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芜径老春无缝

一家熟悉的餐厅,新近评上了米其林。虽说这舶来的奖格往往水土不服,但这一家的价格还算亲民,于是便趁这暮春的假期,约了朋友去一试。

餐厅坐落在江南的郊外,一处不算太大的园子,在远近春山的环抱里,有微微泛着绿色的一泓湖水。临水边有高大的水杉,带着黄花的菖蒲一丛丛矮矮的点缀着,紫藤还没着花,晚樱已经谢了,只有蔷薇爬满了篱笆栅栏,生气十足,热闹成了一面深红浅红的照壁。

时间是下午,天上有几片闲散的云,阳光从云的缝隙间洒下来,是“丁达尔效应”吧。阳光里的一切,正举行婚礼的新人,奔跑的孩子,一对在菖蒲间依偎着的黑天鹅,垂钓的渔人,跃出水面的鱼儿,似乎都变得安静无声,只余下淡淡的风,带着剪过的青草的香气。

 

米其林的菜品不敢说惊才绝艳,至少也是水准之上的淮扬风味。挑几道印象深的吧。

小小的鸽子腿,以金陵盐水鸭的手法烹制,再用炭火略炙一炙表皮,薰上沙姜,一闻之下,似乎嗓子里都要急着伸出一只小手。抓起鸽子一咬,略有脆感的表皮下面竟出奇的细嫩多汁,完全没有一点点失水干柴的嫌疑。

高汤应该是用了猪骨和鸡蓉吊成的,清亮无油,却鲜甜。这样的汤里配上雕琢成牡丹花的内酯豆腐或是狮子头,再飘几粒还没完全长饱满的豌豆粒,简直整个春天都要沁到人脾胃里去了。

软兜春韭焖饭,正应了老杜那句“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风骚。鳝鱼肉鲜嫩弹牙,春天的韭菜是难得的清爽,还有焖饭锅巴恰到好处的焦香,让人不知不觉中就吃了一整碗。

 

 

眼前是佳肴美馔,而人们想到和谈到的却是过去。

人生一半,也经历过许多,可记忆里的食物,总是街头巷尾笼罩在烟火水汽之中的那些。广州路校门口的油炸萝卜墩子,湖南路马台街口的柴火馄饨,宿舍楼下晚自习后才有的油条摊,似乎还在用扑面而来热腾腾的香气,把今天昨天和前天,压缩糅杂交织在一起。又像一个透明的胶囊,把紧张纷繁的生活,暂时摒弃在外。

记得三十多年前,我刚刚随父母从乡下搬到南京城里居住求学。那时城市里的春天,没有道路边随处可见的荠菜,没有菜畦里豆荚还没完全成熟的蚕豆,也没有满眼黄灿灿的油菜花。上下学的路上,窄窄的巷子两边似乎只有高到天上去的围墙,挡住了墙后院子里的泡桐花,让孩子偶尔狐疑的停下脚步,使劲吸两下鼻子,试着捕捉细雨后的空气里飘着的那一丝甜香。

待到从巷子里钻出来,上了大路,最吸引人的不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冠万绿浮天,也不是乡下少见的车水马龙形色匆匆,而是百货商店门口的一个小摊。摆摊的是位大娘,应该是位大娘吧,反正面貌早已经模糊了。她身前支着两个小小的煤球炉子,上面煮着两锅鸡蛋。不是一般的鸡蛋,而是一锅“活珠子”和一锅“旺鸡蛋”。

所谓“活珠子”,是鸡蛋在正常适宜的环境下孵化一段时间后,人为终止鸡胚发育,使其形成活体胚胎,蛋里面已经有了头、翅膀、脚的痕迹。而“旺鸡蛋”则是鸡胚自然发育失败形成的死胎,蛋壳里同样也是发育不完全的肢体甚至绒毛。两者差不多,只是“旺鸡蛋”是孵小鸡时失败的副产品,会略微便宜一些。

往往在放学后,孩子们会聚集在小摊子四周,围观彼此“茹毛饮血”的壮举。口袋里的几枚硬币,捏了一整天,已经被手上的汗液浸得滑溜溜的。掏出来买更贵“活珠子”,有点舍不得,还是“旺鸡蛋”更有性价比。

大娘接过钱,会慢条斯理的问一句,“全鸡,全蛋,还是半鸡半蛋?”毫无疑问,答案一定是“半鸡半蛋”。大娘会从脚边摸出一个塑料雪碧瓶,瓶盖上扎了几个小孔,瓶里装的是炒好的椒盐。她会让孩子把手伸出来,在孩子的手心敲下一小撮椒盐。然后大娘用长柄勺在锅里翻找出一枚,拿在手里摇一摇,再对着天光照一照,肯定的递过来 —— “半鸡半蛋”不会错了。

剥开蛋壳,先尝到的是汁水里有一股腥鲜。没有完全成形的胚胎,有的能看出来指爪和尖喙,口感有些像鸡汤炖得久了,还不及仔细咀嚼,就只剩了残渣。没孵化的另一半,有点像普通的鸡蛋,比煮蛋更硬些,有蛋腥味儿,要蘸着椒盐吃才行。

旺鸡蛋谈不上好吃,当年的孩子却乐此不疲。口袋里的几枚硬币,是用来去街角打游戏机还是吃旺鸡蛋,每次都要思想斗争一番。现在想想,旺鸡蛋的吸引力,大概既有猎奇的的一面,也许是旺鸡蛋这样不经修饰的食物,带着一种野蛮的力量,和周围让人目迷五色的城市,格格不入?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当年的孩子还没像今天这样,口厌甘肥?

曾经不止一次和亲近的朋友提起过,我们这一代人的前半生非常幸运,短短几十年从匮乏走向富足,无数看似神奇的经历在整整一代人身上反复重现。而这命运的馈赠,却不知在未来标记了什么样的价格?时代的洪流裹挟着每一个人,冲刷激荡之后,桃梗和土偶,又有谁敢称得上一定幸运呢?

斯蒂芬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开头引过歌德的一段诗: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

忽然被抛进大千世界

无数波浪从四面向我们袭来

我们对一切都兴致盎然

有些我们喜欢,有些我们厌烦

时时刻刻都在出现微微的不安

我们感受着,而我们感受到的

却被各种尘世的纷扰冲散

 

暮色渐渐从四周围了过来,若有若无的雾气,自山谷间涌上来,把远近的山渲染成不一的浓淡。湖面上已经安静,渔人和游客都已不见,只剩下愈发沉绿的湖水泛着一两圈涟漪。还剩一角的天光,慢慢又无可挽回的从淡粉变成了绯红又变成了微紫,若有若无的一抹。

屋里桌上,一朵如豆的烛焰,静静的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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