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革(4)

我的文革(4

 

(一)关于我的家乡及我的家庭和主要亲属的一些情况

在上海西南方向、距市中心人民广场约六十公里左右、黄浦江的上游、邻近浙江省嘉善县和江苏省吴江县的地方,有一个人口约七、八千的小镇,叫章练塘。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政府将“章”字去掉,改名练塘。练塘原属江苏省青浦县,一九五八年十一月青浦县划归上海市成为上海市十个郊县之一,到二十世纪将结束时的一九九九年青浦又改县为区,因此现在练塘又成了上海市青浦区的一个镇。一九四六年深秋,我出生在这个小镇上。我在练塘长大,读了小学、初中,直至一九六四年春我才离开家乡去县城工作。一九七八年四月,我因奔父丧的机会去了香港,并在港定居。然后在一九九〇年因“九七”之故,我又全家离开香港来到美国。算来,我从离开家乡工作至今已经有好几十年了,但一开口还有很浓重的练塘话土音。这是我作为练塘人无法磨灭的印记。

  练塘是一个有千年历史的古镇。据说最早三国东吴孙权曾在此地“张帆练兵”,因此得名“张练塘”。至于怎样从“张练塘”变成“章练塘”,却无人能说清楚。在练塘土音中,“张”、“章”两字的发音是大有差别的。但还有一说:五代时期高州刺史章仔钧和妻子杨氏曾居於此。杨氏名练寯,人称章练夫人。章仔钧调防福建,章练夫人将住宅施舍为寺庙。章练夫人德高望重,战乱时曾拯救福建建州一城百姓,建州人感其恩德,为其建庙奉为建州城隍之神。可能因此之故,由章练夫人旧宅改建的寺庙也香火旺盛。或许烧香人多带来了商机,又或因地理关系寺庙为附近村落的中心点,总之,那个地方渐渐人烟凑集成了一个集市。于是当地人就以“章练”作为小镇之名,以纪念章练夫人也!以上两种说法,我个人更相信后一说。章练夫人捨宅为寺的寺名天光寺,就在镇东里许,至今犹在。我小时候还听到过当地流传的一句话,说是“先有天光寺,后有练塘镇”,似颇能说明章练夫人与练塘镇诞生的因果关系。上世纪五十年代,天光寺遭破坏很大,几乎全毁。但近年来经修缮又恢复了一定规模,香火颇盛,为一方名刹。

至于镇名“章练”后面要加上一个“塘”字,我想那是为了彰显小镇的地理特征。练塘地处太湖下游的古“三泖”腹地。“三泖”是古泖湖渐渐淤塞后留下的一大片沼泽地的古称,其间河道纵横,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以长泖、大泖、圆泖三个最大,因以“三泖”为名。宋代何?在《春渚纪闻》中说:“ 今观所谓三泖,皆漫水巨浸,春夏则荷蒲演迤,水风生凉;秋冬则葭苇藂蘙,鱼屿相望,初无江湖淒凛之色。所谓冬暖夏凉者,正尽其美。”说明在北宋时期练塘地区基本上还是一片芦苇丛生的水乡沼泽地。又据晚清同治年间里人高如圭编撰的《颜安小志》说:“章练塘淼然水乡,四境皆是,当时来源活泼,清水汪洋,各河渠皆充满浸贯。自道光己酉大水以后,逐次窒塞。河水势日弱,海潮势日强。以致潮沙渐积,一盈一涸,可以计时,而有大小汛之分,每小汛颇难放棹。今载旧誌来源,列纪支、幹河港,令人缅想当初。”可见练塘地区大片沼泽的地貌是到了清道光年间才有较大改变的。在这样的地理环境下,人类若要获得土地,种植庄稼生存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修筑堤岸,围湖造田。而练塘的先民也正是这样做的。我不知这项工程起于何时,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看到练塘地区的好几个公社、大队还在进行这项工作,以增加粮田。想来练塘这个地方能从水乡泽国变为陆地小镇,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先民为此付出了汗水,他们修筑的堤岸加起来不知要有多长,这实在是又一个“愚公移山”故事。在吴语中,“塘”就是堤岸的意思,如河塘、海塘。章练塘镇之出现和存在,是靠了许许多多条“塘”的功劳。所以“塘”是章练镇的特征。练塘地名中有一个“塘” 字,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练塘因是在一片沼泽地上建立起来的,土质粘性大,适宜种植水稻、油菜。此为练塘最主要的农作物。其中稻米中以香粳米、青角薄稻最有名,以前是进贡皇家的“贡米”。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有一只叫“矮脚老来青”的稻米也很有名,是当时农民出身的水稻专家陈永康培育成功的。而大小河道的两边多有菰生长,当地人叫茭白,因此茭白也算是练塘的特产。此外还有各类豆、麦、瓜、果作物。又因当地多江河湖荡,盛产鱼、虾、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鱼米之乡。

