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7年3月20日,玛丽一世的丈夫、西班牙储君、西班牙所属低地国家总督、勃艮第大公菲利普从布鲁塞尔返回英格兰,不是因为他想念玛丽了,而是要钱要粮来的。
我们从亨利八世篇起就反复提到的意大利战争(Italian Wars),也叫哈布斯堡·瓦卢瓦战争,最初是从这两家1494 年争夺意大利半岛而起,此后西欧主要国家都主动或被动卷入,打打停停,经历八个阶段,1551年进入第九也是最后阶段。
菲利普在1555年夏末接管西班牙所属低地国家和勃艮第后,因为他老爹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洛斯五世进了修道院,又在1556年1月接管了西班牙王国,成为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1556年2月菲利普与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签署《沃塞勒条约》(Treaty of Vaucelles),协议停战五年。 不料1557年1月初,亨利二世在新晋教皇保禄四世怂恿下越过边界打进了佛拉芒(今天的比利时),菲利普二世不得不于1月底向法兰西宣战。
这时候菲利普才想起妻子英格兰的玛丽一世,到英格兰求助来了。
玛丽在格林威治用32响礼炮迎接夫君归来,但枢密院却没那么好心情看到菲利普的到来。菲利普向枢密院提出让英格兰为他在佛拉芒的战事提供粮食;但实际上他告诉玛丽,粮食、兵力和武器他都要。英格兰在亨利八世去世后年就没有一年是好年成,加上货币贬值、物价上涨,国内粮食供应都很紧张,而且枢密院和议会都不想也无力再介入欧洲战争。
玛丽当然不这么想,日思夜想的菲利普都亲自跑到英格兰来求援于她了,她怎么可能不帮忙!玛丽当着菲利普的面告诉枢密院,在菲利普和“一个威胁全世界的国家”开战时,服从丈夫是她做妻子天经地义的责任。玛丽将枢密院成员一个一个叫进怀特宫,用削爵甚至死刑威胁他们支持西班牙。
无巧不成书,到4月底,两艘法国舰只载着32名“入侵者”,在北方约克郡的斯卡布罗(Scarborough)海岸登录,并占领了斯卡布罗城堡。这可给玛丽帮了大忙,因为此举改变了枢密院的立场。
这场儿戏一样入侵的领头人托马斯·斯塔福爵士(Sir Thomas Stafford),是我们在亨利七世篇中提到的那位第二代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的曾孙[1],亨利·斯塔福因协助亨利七世的母亲谋反而被金雀花最后一位君主理查三世斩首。我们在亨利八世篇中提到的那位亨八情妇安·斯塔福的兄长,第三代白金汉公爵爱德华·斯塔福是他的爷爷。[2]。
斯塔福家族和都铎家一样,都是通过女性传下来的金雀花兰卡斯特家老祖宗冈特的约翰之后裔,爱德华·斯塔福1521年因谋反篡位罪被亨利八世处死,之后斯塔福家的白金汉公爵爵位就被褫夺,托马斯·斯塔福的父亲降爵斯塔福男爵。
而我们上篇说到的教皇特使红衣主教雷金纳德·波尔[3]是托马斯·斯塔福的二舅。
作为第三代白金汉公爵的长子长孙,1550年,年仅17岁的托马斯·斯塔福去欧洲游历,试图寻找欧洲君主支持他恢复家族被褫夺的公爵爵位,但都不成功,便于1553年回到英格兰。
1554年初华耶特叛乱[4],刚满20的托马斯·斯塔福是积极参与者;叛乱失败后被玛丽关押在伦敦舰队街监狱,两个月成功越狱,之后去法兰西避难。1557年4月18日,托马斯领着32人和两艘战船,从法兰西的迪耶普(Dieppe)出发,25日在斯卡布罗登陆。
图1:法国迪耶普和英格兰斯卡布罗大致位置
斯塔福爵士此时才23岁,他避开了防守严密的丹佛、黑斯廷和朴次茅斯等南方港口,绕远路北上多走好几天到达约克郡北边的斯卡布罗,这里的海岸线平时根本就没有防守。上岸后,斯塔福和他的32名“入侵者”占领了斯卡布罗城堡,在这里宣称要在菲利普加冕英格兰国王之前干掉1万2千西班牙军队。
但好景不长,三天后他们就被皇军包围,带队的是他表叔,第二代萨塞克斯伯爵亨利·瑞德克利夫(Henry Radclyffe, 2nd Earl of Sussex)。【萨塞克斯伯爵的妈妈是斯塔福爵士爷爷的亲妹子,而都铎家三姐弟和这二位都是亨利七世丈母娘婕姬塔·伍德维尔(Jacquetta Woodville)的后人。都铎时代贵族门阀之间错综复杂亲戚关系的另一个例子。】
表叔轻而易举就把表侄子一伙人全部捉拿归案。5月28日,不到24岁的斯塔福爵士在伦敦塔丘被斩首。
为何托马斯·斯塔福爵士只带32人就敢登陆英格兰,而且是在菲利普二世来英格兰要求英格兰加入西班牙阵营的同一时间,后人对此颇感疑惑。
