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山》3


志愿军进入朝鲜不久,一位志愿军后勤人员来到济南中美大药房。

宝桐的爷爷去世时,他的二伯父顾成琦正在齐鲁大学上四年级。顾成琦的大哥顾成春当了家,要顾成琦接管济南的百货店。顾成琦不想退学,建议让不愿升学的小弟弟顾成德接管。顾氏百货店离齐鲁大学不远,假如需要帮忙,只要没课,顾成琦就可以过去。

顾成春不爱念书,小时候常常因此受到父亲的训斥。母亲很宠爱顾成春,一方面他是长子,另一方面也因为他长得特别帅气。母亲高大健壮,在她那种类型里算得上美人,遗憾的是,丈夫的理想却是纤细娇小的秀丽女眷。他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并没有对她不好,可是对她没有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顾成春的出生给了母亲很大的安慰,也巩固了她在顾家的地位。

母亲的宠爱不足以愈合父亲的否定给顾成春造成的心理创伤,他对两个酷爱读书的弟弟恨得要命。宝桐的父亲顾成彬比顾成琦小十八个月,哥俩从小就很投缘。他们意识到兄长对他们不怀好意,俩人因此更加亲密。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两个人总能对付得了他一个。更重要的是,他们这边还有父亲。

父亲过世了,顾成春打算过足当家的瘾,绝不让成琦、成彬称心如意。

他知道成琦心疼成彬,就说:算了,我让成彬接管。成彬是个书呆子,让成彬管生意,对成彬对生意都没有好处。就这样,成琦退了学。

顾成春十分得意:会念书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都得听我的?

系主任吴树森教授苦口婆心地劝顾成琦不要退学。他教过顾成琦两门课,认为顾成琦是个数学天才。数学家固然没有大钱可赚,可是以顾成琦的才干,一辈子打理顾家那不过一百平方米的百货店,实在太可惜了。顾氏百货店地处济南市南郊,值不了几个钱。

顾成琦拂逆了吴树森的好意,到底还是做了一个商人。他把自己的数学头脑用到经商上,根据商品的利润多少和流通快慢,把进货品种和数量做了调整。不久,他又把店面一分为二,东半边继续卖日用品,西半边装修成绸缎专卖店。他不辞劳苦,常常亲自前往上海杭州采购。正在这时,济南市政府重修了西门桥和泺源桥,从济南老城通往南郊的道路顺畅了,顾氏绸缎店生意越来越好。

几年后顾成琦看好小五金市场,开了一家五金贸易公司。他英语不错,贸易公司成立之初,亲自去美国联系货源。济南位于黄河南岸,水运畅通,又是津浦铁路与胶济铁路的交会点,顾氏五金贸易公司的批发生意节节上升。小五金做顺手了,顾成琦又利用熟悉进口贸易的优势从美国进口西药。他中药西药一起卖,很快将济南中美大药房发展为济南市品种最齐全的医药器械商店。

顾成琦也懂得人心。他给职工的薪水比同行业高出百分之三,并且请了专门厨师为职工烹调免费午餐。职工家里有了难处,人事部会酌情给予补助;职工家里有红白喜事,人事部便会以他的名义送一份礼品。职工既得了实惠,又在亲戚朋友、左邻右舍面前有了面子,都愿意在顾氏留下。在顾成琦看来,职工的优质服务,便是顾氏最好的广告。顾成琦追逐利润,但并不挤兑经营规模较小的同行。他把自己的经验介绍给商界同仁,推动了济南进口贸易的发展。

1935年,顾成琦被推举为济南商会最年轻的副会长。

顾成琦自叹生逢乱世。上大学时,日本军队进驻济南,几年后才撤军。1928年春天,北伐军直取济南,日本以北伐军中断胶济铁路为理由向济南出兵。5月3日,国民革命军经过济南,部分士兵骚扰市民,抢劫店家,其中也有日本侨民和日本店家。日本军队以此为理由展开报复。北伐军统帅蒋介石认为日本出兵的目的是阻止北伐,所以退出济南,绕道北上,只给济南留下两个团的兵力。日军进入济南烧杀抢劫,济南市民六千余人被害,其中就有顾氏五金的一个部门经理。顾成琦让人事部给这个部门经理家里发放了抚恤金,自己亲自登门慰问。他无法忘记孤儿寡母悲痛欲绝的样子,从此对弃济南市民于不顾的蒋介石深恶痛绝。

