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西斋夜雨声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这阙《浪淘沙令》,平白如话,却直抒衷肠,白描中字字血泪。

李后主词,自从南唐国破身为臣虏之后,风格大变。早年间清新明快的调子荡然无存,“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的乐观想象都换了“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不过后主填词的手法一以贯之,不作雕琢,也不使事用典,但凭一股郁郁不平之气排胸而出,自然婉转流畅,动人处,不外乎情之深切沉痛。所谓“粗服乱头,不掩国色”,正在此间。

帝王诗词,往往乏善可陈,偶尔有流传,“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或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句子,若是不看作者身份,其实和“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庶几相似,志满意得跃然纸上,不是第一流的文字。

“文学往往是向失败者的灵魂致敬的艺术”,当后主褪去了龙袍,揖别了宫娥,李煜的身份变得和天地间古往今来的每一个失败的灵魂相通。浮生若梦,天地不过是万物的逆旅,光阴亦只是百代中过客,在宇宙中的每个生命载沉载浮,又有谁能不在巨大而又沉重的虚无面前败下阵来?李煜一身的境遇,化成了人类共同悲哀的具体而微的沧海一粟。须弥芥子,心为形役,李煜是赵宋的囚徒,也是自身理智和情感矛盾的囚徒。而人非圣贤,柴米油盐蝇头蜗角当中,又圈禁了多少抗争失败幻想自由的囚徒?

听那一帘夜雨。绵绵密密,润物无声,温柔又无可抗拒,就这么带走阑珊春意。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纵横捭阖,挥斥方遒,然而,哪个又能奈这流水落花何?倒是后主这五十四字只言片语,有顽强的生命,穿越时空,横亘在这天上人间。

“词至后主眼界始大,感慨遂深”。

 


 

端午刚过,金陵竟连日下起雨来,淅淅沥沥,潺潺湲湲,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竟是一副要提前入梅雨季的架势。

雨中无处可去,只是对着满园花草。

凌霄花似乎今年长得更旺盛些,藤蔓早早爬上了院子里的廊架,虎虎有生气的枝叶争先恐后,填满了每一道天光能漏下来的缝隙。在雨中看过去,那一匹沉沉的绿色,浓得怎么也化不开。垂下来的藤上,挂着一簇簇吊钟似的花朵,外面是橙黄,内里是鲜红,点着黄色的花药。有风吹过来的时候,垂吊下来的凌霄花好像摇动的风铃,洒下一串串晶莹脆透。

石榴花骤开骤落,前两周还明媚动人一树晴光,转眼雨中已不见了踪影。红死红生,只剩下枝叶间一个个刚刚开始膨大的子房,隐约是石榴果的模样,要运足了目力才能辨认。

早熟的杏子已经落了,梅子还只有拇指肚大小。唯有菜畦里的茄子和辣椒,在雨中恣意生长。尤其是那一架黄瓜,只是从早到晚,仿佛碧绿的果实就又长大了一圈,茎蔓盘旋舒展,试着向更高处抓住新的借力点,那一份急切,几乎肉眼可见。

窗外是绵绵的细雨,入夜了也不肯停歇,只是如丝如纱,给天地间笼上一层薄薄的茧。雨夜里远近的灯光,朦朦胧胧,照出一圈光晕,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仿佛是不知名巨兽的呼吸。

屋子里免不了有几分溽热,人也难有睡意,正好读书。夜雨藏山,一灯如萤,旧书里混杂着记忆和欲望,在千年以下每个春雨潺潺的夜里,催促着已经迟钝了的根茎和历史长河湮没了的尸体及逸事,醒来,发芽,开花。

 


 

太史公虽然自嘲是牛马,但其实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无韵之离骚,自然和一切文学作品一样,充满了对失败灵魂的怜悯痛惜和致敬。

楚霸王明明没称过帝,司马迁却坚决给了一篇《项羽本纪》。卫青霍去病甥舅,和匈奴大战中追亡逐北,犁庭扫穴,又践土封侯,这样的天纵骄子,也只分得了《卫将军骠骑列传》合传一篇。然而对一生未能以军功封侯的李广,司马迁饱含感情的单独写了一篇《李将军列传》,对这位汉家飞将军殊多溢美,以至于借他人之口,说出”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这样的话来。

当然,太史公对李广的这份偏爱,来自于他和李广孙子李陵的友谊;而这份友谊,正是在李陵成了又一个汉武朝最负盛名的失败者之际,才显得格外的珍贵。

汉武一朝,是中国和匈奴实力对比逐渐反转,中国压制北朝的开始。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李陵箭尽粮绝力战而降,之后也或许有再报效汉朝的心思,却被武帝族诛了老母妻子,不得不留在匈奴。名门将种,不仅没乘着时代的洪流名垂青史,反而被自己想要报效的国家和君王驱赶到了理想的反面,命运开的这个玩笑,未免残酷。

相比之下,比李陵早些的中行说,和李陵同时代的苏武,都比李陵幸运得多。

中行说在汉文帝时出使匈奴。那时汉朝正值国力疲敝,亟需休养生息,无力和匈奴一争短长,只能卑辞厚币,贿赂和亲。出使匈奴本是苦差事,中行说推脱不掉,于是一到匈奴,立刻翻脸投降,并获得信任重用。从此中行说教匈奴计数牲畜,暴露汉朝边郡防守弱点,时时唆使匈奴对汉朝采取强硬攻击态度。最重要的是,中行说还劝说匈奴单于坚定对自己民族文化的信心,避免中原文化礼仪器物的潜移默化。用今天的眼光看来,中行说不折不扣的体现了”皈依者狂热“。

至于苏武,虽然被匈奴扣押在北海牧羊,饮雪食毡,但是他从来没有投降意愿,也没有投降的必要。匈奴既没有强迫,汉朝也没有误会他投敌,只要苏武自己愿意,知行合一并没有本质的障碍。虽说苏武在冰天雪地里苦熬了十九年,返回中国以后也没获得什么惊人的利益,但是毕竟成了君臣父子忠贞气节的符号,虽然须发皆白,内心里却并无太多波澜。

中行说和苏武,立场不同,但都不需要为自己的所想所做辩护,不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因为内心的矛盾,天人交战,辗转反侧。

而李陵永远都生活中矛盾抉择两难当中。

以寡敌众力战而竭突围无望的时候,将军是杀身成仁还是保全部属手足不做无谓牺牲?

暂降忍辱,留性命以图“效曹沫劫盟”,可是君子一诺,面对着以礼相待的匈奴,自己迎娶的单于之女,再叛回中国,是有信还是无信?

留在中国的老母亲和家眷,因为谣言而惨被诛戮;举目四顾,同是降将的卫律之流人格卑下面目可憎,自己却要与之为伍。孤臣孽子,所谓家国,到底又指的是哪个?

至于李陵送别苏武归汉,面对着昔时朋友获得解脱,自己只能“终日无睹,但见异类,举目言笑,谁与为欢?”;可后来武帝死后再有使者来招纳,李陵却报以“丈夫不能再辱”。这最后的尊严,实在是无路可退。

“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夜雨淅沥,夜风呜咽,或许是李陵们啮臂而泣。

 

 

西历两千又廿五年六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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