實有”必須是“無欺”的,也就是“沒有欺騙性”。那麼「無欺」的特性又是什麼呢?佛法的看法是「恆常不變」。否則,今天被說成是“真或真理”的東西,明天就變了,變成了要有待於“實踐檢驗”的,還不確定的,甚至是漏洞百出的東西。或者,今天所崇尚的“美貌”,譬如擁有一張“蛇精臉”。但過不了多久,我們的看法就變了,甚至認為是「面目可憎」。那麼,這個被推崇的“真理”或“美貌”就是有欺騙性的。因此,當我們講“這個是真或真理”,或“實有”的時候,我們實際的意思是“恆常不變”,或至少以為它是恆常不變的。而無論是在語意上,還是邏輯上,或者實際上,也只有具備了恆常不變的特性,我們口中的“起點”,“極端”,“絕對”,“有”,“存在”,“是be”,以及“真理”和“美貌”,才會具有明確的意義,才是可信賴的,才不會帶有欺騙性。
而要做到恆常不變。或者說「恆常不變」的特性又是什麼呢?佛法認為是「獨立」或「不可分割」。這是因為「非獨立」的相互依賴狀態是不穩定的。一個“可分割的”組合而成的東西,或是被製造和創造出來的東西,它必定會經歷從產生(出生),持續,消亡(生,住,滅)的變化過程。因此,相互依賴,或組合而成被認為是無法保持“恆常不變”的根源。
由此,消除掉一切依賴關係而達成「獨立」,或找到一個「不可分割」的“最小”就成為了一個重要的事情。而對此重要的事情的討論,早在二千多年前,在佛法的不同部派之間就已經發生了,結論是:依賴關係是無法消除的。或者說,一切都是相互依賴才能成立的。所謂的「小」必須依賴於“大”才能成立。並不會有一個「獨立」存在的「小」或「最小」。以及,因果關係也是相互依賴才能成立的。並且,作為原因的那個原因,必定是另一個原因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又必定會成為另一個原因的原因。根本就談不上一個消除了相互依賴而“獨立”存在的“第一因”或“最終結果”。而類似的討論直到二千多年之後才引起了西方哲學家的關注。譬如我們剛才提到的「飛馬必定存在,否則,說它不存在也是無稽之談」。這其實是在用反諷的方式在表達佛法二千多年前的那個看法:存在與不存在是相互依賴才能存在的,並不會有一個“獨立”的存在或不存在。
而如果我們把「恆常不變」和「無欺」作為「真實存在」或「實有」的決定性特徵。則我們就不能說有任何「真實存在」或「實有」的東西。包括「真實存在」也不真實存在。因為,如果一切都不是“獨立”的,“恆常不變” 的,“無欺”的“真實存在”。那又何來「真實存在」的,或「無欺」的一切呢?而如果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存在”,或者一切都“有欺騙性”。則一切對治“無常”,維持穩定,製造或創造更多財富的理論,主義,政治立場和經濟的高速發展,也同樣都是有欺騙性的。只能用“有用,但並非真實的有用”來表述才不至於落入悖論。
當然,對於這樣一種違背我們“極端主義習性”的,難以理喻的“緣起”哲學,佛法通常是以夢境作為例子來形象的加以闡釋:當你處在夢幻之中時,由於你與夢境無法分離。在這個層面上,佛法說「夢裡的一切都存在」,或夢裡有飛馬,也有桌子。也就得到一張桌子的喜悅和失去一匹飛馬的沮喪。但由於夢裡的一切並未真實的發生過,或真實的存在過。在這個層面,佛法提示說:夢裡的一切並非是「真實的存在」。也會加入一些哲學分析說:那些都要依賴於我們的命名和假設,是我們無法與之分離的概念和語詞,等等等等。直至你醒來,當你與夢分離而“獨立”於夢境。你才可以證明,在醒來的狀態上,或稱作「本來狀態」上,根本就沒有「夢」這麼個東西,更何談夢裡的一切是存在或不存在呢?而那個所謂的“醒來”或“本來狀態”,我們可以把它想像為排除掉我們的命名和假設,或不依賴於概念和語詞而“獨立”的狀態,或“自證”,“自明”的狀態。 那就是佛法或禪宗所稱的「佛性」。
那麼,在我們繼續往下討論什麼叫「不依賴概念和語詞」?或為什麼會有一個不依賴概念和語詞的「本來狀態」?這個「本來狀態」又有什麼了不起的?以至於我們要去瞭解它?等等問題之前。 我們先來談談“好處”。看看這種「緣起」的哲學思想對我們觀察當下的生活會有什麼幫助。
今年是“大選年”,我們本就波瀾四起的生活環境會被再次的攪動起來。而在所有的攪動力量裡面,「操縱選舉」是最強的一種力量。我們就此來做一點分析。
