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皆为故人;东望玉门,尽是故土。”

 

 

萌音大酋长 

西出阳关,皆为故人

 

贞元六年(790年)秋,龟兹城外的戈壁滩被夕阳染成赭红色。最后一支唐军正在卷旗,旗面磨得发亮,边角的破洞是751年怛罗斯之战留下的——当时大食人的弯刀划开绸面,却没划断旗手攥旗的手。

现在攥旗的是个十六岁的新兵,叫李存义,老家在陇右,父亲是安史之乱时被吐蕃掳走的农夫,母亲是龟兹的于阗人。他卷旗的动作很慢,像在收拾家里的旧棉被——那棉被里藏着母亲绣的石榴花,就像这面旗里藏着长安的月光。

城墙上,郭子仪的侄子、老将郭昕正摸着手腕上的玉镯。

这镯子是763年他刚到北庭都护府时,河西节度使送的,玉是于阗的,雕工是长安的,现在玉缝里全是沙。

他看着远处的驼队——汉人官吏正把户籍册塞进牛皮筒,册子里记着从640年到792年的西域人:突厥的驼商、波斯的医师、吐蕃的工匠,甚至有个叫“秦宝”的粟特人,祖父是秦朝戍卒的后裔,在龟兹开了家“秦记胡饼铺”。

“旗卷起来,路还在。”郭昕对李存义说。

他想起755年安史之乱前,龟兹的集市上,汉人用突厥语讨价,胡人写汉字记账,连吐蕃的使者都带着长安的茶砖来换龟兹的葡萄。

那时候没人觉得“西域”是“远方”,就像长安人不觉得陇右是“边疆”——从长安到龟兹,驿站的马灯一路亮过去,亮成一条线,线的两头,都是“家”。

 

若顺着郭昕的目光往回走,走到两千五百年前,会看见周穆王的骆驼队正在昆仑山脚下歇脚。

公元前964年,穆王带着中原的丝绸、青铜礼器西行,给西王母的礼物里,有一件“玄圭”——玉是昆仑山的,刻的却是中原的“饕餮纹”。西王母回赠的“白环”,后来被周人视作“西土归心”的象征,藏在镐京的宗庙里。

这不是最早的“西向”。

再倒三百年,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正带着军队在陇西作战。妇好墓里,有一件“玉援铜内戈”,玉来自河西走廊,铜铸的纹样却是商式的“夔龙纹”。考古学家说,这把戈是妇好征羌方时用的——她不光打胜仗,还把羌人的玉料带回中原,让商的工匠琢磨成“商器”。

羌人后来成了商的“方国”,给商王进贡羊,也学商的“井田”种粟,戈壁上渐渐有了中原的田垄。

再往回走,到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

甘肃秦安的大地湾遗址里,出土过距今五千年的彩陶,壶身上的“鱼纹”和陕西半坡的仰韶彩陶一模一样,但陶土是陇东的,烧制时加了西域的“透辉石”——这说明,早在文字出现前,中原的技艺就顺着渭水、黄河往西走,西域的原料顺着祁连山往东来。那些背着陶罐的先民,或许说着不同的语言,却在“怎么把陶烧得更硬”这件事上,成了“自己人”。

那时候没有“中国”的概念,只有“诸夏”与“西戎”。

但周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时,已经把“西至昆仑”算进了“天下”;秦人在陇西养马时,把中原的“律”(法律)和西戎的“俗”(习俗)揉在一起,后来统一六国,在陇西设“陇西郡”,郡治狄道(今临洮)的城墙,一半用中原的夯土法,一半用西戎的石块垒——这就是最早的“融合”:不是“有我没你”的零和博弈,而是把“我”和“你”变成“我们”。

 

从秦人的夯土墙再走四百年,张骞正站在大月氏的王庭里。

公元前138年,他穿着匈奴的羊皮袄,手里却攥着汉朝的“节”——那节上的牦牛尾,是汉武帝亲自系的。

他被匈奴扣留十年,娶了匈奴妻子,却没忘使命:找到大月氏,联合对抗匈奴。后来他带着葡萄种子、苜蓿苗回长安,更带回一个消息:西域不是“蛮荒”,是能和汉朝做朋友的“邦国”。

二十年后,霍去病的骑兵正踏过焉支山。

公元前121年,他击败匈奴,把河西走廊纳入汉朝版图。

匈奴人唱“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但汉朝没把这里变成战场——汉武帝设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迁中原农民来屯田,教他们“春播秋收”,也学匈奴人“逐水草放牧”。

张掖的军屯户里,有汉人,有投降的匈奴人,他们一起修水渠,渠名叫“汉渠”,却用匈奴的“骆马”拉犁。

公元前60年,西域都护府在乌垒城(今轮台)设立。

第一任都护郑吉带着三百官吏到任时,带的不只是印信,还有《九章算术》——他教西域人“按亩收税”,也学西域人“以骆驼计程”。

都护府的文书里,有汉人写的“屯田记录”,也有龟兹人用汉隶写的“贡赋单”。有个叫“姑墨”的小国,国王给汉宣帝上书,用的是汉字:“愿为汉臣,世世称藩”——不只是怕汉朝的兵,更是因为汉朝的丝绸能让他们的驼队在中亚卖好价钱,汉朝的驿站能让他们的商路更安全。

