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似琵琶天宝后

1

有饱学的朋友指出,如今的板桥三山,应当不是谢朓李白当年登临的三山。

长江在南京一段,由于两岸地形和地球自转的缘故,南岸逐渐淤积,而北岸逐渐冲刷,河道是逐渐向北迁移的。虎踞关鬼脸城,魏晋时原来是雄瞰大江;如今下关的三宿岩,南宋时也应该是在江畔,才能让虞允文系舟在此。这两处现在离江边都有不短的距离。推想起来,沧海桑田,当年临江的三山矶,不在如今临江的板桥渡口,也是应有之义。如今的板桥一带,唐朝当年应还是江面,所谓板桥三山,想来是后人附会。

唐朝时的三山,据说明朝时被挖去填了燕雀湖,其上建了明故宫。谢朓李白登临的那一抔土,早已荡然无存。可是历史文化的概念,正在这附会中延续下来,存在于你我的记忆和想象里。

当年谢李看到的长江,和今天你我看到的,是同一条,也不是同一条。大江流日夜,早就秋风萧瑟换了人间。可是余霞漫天,澄江如练的那一霎那,今人和古人,又在时空中相遇。

希腊神话衍生出了一个哲学问题,忒修斯的船(The Ship of Theseus)。忒修斯与雅典的年轻人们自克里特岛归还时所搭的30桨船被雅典的人留下来做为纪念碑,随着时间过去;木材也逐渐腐朽,而雅典的人便会更换新的木头来替代。最后,该船的每根木头都被换过了;因此,古希腊的哲学家们就开始问:“这艘船还是原本的那艘忒修斯之船吗?如果是,但它已经没有最初的任何一根木头了;如果不是,那它是从什么时候不是的?”

这是个有关新陈代谢的命题,哲学家科学家们各有答案。而对于一个南京人来说,”解道澄江静如练“,那个三山,就还是当年的三山。

 

 

2

“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今夏读书不多,只是兴致所至,在往返阿拉斯加的旅途上浅浅的翻了一遍《洛阳伽蓝记》。全书的总线,无非是回忆。往昔的昭提栉比,宝塔骈罗,在短短几十年后变成了墙被蒿艾,巷罗荆棘。哀叹,惋惜,幽怨,追悔,都隐藏在讲殿叠起,房庑连属,丹楹炫日,绣桷迎风的工笔画背后。

名都兴废,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从北魏以降,又有孟元老回忆北宋汴梁的《东京梦华录》,周密描摹南宋临安的《武林旧事》,直到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一脉相承,都是极力刻画逝去的世界繁华似锦。然而这不过是流水落花,镜子中的城市,在历史的飓风中分崩离析荡然无存。文人的笔下,想要留住一二,只是徒增烦恼。”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懂得追忆,懂得与残酷的时间周旋甚至坦然面对,不得不说是变通的幸福。

孟元老生卒不详,但应该是亲历了靖康之变的。周草窗由宋入元,词风一转而沉郁凄咽,“应惯识、当年翠屏金辇。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陶庵在甲申后,一度参与南明小朝廷活动,旋即披发入山,潜心著述。严格来讲,这几位都是遗民,夹在新旧世界的浩浩汤汤之间,何去何从,个人无力抵抗又不愿屈服。在两难的微妙之中,也只好寄情笔墨了。

 


 

3

二十多年前有幸读过启功,张中行,金克木三位先生合著的《说八股》一书。其中引述了一篇八股范文,堪称神品。文章不长,录在这里。

逸民伯夷叔齐 清 周镐 

有逸于商周之际者,民之望也。

夫夷齐之遇,不为民不可,同为民而又不忍也。民而称逸,此其所以为夷齐乎。且自古圣人并起,莫盛于商周易姓之交。生文武以为君也,生三仁又生十乱以为臣也,天生夷齐何为也哉?曰以为民也。夫君臣不易得,民则滔滔皆是,安用圣人?不知有易代无易民,苟任其互兴互废于其间,民彝之性先亡,君臣之统愈乱。圣人适遭其变,不敢自外于民,而又不忍自混于民,于是有逸之一法,所以立民极存民心也。故鲁论叙逸民而首举两人焉,曰伯夷叔齐。

首阳之微蕨诚甘,则北海高栖,奚为引领就岐山之养。知姬宗行善,夷齐非有违心也。载木主而东征,死父难欺;三分服事之孤忠,入地应伤扣马。

镐洛之屏藩可慕,则墨胎华胄,奚不承祧袭孤竹之封。知盖世功名,夷齐不屑萦怀也。告武成而班爵,桓裳虽贵,八百会盟之侯服,戴天宜愧从龙。

不得已而逸者,其逸最苦;不必逸而逸者,其逸最奇。

谓夷齐生不逢时,时则何害于夷齐也。千古非常之举,数见则安。放桀南巢,来世不闻口实。况军士倒戈而反斗,篚筐载币以迎师,天心亦可知矣。夷齐素属布衣,去就不妨自决。即周旋二姓,岂有隳名失节之嫌。此亦何须于逸者,而夷齐乃不忍不逸也。殷民也欤哉,如独夫何;周民也欤哉,如旧君何。以暴易暴之言,直欲淡麾旄仗钺之心,勉嗣王于养晦。故义人扶去,深恐阻挠大计,而又羞蒙杀士之名。斯岂普天率土之恒规所得强而拘也。逸焉已矣。

谓夷齐所事非君,而君则何弃于夷齐也。我周鼎革之初,怜才甚笃。商容复位,下车首拔名贤。矧朝鲜拜访范之师,东夏留象贤之客,王度亦恢宏矣。夷齐分异周亲,出处无难从便。即黄冠旋里,亦备新朝顾问之资,此又何容于逸者,而夷齐乃不敢不逸也。遗民也欤哉,呼之亦可,游民也欤哉,应之亦可。我适安归之叹,直欲破衔壁负图之案,警百尔以偷生。故槁饿奇踪,其文不载尚书,恐彰胜国耆英之丑。此岂崇德报功之盛典所得罗而致也。逸焉已矣。 

盖天下惟民最贱,壶浆箪食,反颜结新主之欢。逸以耻之,而德与怨两无所任。西山片石,犹恨在寰中也。腥闻易染,纣不能兴渊薮之波;大赍难辞,武不敢赐巨桥之粟。

周室惟民最顽,纪叙图功,乘衅煽多方之变。逸以谢之。而衅与服两无所狥。黄农之宇宙,何异在今日也。墓木受封,死不愿效比干之烈;宝龟见兆,生不轻为小腆之愚。 

呜呼?自有夷齐而民心可以不朽矣,此其所以为逸民之冠欤。

伯夷叔齐没有做遗民,而是做了逸民。商周鼎革,吊民伐罪的潮流下本可不逸,而又不忍不逸;百废俱兴,牢骚满腹的性格本不必逸,而乃不敢不逸。夷齐的选择,应该是知识分子理想中的选择,只可惜理想和肚腩,往往后者更重要些。

古往今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逸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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