首先,我們明顯的看到,進入21世紀以來,美國的政治玩家們開始把“改變美國”作為了自己的政治意圖,並號召選民們將“改變美國”作為“選什麼”或“為什麼而選”的主要依據。這是自五十年代以來,美國思想界流行的那一股“拋棄腐朽的美國”,建立一個“全新的美國”,“進步的美國”,或至少要對美國的方方面面動一個“大手術”的進步思潮的延續。
然而,憑什麼說美國是腐朽的?或「腐朽」的定義是什麼?或依據了什麼樣的理由說自己的理念才是絕對正確的?甚至是高於憲法的?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訴諸“真理”。並以“真理”之名將之灌輸,推廣,施行。將之“政治正確”化,將之推向極端。所以我們會看到,這些政治玩家們必定要鼓吹自己的政治理念(飛馬)是如此的“優秀”,是與“真理”同一個級別的東西。同時,又聲嘶力竭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去否定,或嘲笑對手的政治理念(反飛馬),將之等同於腐爛的“魔鬼”級別。也就是說,這些政治玩家們把「選什麼」或「為什麼而選」提升到了是選擇「真理」?還是與“魔鬼”為伍的級別,升高到了事關“民主”的存亡,事關“失去美國”或“奪回美國”的程度。
但是,從“民主”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就否定了“真理”或“魔鬼”的絕對性。如果有「絕對真理」存在,或有絕對的「政治正確」,則選舉就是多此一舉,或是一個「擺設」。那個掌握了「絕對真理」的,或代表了「正確方向」的人或黨應該永運執政才對。而這恰恰走向了民主的反面 - 專制制度。
那麼,什麼才是民主選舉的「原貌」或「本意」呢? 或者說,「選什麼?」,「為什麼而選?」是一個什麼級別的,或什麼程度的問題呢?答案只能是,這是一個「相對」級別的,「相對正確」的,屬於「解決方案」層級的問題。也就是說,選舉不過是在一堆號稱可以解決問題的“解決方案”里挑來挑去而已,而絕不是在拼誰的理念是“真理”,必須按照“真理”來改變美國,來修改美國憲法。換句話說,選舉的“原貌”或“本意”是一個維護憲法的行為。而任何升高“選什麼”或“為什麼而選”的級別,將之提高到為了“真理”,為了再造美國或拯救美國的高度,那就是把選舉轉變為通過選舉來迫使憲法服從“絕對真理”,或按照“政治正確”,“進步理念”來修改憲法,甚至顛覆憲法的行為。也就是迫使選舉偏離了它的“原貌”或“本意”而不再成為是一個維護憲法的行為,這就是對於選舉最大的操縱。
所以,21世紀以來的政治玩家們才是「操縱選舉」的始作俑者和對於選舉的最大操縱者。正是他們在操縱選舉,在破壞憲法,在讓美國走向分裂。並對這場「改變美國」和「拯救美國」的鬧劇的危險性缺乏正常的感知。
所以,問題還是出在哲學,以及由哲學所形塑的習慣上。由於我們處在“一神論”的文化傳統的裹挾之中,被根深蒂固的“極端主義習性”或“極端哲學”所控制而難以與之分離。因此,我們會習慣性的在相對的“解決方案”裡尋找“絕對真理”。習慣性的把某種“解決方案”當作“真理”來看待。這無異於把“止痛劑”當作了長生不死的“仙丹”。而這種誤解之所以發生,正因為我們相信有“長生不死”這麼個東西存在,或已經對“長生不死”發展出了偏執的人格。
為什麼說「止痛劑」與「解決方案」,或稱「相對真理」都是同一個級別的東西呢?這是因為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叫做“有用,但並非真的有用”。如同止痛劑必定是有作用的,解決方案也必定可以解決特定的問題,但顯然無法解決所有的問題,也一定會製造出新的問題。所以,痛苦還在那裡,過不了多久,它就會再次的出現在我們面前。而這就是我們無法與之分離的相對狀態,或稱「緣起」的相互依賴才能存在的狀態。
所以,把一切理論體系,包括經濟,政治,科學,哲學,以及佛法和禪修,統統都看作是“解決方案”,看作是“止痛劑”的態度,才是選舉的正確態度,才是民主的原貌,也是我們看待人生的正常態度。我們來看《五燈會元》里對這種「正常態度」的表述:
陸(陸亙大夫)辭(辭別普願禪師)歸宣城治所。師問:大夫去彼,將何治民?曰:以智慧治民。 師曰:恁么則彼處生靈盡遭塗炭去也。
