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不传云外信

来源: 2025-11-17 20:03:57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我已经老了。

理发店的老板开始变得向我殷勤推荐染发的服务。咖啡馆里年轻人游戏时爽朗的笑语开始变得恼人。我开始变得乐于向人推荐书籍和电影。

事实上,真正的变化总是缓慢而细微,难于察觉,好像一条在幽暗雨林潮湿地面上腐烂叶片间游动的蛇,无声无息,只等着在猎物毫不防备的瞬间发动突然的致命一击。在这之前,一切外貌的变化只是被旁人偶然捕获,而内心却感觉依然如故。

直到遇到一些很多年没有见过的人。直到翻出一些很多年前未曾寄出的旧信。

二十多年前,网络还远不像今日发达,穷学生们联系的方式,除了刚刚普及起来的寻呼机之外,就只有写信了。即便同城,一来一回之间,信件也往往要一周才能抵达。自然每收到一封信都摩挲再三,试着在字里行间读出意思来。写信时,也会字斟句酌,既是在和别人交流,也是在和自己协商,商量留下几分伪饰,商量隐去几分真实。

偶尔也会有那么几封信,竟最后没能寄出去。发脆泛黄的稿纸,明明地诉说着那个曾经轻狂的少年。而多年以后才发现,一切流逝的,也必然留下;而留下的,是对抗衰老的一剂解药。

录在这里,趁着还没全老。


 

某Y,

见字如面。

在每一个让我们分明觉察到时光流逝的日子,除夕或是新年,让我们同时也觉察到痛苦的是什么?

不是流逝。

任何尽善尽美的境地都会像分手的爱人一样转身,随着时光流逝;好像一束光,没有犹豫,没有踌躇,就离开我们。但这样的失去还不足以让我这样习惯了孤独的人痛苦。因为失去并未剥夺了希望,只要还拥有生命,任何尽善尽美的境地都还存在再来的机会。

因为我们不追求永恒,所以流逝的打击并不真正致命。

我们察觉的是留下。我们在除夕和新年惊讶的发现,时光留给生命的刻痕并不能随着时光的流逝而离我们远去。它们被时光抛弃,留在了永恒。刻痕在记忆中永劫回归,成为隆起的肿块,不再有意义,却永恒存在。生命其实就由这些留下的肿块组成。

让人痛苦的不是消逝,而是留下。让人害怕的,是永恒。

在节日里,写这些话有些不应该。可提笔这些就不可收拾的滑了出来。毕竟——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获得幸福取决于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获得自由;我们在多大程度上获得自由取决于我们能在多大程度上遗忘和抛弃。这是一个抛弃的日子。

祝春安。

 


 

某W

假期可好?刚写了一封信给你,奈何写得太不像信,倒像流水日记。只好不寄,另草一封。

日子在洗脸时当真就从指缝间淌了去。转眼到北京已经五天了,总算大致安顿了下来。眼下住在清华园外的一间地下室里。一床一桌一椅一灯一箱一人。陋室正合我的胃口。清净,千山鸟飞绝。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大约是注定孤单了。

借了自行车,白天我就在城里转悠了。琉璃厂,大栅栏,陶然亭。想寻些旧北平的味道,却不能够。骨董金石一类自然是买不起的,只敢隔着玻璃嗅一嗅气味。其余大约就是夫子庙的店铺,朝天宫的货色。人气比那两处更逊色许多,约是天气的缘故。今天一直都是大风七级。裹挟着砂石尘土,风好像有型有质的实物,坚硬。去探望J,也只能闲聊了几句就催她回去,外面走着,吃灰而已。

去了风入松书店,中国书店,海淀图书城各处,李碧华的书总算找到了几种。《聪明丸》,《蝴蝶十大罪状》,《满洲国妖艳》,《生死桥》,《诱僧》各买了一本,如果你已有了,就留下算我的。她的书很有些小聪明,只可惜都是急就章,沉不下去。另外买了《古今笔记精华录》两册,还有学英语的一大堆书,不知将来如何带得回去。

从月坛骑车回清华园,一路顶风,精疲力竭。于是边骑车边大骂,效法断腿的丹上尉,果然有效。一个钟点后到达,全身染成了土黄色。

陈升又在随身听里唱One Night In Beijing, 不是很喜欢,听听也行。

祝冬安

 

P.S. 中午吃的卤煮火烧,大妙!

