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知青叙事(6)

来源: 2025-11-20 19:31:33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知青叙事

(6)改开纠错

 

山沟里闭塞,总比外面慢半拍。但对于“四人帮”倒台、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春风,还是带着一丝反常的气息,钻进了黄瓜峪的沟沟壑壑。起初是大队统一扯在各山头的大喇叭里,播音员的声调似乎都降了调子;接着,公社蹲点的干部,言语也温和了不少;再到后来,连老支书蹲在石磙上抽烟时,那紧锁了几年的眉头,也仿佛舒展了些许。

 

莹梅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变化。每逢入夜,她总是翻来覆去,心里头那点几乎要熄灭的火苗,又开始不安分地跳动。她想起兰州,想起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想起那被剥夺的城市户口。她已经落户黄瓜峪八年,已经到了法定的成婚年龄,对今后的日子,心里充满了期待。

 

阴霾散去,莹梅的婚事,也自然而然地提上了日程。两人的感情,在几年的相互扶持和默默守候中,早已如同山间的磐石,坚实而稳固。尽管国家严格执行“晚婚晚育”政策,但莹梅已经二十三周岁、男方满了二十五周岁后,他们才决定去领那张代表合法夫妻的“大红证明”。

 

那时候,晚婚晚育在农村的执行规则是,到了每个季度最后一天,基层人民公社才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一日。一大早,两人就请好了假,穿戴得干净整齐——莹梅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男方是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中山装——手持大队介绍信,步行了十几里山路,赶到公社所在地。

 

公社民政办公室门口,已经排了好几对青年。手续不复杂,问明情况,查验年龄证明,在一张表格上按上手印,然后,那位面容严肃的办事员,便从抽屉里拿出印着喜字和大红牡丹的两张纸——结婚证,用力盖上了“巩县北山口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大红印章。

 

“拿好咯。晚婚晚育,光荣!回去好好过日子。”办事员把证书递出来,脸上难得地有了一丝笑意。

 

捧着那两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大红证明”,看着上面并排写着的两人名字,夫妻相视一笑,手心都有些湿汗。没有鞭炮,没有仪式,这就是他们一生最重要的契约。

 

结婚当天,婚礼更是简单到近乎冷清。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大摆酒席,甚至连学校的领导都没有邀请。男方是跟同校的老师调了课,才腾出半天时间,接回了心仪的新娘。

 

在一孔窑洞充当的婚房里,一张婚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一只新买的暖水瓶,家当仅此而已。

“委屈你了。”丈夫歉意地说。

“有啥委屈的,”莹梅笑了笑,动手整理着带来的简单行囊,“这样挺好,清静。”

 

下午课的预备铃响了。年轻的数学老师站起身,拿起桌上的教案和课本,对刚领回的新娘子说:“你歇会儿,我去把今天的课上完。”

“去吧,我收拾屋子等你......”

柔声细语,如沐春风。

 

于是,在这个对人生无比重要的日子,刚接回新娘子的新郎官转身又走进了那间熟悉的、飘着粉笔灰的窑洞教室,继续对一元二次方程指点迷津。留下的新娘子,则在那间简陋的新房里,仔细地擦拭着桌椅,铺好床单,将两人的牙刷并排放在一起,开始了他们相濡以沫的婚姻生活。

 

没有喧嚣的祝福,只有彼此眼中确定的未来;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平淡相守的共同决心。时代的浪潮将他们推到了一起,又在他们结合的这个平凡日子里,显露出它悄然转向的痕迹。新的生活,就在这片曾经饱含泪水、如今孕育着新希望的土地上,静静地开始了。

 

独苗成家了,母亲卸去了心头的重任,初次尝到了生活的福报。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日下午,公社的邮递员,一个平时总是把报纸信件往大队部一扔了事的小伙子,这次却破天荒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把一封挂号信直接送到了黄瓜峪品家那孔破窑洞。

 

信是兰州市水泥制管厂革命委员会寄来的。父亲用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信很短,措辞却与当年那张遣返通知截然不同:“……经复查,品乐书之父品守仁的历史问题,属一般历史问题,不应影响其子女……现予以纠正,撤销原遣返决定……接信后,品乐书和张素贞可办理回迁手续,品莹梅与当地政府联系安排工作……”

 

“平反了……平反了!”父亲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老泪纵横,把那张薄薄的信纸紧紧捂在胸口,仿佛要把它焐进心里去。母亲先是愣住,随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哭声里,积压了整整十年的委屈、辛酸和绝望,像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莹梅站在一旁,扶着门框,眼泪也无声地滑落。但她哭过之后,心里涌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还有一种模糊的、对未来的期盼。压在全家人头上那座名为“历史问题”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在忙碌、希望和一种扬眉吐气的情绪中度过的。办理户口迁移,收拾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与老支书、李秀姑等为数不多交好的乡亲道别。补发的十年工资,是一笔巨款,父亲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揣在贴身的衣兜里,感觉像做梦一样。

 

再次站在兰州水泥制管厂家属院的门口,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楼房和依旧耸立的大烟囱,一家人恍如隔世。邻居们的神情复杂,有尴尬,有好奇,也有真诚的欢迎。分配的房子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有自来水,有电灯。重新成为“城里人”,摸着那盖着红戳的户口本,母亲激动得好几夜没睡好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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