这就是汉朝的“西向”:不只是占土地,更是建“规矩”。

班超在疏勒“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杀了匈奴使者,却给疏勒王留了丝绸;他让儿子班勇继承父业,班勇在西域写《西域记》,记的不只是山川,还有汉与西域,共利共荣——这种“共利”,比军队更能让西域人觉得自己是“汉”的一部分。

 

从班勇的《西域记》再跳三百年,苻坚的前秦军队正开进龟兹。

383年,吕光奉命征西域,带的两万兵里,有氐人、汉人、羌人,甚至有去年投降的鲜卑骑兵。

他在龟兹看到佛教寺庙里的壁画,有中原的“飞天”,也有印度的“菩萨”,回来时没带多少战利品,却带了龟兹高僧鸠摩罗什——这位高僧后来在长安译经,把“涅槃”译成“圆寂”,让佛教成了中原文化的一部分。

但西向的路不是一直通的。

南北朝时,北魏在平城(今大同)建云冈石窟,佛像的脸是中原的“秀骨清像”,衣纹却有西域的“犍陀罗风格”——那是西域工匠和中原画师一起画的。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让鲜卑贵族穿汉服、说汉话,却在洛阳建“永明寺”,让西域僧人住,寺里的胡商能用北魏的“太和五铢”买中原的茶叶——分裂时期,文化的“西向”反而更活:你学我的,我也学你的,慢慢就分不清谁是谁了。

到了隋朝,隋炀帝西巡张掖,609年在焉支山会盟西域二十七国。

他带的仪仗里,有中原的“辂车”,也有突厥的“穹庐”;随行的官员,有汉人宰相,有鲜卑贵族,还有吐谷浑的归降首领。

会盟时,吐谷浑王给隋炀帝献玉,玉上的孔是汉朝的“绳纹”——这玉在西域传了四百年,从汉到魏晋,再到吐谷浑,现在终于“回”到中原王朝手里。

隋炀帝没把玉带回长安,而是刻了“混一戎夏”四个字,留在张掖——他想告诉西域:咱们不是“你我”,是“一体”。

640年侯君集灭高昌,没把高昌王当俘虏,带他回长安“喝茶”——其实是让他看长安的坊市、学校,回去后高昌成了“西州”,用唐朝的均田制,却保留自己的“葡萄酒税”;657年苏定方灭西突厥,在天山立碑“安西都护府”,碑的背面刻着突厥文——意思是“汉与突厥,同享太平”。

安史之乱前的西域,是真正的“混搭”:长安的贵族喝龟兹的葡萄酒,杯底印着“安西监制”;龟兹的胡姬跳《胡旋舞》,学长安的“柘枝舞”改动作;高仙芝是高句丽人,封常清是蒲州人(今山西),两人在西域并肩作战,士兵里有汉人、突厥人、粟特人,吃饭时汉人给胡人递馒头,胡人给汉人分羊肉。

那时候的“羁縻州”,不是“控制”,是“合伙”——首领用唐朝的印信,却自己管内部事务;唐朝给丝绸,他们给马匹,像亲戚走亲戚。

但755年安史之乱成了转折点。

长安调西域兵平叛,吐蕃趁机占河西,切断补给线。

郭昕率北庭都护府军民孤立坚守近 30 年,北庭都护府的士兵冬天啃冻饼,夏天喝雪水,却没人想过“放弃”。

790年唐军撤出龟兹后,西域并没有“离开”中国。

白居易写诗感叹“西出阳关无故人”,其实阳关外全是故人。

有个叫张议潮的河西人,848 年在沙州(今敦煌)起义,带着汉人、吐蕃人、回鹘人收复河西十一州,给长安送的捷报里,画着河西的地图,汉人聚居的地方标“坊”,吐蕃人聚居的地方标“部落”——他没说“赶走吐蕃”,说的是“复归大唐”,包括吐蕃人在内的“大唐人”。

而回鹘人接管北庭,却用唐朝的“开元通宝”当货币,可汗的诏书用汉字写“上天眷命”;吐蕃人占河西,却在敦煌莫高窟画“五台山图”,把中原的佛教圣地当自己的信仰;后来蒙古人来了,1251年设“别失八里行省”(今吉木萨尔),用中原的“行省制”,却让畏兀儿人(今维吾尔族祖先)当官员——他们懂汉话,也懂突厥语,是天然的“中间人”。

 

明朝初年,朱元璋在嘉峪关设“茶马司”,西域的驼队来换茶,用的还是唐朝传下来的规矩;虽然明朝没再设都护府,但哈密的忠顺王是蒙古人,却给明朝上书“臣虽蒙古,心是汉臣”,他的印信是明朝给的,上面刻着“哈密卫指挥使”。

