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安平,民国时期著名评论家、学者、知识分子。1949年后出任《光明日报》社总编等职。1957年因在《光明日报》发表著名的“党天下”发言,招致中共当局不满,反右运动开始后储安平迅速被作为右派典型打倒,其家人和诸多相关人士均受牵连。文革中遭受残酷迫害失踪,后被宣布死亡。文革后,储安平依然是不予改正的中央级“五大右派”之一。】

1957年4月30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召集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座谈,请他们提意见,帮助共产党整风。毛主席重申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双百方针,请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强调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原则。受到党中央和毛主席的鼓励,许多知识分子纷纷开始给共产党提意见。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让《光明日报》总编辑储安平也大受鼓舞,除了派出大批记者奔赴全国各地搜集批评言论,他更亲自动笔,重操《观察》旧业。1957年6月1日,储安平在统战部党外人士座谈会上发言,提出了震撼全国的“党天下”之说。第二天他的这个发言以《向毛主席、周总理提些意见》为题发表在《光明日报》上,全文1800字。见附录。
相比储安平解放前那些骂国民党的文章,这些文字其实已经算客气了,完全没有他以前的锋芒。不过,据胡乔木之子回忆,毛主席看了储安平这篇文章,三天三夜都没睡好觉,随后他亲自部署展开反击。储安平的“党天下”言论发表后一周,1957年6月8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组织力量准备反击右派分子进攻的指示》,当天的《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随即在全国开展了反右派斗争。这场持续数年的政治运动把大批给共产党提过意见的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一些党的干部划为“右派分子”,总人数超过55万人。他们中的很多人失去了工作,失去了人身自由,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
作为全国著名右派,储安平立马被撤销了光明日报、全国人大和九三学社的一切职务,送去乡下改造(京郊石景山模式口)。储安平以前是厅局级干部,上班都是车接车送,这回把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刨地的农民。
关于储安平1958-1960年劳改的惨状,其幼子储望华回忆说:“记得有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去探望他,给他带去些食品衣物,他独自住在一间阴暗的小茅泥舍中,房间的一半是他睡的‘炕’,另一半是一格格正在繁殖的菇菌,屋子里黑暗潮湿,充满着霉腐恶臭,完全不是人住的地方。”
储安平的“党天下”言论在1957年6月2日发表,这实属他自己政治嗅觉不灵敏,因为在5月中下旬的时候,给共产党提意见的人已经见少,全国的政治形势正在转向。现在我们知道,毛泽东在1957年5月15日就写了一篇文章,标题是《走向反面(未定稿)》,署名为“本报评论员”,原准备在《人民日报》发表,不知什么原因后来撤稿未发。
储安平“党天下”言论发表之后10天,1957年6月12日,毛泽东将他的文章改名为《事情正在起变化》,署名改为“中央政治研究室”,在党内印发。毛泽东写道:“这次批评运动和整风运动是共产党发动的。香花与毒草同生,牛鬼蛇神与鳞凤龟龙并长,这是我们所料到的,也是我们所希望的。毕竟好的是多数,坏的是少数。人们说钓大鱼,我们说除毒草。。。大量的反动的乌烟瘴气的言论,为什么允许登在报纸上?这是为了让人民见识这些毒草、毒气,以便除掉它,灭掉它。右派有二条出路,一条夹紧尾巴,改邪归正,一条继续胡闹,自取灭亡。。。在我们国家里,鉴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的真假伪善恶,有几条标准。主要是看人们是真正要社会主义和真正接受共产党的领导。这两条他们早就承认了,现在有些想翻案,那不行。只要他们翻这条案,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没有他们的位置。”
