仄闻吴兴更清绝
湖州匆匆一日,想着偷闲探古寻幽,却发现小城虽然清丽可爱,却多古人而少古迹.文化昌明一脉不绝如缕,但是自古繁华富庶,人事更替,真正保留下来的只是一些地名和晚近的建筑。
城中有飞英塔,据说是南朝陈时的遗物,又有历代文人墨客登临。可惜正值修缮,只能在塔下小园略作徘徊。园里四下无人,竹木扶疏,清幽可爱。有烟柳拂堤,榴花照眼,湖石假山和青梅红枫拥出一鉴荷塘。荷叶还未开满,更显得湖边水榭楹联上的一句“老鱼吹浪动新荷”,十分应景。
塔下有回廊,仿效北宋孙莘老知湖州时建的墨妙亭,网罗了一众碑石补壁。碑石都是元清以降,显然不是当年孙莘老所罗致。即便如此,也大多字迹磨漫,难以辨读。倒是苏轼为孙莘老写得一篇《墨妙亭记》,有今人勒石重刻。倒是应了文章里所说,功名文章比金石之坚,更能久存。
“或以谓余,凡有物必归于尽,而恃形以为固者,尤不可长,虽金石之坚,俄而变坏,至于功名文章,其传世垂后,乃为差久;今乃以此托于彼,是久存者反求助于速坏。此即昔人之惑,而莘老又将深檐大屋以锢留之,推是意也,其无乃几于不知命也夫。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
大苏是极聪明的人物,也有一切聪明人的通病,看事物世理,冰雪通透之余,免不了臧否由心,挥斥方遒。小小一篇墨妙亭记,也要阐发出许多议论。
这一番议论,骨子里是聪明人的悲观。大抵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世间万事万物,金石骨董,丰功伟业,道德文章,终免不了化作残壁断碑,白云苍狗,碧海桑田。时间的长河中,那些仿佛惊天动地的时刻,也无非转瞬即逝,如梦幻泡影而已。而在激流中逆行的鱼儿,偶尔跃出水面,看到的,是激流的前面,还是激流。 昂首甩尾的挣扎,似乎也是无益。
然而不为无益之事,又何以遣有涯之生?道德文章还是要碑碣摩崖,藏诸名山,传之其人。跃出水面看清了前路的鱼儿,还是选择了继续溯流而上。西绪福斯的石头,也还是日复一日从山脚推上山顶。人之所以为人,聪明如大苏,知天命又怎么能不尽人事?
这么看来,大苏还是个早生了千年的存在主义哲学家。
中饭觅了一家老字号,正是饭点,但人只稀疏几桌。
依店员的推荐,点了招牌的千张皮包和干挑面。面是苏杭一带常见的细面,浇上现炒的爆虾子鳝片,浓油赤酱。用筷子搅拌均匀,让每根面条都沾上浇头酱汁,尝上一口,只能算是中规中矩,没有预期中虾仁和鳝片的鲜甜。而煮千张皮包裹了三鲜馅,应该是鲜肉,虾仁和笋丁三样。不知是煮久了还是怎么,咬开来馅心颇为紧实,吃不出鲜虾的弹牙,只有浓重的开洋味儿,至于笋丁,也是毫无觅处。
虽然饭食一般,但毗邻美食荒漠杭州,也不算意外。
隔桌的两位老夫妻,大约耄耋之年,或许已经吃好了,又或许只是在店里歇脚,看我一个人吃,便主动搭话问我所点餐食价格:“小伙子,你吃这个面多少钱?”
老人家往往没有边界感,但也不十分让人反感。回答了价格,能看得出两位私心里大约是觉得不值的。然后听见老太太低声对老大爷讲:“年轻人就是要吃的嘛”, 心里不禁大乐。
这世界万事万物往往都是相对的,一个人狼吞虎咽,或许是值得羡慕的恣意洒脱;而更年长和更年轻的人们,也有他们的恣意和洒脱。
《墨妙亭记》题后七年,苏轼移官湖州,三个月后乌台诗案发,再一年后谪贬黄州,从此世界上多了苏东坡。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兹游奇绝,恰芒鞋胜马,倚杖且听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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