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首 —— 身体对主权的入侵
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战后,令人心灰意冷的战争经验帮助滋生了一种“虚无主义”(nihilism)情绪,很多艺术家都有一种挑战理性,或清晰视觉的冲动。超现实主义(Surrealists)运动精英布勒东(Breton)把这种整体感受形容为“系统的拒绝运动”(campaign of systematic refusal),并定义这种拒绝是为了对抗“整体的智识,道德和社会责任。”因为它们正从四面八方给予人类以不能忍受的重负,并正在压垮他们。” 试图超越头脑或视觉,通过影像的戏仿,以诗性的画面描绘不可能(Painting the impossible)成为了超现实主义者的时尚。
“两个现实之间的关系越是遥远,越是相当,图像的力量就越是强大”。是由勒韦迪(Reverdy)所构想,被布勒东所呼应的“超现实主义”图像律法。正如安德烈·马森(Andre Masson)所创立的“去首”(Acéphale)图像 —— 一个无头的人,他的右手是一颗燃烧的心脏,他的左手,挥动着匕首,而头被放置在了裆部。强调身体,和身体的欲望,它不是梦境,或一个梦境的幻像,它是试图通过“去首”而获得身体的解放。
Andre Masson, Acéphale, 1937
“去首”(Acéphale)来自于希腊语“akephalos”,是乔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创建的哲学术语。《Acéphale》也是巴塔耶主持的一个期刊,和他谋划的一个秘密社团的名称。这个名字也可能与路易十六(Louis XVI)相关,在法国大革命中,一个君主在断头台上被斩首。无头,不仅仅是象征,它也是一个沉重的视觉观念。
在1936年6月发行的《Acéphale》,巴塔耶写道:“无头的人,就像一个无头的社会,“去首”是从控制和理性中的解放”。他进一步推论,“因为它是头,和宇宙的理性,人的生命因此被它挫败了。头意味着对同一,上帝,元首的臣服。头,除了恐惧和奴性,没有任何什么。人只要有了头部和理性,生命就会接受奴役。如果生命不是自由的,生命作为存在就是一种 —— 空无,去势。”
没有主人,没有上帝,没有大写的他者,自由的生命是无头的。因此,也只有死亡才可能是真正的,有活力的生命。是死亡赋予了生命最大的意义。
当一个人失去了他的头,他会怎样?
对此,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是用凡·德·施特恩(van der Steen)的一幅素描《宙斯与安提俄珀》(Jupiter And Antiope,1620-1630)加以解释,画面中的安提俄珀(Antiope)是无头的:有关安提俄珀的神话是西方绘画的传统主题。神话中的安提俄珀是底比斯国王的女儿,一天,以美貌著称的她在大树下瞌睡,路过的天帝宙斯(Zeus)化作一个长着羊脚的人,强奸了她,并让她怀了他的孩子。
Frans Van Der Steen : Jupiter And Antiope.1620-1630
施特恩的素描模仿的是凡·戴克(Frans Van Dyck)的同名传世名画《宙斯与安提俄珀》(1620)。但是,素描的头部没有完成。当然,它不仅仅是一幅没有完成的画(事实上,这是一件作品的起初状态)。这种未完成的事实本身就在揭示某种意义。如果安提俄珀的脸没有在画中出现,那是因为它在宙斯的眼里可有可无。宙斯的凝视聚焦在身体,他垂涎的是一个赤裸的身子。在这里,裸体是一个猎物,而面孔不属于它,身体只是他精液的容器,而面孔会向他谋求另外的东西。天上的诸神侵犯凡人就是这样:他们亵玩的是身体和子宫。他们想要的只是赤裸的身体,而不关心别的。
Anthony Van Dyck (1599-1641): Jupiter And Antiope. 1620
在画面中,宙斯的手在掀起一块遮布,它只是勉强的掩盖了他所欲望的阴户。而另一块遮布被他自己的阳物撑起。图像中的两块遮布,以及色狼的面孔,就可以想象,施特恩是多么想强调欲望的力量。野蛮的欲望将它的对象还原为一具“无头”的身体,并把这个身体还原在插入的欲望。神和凡人的交媾,始终是一个授精的问题,并总是以孩子作为结局。
那具无头的赤裸身体,对他而言,意味着强占、插入和泄泻。这个身体不是被看的,它是被侵入和泛滥的。它的头已被移除。没有面孔,这种身首分离的裸露是一种形式,它成为了激越的场合:任何的打开,拿捏,抚弄,在每一处,都有一种被激发的张力,一个在指间的唤起。这个裸体不仅仅是一个被剥光的生命。它也是生命的延伸和展开,因为它是无头的,它已脱离了主体和管控。
