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情录
作者 水木道人
第一章 小渡遇凶
扁舟昨泊,危亭孤啸,且断闲云千里。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
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痴儿马矣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
夕阳西下,一位少年倚栏站在山腰小亭,远眺山下大海,低吟着南宋名臣吴潜的名句,任由山风吹打自已的垂发。早上至今走了一天山路,积累下来所有的暑气似乎就在这片刻间打散殆尽,连脚上腰间的酸痛也慢慢逸去。
“若水,望到我们的船了吗?”另一位坐在凉亭长凳的少年一边鼓动宽大的衣袖,一边问道。
他身形肥大,脸圆肚阔,虽然不断扇风,汗珠却不断从脸上脖中滑落,襟前早湿了一大片。
“山高船多,怎么辨得清楚?我表哥又不是千里眼。”旁边的瘦高个少年说完,便摸出一巾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水。
那叫若水的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笑道:“望到了,鸟瞰下去象根树叶一样飘在岸边,那水面被落阳照着,浮光跃金,乍一看,甚为剌眼,周围船又多,栉比鳞次,不细看还认不出来。万通,你的腿还撑得住吧?”
万通费力地弯下腰,捏捏小腿背:“你说呢?硬得象块木头,脚板底也着实生痛,许是行到生疮脱皮,一时半刻怕是走不动了。咱们先纳纳凉,再下山,古执,我的扇呢?”
那个高瘦少年一怔,反问道:“不是才拨了三下就被你要了回去?”
万通听着,急急在怀里探了一会,一拍脑袋:“坏了,上午山顶庙中香客众多,袂接肩摩,肯定在那里丢了。这可是杭州莫星遥手制的桐花凤折扇。
扇中凤鸟翩迁灵动,活形活现,扇骨用的又是精选檀木,一打开就异香扑鼻,林鸟欲出,仿佛已在川西林间。放到当铺,少说都要十两银,泰半被识货之人拾走了。”
若水急道:“怎不早说,山下卖扇的少说有三四个小店,早知随便买上一把,你也无需带将上来。要不,咱们慢步走回山上,沿途找找?”
古执笑道:“若水,万通的脾性你还不晓得?只要跟钱银略有关系的,十中信一就好。适才摊贩一般吹了一轮,还不是王婆卖瓜?说不定,杭州城卖西瓜的都人手一把。依我看,三吊钱还差不多。”
万通霎时涨红了脸:“我爹几年前在莫家留香记买的,时价一两。但是,莫星遥早已收山,现在做的都是徒子徒孙,手工哪有那么细致老到?贩夫走卒手上那些?说是凤折扇,用料、图案完全是两回事。如此一算,现市价五两总是有的。”
若水劝道:“不要吵了,万通你流汗不止,就先用我这把吧。”伸手就把腰间纸扇抛给他。
万通双手接过,摇了几摇,惊道:“怪了,越拨越热,莫不是铁扇公主的那把宝扇?”
若水笑道:“人云心静自然凉。老是想着金银珠宝,赚来沽去的,怎么静得下来?此处山风习爽,小歇片刻,禅定冥想,自然通体舒凉。对了,你本不喜登高,怎么这次定要跟来?”
万通正色道:“都说此庙颇为灵验。沈万三微时云游到此,焚香立愿,日后果然钱山银海。”
古执没好气地插口道:“你怎不说沈半城他再后来……”
正想说被太祖皇帝发配云南,老死异乡。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转口说:“我等三人前来,本是求仙祖保佑身体安康,学业有成,你却一脑子铜臭,小心污了圣地,那就不灵了。”心里不禁还是有些忐忑。
从水见他脸上茫然,亦知这表弟素信鬼神,心有所虑,劝慰道:“佗仙不但悬壶济世,医术高明,而且学识广博,曾被举为孝廉。他老人家好生厚德,定会庇佑大家。
大砥小山僻庙都会有些野史乡谣,吸睐游客。沈氏立誓之说,实无文记。信则有,不信则无。吾等十载寒窗,上天有灵,必不我负。”
万通笑道:“最好灵验,除了财运,我还求了几件大事,连阿福的肚子也顾及了。不然,明天连船都出不了小渡。”
就在此时,啪啪啪,一阵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山上走下四个壮汉。只见他们一色黑衣打扮,头戴竹笠,挽袖卷裤,脚踏草鞋。左手握着个长棍,上红下黑,点击而行,身后负着竹筐,腰间还绑了个墨绿竹筒。
万通一下站起:“定是樵农打果归来。”他扬声大叫:“喂,有果卖吗?”右手已在怀里摸索。
那知道四人不理不睬,头也不回,健步向前。从水行过去,深深一揖道:“请做个方便,卖点水,我朋友渴得厉害。”当中一人,年纪稍大,摇了摇头。
万通此刻喉干欲裂,双目只盯着那竹筐,哪有留意?拖着腿抢上前去:“这有银两,不会亏了你们?”右手亮出一绽碎银,左手就去拉一人的衣服。
先前摇头那人脸一沉,腿下稍慢,身形不动,左手已挥起,呼的一棍就横扫过来,去势急捷,眼看就要打中侧腹。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股大力扯着衫尾把万通拉了回来,刚好挨着棍端避了过去,“万少爷,无需买,我带了有水。”万通连退两步才稳住。回头一看,眼前之人年约三十,一袭素衣,浓眉阔耳,白面无须,肩上挽着个包袱,右手提着把油纸伞,一副斯文书生模样,满面笑容,却素未谋面。
那汉子一击不中,并不久停,亦不觑视,收棍快步跟上同伴,继续前行。
万通正想发问,白衣士已从袖中抽出一物,迎风一展,木香扑面,却正是那桐花凤折扇。
古执这时已行了上来,大声说:“我们不……”
白衣文士抢着说道:“不认得我,是船家怕各位玩得记不住时间,让在下上山来找的。小姓穆。”
万通即时反应过来:“哦,这……这是小桂芬的穆先生么?”
穆先生笑笑摆手:“姓穆,贱名知非,不敢称先生。几位唤我穆帐房就好。咱们到凉亭坐下,先喝点水吧。”
众人坐定,穆帐房解下包袱,取出个黄皮囊,伸手递给万通,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来,内有四个生煎,葱香诱人。他一边送一边说:“中午在山下栖凤楼买的,虽然跟你们杭州府塘栖小镇的煎包没法比,不过也算是皮柔馅大。买时刚出笼,趁现今还未冷透,将就着先顶顶肚。
方才上到山顶不见几位,却在后堂看到庙祝在把玩折扇。张老大提过公子有把好扇,又见着上面那个万字印章,就猜出是你的。好在这庙祝通情达理,一说就还。”
万通仰起头,倒了一大口水,只觉得入喉清凉蜜甜,还带着一股怪怪的味道,问道:“这是什么水?”
