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
一
史记是展开的《报任安书》,但只展开了二分之一;《报任安书》则可当作中国人人格史,思想史,心灵史来读。
报任安书不是信,不是文章。这信得以留存,我当汉人的真心没有尽失,得以保存看。
要悯天怜人,心不见得比天大,但起码有自己的尺幅;不见得尝尽人间辛酸,但不会于“人间正道是沧桑”前止步不前。司马迁和他的史记,真正的悯天怜人。
“活着,还是死去,这真是一个问题”。“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是参观生死后的大文宣;“壮烈牺牲”是听到大文宣后群众的振臂高呼;“三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是想向赖着不走的现世抓救命稻草抓不着,便“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绝叫;“好死不如赖活”,歹而真,自有质量在。
赵明诚活着,李清照生活。他死了,李改嫁。后夫欺辱有加,以致于她宁愿接受当时女人离婚要坐牢之艰险和困苦,并仍然活下去。说出了生死一言难尽之私隐。
司马迁的于活不下去之境,仍找理由编理由活下去,把生死一言难尽之难,说得读来不敢面镜。
史记,绕不开这重为了活下去“找理由,编理由”的自责自鄙,千载一述,篇篇都是司马迁近于自残自虐的举鞭自抽。
李清照改嫁后,没见过她又填的词;司马迁生平,自史记成书即断;张爱玲自离大陆,鲜有写作。总是觉得,正于其中,看懂看清了他们的所写,而且愈久,愈觉得他们不写的远远比写的多得多。生之死寂前,逝世就是个不醒之睡。他们以体会到的人世悲凉,说明,生致于贪,莫过责于人于己;没活下去的理由时,活就是理由,这理不高尚,却能靠上一靠。
史记,就像根赖皮条,一个屈服于死的生灵在抽拽伸缩。读出这点,同类如遇,耻耻相顾,自食不堪的感受,刻刻地在脏器上划。
读李清照,惊觉四十岁之前,就被人
高质量地活过;读鲁迅知道,这辈子不用想了;读张爱玲,像刚踩到活下去的点。而读司马迁,如晤,不是触膝,而是肝胆若揭,却知根知底般地见瘢瘀而示同患之痛,报以小人之属之间才有的窃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原本也没说它有高下之分的。一丘之貉何惧?
二
生活,活着,苟活,活人,活不下去还活。此可当司马迁简历读。
读史记,史之外,也在读人成不了人的外忧内患,奴隶做到这份儿上的让人说不出话。
可这,确是中国的精华,就剩下个真。每见,不敢照镜子,玩自拍。
司马迁的了不起,不过是他自知没有脸,是自己取的不要脸,还要乞怜,却每每不得。把这都说出来了,而且很自我人肉搜索。相比之下,千古上下,除了他,没谁敢。
三
但,人之真,且尽展人前,如司马迁这般,罕见。于是,《史记》往往于人物的述评中,不经意地说出仅见的领会。譬如三十出头的赵姬对大阴者嫪毐的“绝爱之”;对秦末的困苦人民有和“中国人好管,饿死都不会造反”(陈云)一样一样的认识;《吕太后本纪》,只述其小奸小坏;对“壮烈牺牲”,多有难言之隐。
渣生,不再与尊严搭界,常常于举世之功,就是注重不起来,诸如《秦始皇本纪》里,车同轨书同文造长城,一笔滑过;却对焚书坑儒,找长生不老的方子的琐碎,记不厌详;对相互伤害,欺诈,有种天生的闻嗅,津津有味地记鸿门宴,樊哙暴,荆轲凶的细节描述。
司马迁此种人品,使《史记》记正事不足,述邪事有余。
多见个人情怀,确是。但往往小鸡肚肠,男子恩怨得失而已。
四
司马迁说,自杀,街头巷尾的张王李赵都能,我怎么会不能?这是司马迁的自卫。其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司马迁说,因为有祖业要继承,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所以不能去死。这是又一个托词。而且下大力气地喋喋,越说越来劲,把自己都说得信了。
这等托词,何其真切。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半数以上的古今中外的婚姻却正因此而延续。
凑合和混,不耻。斯耻之下,芸芸众生。
没有托词,全是真话,活得下去吗?
五
司马迁,活成这样。读后,耻于怜,却偏怜之有加。读《史记》比看《装台》觉得近切。
读到李清照二婚后,对于丈夫的暴虐一忍再忍,自己才由对她词灵动的感佩,转为对其人格的认同。
从被窝里伸出手,仅仅抱住刚从另一女人屋里出来的胡兰成,张爱玲自言“落到尘埃里的爱”。读后,有爱深深于她。
卑贱没了底,焉言气?它不反抗什么,不表白什么,以不耻的内心面对不耻的日子。倘若真实,那也是个不期而遇,哪敢仗着自诩啊!
读到张爱玲“生活的最大意义,就是没有意义”之叹,觉得这并不是思辩,也不是思考,而是类似司马迁的在活不下去的境况下活下去,李清照在继夫的虐打中咬紧再咬紧了牙关。
读了几十年的书,觉着是同类并愿意一聚的,就这三人。
不惧下流,在乎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