很多人相信年轻的爵士是被西班牙在法兰西的双重间谍给蒙骗了,目的当然是反间,利用英格兰人厌恶任何外国势力的心态,离间枢密院与法国的关系。双重间谍应该是告知了斯塔福爵玛丽很快会加冕菲利普为英格兰国王,之后菲利普就会带1万2千西班牙军队过海拿下英格兰,并让年轻的斯塔福相信到英格兰之后他会得到地方军的支持。
果不其然,到6月份,英格兰正式宣布加入西班牙阵营,派军赴法兰西皮卡第大区加入圣康坦战役(Battle of St. Quentin)。
英格兰军队赶到之前,圣康坦战役胜负已见分晓,西班牙方面在城外大捷,英格兰军队到达后只需和西班牙军队一起进城收尾。
图2:圣康坦战役,法军在圣康坦城外向哈布斯堡萨沃伊公爵投降
战争的运气变幻莫测。此时苏格兰故伎重演,乘着英格兰在法国打战,又来骚扰英格兰边境,使英格兰被前后夹击而不得不分散兵力;而法兰西这边,亨利二世在12月中旬集结在诺曼底的英格兰属地卡莱(Calais)城外,准备攻城。
12月28日,玛丽命令英格兰军队增兵卡莱,却于31日收到情报,说卡莱并没有危险,但玛丽收到的情报是假的,意在有意拖延英格兰增兵。
卡莱总督送回急报,说卡莱“已被切断所有供给和援助”,1558年开年后第一周,卡莱沦陷,亨利二世用船将大约5000人送回英格兰。
金雀花王室爱德华三世1347年打下卡莱后,此地就一直是英格兰在欧洲大陆的商业中心。经过了211年后,英格兰失去她在法兰西也是整个欧州大陆的最后一块领地。丢失卡莱,对英格兰从贵族到平民来说,都是对金雀花帝国辉煌过去的背叛,玛丽的君主信誉跌到地平线以下。
从后人角度看这件事,丢失卡莱对英格兰来讲并非坏事。斯图尔德时代史学家托马斯·富勒(Thomas Fuller,1608-1661)这样写道:“既然失去了,就让它失去;这就是座讨债的城,它的价值不到其每年所需维护开销的十分之一。”
失去卡莱后,英格兰无需再在法兰西维护军营,意味着英格兰也无需再介入法兰西的诸侯战争和政治干预,也意味着英格兰可以将战略目光转移到新世界和处女地。事实上英格兰探险家塞巴斯蒂安·卡伯特(Sebastian Cabot)此前一年就接管了他父亲的远洋探险事业。
塞巴斯蒂安·卡伯特的父亲是真正的“威尼斯商人”,老卡伯特在亨利七世时代就为英格兰掌管商业船队,小卡伯特和他的兄弟们都在英格兰长大。塞巴斯蒂安1551年爱德华六世时代成立了远洋探险商务公司“新大陆商业探险公司”(Company of Merchant Adventurers to New Lands,简称 Muscovy Company),将业务扩展到俄罗斯和亚洲。1555年玛丽一世给这家公司颁发了皇家许可,塞巴斯蒂安是公司的首届总裁。
但1558年初丢失卡莱在公众眼里的确是灾难性的,也被整个欧洲看成是英格兰实力的大大削弱,多数英格兰人此时相信法王亨利二世会直逼英格兰本岛。为了加强国防,1558年议会投票对神职人员和普通公民按其动产规模和土地收入额外十税一和十五税一,并在3月7日获得玛丽一世御准。无论民间如何同仇敌忾,额外的税收让平民日子更加艰难。
菲利普本人则向枢密院提议由他带领一支英格兰西班牙联军赴法国夺回卡莱,但被枢密院拒绝。枢密院不相信卡莱还能拿回,况且一旦出师不利,后果只会更加糟糕。
1557年7月,菲利普二世最后一次离开英格兰和妻子玛丽回到欧洲。
1558年初,玛丽又觉得自己怀孕了,并在1558年3月立了遗嘱,预见自己可能无法度过“神加给所有妇人的分娩这道难关的考验”。到5月初,再次证实她并无怀孕,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再怀孕,玛丽最后的希望破灭。
1558年开春后,伦敦出现大流感,加上一直都存在的鼠疫和汗热症,1558年成为英格兰整个十六世纪人口死亡率最高的一年。
玛丽当然认为这些都是神的惩罚,所以对异端的迫害没有停止。1555、56、57这三年被处以火刑的人数平均在每年75-85人之间,1558年大约有40到45人被除以火刑,并非玛丽变仁慈了,而是已经没有更多“异端”顽固分子可烧了。
1558年夏季,玛丽的身体状况明显恶化,精神状态也接近崩溃;知道自己正在失去子民的爱和信任,无疑也加重了她的抑郁症。卡莱的失守加上大流感在人口中造成的死亡,也让英格兰人越来越觉得玛丽是个无道之君。西班牙大使告诉菲利普,卡莱失守后,英格兰参加弥撒礼的人数比之前减少了三分之二。
流亡欧洲的英格兰和苏格兰新教人士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这一年,流亡瑞士的苏格兰新教领袖约翰·诺克斯(John Knox)在日内瓦出版了那本著名的反对女君主的檄文《吹响抵制滔天女军团的第一声号角》(The First Blast of the Trumpet Against the Monstruous Regiment of Women)。
