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在整座公墓里形制中等偏大,红色大理石墓碑顶上是一尊半身青铜像,茂密的胡须和深深的额头皱纹下面,马克思的面容似乎有些模糊,看不出喜怒哀乐。墓碑下零零散散放着几束花,可能有一两天了,在初秋的阳光下略有些枯萎。据说马克思博士当年是喜欢喝两杯的,墓碑前也放着两小瓶打开来的酒,一瓶是伏特加,另一瓶是二锅头,也不知是不是合德国犹太人的口味。
墓碑正面鎏金的大字,写着《共产主义宣言》里的名言,“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这句话在中文版里面翻译成”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细细斟酌,似乎略有出入。查一查德文原文,写作” Proletarier aller Länder, vereinigt euch“,其中proletarier一词来源于拉丁文proletarius,指的是除了后代一无所有的人,隐含着靠劳动为生的意思。Workers这个译法出自1888年由恩格斯亲自校订作序资助出版的《共产主义宣言》英译本,译者是著名的Samuel Moore, 此公还翻译了《资本论》。中译本经过了陈望道,成仿吾,徐冰,乔冠华等多重修订,所依据的也从英译本日译本逐渐变化到德文原版,字句修辞变化不一而足。相较之下,现行中文翻译更侧重了“无产”,而英文翻译则更侧重了“有劳”。里面的深意,倒颇值得玩味。
其实这冠冕堂皇的墓地,并不是马克思本来长眠的居所。众所周知,马克思去世时穷困潦倒,如何能置办起这么昂贵的墓地?现在的马克思墓,是1954年由英国共产党出资迁移修葺而成,青铜半身像也是后来的手笔。而1883年马克思去世时最初的墓地,通过墓园里一条崎岖小路才能到达。原址没有墓碑,只是一块平放的石板,斑驳龟裂,上面字迹还依稀可辨。
旧墓石板上只是刻着燕妮,马克思,外孙哈里龙格,陪嫁女管家琳蘅,和小女儿爱琳娜的生卒年月,此外再无评论。而新墓碑底部还刻着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里的另一句话 —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 可即便是马克思,也逃不脱被解释的命运。这新旧两座马克思墓,恰恰是解释的注脚。
绕着石板一周,摆放着许多钱币,印度卢比,古巴比索,蒙古图格里克,中国人民币,五花八门,但是最多的还是欧元,英镑和美元。似乎寻访到这原址的人们,对马克思的兴趣,不在于革命斗争,而是更集中在经济学的研究上。马克思的经济理论,在他生活的世界里从来没成为社会思想的主流,但是却不断激起人们嗤之以鼻或是誓死捍卫。几年前,还有法国人Piketty写了一本煌煌巨著《21世纪资本论》,论述资本主义必将导致贫富不均,需要通过国家干预来扭转。这本书被诺奖得主Paul Krugman称为十年内最重要的经济学著作,究其内核,和马克思博士想改变世界的想法,倒是一脉相承。
一张20瑞典克朗钞票下面还压了一张铅笔写的便签,是一首短诗。
“From one lover of history to another,
From one lover of drink to another,
From one lover of libraries to another,
What I love [the] most about you, is how well you were a father.
Though Shakespeare is quite shit.”
董桥号称当年下一番过功夫研究马克思,才发现“读马克思主义的著作,以为认识了当年在伦敦住了很久的马克思,却发现认识的原来不是马克思其人,而是马克思的胡须。胡须很浓,人在胡须中,看到的一切自然不很清楚……幸好马克思这个人不那么马克思,一生相当善感,既不一味沉迷磅礴的革命风情,倒很懂得体贴小资产阶级的趣味,旅行,藏书,念诗等比较清淡的事情他都喜欢……”。由是推理,马克思对这首小诗,大约会是喜欢的吧?
下午的阳光正从墓园林间漏下来,不知名的草虫此起彼伏。零星的游人经过墓地,或者驻足沉吟,或者拍一张照片留念。而马克思博士的幽灵,正在这墓园林地间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