不过,他并未因此对共产党产生好感。他是资本家,在共产党眼里是剥削阶级。从共产主义理论上来讲,剥削阶级是被消灭的对象。当然,资本家不是那么容易被消灭掉的,资本家的店铺和商号毕竟不像土地那么容易丈量,也不像土地那样说分就分,说种就种。如果工厂商号纷纷歇业,工商业税收就会大大减少,新政权的财政危机立刻就会到来。所以,共产党在建政之初对城市资本家网开一面。然而因为中美断交,顾氏五金和中美大药房失去了国外货源,生意大受影响。紧身双排扣列宁装成了时尚,绸缎也卖不动了。顾氏绸缎店改名南郊布店,卖起了便宜的棉布和硬梆梆的咔叽布。倒是顾氏百货店,生意一直不错。

顾成春一度心满意足。成崎经营外面的生意,成德经管家里的山岚土地,成彬参加省政府的县长考试得了第一,被派到富裕的黄县主事。土地和生意的进账自不必说,就连成彬的收入,每年也有一份归到账房先生那里。

那账房先生,却只能听他顾成春的。

后来他却想到:济南的生意原是大家的。顾成崎拿着大家的钱发了财,不管给家里多少钱都是应该的。他那么有钱,给家里的实在是太少了。不想想,不是我顾成春给他机会,他能有今天吗?

顾成春完全忘记了成崎被迫退学时的无奈。他也没有意识到,顾家那份生意在别人手里,根本不可能做到现在这样。至于成彬,一个不贪不腐的县长能有多少钱?母亲在世,他不过是尽孝罢了。

顾成春无所事事,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他学会了射击,迷上了赌博,还在外面找戏子。成德劝他劝不听,母亲说他也说不住。眼看事态不好,顾成德坚决要求分家。顾成崎和顾成彬原本不想要家里的山岚土地,顾成德却坚持每人一份。顾成德算好了:若是顾成崎和顾成彬不要,土地钱财就得一分为二。顾成春那份早晚保不住,与其让他输掉二分之一,还不如四个人一起分,让他最多输掉四分之一。二哥三哥能来家种地吗?最后还不是由他管理?二哥不缺这点钱。三哥那里,给他一部分收益也就可以了。

顾成德估计得不错。分家不久,顾成春就把他那份家产输了个精光。讨债人堵住前门,他的母亲帮他从后窗逃走了。顾成春享受够了,也活够了。他晃到后坡,躺在草地上,眯着眼晒了会儿太阳,然后就挥枪自杀了。

顾成春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宝文,去了共产党渤海纵队,小儿子叫宝显,那年十七岁。顾成琦想把他那份地给这两个孩子,顾成德却说:宝文不在家,没法种地。宝显跟他爹是一个胚子里出来的,好身材好相貌却不学好,最好不给他地契,他种多少就给他多少,收成都归他。顾成德又对二哥说:宝文和宝显到底也是顾家的骨肉,将来他们结婚成家的钱,都可以从二哥这份田里出。现在就给他们,要是糟蹋了,有了事还得出钱。可是那样,就得二哥额外破费了。

宝显的母亲找了个瞎子给他算命,算命先生叫他把宝字改成道字。宝显改了名字,运道果然好起来。托他爹的福,土改的时候,顾道显划成了贫农,成了共产党依靠的对象。

共产党一到黄县,顾成彬就回了老家。土改的时候,他成了地主。

在宣布出兵朝鲜的同时,中国共产党发动了镇压反革命运动。国家主席刘少奇说:“抗美援朝的锣鼓响起来,响得很厉害,土改的锣鼓、镇反的锣鼓就不大听见了,就好搞了。”

被镇压的反革命,包括“土匪” 、“特务”和“历史反革命”。“土匪”是从前武装反抗共产党的人。“特务”是为原政府情报机关工作过的人。“历史反革命”,就是顾成彬这样的为旧政府工作过的人。

土改时,顾成彬被一向嫉妒顾家的李氏兄弟打得不轻。这一次,他又一次被揪出来批斗侮辱。斗完了,被关起来写自己的“反革命”历史,连上个厕所都有人跟着。那天晚上,顾成彬把腰带套到脖子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连句话都没有留下。

窗外的叶子从枝头脱落,在风中翻卷着,下去、上来,上来又下去。顾成琦望着窗外,倍感凄凉。这时电话铃响了,中美大药房经理李景文告诉他,志愿军后勤人员孟明同志拿了一张药单来,要求中美大药房支持抗美援朝。

抗美援朝!抗美援朝!顾成琦听到这个词,气不打一处来。美国要想侵略中国,内战时机会更好,哪至于等到今天?杯弓蛇影,至少那人还以为弓影真的就是蛇,毛泽东不至于蠢到真以为美国要跨过鸭绿江吧?将归化的战俘和中国年轻人运往异国他乡,让他们去送死,却偏说他们是“志愿军”!