穆知非笑道:“不过是用白菊花枸杞一起泡过的山泉水,还加了本地的一些野蜂蜜。清热疏风,抗疲消暑。
这几年夏秋,老庙祝特地泡了数坛给香客,就放在后院大槐树下,只需五文钱便可装一次。你们初到,可能不晓得。
只是这水囊为猪尿泡所制,虽然洗过数次,又用酒冲过,难免还有些臊味,不过胜在轻便,被我带在身边走南闯北好几年。可委曲了公子。”
万 通哈哈笑道:“小生在家最喜吃焖烧猪大肠,贪其粉爽诱人,滑中带脆。另伴些鉴湖绍酒,一口下去,肉汁四溅,合着酒气入喉,真可谓九转回肠。又怎会忌讳那区 区猪尿泡?”又一拍大腿,“方才渴了半天,到处找水。还想假若我当庙祝,就接引些清泉,供给香客,每次十文钱,都会赚得盘满钵满。原来这老头比我还精,早 已想到。那些卖水人就惨了,碰上这么个冤家,生意都被抢光。”
古执插口道:“现在还不是最惨。就怕万兄灵光一现,突发奇想,一拍脑子跑回山上,抢了庙祝之位。不但这些卖水客,就是山脚那些果扇贩档,只怕都要倒上大霉。”四人一起笑了起来。
林从水开口问道:“对了,戏班的人到齐了么?”
穆知非点点头:“总共六个,其中连我共五人三天前已达渡口,一直寄寓客栈。早上已见过张老大。上山前听说另一位也到了,现在应该都在船上用餐啦。”
万通拍拍肚子叫道:“不说还好,这一提,腹中就又在叫了。干粮水果中午就已吃光,好在那生煎尚可撑住一阵。此处果农好象都未开化,全不懂礼节,给银子都不愿多少卖点水果,居然还想动手,当真粗野。”
穆知非扭头看看,那四人早已不见踪影。低下头,沉吟片刻,压低声说:“这几人可并非乡间愚农,不识礼数。千银会一向装成打果樵夫,上山越岭,探洞寻脉。听说杭州府也曾放文悬拿,各位都没听过?”
古执惊道:“你如何知道?朝廷一向严禁私采银矿,此地官差坐视不管么?我等都是苦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什么千银帮万银会的,实是一无所知。”
穆 知非笑道:“千银会源自池州府,非熟本地方言,故不敢张口,怕露出乡音,被人识穿。这四人裤脚上并无草星木沫,却多是黄黑的新湿泥点。这两天并无下雨,那 只能是入洞涉水所致。所持之棍下端漆黑,当是为了掩饰插地探脉带起的乌泥。万公子过去拉他时,那人出棍收棍相当迅快,根底不浅。不过,我看他亦只是稍加吓 阻,意不在伤人。”
林从水奇道:“穆帐房所知倒也甚多。”
穆知非一怔,抚掌笑道:“我虽只是个帐房,但闲时常看武生花旦练功,耍花枪,打跟斗,多少看过点真架式。
况且平时为着生计东奔西走,下乡入城。草莽龙蛇,怎么也会碰过一些。窥形辨貌,知所避让,也是一项混饭吃的本领,让各位公子见笑了。
各位有否留意,动手那人,右边小腿上有一粗长红印,颈后发际间还有个刀疤,他年岁较大,应是个久历江湖的头目。
白银会往日甚为低调,但搜山摸脉,所费人数众多,此四人当仅是其中之一。
本地庙小渡浅,船家客贩经过,也就是上山求个福,外加补充点粮油,隔夜就走。官差少,团勇恐怕亦不多,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有胆量为难他们。咱们俱是文弱之辈,又急着赶路,没必要招惹是非。”
几人听后,都觉有理,一起点头称是。过了一会,便动身下山。
万通和穆帐房一见如故,聊意甚浓,兴致上来,虽然脚下生痛,一腐一拐,倒走在最前。穆知非和他并肩而行,挥伞指点,沿途介绍几天来听到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另两人却渐渐落到了后面。
古执乘机拉拉若水衣袖,躲到路边草丛:“表哥,我总觉得不太对路。”
若水诧异问道:“怎么了?”
古执一脸愁容:“咱们原说包了整船。怎又中途捎上一帮伶人?还有,听忠伯说,用万家的方法,由宁波租船到松江,再经陆路到应天。是兜个大弯,走最远最凶险的路线,还不如走大运河。万通此人整天想着财宝,不太可信。”
林若水想了一想,劝道:“忠伯无事不扰,象个唠叨婆子,你莫学他的。这次租船,万家出了大份,船主也收得较平日便宜。我亦是昨夜才听万通提起,有个船主相熟的戏班临时要搭顺风船。既然他们愿付一份船资,于情于理,便是万同窗想省点银两,答应下来,咱也无从置喙。
巨盗余党不定何时就侵扰杭州,咱们还跑去冒险么?再者,听我爹说,太湖一带群盗肆虐,上月就有一个举人、两个秀才被人劫杀。朝庭重兵剿抚之前,这大运河道可是太不安全。
倭盗作乱已有一百多年,有些原亦是近海人家,为着补充给养,互通有无,对于沿岸船民还是少有涂毒。
张老大行船多年,声誉尚算不错。对咱们亦礼遇有加。莫管当中有何因由,只要安全送得过去,便是好事。
万通虽然好谈商贩,单行已意,但对咱们亦算互相容让。而且万家的钱银较多,又怎会图害咱们?你只需凡事据理力议,咱们三人共思同决,就应无大事。”
古执无奈道:“好吧,但人心隔肚皮,终需小心提防。”
原来此时正是明世宗嘉靖二十八年的九月。数月前,闽浙总督朱纨因为处斩巨盗李光头等多人,反被弹劾擅杀而遭革职,愤而自尽。
这一死,朝野齿冷。世宗又一心修道,颇厌兵事。 东南驻军,上下心散,武备弛废。沿海诸省,海匪侵袭,原有百年之久,朱纨枉死,贼势愈加猖獗。
就在内陆,又有许多江湖宵小,乘机结连,聚众掳掠,甚而袭杀官军。便是交通要道,关卡隘塞,都概莫能外,以至人心惶惶。
三人本是参加下年乡试的童生,授课于杭州丽庐书院。未料,三四个月前,乡间始传李某义子欲替父报仇,招聚亡命,联舫三千,誓要袭掠杭州城,大杀三日。
一时间,钱塘江畔,暗潮汹涌,云波诡谲。书院山主急忧之下,患了恶疾,卧床不起,书院内外亦都乱作一团。
万父本乃家境贫寒,少时外出闯荡,不过窭空之士, 辗转去到杭州,受雇同乡,混迹茶行。及至年岁稍长,薄有积蓄,便独立门户。积年奔波,倍蓰其利。虽称不上巨富豪族,总也算家道殷实。闻得风声鹤唳,便将爱子接回乡下宁波,静待危机平复。
谁知过了两月,谣言不止,又传僧盗徐海收留歹民,结交倭寇,准备趁机洗劫宁波。
万父但见江南一带,风雨飘摇。想着应天乃是陪都,国之重地,大军云集,倭盗绝难染指。有几个故旧均在当地行商,自已与齐阳书院的山长又有些交情。于是雁足传书,征得同意,便命万通收拾行束准备上路。
恰好同窗林古二人,亦居宁波,正欲同往,投靠亲朋。万父得悉,想着俱都官绅之后,身家清白,品学俱优,便有意结纳。备了重金,请托友人,雇了个精通水路的相熟船主,以便一路照应。
林古二人原是远亲,只因家中来往甚多,又是多年同窗,交情甚笃,便以表兄弟互称。
前 事提罢,言归正传。待得四人下了山脚,来到渡岸,天已半黑。满泊渡口的众船早都挂上了灯笼,照得岸边一遍光亮。船家客商有的饭后无事,三三两两聚到岸上闲 聊。有的端着个碗,坐到船头,对着渡头边吃边看。还有几个知机的小贩推着木车,凑了过来,叫卖牛杂和酸辣萝卜,被人围着一圈,生意倒也不错。
张 老大的船在众舫中虽然不算最大,帆却是最高,加上有点年月,原来土黄色的帆布,久经日晒雨淋,已变得黄一坨白一片,众人没费多大周折就已觅着。刚走近,一 位有点佗背的青衣老人带着个小哥迎了上来:“少爷,你回来啦,担心死了,怎地这么晚才下山? 张老大刚才去找其他船家聊天,有无碰到?”