诺克斯因为受苏格兰王太后、法兰西基斯西郡主、苏格兰摄政王基斯家的玛丽(Mary of Guise)迫害而流亡瑞士,他要反对的滔天女军团指的当然不仅仅是苏格兰的玛丽王太后,诺克斯在檄文中称:我敢说,惩罚英格兰那个可怕怪物耶洗别和怂恿她继续作恶的人的日子,已经由天堂里永恒的议会定下[5]。
耶洗別,Jezebel,是旧约《列王纪》中以色列南国第七代君主亚哈的王后,她是腓尼基公主,不仅推崇巴力神崇拜,大肆追捕和杀害以色列神的祭祀,还为了让亚哈王得到耶斯列人拿伯(Naboth)的葡萄园而设计害死了诚信的拿伯[6]。
9月初,英格兰朝堂上下都意识到玛丽一世命不久矣。国不可一日无君,枢密院和议会开始讨论并准备伊丽莎白的登基,伊丽莎白此时也已在赫特福德郡的公主府为自己的新政府找到主要成员,其中当然包括主动离开玛丽朝堂的威廉·塞西尔。为确保万无一失,伊丽莎白也联络了军方支持。
10月份,菲利普二世被告知他妻子可能活不过新年,菲利普并没有回到玛丽身边,而是派了一个西班牙使团先去赫特福德郡见伊丽莎白。菲利普让西班牙大使带话给伊丽莎白,让她不要忘记他曾经帮过她。伊丽莎白冷淡地答复,她不需要菲利普二世的帮助,还告诉西班牙大使,玛丽正是因为与西班牙联姻才失去英格兰子民的拥戴;而她自己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11月5日,议会向枢密院递交紧急请求书,要求玛丽下诏书“承认伊丽莎白公主是她的妹妹和继承人,并将此善意通知伊丽莎白公主”,玛丽同意了议会的请求,但附加一个条件,就是伊丽莎白承诺登基后不会改变英格兰的信仰现状。对自己这个长姐的建议和要求,伊丽莎白当然是一如既往地假装没听见。
11月9日,西班牙使团到伦敦见到玛丽,确认玛丽的确无望康复。
1558年11月18日早上6点,英格兰与爱尔兰女王、西班牙王后玛丽一世在做弥撒礼时安静地离世,结束她那悲情的一生和5年4个月充满血腥的统治,享年42。
图3:玛丽28岁时画像,背景的文字:玛丽女士,德行至高无上的国王亨利八世之女,因此时玛丽被褫夺公主名号。
图4:玛丽女王
Mary I of England - Simple English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
当消息传到兰柏宫时,坎特伯雷大主教、教皇特使、罗马教廷红衣主教雷金纳德·波尔也因流感而徘徊在死亡边缘。玛丽的死讯对他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同日晚上7点波尔也追随玛丽而去了。
1558年11月18日上午8点,玛丽去世2小时后,枢密院和议会宣告伊丽莎白为英格兰的新君,下院齐呼:上帝保佑伊丽莎白女王!伦敦各教堂钟声齐鸣,富裕人家在门外摆起长桌,向路人分发食物、啤酒和葡萄酒。
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悲拗玛丽的离世。在玛丽的葬礼上,温彻斯特主教约翰·怀特(John White, Bishop of Winchester)列举了玛丽的种种美德,包括她的膝盖因为虔诚祷告而磨出老茧;至于新君嘛:“也是我们必须服从的一位富于美德的君主”。作为自己的前任和前宰辅嘉丁纳的学生,怀特也是死忠教皇主义者一枚,所以他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接着说:“你们知道的,一条活着的狗,强过一只死了的狮子”。为此,怀特在1559年被伊丽莎白一世免去温彻斯特主教坐席。
与此同时,英格兰王宫将安特卫普的锦丝彩缎购买一空,全力准备伊丽莎白女王的登基大典。
(《都铎王室风云录》第三部分完结,第四部分《童贞女王伊丽莎白》待续)
[5]I fear not to say, that the day of vengeance which shall apprehend that horrible monster Jezebel of England, and as such maintain her monstrous cruelty, is already appointed in the council of eternal.
[6] 《列王纪上》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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