不过情势至此,与他们对着干,生意就不用做了。顾成琦叹了口气,让李景文点出在半年左右将会过期的库存药品。

李景文回话说,志愿军要的药,半年左右过期的,价值1.2亿旧币。顾成琦说:捐赠0.5亿药品,剩下的卖给他们。

孟明表示,志愿军接受捐赠的0.5亿药品。至于卖给他们的0.7亿药品,志愿军赊账。

顾成琦同意了。他放下电话,点了一支雪茄。

顾成琦的办公室在顾氏五金贸易公司的二楼,位于府城老街县西巷西侧。顾氏五金贸易公司的门市部设在热闹的馆驿街,这里只有五金批发部和几个办公室。县西巷南起府东大街,北至后宰门,西面是名商汇集之地,东面是一所建于1912年的学校。顾成琦抽着雪茄,皮椅轻轻一转,目光就落到那所学校的二进大院。

县西巷东侧地势较高。学校虽然全是平房,却不比这边的楼房矮多少。现在院里一片萧瑟,长方形花园只有四周的冬青还有点生机。花园北面是一座青砖灰瓦的洋房,里面是校长室和教导处。宝璠上学的时候,校长请顾成琦去过一次,动员他捐助一个面临退学的优等生。校长室的装饰很讲究,下面是红木地板,上面是雕花天棚和西洋吊灯。老师们的办公室则在花园南面的那所洋房里,大大的拱形门上镶嵌着彩色玻璃。校园形状狭长,南北共有四个院落。从这边看过去,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学校很小,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到学校东头的院墙。可是从正门走过的人,都能看出这不是一所普通的学校。校门的青砖基座由白玉石砌成,门前有二十多级台阶,台阶两侧有两条宽大的坡道,可供轿车进出。

宝璠在这里上学的时候,顾成琦太忙了,离得这么近,也很少想起他来。宝璠上了大学以后,顾成琦才注意到校长室前的花园,还有老师办公室窗子上的拱形窗户。宝璠毕业的时候,这个学校叫实验中学。济南沦陷后日本人接管学校,把它改成模范中学。抗战胜利后学校被国民政府收复,学校又更名为国民中学。

1948年,政府军改建加固了济南的防御体系。内城为核心阵地,济南商埠和外城是基本防御地带。外围的防御地带,则修建了一百多个碉堡。可是,当共产党华东野战军兵从东郊的茂岭山和砚池山向济南城进攻的时候,外围防御地带很快就被攻破,没过几天,外城和商埠也被占领。兵临内城,炮声隆隆。人们将八仙桌及床铺架高,在上面铺上棉被,老老少少挤在八仙桌或床架下。

县西巷离城墙不远,炮弹打到学校,把东面那堵墙炸塌了。

共产党进入济南,建立了新政府,这个学校随即改名县西巷中学。过了一段时间,学校开始修东墙。补上的那一段是红砖的,与原来的青砖围墙很不协调。后来,学校干脆把校园的围墙全刷成了白的。

这围墙与学校的建筑风格很不协调,显得突兀、浅薄。

两年过去了,白色的墙壁已经有点灰暗。

顾成琦把剩下的雪茄放到烟灰缸里,熄了烟头。他思忖着:中美大药房名不符实,早就没有美国进口药可卖了,不如像这学校一样,改个名字。

这时,有两个人从彩色玻璃下钻出来,向东面的院墙走去,其中的一个,手里提着一只小桶。他们在墙边停留了一会儿,就转身冲着顾成琦走过来。在拱形门前,他们拐了个弯,走了进去。

顾成琦站起来,把眼睛凑到窗玻璃上。

东墙上刷着几个墨黑的大字:

打败美帝野心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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