林若水认得那小哥是张家的子侄,名叫小七的。点头打过招呼,道:“我们数人一起,不会有什么意外。阿福怎样了?”
阿忠叹道:“现在好多了。自从买了好些牛杂,从昨晚到今早肚痛兼腹泻,也不知去了几次茅房。折腾一天,把我和小七身上的草纸都借光了,闹得我也没睡好。好在出门时备了九转安腹散,用小炉慢火熬了三剂,喝下去后还算是消停了。”
万通笑着插了进来:“那是治标,说到治本,还是靠我帮他祈祷。说到治病救人,那是佗仙本行,小菜一碟。”
穆帐房在旁问起班中兄弟。林忠回头一指说:“几位爷就在舱尾歇着。都说客栈太破,床小虫多,几晚都没安睡。一上船就躺下了,从午至今,都是鼾如雷响。还有位后到的,衣帽脏垢,芒鞋味重,活象个叫化,真是戏班的么?”
帐房听着,微微笑道:“惭愧,确是梨园前辈。虽然行束怪异,但也是良善之人。那咱就不要打扰酣梦了。小七哥,还要烦你请回大伯。万公子你们走得疲累,就先坐着。我去酒楼多点几个炒菜,今晚大家一起打打牙祭,以谢几位救人所急。”
万通伸伸懶腰,说:“今儿唯独没逛这街市。反正明天又要走了,大家齐去游上一游。等下去到,各人随意点一样心头好,有多的我来付。”
众人于是沿着高低起伏的青板石路,缓步走去。
这 时月已半升,苍穹漫延的夜空中只有两三片黑云静静地驶动。海边贩摊仍然灯笼半挂,船客们站着且吃且聊,热闹非凡。山旁的店铺却已大多收档,只有门前高挂的 牌匾和斜插的店旗,在对面照来的暗淡余光中,仍可让人识别出香烛店、水果店、米铺……远远从细细的门缝中望了进去,只有漆黑的一线,紧闭的窗户内乌灯黑 火,稍一走近,几声狗吠随即传来,总教人有点儿悸动。偶尔在门前庭内现出几棵瘦树。昏黄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时而随风 微动,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窥视片刻,又心㤺地匆匆逃离。
穆知非走在前面,侃侃而谈:“这栖凤楼跟那客栈一样,很是一般。前天叫过一个东坡 肉,本来应是嫩肉薄皮,糯而不腻。它却是皮厚肉硬,连毛都没拔清,一根根竖在那里。厨子很为胖人着想,放糖甚少,下酱油时却是不惜工本。我试了两块,连喝 几壶茶水还舌头发直。敢情为了多赚些茶钱?实在不敢恭维。
听说原来的大厨还凑合,半月前谈不拢月粮,吵上一架,跑回金华乡下。一时半刻找不到好的主厨, 现在又是上山旺季,独家生意,食客多时,人手不够,掌柜的也亲自下厨,随便炒上一碟,应付了事。
这 里的回头客不多,到埠的渔舟却不少。客栈的伙计私下说,船家为了多赚一点,捞回一天两天的死鱼都半卖半送。我看这酒楼多少亦会进上一些。一些客人居然还点 甜酸五柳鱼和宋嫂鱼羹,就不怕整晚抱着肚子打滚。咱们点个鲫鱼豆腐,清清淡淡,也容易看出虚实。初秋时节,栗子冬菇是最好的。上船后咸多淡少,就要多个西 湖莼菜汤……”
就走了百来步,几个人神色紧张,交头接耳,迎面而来。一照面的功夫,万通已认出当中一个是本地的工头,早上为相邻货船上过 桐漆,绰号叫烂头贵的。当时攀谈几句,还问过如何上山。见其神色不对,问道:“贵哥,发生何事?”对方小声回道:“出大事了,公子你还不知么。”再问却并 不回应,急急脚转进右边一条窄巷。万通心奇,快步跟在后面,穆知非等人喊不住,亦只好赶了过去。逼仄的巷子并不深邃,左拐右拐绕过几间低矮的民居后,前面 是一小块空地。里面早已围了一重,一个个神色肃然。众人也蹑高了脚,伸长脖子,聚了过去。原来,再过去就是齐腰高的一片庄稼地,旁边一栋宽大的两层小楼巍然矗立。只听得底层一角不断传出哗哗的炒锅声,间中响起的熊熊火焰爆腾声和隐隐的嘈杂人声。还有团团油气和着股股浓烈的鱼香,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下,不时自 半撑的窗户中汇涌而出,继而升到半空雾消气散,或者化成一缕半圈飘渺的散烟,在风里回绕。市集唯一的酒馆栖凤楼就近在咫尺,厨房后门离人群仅几步之遥。但 这时大家都已无心瑕顾,一个个屏着呼吸,静待着什么。
“让开,让开,”两个捕快分开人群,十几个差役分成四组,一手平举印着硕大官字的灯笼,一手抬着几副盖上白布的担架鱼贯而出。后面又跟着几个役工,抬着两个临时拼凑的竹架,上面闭目躺着的竟似是两条大狗。
一 直站在外围的古执瞅到前面担架白布尾拱起的一双草鞋,眼前的人物忽然象是古井中水面上投射的景象,随着晚风的吹动扭摆着,真实而又虚幻。他不由自主的挪到 人群前面,眼神直勾勾地,好象被人扯了出来,心里似乎预知会发生些骇人的事,又被一股暗力牵了过去,完全听不到若水正喊着自已的名字。
就在这时,抬架的一个役差好象踩中个石子,脚下一滑,手上不由得一震,白布滑落了一侧。古执目光呆滞,担架上那人的面目在他眼中仅是模糊一片,却清楚看到右耳之下的长条刀疤。他脚一软,向后瘫倒,正好被挤到身后的穆帐房扶住。
第二章 东海夜话
也 不知过了多久,古执耳边听到有人在叫公子,公子,边叫边推。本待睁开眼睛,只觉眼皮沉重。心里正想:“且待我睡多一会再应你。” 神色恍惚间,被人抱着灌了两口。入嘴辛辣,一般暖流从喉间落到胸口,又再坠到肚中。他咳了两声,仍觉头目森然,勉力睁开两眼。眼前一个老人,手里拿着半碗 姜汁,身高五尺,酒糟鼻,笑容慈祥,却是船家张老大。扭侧头,床头右边抱着自已的正是表哥若水,万通、林忠等人亦在床前。小七抱着双手站在张老大身后,叫 道:“大伯,好象有点效了,还要找些黑狗血来淋他么?”张老大回头叱道:“公子是受惊神泄,不是遇鬼上身。你个傻小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没事了,没事了, 忠伯刚才已扶他跨过火盆,我又帮着扫过桃树枝,就是有多少晦气、邪气都驱光了。”
左边一人说道:“依我看,他惊魂方定,眼神焕散,嘴唇苍白,身子仍然孱弱。老夫略懂推拿抚按之术,请公子且容小试。
