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京剧启蒙老师包幼蝶先生是沪上梅派名家,和梅兰芳大师的关系,在亦师亦友之间,当年有“上海梅兰芳”之誉。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举家移居香港后,就在那儿教授梅派。我九二年开始跟他学戏,说来非常偶然。当时我初入新闻界,认识了香港无线电视台公关部的翁灵文先生,听说是翁同龢的后人,喜好京剧,很是热心。我当时虽然一心一意只迷越剧,但浏览过一些戏曲书籍,在他提起京剧时,能够搭几句嘴,被他认作是京剧爱好者,送了我一套梅兰芳的《舞台生活四十年》,并鼓动我学唱京剧,介绍我立雪包门。前辈的好意,我不好回绝。于是带着他写的一张便条,敲开了包幼蝶老师位于港岛北角的家门。
包老师那时已经七十多岁,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圆圆的臉,皮肤光滑红润。他总是笑意盈盈,总是穿一套西装,翩翩温润,有君子风度。和一般唱男旦的人不同,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眉目神情、举手投足中有过一点女气。我告诉他,我不懂京剧,从来没有唱过,希望他会说,那就自己先在家里练练,过一段时间再来。但他说,“不要紧,慢慢学起来就可以”。我就这样开始了三年的学戏生涯。启蒙第一堂课,包老师替我选定的剧目是《凤还巢》。
包老师上课,教材是自己手写的梅派曲谱,唱词连念白,一色秀丽工整的小楷。他不用市面上现成的梅兰芳唱腔曲谱,因为他认为梅先生的唱,早中晚年都有变化,同样的唱段,不同阶段唱法不尽相同。包老师选择他认为最有代表性的版本,写出曲谱,根据唱腔和念白的轻重高低、缓急长短,设计各种符号,标在音符和白口上面,帮助初学者学唱和记诵。说腔之后,他就开始拉二胡为学生伴奏练唱。他总强调唱梅派一定要大方,切忌小气做作。这“大”“小”之分,常常就体现在拖腔的转弯是否适度、韵白的尾音是否自然、该少的地方绝对不能多,等等。尾腔的抛,要抛得高而轻,让声音消失在悠远的高处,唱出空灵之美。他说,现在很多人都是故意让尾音沉甸甸地下坠,以为那是梅派,是京剧的味道,其实是错的。
他的这些教导,我当时感受不深,甚至不懂,现在才慢慢体会这其实是梅派的内在精神,是经过绚烂之后,归向从容平淡,以脱尽匠气的高明技法,把京剧程式化的唱念以自然的状态呈现,其实这就是梅兰芳晚年的火候。这当然是要经过几许沉淀和积累才能达到的境界,但他对初学者定的就是这个目标,是符合“取法乎上”原则的。
我跟他学戏的前半年,虽然很努力刻苦,勉强背会了两三段唱腔,其实还处在根本没有入门的阶段。不久就赶上了包老师创办的“香港京剧研习社”的年度演出。“香港京剧研习社”当时获得香港演艺发展局的赞助,每年有两场演出,场地通常是在市政局辖下的中环大会堂,荃湾大会堂,西湾河大会堂,上环大会堂等,设施很不错。他的学生绝大部分是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有跳舞的,演戏的,做电视主持的,当老师的,也有从商的。电视节目主持人许金峰,香港演艺学院导演毛俊辉,电视艺员兼主持人洪朝丰,活跃于香港京昆圈的邓宛霞,书店老板叶桂好,还有台湾京剧名家魏海敏和香港演艺圈名人汪明荃,都曾向他问艺。学生们的演出,当然很难说高水准,但在推广普及方面,尤其是推动京剧在粤语地区的被人熟知方面,包老师和他的学生们无疑起到了一般票友无法起到的作用,因此,每逢演出,“华丰”、“振兴”、“沪社”等各大票房负责人如李和声尤婉云夫妇、金如新、张雨文、陆恺章、谢萍苏、葛兰,等等,都会悉数到场,以示支持。我因为刚学,又是他学生中年纪最小的,自觉不够格上台;但他鼓励我参加,说唱一段短的就行。我于是以无知者无畏的勇敢,演了《凤还巢》中的一个场次,有了票戏的零的突破。
他常教的戏有几十出,每学一个新戏,他都会问我要不要他自唱的录音带,我每次都说不要,他也从来没有不悦,只提醒我多听梅兰芳的唱,不要什么人的都听,那肯定马上走样。虽然他一般让学生自选学什么戏,但也常常温和地提些建议。他常说《天女散花》中的二黄慢板“悟妙道”,很有味道,于是他的学生几乎都会唱这段。他自己在不同场合喜欢唱《太真外传》中“无限忧愁无限恨”的二黄原板,他的学生也都学“太真外传”。我从小不唱歌不识谱,且耳音不好,张口总和胡琴不搭调,最怕唱的就是慢板和反二黄慢板,一句腔的曲谱长得令人绝望,很多时候都是糊里糊涂顺下来了事。他有时会在上课时突然停下来,插进几句有关当年上海票界的趣事逸闻。有一次提到某年电台播放他的一段录音,梅兰芳听了,还以为是自己唱的,却又想不起什么时候录过这段唱腔。说起这些事情,他就会很开心地笑,眯缝了眼睛,想来是很得意的。
作为一位从京剧鼎盛时期走过来的名家,他对新戏或者改戏的态度并不保守。戏曲首先以唱为主,只要唱腔能给人美的享受,不管老戏新戏,都是能吸引观众的。我不止一次听他提起关肃霜的现代戏《黛诺》,盛赞唱腔优美动听,说自己也在学唱。可惜新戏中,这样的唱段太少,好的演员同样太少。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国内各大京剧团争相跑香港这个码头,北角的新光戏院是所有戏曲演出的大本营,包老师的住家就在新光戏院斜对面。我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学戏,抬眼能看到马路对面京剧演出的广告。他一般不褒贬某个演员的演出,只笼统表示对时下中青年演员的水平不满意,虽然扮相好嗓子好,但白开水没有味儿。以他观摩过多少名角、自己对梅派下过多少钻研的功夫,这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所以,我印象中,虽然住处离戏院就几步之遥,他其实并不常去看演出。“曾经沧海难为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跟包老师学戏,前后不到三年,属于启蒙阶段,因此他所讲的,在我都如囫囵吞枣一样,无法经过消化吸收,成为自身的营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停留在欣赏浅层美的水平,追逐歌者漂亮的音色。现在重翻他手写的谱子,看着上面大大小小的符号,零零碎碎想起他的一些话语,才开始理解其中的意思,渐渐懂得欣赏梅派表里并修、形质兼具的大美。心里沉睡了多少年的种子,终于慢慢发芽,虽然是迟到的觉悟,终究还是有所觉悟了。他的学生中,不少人后来离开了香港,移居海外,但大多仍继续着对京剧、对梅派的爱好。如我自己,受他启蒙,习唱梅派,在海外和同好们成立“京剧之花”这样一个非牟利机构,这和他当年在香港教授梅派一样,在本不属于栽培京剧的土壤上播撒种子,本质上可以说是一脉相承的。他泉下有知,想来会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