在同时,那个在强占它,让他自己射精的神,也已经不能左右他自己,他已经不是什么神,而只是一个色鬼:也不再有什么支配。他们俩都失去了他们的头。掠夺者在斩获中同样的失去了他自己。安提俄珀的身上已没有了遮布,只有一具勃起的阳物。失去了头的身体,并因此成了赤裸的 —— 身体它本身。
性的结合引起两个对象之间的,瞬间的无可分辨。性,允许自我的瞬间丧失,正是这种丢失,巴塔耶将它等同于神圣的沉浸。色情,在巴塔耶的理解,它最终是关于死亡,而不是性(Sexuality)。情色打开了死亡之途。当人意识到他自己的消失,而正是这种自我的瞬间丢失,它的返回,它带着我们越过了“主权”的门槛。
在巴塔耶,主权(sovereign)是一个复杂的概念。这个主权不是黑格尔或尼采的主权(lordship),后者只运行在主权的传统理解:主权主要是用来定义政治权力,而巴塔耶让它从政治的面前转身。
巴塔耶的主权概念塌陷了西方思想所依据的二元论 —— 主体/客体、善/恶、身体/精神。在巴塔耶,主权所依赖的是 —— 自我的丧失。当我说:“我是主权”时,“我”已不再是任何什么。
这样的观念,被比利时艺术家马格利特(Rene Magritte)演绎在他的《自然奇观》(The Wonders of Nature,1953),这是他为十九世纪法国诗人伊西多尔·杜卡斯(Les Chants de Maldoror)的诗集绘制的一幅插图:两个鱼头人坐在海边的岩石上,他们看起来是石头的,却具有一种惊人的人类品质。人的鱼尾化,是传统的美人鱼形式,而人的鱼头化 —— 头尾的逆转,让它成为了一种“奇观”,一种更具幻想和更不真实的生物出现了。一个奇迹成为一种观念的示范,它是马格利特在整个20世纪50年代一直在使用的主题。这幅画的背景是一条幽灵船,与地平线上海浪融为一体,这条幽灵船曾亮相在他的《诱惑者》(The Seducer,1950年)。
Rene Magritte,The Wonders of Nature,1953
这幅画在命名上的混乱,同样在述说某种失联,在1964年的阿肯色小石城展会上,它的命名是《恋人》(The Lovers),而在现代美术馆(The MCA),是以《情歌》(Song of Love)而闻名。据作品的原初收藏者约瑟夫(Joseph)和乔里·夏皮罗(Jory Shapiro)所言,它的标题是《爱的咏唱》(Le Chant d'amour.)。而在马格利特的作品目录集,根据1953年布鲁塞尔的美人鱼主题展,这个作品的标题是《自然的奇观》。
如果说《自然的奇观》演绎的是人类头部的异化,马格利特在上世纪20年代创建的“恋人”(The Lovers)形象,则是一种“人为的奇观”。这组绘画包括了《中心故事》(The Central Story,1927),《生命的发现》(The Invention of Life,1927),和《恋人》(The Lovers,1928)。现收藏在澳大利亚国家美术馆的《恋人》,是一对头部被白布包裹的神秘恋人,像是一张节日的快照,背景是诺曼底海岸的翠绿和在远处的大海。然而,主题是一个头罩装置,白布覆盖了恋人的头,它们在肩颈的回拽就像绕过的绳索,让亲密变成了一种疏离,窒息,甚至是死亡。装置是如此地荒谬,相对于“鱼头人”所传达的诗意感性,《恋人》在传达的可能是一种更为浓郁的幽默,但也可以是一种非常冷竣的现实。
Rene Magritte,The Lovers,1928
马格利特的这个令人不安的图像,一个来源可能是他母亲自杀的记忆。在马格利特十三岁时,他的母亲淹死在桑布尔(Sambre)河,当她的尸体从河中打捞上来,睡衣裹在她的头上。马格利特也可能是被“范托马斯”(Fantômas)迷住了,“范托马斯”是1913年的一本小说,和路易斯·弗亚德(Louis Feuillade)的系列惊悚电影中的影子英雄,“范托马斯”的身份从未显露,他总是用布裹住他的头。马格利特本人不想对作品的构思作任何解释,但刻意的回避反而扩散了图像之谜。是个人的幻想,神经强迫,或更多的,在表达作为人类身体的 —— “主权”。
在我们的文化中,脸与身体的关系具有一种根本的不对称:我们的脸总是最大程度地裸露着,而身体则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与这种不对称相应的,是头部的主权,它可以用多种方式加以表达,但在所有的领域,其实没有多少变化:从政治(最高的权力被称作“首脑”)到宗教(基督教的上帝),从艺术(作为肖像的无身体的头,和“裸体”绘画中的没有显露头部的身体)到日常生活,头一直是人类表现的核心。相对于动物身体生动而醒目的符号(在豹皮的斑点,蝴蝶的翅膀,孔雀的翎毛),唯独人的身体没有被显露的特征。