不过,我这对手早年伤患未愈,恐怕腕力未足。听闻忠伯亦懂些经脉,不如我说他做,代以施为。”
古执定眼一看,此人比起船家还要老上一些,身形精瘦,头发灰白,双眼炯炯有神。说话吐字,声不大,但一字一顿,净脆沉稳,中气十足。言语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
穆 知非伸手指道:“这位蔡西楼蔡老师是咱们行内的老前辈。早年也是一号响当当的名角。有回在应天城毛御史家为老夫人汇演时,戏台突然失火,为救个花旦,烧伤 了身子,从此归隐。只在家中收徒授业,教些唱腔、做手,又苦研祖传古方,广搜医典药籍。上始汉唐,下迄宋元,古术今方,大都贯通豁然,在金华府一带颇有些 名望。秋老板此次千辛万苦请出山来,是想让在着装、做功上多加指点。”
蔡西楼掂须一笑:“哪里哪里,老弟过誉,实不敢当。老夫不过略涉医道,些末微技,徒以见笑方家。不过,孙药圣早云'人命至重,可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若能对古公子有所增益,此心足矣。”
古执听了,望望若水,见表哥点了点头,便在床上微一叩首:“有劳蔡老师了。”
蔡西楼便道:“张老大,请你先用热水泡着些绿苶,等忠伯按完后,用手搓烂了,趁热按在公子的肚脐之上,敷揉几次。
忠伯,请你沾些姜汁,然后提起公子的左掌,每指逐根从外向里前后握擦五次。
做完以后,左手持除小指外的四指,右手反复捣捏手心手背的小天心、外劳宫。再沿小指末端至桡侧,入掌心,绕掌背,过肘中,依手少阴心经循行推到上臂内侧后缘。依此类推,对右手亦同样施为。接下来……”
忠伯张老大依令而行,过了一回,古执果然感觉四肢舒泰,全身慢慢涌出些暖气,交汇融于丹田周围,整个身子轻浮浮的。若水看他面色红润起来,便扶着躺下,拉上棉被。于是便又沈沈睡去。
蔡 西楼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转身在床前的小木几前坐下,铺上一纸,提起狼毫,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俄顷,长身而起,递给若水,嘱道:“过两日上岸后找间药 房,叫坐店先生执人参、当归、茯神、白术、枣仁各约十钱。谨记要先去皮,用酒泡过,研碎后方可服用。若要增效,还可加上龙齿、石菖蒲各五钱。一两剂后应能 荃愈。穆帐房,咱们不要妨碍休息,到外面坐坐吧。”
两人于是走出小舱,扶着栏杆沿阶上到顶层,又一路后行,便来到船尾。此时已是 子时,星稀月暗,举目四顾,山隐岸遥,半天黑云似乎与无际的大海溶为一体。尾杆上两个灯笼在习习海风的吹袭下不断左右摇曳。周围弥漫着一股微腥的气息,也 不知是海中死鱼的味道还是船上腌好的咸鱼。穆知非耸耸鼻子,想到栖凤楼的西湖莼菜汤,心里暗叹了一声。
船尾此时已摆着一张棕色的雕花六角 小桌,上面零落放着两碟已吃了大半的茴香豆。旁边坐了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头包方巾,颌下蓄着短须。左手握着个半满的酒杯,食指不断摩挲着杯身,欲饮又 止,若有所思。另一个年纪稍轻,大眼高鼻,络缌胡子,乱发散肩,相貌刚鲁。面前大碗只剩一点余酒,周围淌着一滩酒水,看来已喝过不少。
蔡穆二人拖过两张四足圆杌。刚靠桌坐下,小七用个木盘端了些酒食,从舱中走出,先用抹布擦去桌上的酒迹,然后一边往上送,一边说:“盐干花生,用茴香桂皮煮过的,保证鲜香。椒盐小酥鱼,是前日进的石首鱼,昨晚炸过,刚才又用小炉煎了回热,绝对爽口。”
络缌胡子拾起双筷,敲了敲枱面:“既有如此美食,小七,快跟我添些东阳酒。对了,你为啥每次都不走船侧?”
小 七笑道:“二爷,如今风恬浪静,走走船侧亦无妨。遇上狂风骇浪,又是夜间,一不提神,打了下去其他人也是全不知晓。我甘愿麻烦些,多经舱口,习之为常。这 酒是要添的。不过,并非东阳酒。先前那酒是我家七姨婆自酿,她确是世居东阳,可惜去年的糯米质地实在平庸。好的东阳酒入口和柔绵软,嗜酒之人大都不以为 然,后劲倒是势猛异常。二爷刚才喝了那么多,现在早该躺下了。不过,我大伯说既然二爷喝得开心,送上一瓶珍藏的五加皮。祛风驱湿、舒活筋络,是我们海上人 家最爱的。几位爷慢喝。”说完就给各人一一斟过,又将酒瓶放在桌上,收起茴香豆。
穆知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酒,都道五加皮集合几种药材精制而成,滋补筋骨。蔡老师,多喝几杯,对您的手大有益处。”待蔡西楼喝过,起身为他再斟了一杯。
蔡西楼点头言谢。待那小七远去,便低声问道:“那事查得怎样?”
方巾客凑凑身子:“我拉烂头贵到栖凤楼喝了两杯马尿,这厮就全都吐了出来。原来最初发现的还是他手下小工。栖凤楼昨晚生意特好,掌柜厨子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奇怪的是一墙之隔倒了四件都没人察觉。
那左近原是有个骰局,专设在酒楼的旁边。毕竟,大家都晓得全渡口就这酒楼最赚钱。厨子杂工闲时都会掷上几手。”
他夹了条鱼,啃了两口,说:“小工忙了整整一周,领到钱后,打上半壶酒,边掷边喝。未几忽生便意,本欲溜到庄稼地边放松,谁知道一绊就见到……也是他霉运,连输几局还碰上这等好事。吓到大喊大叫,现在还被衙里扣了起来。
烂头贵是他族亲,正愁着要度多少银两才能疏通看役,否则以牢头的棍棒,只怕未审就先去了半条命。”
络缌胡子一拍桌子:“奶奶的,那几个捕快拿不到正点子,随便拉个芽儿交差?这回又要枉杀好人了。若非今次有事在身……”
蔡西楼给他夹了一条煎鱼,道:“郎老弟趁热快吃,凉过就不脆了。出门在外,还是避事为好。你不见出了这事,船家们怕捕快扣船查问,又惧帮会聚集厮杀。便是晚上,也要乘夜组队,开船走人?”又道:“一次就是四件,上方也是要严查的,这次捕房决不敢马虎。那小子看清楚了么?”
