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休沐,施施然往父母家。
小院子里夏初的生机盎然。绣球有红有蓝,杏树枝头点缀着几粒金黄的果子,已然熟透,引得画眉乌鸫顾不上怕人,一再落下来探看。黄瓜不知不觉已经爬了满架,叶片顶着早上浇过留下的水珠,阳光一照,晶莹剔透里映出小小绿色世界。
母亲将新摘下的黄瓜细细切了丝,配上红的胡萝卜,白的粉丝,金黄的煎蛋皮,拌成清新爽口的凉菜。父亲在小区隔壁的精酿屋打来了新鲜的啤酒,麦汁飘散着啤酒花的香气,洁白细密的泡沫,抿一口就让人把暑气抛到了九霄云外。父子对酌,一罐啤酒下肚,正好微醺。
读梁遇春散文,里面提起《洛阳伽蓝记》记载了一个有趣的关于酒的故事。
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晞,以甖贮酒,暴於日中,经一旬,其酒不动。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蕃,路逢贼盗,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复命"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
《洛阳伽蓝记》全书笔调沉痛,都是神都兴废,帝王将相,终不免北邙一抔黄土,画栋雕梁,也不过剩下残垣断壁。唯有卷四城西一路,着眼于市井生活,笔下引车贩浆者之流的故事颇有几个。白堕春醪,狐狸彩衣,这样的故事,给全书苍凉的底色上添了一抹明亮,好像在宫殿颓唐变了青青荠麦的田间,开出几朵或黄或粉的小花,在晚风里摇曳,更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像梦境般不真实。
充满了回忆的书,总免不了有一种力量,好像春醪一盏,把现实和想象模糊,让昨天和今日混淆。这样的力量,可以让英雄浩叹,也可以让懦夫拔剑。好像了不起的盖茨比,望着海湾对岸的一点绿光,举起手中的马提尼,酒杯里映出的,是对往日美好的回忆。沉浸在回忆之中,那种如酒后的无力,让他沉迷而不能自拔。
也许让游侠儿害怕的,不是白堕春醪香美醉人,不能张弓拔刀,而是醉后现实和虚幻的合二为一。
然而,即便是这样,高阳酒徒总是和杯中物缠绵不解。
造酒有名的杜康,纵酒有名的刘伶,开元盛世的酒中八仙,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鲁迅的名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指出,建安文章清峻通脱慷慨华丽的风格,是和时贤饮酒脱不开关系的。
另一位嵇康,酒量估计是不如,玉山倾倒的机会不够多,仅仅是“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这话说得看似谦逊其实骄傲,如此一来,人琴俱废,竟少不了是酒的罪过。
至于山巨源,酒量不得而知,但是多年以后他儿子“时出酣畅,酩酊无所知”。由子及父,大概也可想而知。
百年以下,和酒爱恨纠结,矛盾不已的,还有辛弃疾。《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一篇虽是游戏之作,却是辛老子用补天手眼如椽大笔写来。
杯汝来前!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睡,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此,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
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
稼轩嬉笑怒骂背后,都是醉里挑灯看剑的惆怅,春风渐染白髭须的无奈。男儿到死心如铁的呐喊,小心翼翼的收藏起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吾力犹能肆汝杯。字里行间透出回忆和留恋不舍,想必幼安和酒,一段孽缘斩不断,理还乱。
饮酒伤身,无酒却伤神。
自古以来,就有有各种经验之谈,试图调和二者。简单归纳,方法不外乎三类:解酒方,戒酒方,饮酒不醉方。
古书上有记载的解酒方有好几种,有用甘蔗汁的—“柘浆折朝酲,言甘蔗汁治酒病也”;也有用绿豆粉皮的—“烧酒醉不醒者急用绿豆粉烫皮切片,将筋撬开口,用冷水送粉皮下喉即安”;还有用其他食物的—“解酒醉:饮酒大醉,冲葛粉食之即解,烧酒醉者,饮糖茶或麻油。糯米炒焦,冲水作茶饮。饥时米即可食”。林林总总,不外乎是准备些好吃的,让醉酒之人不那么难受,至于解酒云云, 难以置信。
戒酒方相对简单,大抵都是搜罗各种污秽腌臜物什,什么鼠头猪乳,马汗狗奶,大虫屎中骨烧灰之类,和酒服用。这样下来,饮酒之人估计会对酒产生心理厌恶,自然就戒酒了。戒酒方听起来容易,可是逼迫高阳酒徒用这些东西糟蹋美酒,真是暴殄天物于心何忍。
依现代科学眼光看来,解酒方没什么理论依据,而戒酒方实践起来有有困难,只能寄希望于饮酒不醉之方了。这方面研究不少,有盐水,有草药,有胶囊,有冲剂,有化学制剂,也有益生菌落,古今中外,蔚为大观。
可是在中国人看来,醉与不醉,根本取决于饮酒的场合。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邀月对饮,形影相吊的场合,人需要一点点放纵形骸,醉亦是醉,不醉亦是醉。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意气风发的人物,星眸剑眉,英姿勃勃,挥洒间本来就是千杯不醉,又哪里有需要在乎醉与不醉。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杯欲饮无管弦。迎来送往的场面,或许隐藏着长幼尊卑的等级,饮酒往往成了身份符号的映射。地位高者不必喝醉,地位低者不得不醉。真有饮酒不醉的良方,恐怕也难派上用场。
想起来前几日,三五老友有一阵子没见,约着小聚,电话中愕然发现,曾经那个最龙精虎猛的少年,竟然宣称要戒酒了。人到中年百事不自由,旧雨小酌,本是不多的享受,又何必在乎醉与不醉?只是微醺就好。
PS:阿美利加国现任大统领川普氏,据说是个teetotaler,滴酒不沾。想想当年沛公见郦食其的佳话,某人果然不免行事颠倒,面目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