这时候的“西向”,变成了“文化引力”——不用军队,西域人觉得“和中原打交道”更方便、更安心。

真正让西域彻底融入中国版图的,是清朝。

1759年乾隆平定准噶尔,在西域设“伊犁将军”,这一次,不是“羁縻”,是“直接治理”:编户籍,设驿站,办学校(教汉文和当地文字),修水利(用中原的“坎儿井”技术)。更重要的是“改土归流”——让世袭的部落首领变成朝廷任命的官员,像内地的知府、知县一样收税、断案;同时尊重当地信仰,在喀什修清真寺,在拉萨修布达拉宫,在蒙古建喇嘛庙——告诉大家:信仰可以不同,但都是“中国子民”。

1884年,清朝设“新疆省”,取“故土新归”之意。

巡抚刘锦棠到任时,带的不只是军队,还有中原的农民、工匠、教师——农民教当地人种棉花,工匠教他们打农具,教师在学堂里教“三字经”,也教“西域是中国旧地”。

这时候的新疆,汉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蒙古人住在一起,市集上汉话、突厥语、蒙古语混着说,却都认“大清”的龙旗——就像两千年前的西域人认汉朝的“节”,唐朝的“印”,他们认的不是“哪个朝代”,是“我们是一家人”。

 

“长安远,西域近,然心归一处,即无远近。”

从先秦的彩陶到汉朝的都护府,从唐朝的羁縻州到清朝的新疆省,中国的形成从来不是“从东向西扩张”,是“从西到东、从东到西”的双向融合:中原的文明、制度往西走,西域的物产、文化往东来,像两条河汇在一起,慢慢变成一条江。

790年唐军卷起来的旗,后来成为清军的龙旗——它们都是“中国”的年轮,一圈圈裹着不同族群的故事,长成了今天的模样。

 

中国的版图,不是“突然出现”的:

东北的“盛京”,是明朝奴儿干都司的延续;

蒙古的“盟旗”,藏着元朝的影子;

西藏的“驻藏大臣”,接的是唐朝吐蕃的“舅甥之好”;

新疆的“伊犁将军”,是汉朝西域都护、唐朝安西都护的继承者。

从最早的部落联盟到最终的帝国版图,中国从东向西的形成,是“西向”的脚步,更是“内向”的凝聚。

 

当最后一缕夕阳掠过李存义攥紧的旗角,那道被怛罗斯弯刀划开的破洞,突然成了一道窗 —— 往里看,是周穆王送给西王母的玄圭在昆仑山反光,是郑吉在乌垒城升起的汉旗被风沙磨出包浆,是班超在疏勒城写下的家书里混着波斯香料的气息;往外看,是张议潮带着各族联军踏过河西的积雪,是乾隆年间伊犁将军府的灯笼照在坎儿井的渠水上,是今天新疆的棉田在阳光下铺开,像极了长安城里永远晒不完的绸缎。

这面旗从来没真正卷起来过。

那些被认为 “消失” 的瞬间 ——790年龟兹城外的沉默,安史之乱后河西的烽烟,甚至更久远的王朝更迭 —— 不过是文明在折叠自己:把周人的饕餮纹叠进于阗玉,把汉朝的律叠进西域的俗,把长安的月光叠进龟兹的葡萄,最后叠成今天版图上那道清晰的轮廓。

就像大地湾彩陶上的鱼纹,从陕西半坡游到甘肃秦安,游过五千年还活着;

就像 “秦记胡饼铺” 的炉火,从秦朝戍卒的篝火,烧到今天新疆的馕坑,火苗里始终跳着 “家” 的影子。

旌旗会褪色,城池会湮灭,但那些在戈壁上一起修渠的手、在集市上互相学语言的嘴、在烽火里把对方护在身后的肩膀,早把 “你我” 熬成了 “我们”。

所以郭昕说 “旗卷起来,路还在”—— 这条路从妇好的玉戈下延伸出来,被张骞的驼铃踏成大道,经班超的马蹄拓宽,由张议潮的义旗护持,最终凝聚成一句话:

“西出阳关,皆为故人;东望玉门,尽是故土。”

正是千万个 “张议潮” 和 “郭昕”,用血脉和记忆,把 “西域” 缝成 “家园” 的针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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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大明白刘彻为啥那么着迷西域,放着江南两湖不开发。 -静安爷叔- 给 静安爷叔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1:31:52

衣冠南渡是个漫长过程,三次大的改变历史 -美国老师- 给 美国老师 发送悄悄话 美国老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2:15:14

赵佗已经干过了。 非要被人赶着跑~~ -静安爷叔- 给 静安爷叔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2:21:27

主动的开发南越也是汉武帝,但他成长时匈奴是心腹大患 -美国老师- 给 美国老师 发送悄悄话 美国老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2:30:44

汉朝开发大西北的功过得失有啥官方结论? -静安爷叔- 给 静安爷叔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2:55:53

上帝之鞭,蛮族西迁,欧亚一体 -美国老师- 给 美国老师 发送悄悄话 美国老师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7/25/2025 postreply 15:06: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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