方 巾客摇了摇头:“他吓到现在都缓不过来,只说没见地上有多少血。烂头贵问过闻声赶出的骰客,当中两个胆大的站到附近,都看不到有青子。是了,稍早时,酒楼 一个伙计洗了半天碗后,出来抽了一会旱烟。当时并无异样,更不见四人踪影。便是酒楼自养防贼的两条狗,亦都昏昏睡着,不唤一声。听说官差抬了回去,验验是 否中了麻药。”
穆知非咳了一声,道:“仲英大哥查得不错。凶徒下手利落干净,四人未及一哼即已毙命。为首的一个中了七寸。”
他左手拾起两颗花生,右手食指中指作势一夹。然后放到枱上,一掌轻劈。啪的一声,八片花生子就滚了出来:“还有一个被斩中太阳穴。”
络缌胡子奇道:“你不是说只看清一个吗?”
穆知非沉吟片刻:“仲雄兄,小弟确实只见得一个。被人锁喉后,脸上还有一丝笑意,可见来者出手迅厉。第二个虽然覆着尸布,但正因盖得紧,可看出右耳边凹了一块,嘴部之上的白布亦有少量血迹,此外再无血印”
郎仲英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道:“若被老弟猜中,四个一起,来人能在弹指间击倒,也算有点斤两。”
说 着伸筷一扫,已捞起那两剩壳,只见均是裂口半开,开口平滑,便如刀削一般。再看桌上,四颗花生子,一颗两瓣,俱都躺着,亦无其他裂痕。笑道:“凶手武功如 何,尚是未知之事,不过,如今看来,老弟的小天星掌力已至收发自如,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篮地豆,就全赖这只右手了,省掉好些工夫。”
穆 知非摆摆手:“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微微一顿,又再说道:“白银会沙无陵麾下号称十八堂。九堂堂主腿下有一红记,人称红砂蛙,此子凶悍过人,据说曾在危 急之时为老沙挡过一刀,差些连头都被人削掉。傍晚山腰看他那一招秋风扫落叶,虽是寻常棍式,棍势凶猛,非同一般。便是偷袭,一招半式间点杀如此人物,殊不 容易,想来绝非寂寂无闻之辈。”
蔡西楼摇摇头,叹道:“药圣曾言‘天有盈虚,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济也’。又言‘慎以畏为本。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此人武功再高,出手如此狠辣,将来必有后报。”
郎仲英道:“老师所言极是。穆老弟,依你之见,此人是抢红货,有梁子,还是冲着咱们一行而来?”
郎仲雄怒道:“冲着咱们?就凭俺这手铁砂掌的功夫,倒真想会会此人。”双掌平伸,稍一运气,掌心已经泛红。他身形略起,上身前倾,右手按在桌中间搓擦几下,下面竟然冒出些白烟来。移开掌后,隐隐现出一个焦黄暗淡的手印。
蔡西楼抚须笑道:“老夫退隐江湖二十载,初见穆老弟已觉头角峥嵘,想不到贤侄亦有如此火候。素闻山东快意,急公好义。今见贤侄古道热肠,又身怀绝学。正所谓江湖代有潮人出,怎到吾辈不服老。”顺手便把个盛酥鱼的瓷碟移在焦印之上。
郎仲雄拱拱手:“老师过誉。说起来,我大哥的七星连环刀法乃二伯亲授,在青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论武艺更胜我一筹。咱们六人联手,只要齐心合力,出其不意,无论那西塞山主人助拳与否,总不会白走一次吧。”
蔡西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垂首叹道:“我与他当年梨园知交,情同手足,只因小人唆摆,以致嫌隙横生。十数载未见,如今闻他在苕溪作那尘外客、林间友的避世逍遥。又怎忍生生打扰?便真是夤夜叩门,蒙他不嫌唐突,砌茶待客,已是意外之喜。借拳一事,实无几分把握。”
他停了一停,又接着说:“不过,咱们这趟事关重大,凶险异常。老夫已近耳顺之年,又曾受人莫大恩惠。虽有一二心事未了,倘有不测,亦只怨天命。三位正值盛年,俱是仗义相助,若同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甚为可惜。若得强援,当是天助。但此事须得计议周详,方有几分成数。
咱们一行人少势孤。若是有人洞悉图谋,奔走密报便可,何须作这张扬虚吓之事?依我看无非事出突然,不巧遇上。不过江湖险诈,尔等三人还须事事小心,切忌遭人识穿身份,暴露行踪。深藏若虚,韬光养晦,这总不会错的。”
郎 老大默默点着头。忽然想起一事,左右张望之后,细声说道:“刚才问过烂头贵后,结帐时经过东边雅座。听到一围桌上正议论此事,有位刚到的米商说七天前绍兴 亦曾发生大案。一个叫孔奔的能手被人一剑杀了。首级还被人用金刀插着,挂在自家门前的大树上。绍兴府正悬红千两缉拿凶犯。”
蔡西楼吃了一惊:“孔奔此人我亦略有所闻,乃是绍兴一霸。表面上只是成名武师,开馆授徒,教练刀剑。私下带着弟子还接些保镖护院的私活。
实则那仅是小头,真正的大买卖还在海上。他跟一些专做偏门生意的豪强海商甚多来往,势力一直延至浙南。十几年前就曾跟凤尾帮联手,干些从大股倭盗手上接货散货的勾当。只因财势甚强,兼通黑白两道,这些年来从未听说有甚么麻烦。
他门徒甚多,家底亦厚,雇了二十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好手护卫大宅内外,可谓防戒严密。最要紧的是,此人天生臂力甚雄,手使金刀沉厚狠辣,绍兴一带能挡得住那三十六招太乙刀法的实在没几个。如此高手居然亦被人一夜刺死。捕房也是毫无头绪么?”
郎老大摇头道:“非也。凶徒留有信记,绍兴捕快认定是黄胡子所为。”
郎老二问道:“遗下书信?”