当我们因为赤裸而情不自禁地羞愧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脸的这种格外的至高,它的弱点也一览无遗了。或许,这便是裸体能够质疑脸部权威的原因。一具美丽的裸体可以让脸黯然失色,甚至让它匿而不见,柏拉图(plato)的有关美的对话《卡尔米德篇》(dialogues charmides)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对话的发起者,卡尔米德,是一个有着英俊面孔的年轻人,正如一个对话者的评述,他的身体是如此之美,以至于“如果他一丝不挂,你会相信他没有面庞”(他会是真正地“无面孔的”)。裸体可以和脸争夺“主权”,当人们质问实施巫术的女人为何在安息日亲吻撒旦的屁股时,她们回答说,那儿也有一张脸。同样,在色情摄影中的模特们她们的表情 —— 作为脸的唯一任务就是表现那种裸体被凝视时的无羞耻。如今,无脸(sfacciataggine)便是无遮掩的裸体的必然配对物。脸 —— 裸体的一个同谋 —— 它注视着镜头,或面对着观众 —— 让目睹成为无秘密;它表达的只是一种“被看”(letting-be-seen),一种纯粹的展现。
柏拉图的话语拥有一个有头的完好身体。因此,我们所有的人,一个好的柏拉图主义者,不知道一种缺少一个头的话语会是什么样的,我们只知道无头意味着无意义,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构成了这样的“无意义”(non-sens);我们的目光没有越过意义(sens)的界限。我们总是赞同意义:超出了意义,我们就失去我们的立足之地。
施特恩将头部删除,或是马格利特对头部的异化,这种在意义上的虚无(nothing),针对的仍然是那种唯心的意义表象。在这里,“无意义”并不意味着某种荒谬,颠倒,或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扭曲。它所意味的是:“无意义”是这样的一种意义,它穿越任何“意义”形象的途径都被绝对地否定了。它是一种在意义遭遇其界限的地方拥有了意义的意义。一种沉默的、被封闭的意义:一种没有“自我”(autos)的,属于身体的孤僻症(autisme),身体少了一个“主体”(sujet),身体无限地被抛弃(jeté),但它没有“驯服”(sub-jeté),这个身体和主体一样的坚硬、激烈、独一无二。
这样的图像指向的是人的“主权意识”(sovereign thought),它蕴涵在奴性的对立面。作为内在欲望的外在表现,它是主观的,也是真实的,它与尼采的“主权艺术”(sovereign art)一样,都是在于摆脱客观的事物世界(the world of things),服膺于主观性。然而,当人的欲望趋于占有,这样的“主体性”是不自由的。因此,在巴塔耶,主权,只有拒绝了功利的,有用的目的,才有可能获得自我内在的完整性(inner wholeness)。唯物的思维就在于脱离这种不自由的主体,只有重新获得了客观性,才能够得到真正的自由。
如何来理解这种“主权”的欲望邏辑呢?巴塔耶說,人的思考总是针对着某一个对象,如果这个对象因恐惧而回避,我们便无法思考。因此我们需要一个不会因恐惧而退缩的对象,一个能够探索极限之“可能性”的思考。
这个不会产生恐惧的身体是无头的身体,是鱼头的身体,或是蒙着头的身体,这样的身体也可以链接到当代的束缚游戏,一个被皮革头罩包裹的头,头部的被孤立;而柔顺的身体,可以毫无恐惧地以任何方式,毫无忌惮地由自身来驾驭;肉体的愉悦,欲望,顺从于身体意识,丢失自我 —— 并因此获得解放,或就是巴塔耶所说的主权。巴塔耶写道:“主权,是那种对象,它在逃避我们所有人,没有人能抓住它,我们不能拥有它,但我们注定要寻求它”。
巴塔耶在假定的,是一种“不可能的哲学”(philosophy of impossibility),一种无可分辨的思维,一种没有定义或目标的永恒奋斗。如果我们通过尼采的眼睛看巴塔耶,巴塔耶的哲学就是“一切价值的重估(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对于巴塔耶来说,获得神圣的可能性,不是在于那些在表现他们自己,并在切实地遵守规范的人;而是在于那些能充分认识那种道德规范的力量,并乐意逾越它们的人。确实,是那些禁忌的东西在体现价值的重估。
所有的这些概念捆绑的是“主体”(头部),当主体陷于风险之中,主体倒下了,“去头”是痛苦的,但它在赋予的是主权。倒下的身体就像那些云彩,自由地充填着天空,它们的成形和离析,是以一种从容不迫的速度,它是从非形和离散中绘制了一种 —— 主权的入侵。
—— 本文曾刊登在《画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