练塘镇上一条市河约三里多长,东西向纵贯全镇。七千多镇民就居住在河的两旁。河上有十多座桥梁连接两岸。沿河两条主街,北面的叫上塘,是主要的商业区。南面的叫下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练塘还是一个繁华的商业小镇。镇上有一座自己发电的电灯厂,有至少一、二百家商店,十多家茶馆兼书场,大小二十来家饭店、糕点铺,三四座碾米厂和榨油坊;有一座中学,两所小学,还有三个洋教堂、一个道观,一个城隍庙。犹记得五十年代初,那时对农民的农产品还没有实行粮油“统购统销”政策,城镇的工商业也还没有“公私合营”,一到节假日,尤其是农历新年,四周农民进城购物、探亲、烧香拜佛,街上人潮拥挤的程度,丝毫也不输上海的南京路。

练塘处水网地区,交通不便,但风气并不闭塞,主要是离沪杭铁路线不远。有一个石湖荡小站距练塘只有十二华里。走两小时路或乘绍兴船两个小时左右,在石湖荡上火车,去上海比去县城还方便。所以那时候练塘人出去做生意、读书,往往都是经石湖荡直接去松江、上海。民国时期还有人办过地方小报,叫《章练小报》,是镇上一家印刷厂印刷的。镇民中出国留学的有之,热衷政治而成就一番事业的也有之。如曾担任过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上海市社会局局长的吴开先,担任过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副总理的陈云,都是练塘人。还有一个姓钱的书法家,七岁就到“十里洋场”的上海卖字,蜚声沪上,人称“七龄童”。如此看来,练塘虽称不上“物华天宝”,但多少还当得起“人杰地灵”几个字。

练塘是我的出生地。不过,我的老家原是在青浦县城内的。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家族,大概有十几户吧,聚居在近南城门一条叫码头街的街上。一九三七年“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日军飞机将城南区一大片房子炸掉,我家的房子差不多被炸光,只剩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楼没倒掉。记得我小时候随父母到老家看望亲友,这被炸的地方仍是一片废墟,到处断砖碎瓦。属于我家的后院有人在上面种了菜。一九五〇年代中期,政府在这废墟的一隅造了一座三层的公寓大楼,叫“解放楼”,其余地方清理平整后成为一大片空场,就叫做“解放场”。这才稍稍遮掩了些荒芜败落的景象。当时房子被炸后,仅剩的一间小楼不够居住,且县城已不安全,由于祖父早已过世,祖母就带领全家三房儿子、儿媳,一个女儿和十二个孙辈避居到离县城二十多里的章练塘贷屋而居。以后就都在练塘定居下来。这座没有倒掉的小楼,后来就让给同族的一对母子住了。据青浦县志记载:日军飞机在一九三七年十月十三日首次轰炸青浦城。十一月七日、八日,又两次轰炸青浦。城中混堂浜、众安桥、码头街等地多次中弹燃烧。十一月九日,国民政府军第五十八师一七四旅旅长吴继光率部在本县境内白鹤江阻击日军,不幸阵亡,部队遂向苏州方向撤退。紧接着县政府也撤离县城。十一日,日军占领青浦县城。我不清楚我家的房子是在十月还是十一月的轰炸中被炸掉的。然而据此推测,我家祖屋若是在第一次轰炸中被炸掉的,则有可能在日军占领青浦县城前我祖母就带领全家搬到章练塘去了;若是在第二次轰炸中被炸掉的,则迁居应在日军占领青浦县城后,待局势相对平稳了才有可能。这样算来,我家迁居练塘当以三七年底或三八年初的可能性最大。