郎老大伸出三根手指:“不然,在孔奔手中发现三根金胡。”
穆 知非沉吟道:“我也听过其人。他四年来干了好几件大案,出手必杀,毙的都是江浙一带武功高强威霸一方的成名人物。而且每案必附信物,以至声名鹊起,江南色 变。因为不犯妇女淫劫,不伤平民百姓,传说是个紫发虬髯、专杀强豪劣绅的大力士。不过,六扇门侦骑四出,却未得丝毫消息,至今都未能归案。以红砂蛙的权势 武功,比那孔奔差上许多,又无印记标识,此事应非其所为。”
郎老二却道:“孔奔气力虽强,刀法再猛,如果能攻不能守,便只是条头脑简单、奔跃乱撞的蛮牛。便是被人一招杀了,亦不奇怪。”他先前露了一手铁砂掌的武功,现在听到有强硕的高手被杀,多少都觉得似是嘲讽自已,便要划清界限,分割明楚。
蔡 西楼却叹道:“武林后浪卷前浪。这些年新起了好些高手。若是自已年少时,想必热血沸腾,找上门去,定要较个高下。如今却只愿一路风平浪静,敌手顿悟向佛, 不战而胜。不过,咱们此去,所遇艰险比起那黄胡子定必强上数倍。一行人中,终究还差几个一刀制胜、一剑克敌的绝顶高手。看来桃花坞之行终是难免,还看他尚 有几分当年的情谊了。”
说完拿起酒碗,沉思半刻,一喝而尽。右手按桌轻拍,侧头高唱道:“我看你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那昭阳 到处难安插,谁问你一犁两坝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润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万里,直寻到茅舍两三家,两三家……”声音苍哑,却别有一番尘世沧桑味道。
这位梨园耆宿一向言行肃正、武艺精湛,穆郎三人待之敬重有加。如今见其心事重重,听词闻意,竟似牵挂着一位佳人,不禁脸脸相觑。
“好!”背后有人拍掌轻笑。三人转头一看,林若水掀起帘纱走了出来,万通紧随其后,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蔡西楼点点头:“林公子,令弟可好?”
林若水深一作揖:“得老师义助,现已睡熟,忠伯一旁守着。”
万通却抢着说道:“西楼先生刚才一节马东篱的汉宫秋,真可谓响彻青云。既是教坊名师,曲艺娴熟,想必精通八音。小生近日偶得一琴,先生可否拭看点拨?”说完便恭敬递上。
蔡 西楼双手接过,宽头朝右,窄尾朝左,横置膝上,先是左右端视,然后右手钩动五弦,左手轻按,飞瀑连珠之音便如天上坠落,片刻而止。抚琴赞道:“好,好,此 琴通身栗黑盎古。稍一弹拭,金声玉应,略略落力,仍是圆润醇清,悠然不绝,端的是一把好琴。泛舟东海,手挥七弦,西望群山,对鸿而歌,本是人生愜意之事。 只不过……”
万通急道:“只不过什么?”
蔡西楼笑道:“人皆云唐圆宋扁,依其样式,当为宋琴。此物制式精巧,匠心独运, 上布金徽13枚,应出大家之手。只不过,细看之下,岳山之处冰纹突兀,非若一般古琴纹蜿理蜒。漆色古穆璀璨,中间黄焦一片,似是年代久远,实乃烟熏之记。 斫师之技,可追唐代的高手雷张。惟惜用上如此手段,徒让人疑察其伪,若是名师奏弹,只此一样,就会败了兴致,害了琴意。我故班主当年亦曾以七坛藏了三年的 山西竹叶青,换得南昌名师小刀张剖修一把中唐的大圣遗音,两月乃成。公子此琴,老夫大言,若是小刀张仍在,一月可期。若放到应天府夫子庙的鉴宝斋中,亦当 不过白银三百两。”
万通目瞪口呆,半响才说到:“蔡老师果然见多识广,此琴仿的乃是赵松雪的龙吟虎啸。
赵松雪以楷书名满天下,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其实论起画诗印琴都是方家。可惜制琴这一样,传世之作实在太少。
赵家遗下的就只有一把龙吟虎啸。家父曾在无锡有缘救助一位了印和尚。此僧斫琴工夫老到,又与赵家素有来往。几载交情,终获邀至湖州,一睹真容。家父本请他手制一把新琴,得悉此事后,许以重金,定要摹那绝世孤宝。
了印听闻赵松雪当年采峨眉之松成琴,便托友入川购木,又花了半年才完工。今夏雇人送到杭州。前后总共花去了白银大约八百两。”
郎老二一拍大腿:“他奶奶的熊,世风日下,这秃驴还真会坑人啊。万老弟,这多出来的五百两肯定被和尚拿去买酒,不定还去了迎春院。”
郎老大摸摸短须,点头称是:“人心不古,世衰道微。此琴许是仿自龙吟虎啸,这桐木可不定取自峨嵋之松。大和尚骗了好些白花花的银两也够在逍遥楼赌……玩上几手了。”
万通一下子瘫倒在圆杌,半响都说不出话来。郎老二站起身来,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道:“万老弟,你可别想不开。钱财乃身外物,你家大业大,还怕以后赚不回来?”
万通接过,一饮而尽。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到:“几位不知,此事关乎人命,非止百两银那么简单。”
他见几个人一下子盯着自已,便问道:“大家可有听过咸宁侯仇鸾?”
郎老二大声道:“谁没听过。他本是甘肃总兵,在西北赫赫威名。又曾南伐安南,堪称名将。如今镇守大同,手握锐师,位高权重。”
穆知非接着说:“传说他爷爷仇鉞甚是了得。本军中一士卒,一路凭武勇扶摇直上。曾经在数十年前十八天内平定安化王之乱,又尝领京中禁军三千营大破河南贼,被先帝封为咸宁侯,领有丹书铁卷。听闻这仇总兵也是将门虎子,身手不凡。”
万通摸摸鼻子,说:“这侯爷家世用兵如何了得,暂且不提。治下不严,却是害人累物。
家父少时曾随一位刘姓同乡卖茶。刘大伯甚是关照,一路提携点拨,又曾借钱贷货协助家父独立门户。对我更是视同子侄。
近几年来,他转做贩米生意,卖给驻军卫所,收入颇丰。年初时,在漕运上却倒了大霉。有一位新来的杨游击,用些质劣米粮,嫁祸于他,如今定了个供食糠粞的罪名。刘大伯如今身陷囹圄,光是监房探视,已被讹去千两雪银,而且追索日急。刘家尽力拼凑,亦都钱财将尽。
提督漕运的黄公公与刘大伯关系尚好,不欲加罪于他。不过,杨游击原是仇总兵的人。仇家这两年圣眷日隆,杨指挥也就跟着鸡犬升天,连提督太监都不太放在眼里。黄公公虽是治官,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下属,也不怎愿从中关说。
家父打听到宫中太监多喜文雅之物,于是便筹钱制琴,以便打通关节。如今被蔡老师轻易看出,谅也难逃黄公公的法眼。家父原来命我顺路捎琴,现在看来,救人之事便要泡汤了。”
蔡西楼想了一会,道:“陕甘一带地瘠人贫,物力稍绌,再加上边事频仍,朝庭粮薪又时断时续。以致西凉兵勇悍过人,但桀傲不驯,难以管束,这是历来有之。何况这杨游击既已外放江南,便与仇家再无干系,大底只是打着咸宁侯的旗号慑服同僚。