北京也不过如此,不若书中的有味。所谓意淫,优点正是有幻想的空间。

有空打个传呼来。

 


 

某Z,

见信好!由于学习的缘故,近来常听电台里张艺的节目,听着听着,今天就有了写信的念头。

 

电台里放着陈升的“恨情歌”,张艺说起电台巷口的小摊。我忍不住想起《风铃中的刀声》,想起丁宁,想起在黎明前的寒风里,支一个红泥小火炉,热几个火烧,煮一锅奶汁一样的面条,再就上一包猪头肉,等待天亮后一场生死未卜的决斗。

其实《风铃中的刀声》是古龙最美也最诗化的作品,优雅的味道胜过《楚留香传奇》十倍。整本书写的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忘却”。

又下雨了,虽然湿漉漉的很不方便,私心里却不希望它停下来。冬雨里,看着烂金布地的南苑;在昏黄的路灯下,撑一柄伞独行,说不出的惬意。只可惜临近毕业的我,越来越少这样的时间和心情了。

下午在十四楼做实验,抽了个空子溜上十五楼天台。淋点儿雨,吹点儿风,再一个人呆一会儿。忽然发现整个城市不再是以前印象中的绿色,灰蒙蒙的,只看得清无数红色的出租车来来往往。别人说这是一个最伤感的城市,没错。

拉杂写这些,究竟有什么意思,我自己也说不清。正是前途未卜的时候,其实应该专心致志用功才是,没有理由想这些。晚上顶着雨回家,风里突然记起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也该给自己煮一锅奶汁一样的面 —— 不管是不是少了那个曾经祝福我的姑娘。

望一切顺遂。

 


 

某某,

我猜想我极有可能又一次失语,而你将再一次的转身离去,将我一个人留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为了避免未来几个小时里这种可怖情景的发生,我还是选择了书写。这也许是唯一能让我进入平静状态的方法。

表达,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难题。也许我可以在人前滔滔不绝地谈论人或是事,但那些东西都是可以游离于我而存在的。即使我已经死去了一万年,它们仍然可以独立的在太空中游荡,从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游荡;又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继续游荡。它们与我无关,是简单而独立的存在。

可是问题涉及到我自己的时候,一切就都变了。所有的表达都成了试探着伸出的触角,而我则是那只躲在后面的软体动物。这动物伸出许多的触角,其中的绝大多数,没有神经,也没有血液。可以轻易的斩断它们,而动物却不会受伤。但只有其中的一条,唯一的一条,注定会成长。长成神经,长成血管,长成肢体,直到和触角的另一端融合。这时再斩断它,动物就会流血而死。它已经不再是触角,而是身体,或者你可以说它是 ——

所以,在这触角成长的背后,有深深的恐怖。这恐怖,源于盲人一样的黑。对于一个没有视力的人,每前行一步,都隐藏着太多的未知 —— 或许,他该把脚悬在半空,久久不能落下。

大约现在你可以有些了解失语症的来源。一个绝对个人的表达,可能绝妙,也可能庸俗。这并不重要。问题在于,表达就意味着对听者作为说者一部分这种身份的认同。其实我关心的并非你是否听得清,我彷徨于是否该说给你听。我没有把握,所以我沉默。

但是,沉默并不能带来问题的解决。一直以来,我就是那被独自囚禁在孤岛上的犯人。只有我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邮船,也没有青鸟,只有我一个人。孤独带来平静,但也带来荒芜。我就是这座孤岛,上面没有动物,也没有植物,只有赤裸裸的盐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忍受着海浪的冲刷。

我向往喧嚣的大陆,也向往别的生机盎然的海岛。但是那翠绿的海岛有她自己的生活。岛有岛的目标,她要更加生机盎然,她要向大陆的方向生长。她的美丽只能让我在冷雨中惊艳,只能留下我继续荒芜。

现在,我还是岛上一个孤零零的囚徒。

我想向海的那一头大声呐喊,不管那岛上是否能听见,我要喊——

我爱她。

现在,岛上的囚徒已经写完了供状,我对一切的指责都供认不讳。而另一个岛上,生机盎然的岛上,法官在阅读。

 

https://mp.weixin.qq.com/s/UJTOveaVcOEYiuDSarIw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