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容海色本澄清

来源: 2025-11-17 20:20:45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东坡骨子里应该是个不合群的人。

他不像王安石,凡事讲求勇猛精进。经纶世务的时候,一味使人同己,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等到变法失败退隐江宁,又一心一意做诗人,半山园里的绝句,都是雅致清丽,不带半点烟火气。“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这样的句子,放在石湖或是诚斋的集子里,也挑不出来吧。

王安石有几分像南京的玄武湖,几度排干了做耕田,有水的时候,遇上励精图治的雄主,又要用来操练水军,只有真正到了金陵成了没用处的旧都,后湖烟柳,钟阜晴岚,荆公骨子里的诗人才不被辜负。

苏轼则不然,终其一生,也没有踏对时代的节拍。

新党变法,他忍不住要发牢骚,说什么“难以追陪新进”;旧党当政,他又语出讥刺,说什么“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这样的政治智慧,也就难免一生功业,不过黄州惠州儋州了。

究其本心,东坡是有些道德洁癖。离开海南前还写下“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看是写景,其实还是夫子自道。

Christopher Hitchens说“那些相信‘意见统一’是最佳状态的人都有些笨”,这话放在大苏身上,倒是恰如其分。

 

天上只有寥寥的几朵白云,懒洋洋的半晌也不曾变幻位置。月前海南刚刚遭了风灾,海滩边的椰树往往都折损了不少叶片,其他的乔木,也被修去了受损的枝桠,髡头薙发的模样,略有几分滑稽。

此时我就坐在永庆寺的藏经楼上,看着东坡曾经看过的这片风景。

晴天下的大海,一眼望去,满目青苍。看得久了,又在这青色中分出些细微的变化。海水的颜色在近岸边是有些透明的青绿色,稍远些有一条狭长略泛着些黄褐色,那大约是深水和浅水的交界处,海底地形坡度陡然增加,潮流受阻,至此泛起了海底的沉滓。越过更远处,海水变成了更深的青色,随着洋流点缀其间的是白色浪花,像一片片小小的帆。再远些,水的颜色有些不真实,应该更深沉处,却又亮起来,是反射了天上的日光。最后到了极远处,目之所及海天相接的地方,海水又变成了深蓝,像是一道坚实的岸,没有任何动静。

藏经楼上倒不仅仅只有佛教经藏,还颇有些诸子百家时下流行的书目,只不过也都没什么人借阅。这里地处偏僻,不是什么旅游的热门景点,上个月的风灾,也让海滩上的生意少了许多。有几个摆摊卖烧烤和椰青的商贩,再就是随处可见兜售“富硒水”益寿延年的广告。耳畔若有若无的梵唱,有人抄经的沙沙作响,和着淡淡的风,渐渐一下午就消磨过去了。


 

益寿延年当然是好事。马齿加长,别的方面不说,单是目力日觉衰退一项,就让人颇为困扰。看远处要戴上近视镜,看近处又要把眼镜摘下。前几天趁着假期去店里,想重新配一副变焦眼镜。孰料依着店员的摆弄,把下巴支上貌似先进的机器,看了看小孔里远方的风景,又随着一根细长的指挥棒,在视力表上指点江山了一番之后,竟听到了一个意外的判决 - “你没有老花,只是用眼疲劳,加上原来的镜片日久磨损而已。”年轻的姑娘似乎是怕我不信,又补了一句,“像你这样的年纪,哪里会老花。”也不知在她眼里我长幼如何,大概是销售的技巧吧。

Paul Auster在《冬日笔记》里开篇就写到,“你以为这永远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以为这不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以为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在你身上发生这种事的人。而随后,一件接着一件,它们都开始在你身上发生,与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样。”

"You think it will never happen to you, that it cannot happen to you, that you are the only person in the world to whom none of these things will ever happen, and then, one by one, they all begin to happen to you, in the same way they happen to everyone else."

诚哉斯言。壁立千仞也好,和光同尘也罢,只是过程而已。这过程的小小不同,好像一朵朵小小的浪花,在改变不了潮来潮去的方向。人从生下来就在走向终点,每一天都在生死之间,逃不开那个"inevitable"。即便是这样,偶尔得知自己在和"inevitable"的赛跑中,暂时稍稍领先了那么一点点,也还是好的。

海南除了苏轼,另一个名人要数海瑞。这位更是“异见分子”,甚至在身后四百年,还能牵动出一番大风波。

也许海南的水里面,真的有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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