练塘离县城仅二十多里,以当年日军进攻的速度,大概不到一天便可到达,所以也并不安全;况且练塘也没有其他亲戚可以依靠,但祖母为什么选择去练塘而不去别的地方呢?我想可能还是因为练塘比其他地方更安全些的缘故。我小时候听过这样一个传说:说是日军占领了青浦县城以后,就准备分兵占领全县。当时日军找向导询问去练塘的路怎么走法?向导回答:“去练塘都是水路。”其意思是陆路不通,必须坐船才能到达。但由于当地方言发音“水路”与“死路” 差不多,日军听了误以为全是“死路”,觉得去练搪颇多凶险,就不急着要来练塘了。所以练塘是在青浦县城被日本人占领后隔了一段日子才被占领的。因为练塘没有日本人,这在当时就成了人们眼中最安全的地方。又当时日军初占一地,常以杀人立威。但后来日军到了练塘却没有杀人。这又使练塘成了人们心中的平安福地。总之是这些原因吧,祖母就带领全家移居到了练塘。

日军为什么没有在练塘杀人呢?这件事老一辈的练塘人大多都知道。而我是小时候听我母亲说的。说是当时日军占领青浦县城后虽然没有立即来练塘,但镇上的人都明白日本人迟早是要来的。因为政府、军队都走了,无枪无炮的老百姓是阻挡不了日本人的。而来了之后他们杀人怎么办?为此,镇上的一些头面人物都急得团团转,天天聚在一起商量办法。因得知镇上有一个姓曹的人曾留学日本,而且刚巧还与日军沪杭铁路沿线驻军司令是同学,于是都去恳求此人,去见一见那个日军司令,套个同学交情,请求日军来后不要滥杀无辜,也不要扰乱镇民正常的生活;至于日军有何要求,都可商量。这个姓曹的却不过同镇人的情谊,可能也自觉有责任保护同镇人的安危,就受命去见了那个司令同学。这个司令倒也不忘同学之谊,热情接待了他,答应日军来后不会滥杀一人,也不干涉当地居民生活;但提了一个条件,就是要求镇上组织一个维持会,配合日军的治安,并供应日军的日常生活所需。日本人的这些要求,都是镇上那些头面人物预先估计到并答应了的,因此姓曹的也接受了。后来我看练塘镇志的记载,民初军阀混战,军队南来北往,无论那支军队来到都要抢劫扰民,都是地方绅士出面,送粮送钱,安抚、交涉、套交情,求得地方安靖的。这次日本人来,用的也是这个办法。据我母亲说,那个日军司令派了十二个日军来,驻守在镇西市梢外的天主教堂内。他们平日很少到镇上来,有时因事到镇上来也很守规矩,没有抢东西,也没有抢“花姑娘”的事发生。反倒是见了街上的小孩,有时还会拿糖果出来,“小孩”、“小孩”的招手给孩子吃。初时镇上年轻女子听闻日本兵来镇上了,吓得东躲西藏,后来也不刻意躲藏了。对于母亲所说的这一切,虽然与我在学校接受的教育和在书报上看到的都不同,但我相信母亲不会瞎说。因为她没有瞎说的必要。我只是猜想,这些日本兵在练塘行为这样规矩,可能是受了日军司令的特别约束。此外,我还相信日军也是人,只要不是在战场上刀枪相见,也会表现出正常人性的一面。而这个姓曹的,后来镇上人就推选他成立维持会专与日本人打交道。抗战胜利后,国民政府并没有惩罚这个姓曹的,反倒委任他又当了镇长。只是“解放”后不久,他就被共产党枪毙了。

我从没有听母亲或其他人说起过抗战时期练塘发生过什么战事。但后来我在练塘的誌书《长水塔誌》中看到练塘是发生过一次战事的。那是民国三十年(一九四一年)四月,国民政府的忠义救国军一部,乘民船趁夜从浙江嘉善县的西塘方向过来,由司令阮清源亲自指挥, 对驻守在镇西天主堂内的日军发起过一次袭击。由于天主堂建筑坚固,外面有围墙,里面有钟楼,日军居高临下,攻击困难,鏖战经夜,虽击毙日军四人,自己却也伤亡了十二人,因此到天快亮时只好撤退转移。这是八年抗战中发生在练塘的、有记载的唯一一次反抗日本侵略军的战事。在整个抗战期间,练塘镇上居民的生活大体上是平静的。站在小老百姓保命求太平的立场,祖母选择定居练塘的决定应该说是正确的。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