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幼安填词“好掉书袋”,聪明人往往乐于享受智力上的优越感,驱驰文字间也见“英雄欺人”,这一点和东坡并无二致。甚至稼轩长短句中,往往使用东坡语典。 “欲说当年,望湖楼下,水与云宽窄”,“唯有杨花飞絮,依旧是,萍满方池”,“老马临流痴不渡,应惜障泥,忘了寻春路”,种种,都是大苏咳唾珠玉。
然而稼轩毕竟不是东坡。“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中国的传统里,名士名臣固然难以兼得,而上马击狂胡下马草露布,进一步回书斋里龙虫并雕,更是凤毛麟角。东坡酷爱的陶渊明,来不及有所作为,就被时代裹挟着见证了改朝换代,只剩下了“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虽然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英烈一面,但是真正有几分手段,不得而知。“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可惜诸葛孔明没有时间精力飞扬文采。
只有辛弃疾,文武两端,都证明了自己。长淮千骑临秋,看取弓刀陌上,车马如流。不管是突营擒将还是庙算江淮,稼轩手眼,都是渡江天马南来,一等一的经纶手。诗词歌赋,写来更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挥洒之间,尽是拳拳之心不平之鸣。
或许和辛弃疾有几分相似的,之前有范仲淹,同时有陆游。“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韩范治下,号称西贼破胆,可是好水川大败的背景下,范文正公在西北也是平平,而诗词一途,更是传世寥寥。至于“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放翁,只是做些书记工作,看着热闹,其实远算不上有实际的建树。甚至诗词上,同一天里一面“我与狸奴不出门”,一面“铁马冰河入梦来”,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些文字的真诚。
还是大苏,“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更近乎稼轩在带湖瓢泉弃置十八年的心境。“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如此场景,“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何其相似?嬉皮笑脸之下,小心翼翼藏着的是自我贬低和怀疑;是识遍愁滋味之后,用日常生活对自己的麻木;是借着酒意的半醉半醒偶一露胸中芒角。
然而稼轩毕竟不是东坡。稼轩远不似东坡圆融通慧,只是一味的用力,从“锦襜突骑渡江初“的少帅到”梦回吹角连营“的老兵,只是一味的用着蛮力”看试手补天裂“,未曾潇洒地与自己和解,只是一味的“男儿到死心如铁”。
黄州之后,苏轼死了,而世上多了一个东坡,劫后余生自由解脱。
稼轩落成,辛弃疾却依然顾我,满头白发挑灯看的,依旧是曾经落日楼头断鸿声里的那柄吴钩。
“甚矣吾衰矣”,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生子当如孙仲谋”,动辄以文为词,除了腹笥广大之外,更是上接韩愈以文为诗的传统。“拈出退之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诗”,元遗山这句对玉溪生过苛,但是对韩愈以文为诗的揄扬,正是豪迈大方一脉,用在稼轩词上,也是贴切。散文语句好似长枪大戟,倚声填词出入窠臼,进退之间挥洒自如,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岳珂笔记中说他曾批评辛弃疾“新作微觉用事多耳”,后者心悦诚服,“夫君实中予痼”,“乃咏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云云。然而究其上下文,如今传世辛词“千古江山”一阙,竟是岳珂所引原作,并未改易。除开岳珂自我标榜的可能之外,或许稼轩品味再三,还是觉得使事用典比直抒胸臆更恰当些?隔着典故的面纱,或许有几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境,曲折婉转,幽咽如诉?
东坡暮年,心哀至死,无欲无求,“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排胸而出,正是豪放派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