区区一个游击,纵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惹那宫中的人物?兴许只是黄公公借机抬价,多索钱财罢了。
老夫有几个朋友常在淮扬走动,当地监盐中官对于供给官盐的灶户亦是逼索颇巨。这些公公昔在宫中,见多识广,尤喜古笈典珍。
万老弟,你府上可曾听过松江府墨芳阁的白笔翁?此人外称只卖不绘,实是妙极丹青的摹古圣手。
吾友曾在他处见过两幅武元直的《赤壁图》,几可乱真,惜已售罄。不过,我知道他早年临下一幅唐朝大李将军的《海天落照图》。法度严谨,笔格遒劲,藏在楼中,只供好友品赏。
李将军的画作年代久远,尽多散失。如今,这《海天落照图》传下的均是摹本。便是被黄公公窥破,亦绝不会责言。何况李公本是唐室枝脉,非比常人,其画又多近仙道,当年被明皇叹为通神之作,今上又清修慕仙,官场礼送应是最好不过。
白笔翁为人一向口硬心软。既为救人,只要说明原由,酬金又不太寒碜,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老夫昔闻宁波商帮,同舟共济,今见你未及弱冠之年,跋涉数百里求学,尚且携琴救难,少年侠气,因感尔诚,才通些信息。”
万通听了转忧为喜,离座拜谢:“多蒙老师提点,事成之后,尚当重谢。我这次带了几罐上好的青茶,名为凤凰单枞,乃是世叔伯到粤东经商时朋友送的……”
郎老二一把拉起他:“蔡老不是贪财之士,提钱提物倒是见外了。来来来,快坐下,你俩一夜未眠,想必肚子早已闹翻。这里还有几条煎鱼,半篮花生,可别错过。小七,小七! 过来把酒重新烫过。果真是好酒,不比俺家……不比俺家买的山东金露白差,呵呵。”
众 人于是推杯换盏,郎家二人跟万通还搓起拳来。一枝香的功夫,便都已有些醉意,林若水最不胜酒力,伏在桌上,便已昏睡过去。万通一时诗意上涌,信口吟道: “阊阖天门夜不关,酒星何事谪人间?为君五斗金茎露,醉杀江南千万山。宗臣的这首<<过采石怀李白>>写得真好……”
第三章 清晨异雾
蔡 西楼听了,端杯轻送,沾一沾唇边,欲饮又止。亦摇头轻吟:“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眼中隐现一位窈窕少女,两靥桃红,杏眼微张,梢角藏春,似 笑非笑,似醉非醉,痴痴地望着自已。一时百绪交杂。忽觉身上有点寒凉,踉跄站起,正想回舱去披上件袍子。眼见已船前方海面不远处,白蒙蒙一片,竟如一条白 龙,连天合海,迎面游来。想想正是鸡鸣之时,难怪生了好些薄雾出来。
小七从船头急步走来,手里拿着几件斗袍,道:“各位公子、大爷都请坐 好,无需担心。东海每年九、十两月都多生晨雾。待到天明,就大都散去。咱们前面好几艘船,桅灯高悬,前后照着,互相呼应,不会迷了方向,一会就闯了过去。 几位快披着,别冷倒了。若是实在害怕,别回房歇歇。”
蔡西楼点头接过,发给众人,又帮林若水披上。
众人又小吃一会,笼在 海面的晨雾却越发浓重。这时船已驶入那白龙,四周却已变成灰濛濛一片,十步之遥便已甚为朦胧。原在前面的船灯竟已飘忽如点,乍有忽无。众人都非常年跑海之 人,均觉诡异非常,一个个无心进食,放下碗筷。穆知非奇道:“张老大他们为何不互相集拢?聚在一起?”
郎老大道:“我看是带头的船家见有浓雾,为免失了方向,所以驶近陆地,想观着山影,绕岸而行。方才远眺,似有半点岛影。此处水浅嶕多,联舫一起,转向不易。前方的舟船万一有什么意外,紧随其后的根本反应不及。”
郎老二两掌一拍:“什么意外。呸呸呸,大吉利是。天大的事下来,有几位爷镇着,便是龙王都呆在水晶宫,不敢妄动。”嗓音却有点发颤,手心冒出点虚汗来,自言自语道:“你奶奶的熊,老子练了十几年硬功,皮粗肉厚,真敢来咬,就是龙牙也要你咬掉几颗。”
正 说着,周围的灰雾已变成墨黑一团,被天席海,便如一个大碗将整个舫船罩在里面。空中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厚重。船尾虽然灯笼半升,却只能照着船舱后面的几步方 圆。便是伸手可触的尾舷外,都是乌黑一片,除了刷刷的浪涛声,便再不见一物。裂目远望,灯影全无,仿佛那些前船都遁形匿影,消失无踪。众人面色凝重起来, 侧过头,一个个屏息静气,看着船舷,似乎会有什么怪物从海底抓着舷边,爬将上来。
万通忍不住,大叫一声:“喂!!!……”语声悠悠,竟然全无回声。便是应在船头的张老三和小七他们那边亦也死寂一般。吓得搬过凳子,挨到郎老二身边:“你是不是在想我正想的事?”
郎老二一惊,道:“想什么?万老弟你若是怕便回舱睡去,别在这里吱吱喳喳。唉,书生毕竟是书生,未曾见过世面,一有些异象便心神不宁,胡思乱想。须知人吓人,吓……吓柿人的。”
万通颤声道:“我……我若是爬,爬得动,都爬回舱了,还用你说?”
郎老二瞪目道:“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想我背你回去?”
心想:“你二哥我此刻如果挪得动脚,早就回舱盖上大被打冷战了。”
他 装着若无其事,伸手拿起面前的酒瓶,想喝多两口壮胆。摇了两下,却早已全空,气得一手掷了出去。良久,才听到有少许落水之声。这当下,连水声都变得异样起 来,心里又惊上几分。原想说:“杯干碟空,睡意渐浓。咱们这酒席便散了,大家一起回舱吧。”又怕众人耻笑自已胆小。自从听那孔奔之事后,老是揣度蔡穆二人 小看自已。最忌示弱于人。只好呆在原位,神不守舍。
穆知非却道:“张老大他们应是只顾撑船,没有听到。万老弟,这乌灯黑雾的,你要是大喊,只会乱了船家心神。若是怕,便多想点好吃的糕点。自然会好过一些。”
郎老二点点头:“对对对,想到什么好货,给大家都说说。反正桌上酒食皆空,光坐着闲得慌。最好是美酒,解解心馋。”
万通想想,道:“好,嗯,在家时曾听阿爹说过两广盛产异果,有一物人称菠萝蜜,此物原是天竺舫来,生性喜湿爱热,只在岭南云川少量地方成植。果实奇大,形若冬瓜,上满细齿。切开以后,果肉肥甜,入口香滑,清热解渴。又有棕色核仁,煮熟以后便如栗子口味。实是一大异果。”
他停了停,见到大家听得入神,又道:“只可惜,此物尚有两个缺点。果实须得长在树上,任那日晒风吹,自然裂开,才最金香鲜甜。若是生生就硬扭下来,用法催熟,便必大失味道。”
郎老大插话道:“万公子说的可是菠萝?”
万通环视,见各人看着自已,知道都有同一念头。摇摇头:“虽止一字之差,但说上色香味,都大不相同。若真要论起来,比那菠萝还要味美三分。何况菠萝亦无那棕黑核仁。”
郎老二举手问道:“这跟酒有何干系?”