這是《五燈》卷三,南泉普願禪師與政府官員陸亙大夫之間的一段對話。當陸亙即將返回他主政的「治所」而辭別他的禪修導師 - 普願禪師時,禪師問道:你將以什麼樣的理念,主義,或指導思想,是以「保守」的,還是「激進」的方式來「治國理政」呢?陸亙答道“以智慧治民”。我們知道,佛法中的「智慧Prajna」或「般若」幾乎是「佛性」的別名,或幾乎是佛法的代名詞,會被認為是「絕對真理」,“最高道德”這個級別的東西。但普願禪師譏諷道:如果你把佛法當作“絕對真理”或“最高道德”來看待,並以所謂的“進步理念”或“歷史的必然”作為治理國家唯一的指導思想,甚至將之淩駕於憲法之上,“則生靈盡遭塗炭去也”。
不幸的是,歷史和實現都沒有逃脫普願禪師的譏諷。這裡面的道理或因果關係已經在上面介紹過了。需要再次指出的是禪宗獨特的教導方式,也叫「對機」,也就是隨時隨地,不失時機的提示我們看到「緣起」,以及,練習時時刻刻的在每一個思緒中和行為中看到自己的「極端主義習性」,看到我們要不就去抓住「恆有」,要不就偏向於「斷滅」的思維習慣和生活習慣。
陸(亙)又問:大悲菩薩用許多手眼作甚麼?師曰:秖如國家,又用大夫作甚麼?
菩薩的「千手千眼」象徵著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佛法術語叫“法門”或“法道Dharma”。猶如政府中各個層級的官員,都是為了解決問題而存在的。或者說,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問題存在,有各種各樣的痛苦存在,才會發明出各種各樣的「止痛劑」,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以及官僚系統。 但它們統統都屬於「解決方案」的層級,與「止痛劑」無異。因此,它們相互之間並無高下之分,或優劣之別。佛法修行者決不會說“大乘”優秀於“小乘”,或“金剛乘”是低劣的。猶如我們不會說藝術的解決方案是優秀於政治的,或科學的解決方案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可以解除所有的痛苦。以及,「英明領袖」高於所有官員,而所有官員都是低下的無能之輩。這樣的極端想法和做法,無異於在一堆止痛劑裡面,挑選出某個品牌的止痛劑,並把它當作是可以達成長生不死的“神藥”。
相反,我們應該思考的是,如果“緣起”也不是“絕對真理”,也不是“真實的存在”。則跳出「緣起」,或與之分離就並非是一件絕對不可行的事情。這就又回到了佛法對於「真實存在」或「起點」的看法上來了。就像我們前面多次講過的那樣,可以被稱作是“起點”,或“真實存在”的東西,它的特徵必定是“自明”或“自證”的。毫無疑問,科學家們都同意這個看法。但是,當指出什麼東西才是“自證”的時候,科學家們遭遇了悖論。也就是說,凡是可以被我們所指出,所思考,所討論,所感受的東西,統統都不能滿足“自證”之“自己證明自己”,“自己明白自己”的定義。
而佛法在二千多年前就注意到:「心」表現出了自明和自證的現象。譬如,“心”可以自己感知自己,自己證明自己,而不需要依賴其他的東西來證明。這說明“心”具有不依賴時間,也不依賴空間,或者說,不依賴概念和語詞的,自己依賴自己的可能。那麼,如果我們把生命定義為“心”,則我們的生命就可能具有超越時間,超越空間,也超越了生,超越了死的可能。這樣的思考,促使了佛法就把研究的重點轉向了對於“心”的研究。嘗試去定義什麼是“心”,並劃分了“心的迷惑狀態”和“心的本來狀態”來加以討論。可以說,如果不談“心”就沒有佛法,也沒有禪宗。甚至,如果不談“心”就無所謂生命。因為,如果我們把生命定義為一堆蛋白質或DNA,那麼,什麼是“生命的美好體驗”或我們對於“愛”的憧憬和感受呢?如果體驗和感受,以及想像和交流是次要於蛋白質的事情,或是由蛋白質衍生出來的東西。那又何必談什麼「生命的意義」或「生命的價值」,以及「生命的尊嚴」呢?所以,我們何必捨本逐末呢?難道這個世界上,或在我們活著的時候,還有什麼比了解我們生命的定義,了解我們生命的真相更加重要的事情嗎? 佛法就是這樣追本求源的,而禪宗更是直指我們生命的核心“心”。對此,我們下回接著聊。
美國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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