毛主席这篇文章写得再直白不过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其实是放长线钓大鱼。储安平傻傻的分不清楚,到了人家快收网的时候了还在那大鸣大放,最后落得死无全尸。作为一个老牌政论作家,政治嗅觉如此迟钝,有点不可思议。
储安平劳改两年后回到北京,中国新闻和出版界已经没他啥事,他只得在家里看闲书,还养了几只羊,搞点羊奶补身体。本以为可以安度余生,没想到19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小将们又把他揪出来轮番批斗。1966年8月31日,储安平不堪殴打和欺辱,在北京西郊潮白河自杀。同在这天投水自尽的还有著名作家老舍。老舍自杀成功,储安平则自杀未遂,被人救了起来。1966年9月初,储安平失踪。有人说是被红卫兵打死了,还有人说是出家当了和尚。总之是从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一年他58岁。
对储安平的死,他的好朋友、前南京《中国日报》总编辑冯英子曾写道:“安平这个人,受过英国的教育,他以为威斯敏斯特那一套章法是一种民主,因此一谈心,他总以为是可以效法的;他才气纵横而骄傲绝顶,万事不肯下人,其实归根结蒂他只是一个书生,当别人在引蛇出洞之时,他却自投罗网,竟以身殉,这不仅是知识分子的悲剧,也是中国的悲剧。”
附录:
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
储安平在以“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为题的发言中说:
解放以后,知识分子都热烈地拥护党、接受党的领导。但是这几年来党群关系不好,而且成为目前我国政治生活中急需调整的一个问题。这个问题的关键究竟何在?据我看来,关键在“党天下”的这个思想问题上。我认为党领导国家并不等于这个国家即为党所有;大家拥护党,但并没忘了自己也还是国家的主人。政党取得政权的主要目的是实现他的理想,推行他的政策。为了保证政策的贯彻,巩固已得的政权,党需要使自己经常保持强大,需要掌握国家机关中的某些枢纽,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但是在全国范围内,不论大小单位,甚至一个科一个组,都要安排一个党员做头儿,事无巨细,都要看党员的颜色行事,都要党员点了头才算数,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在国家大政上,党外人士都心心愿愿跟着党走,但跟着党走,是因为党的理想伟大,政策正确,并不表示党外人士就没有自己的见解,没有自尊心和对国家的责任感。这几年来,很多党员的才能和他所担当的职务很不相称。既没有做好工作,使国家受到损害,又不能使人心服,加剧了党群关系的紧张,但其过不在那些党员,而在党为什么要把不相称的党员安置在各种岗位上。党这样做,是不是“莫非王土”那样的思想,从而形成了现在这样一个一家天下的清一色局面。我认为,这个“党天下”的思想问题是一切宗派主义现象的最终根源,是党和非党之间矛盾的基本所在。今天宗派主义的突出;党群关系的不好,是一个全国性的现象。共产党是一个有高度组织纪律的党,对于这样一些全国性的缺点,和党中央的领导有没有关系?最近大家对小和尚提了不少意见,但对老和尚没有人提意见。我现在想举一件例子,向毛主席和周总理请教。解放以前,我们听到毛主席倡议和党外人土组织联合政府。1949年开国以后,那时中央人民政府六个副主席中有三个党外人士,四个副总理中有二个党外人士,也还像个联合政府的样子。可是后来政府改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副主席只有一位,原来中央人民政府的几个非党副主席,他们的椅子都搬到人大常委会去了。这且不说,现在国务院的副总理有十二位之多,其中没有一个非党人士,是不是非党人士中没有一人可以坐此交椅,或者没有一个人可以被培植来担任这样的职务?从团结党外人士、团结全国的愿望出发,考虑到国内和国际上的观感,这样的安排是不是还可以研究?
只要有党和非党的存在,就有党和非党的矛盾。这种矛盾不可能完全消灭,但是处理得当,可以缓和到最大限度。党外人士热烈欢迎这次党的整风。我们都愿意在党的领导下尽其一得之愚期对国事有所贡献。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党的力量是这样强大,民主党派所能发挥的作用,毕竞有其限度,因而这种矛盾怎样缓和,党群关系怎样协调,以及党今后怎样更尊重党外人士的主人翁地位,在政治措施上怎样更宽容,更以德治人,使全国无论是才智之士抑或孑孑小民都能各得其所,这些问题,主要还是要由党来考虑解决。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6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