万通笑道:“莫急,且听我说下去。有几个乡里曾到当地入货,想着运回浙江贩卖。无论用上多少伎俩,要么便是途中坏掉,要么就是显失其味。
此外,此物壳大,果剌繁多,不能掌捧手握。为得肉仁,亦总要手掏指拈,难免蘸上些汁液。这汁胶却甚粘手,便是水洗亦难落。若是众人围食,实不太雅致。”
他停下来,问道:“有哪位想出妙策,可以得利避害?”
见众人互相交视,无人应答,便道:“不过,当地还有一个食法,可避两害。只候那果实熟开掉下地来,切皮剥肉,置入器皿中,先倒入些蜂蜜,再浸些当地的米酒,直没过顶。三个月后打开,用匙取食,不但斯文有礼,而且酒香肉蜜,齿颊留香。”
郎老大听到这里,昂起头来,眯起双眼,好似亦在品尝那蜜酒一般。过了一会,才竖起姆指:“好, 好,绘形绘色,听君一席言,便似喝了三大杯那菠萝蜜酒。万老弟,辛苦了。”
郎老二却急道:“未可,未可。才刚开了个头,咱们刚才喝了菠萝蜜酒,总该有些佐酒小吃吧。”
万 通一愣,见他神色颇为认真。知道这大汉嗜酒如命,被自已说的菠萝蜜酒撩得兴起。如今喉间肚里便似有千万根羽毛在拨动,就是天马行空、凭空幻想亦要解解心头 之痒。挠挠头道:“也对,也对,”他寻思一会,拍手道:“有了。大家大概都有听过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蔡穆跟郎老大都微微颌首,郎老二摸摸下巴:“好耳熟,这出海登高的,跟酒菜有何干系?难道下一句是省去东海不吃鱼?快说。”
万通道:“郎大哥稍安毋躁,容我细细说来。作这句诗的人名叫元稹,是唐朝的大诗人,也是白乐天……”
穆知非补充道:“便是那作长恨歌的白居易。”
万通点头称是:“这元稹正是那白居易的死党好友,论起作诗,地位还要比他高上那么一点,人称元白。有一年,他被派到四川通州任司马。
这司马一职,名义上是一州剌史的左右手,实质只是个虚衔,专门用来安置朝庭上不识相得罪了大人物被踢到地方的官员。
话说这老元,被人贬了下来,终日无所事事,想着在衙里还被人孤立避让,免受牵连。背后又让同僚指指点点、加以耻笑,倒不如有空便到集市上逛逛,免得气死闷死。”
蔡西楼叹道:“得意时争相巴结諂媚,失意时竞相走避冷待。世间人事多是这般无情。雪中送炭,不嫌不弃的,又有几人。人情冷暖,莫过于此。 ”
郎老二亦道:“对对对,免得整天对着班官府小人。周围逛逛,说不定还遇上个俏娇娘。小家碧玉,最爱市集庙会,呵呵”
万通笑出声来,伏在桌上,半刻才捂着肚子道:“或许吧,于是那元稹旬休就到街市上赶庙会。看完一场皮影戏后,已是傍晚。肚子饿将上来,随便进了家酒馆,叫过伙计,找上靠墙的雅座,点了几样小菜,边喝边吃。谁知道,越吃越奇,越奇越吃。”
郎老二一拍桌子,道:“坏了,莫非厨子在炒菜时加了些粟壳?据说那物甚为伤身。”
万通摇摇头:“非也! 因为当中一碟牛肉片,送到嘴里甜酥麻辣,刚入口才两下就化掉,连肚里积了数月的怨气都消散无遗。越吃越想吃,快吃完一碟都未尽兴。忍不住夹起碟上最后一片,在烛光下细看。
烛影摇红,香油滑尽,旁边粉墙上现出一个红影,上面晶莹剔透,丝丝纹理都明晰灵现,就跟皮影一般。老元对此刀功、选料叹为观止,就表明身份,叫过掌柜伙计。因为皮影亦叫灯影。便给他们起了个菜名叫做灯影牛肉。”
郎老二听完,咽了一嘴口水,伸舌舔舔嘴唇,哈哈大笑:“俺真是佩服你们这些秀才,讲起来头头是道,色香味俱全,不去说书真是可惜。”
蔡西楼亦笑着说:“巴蜀世出异士奇物,论到厨技也是独辟蹊径,自成一格。若非万公子相告,老夫亦不知尚有此菜。”
万通笑笑,正想说些客气话。突然脸色大变,跳了起来,指着地上,说不出话来。穆知非见着,上前拉住,问道:“何事?”万通道:“你们听不到么。方才好象有人在下面拍了甲板两下。”
郎老二一脸狐疑:“你听真了?莫不是又想起些怕事,自已疑心生暗鬼?”
众人静声细听,只有桅帆的习习风声和舷外的哗哗水声。
万通懦懦的说:“莫非,莫非真是我听错了?”
郎老二想起些什么,大手一拍他的肩头:“他奶奶的熊,真是自已吓自已。你忘记下面是橹手舱吗?肯定是几个橹手嫌你说一段不说一段,好没瘾头。”
蔡西楼却把食指凑到唇边:“嘘,怎么划水声小了许多,整条船都慢下来了?”
穆知非走到舷边,垂首俯看,只见最近的那根大橹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已过了多久。抬头前望,雾重晨淡,根本看不到船头。远处依稀却现着一点红光,心想:“终于又见到你们了。”
第三章 蛇女斗鹰王
就在这时, 郎老大一声轻哨,指了指船舱的方向。蔡穆三人耳尖,听得一点脚步声缓缓由远而近,俱都暗暗运气。不一会,舱帘哗的一声扬开,小七睡眼惺松地踱踱了进来。见几人正襟危坐、死盯着自已,问道:“你们干嘛?”
穆知非反问:“大橹怎地停了?”
郎老二也装出一脸凶相:“还问咱们?老子正想问你。那边全无声息,是否你们几个暗下盘算,想夺你爷爷的财,害你爷爷的命,抢你爷爷的酒?”
小七抬手揉揉双眼,道:“二爷,你说到哪儿去了。穆帐房,何止大橹,咱方才还放了太平篮,现今还要降下船头的大帆。”
他 见众人不解,便解释道:“先前友船离散。我大伯令追了一会,又道‘此处礁屿繁多,湍流交杂,如今晦冥黯惨,若是鼓风而行,浪急舟骋,收控不及,触上就樯倾 楫破。何况海波万顷,洋面浩渺,难寻数点。咱们不必紧追,只须放任舟舵,缓慢而行。待到清早日起,凝辉腾耀,自会云收雾散,到其时,前面的船定会高桅扬 帆,转舵相迎。’于是嘱橹手停下,交替轮班,闭目养神。我也坐着,小瞌了一会。
方才被伯伯摇醒,说望见一抹红光,想是前船暂泊,静候赶上。便命在船侧下了装满石头的太平篮,稳住船身,又令降了前面两道高帆,静缓漂行,规避屿礁。为免你们疑虑,要我赶来知会。”
郎老二笑道:“是不?是不?我就说万书生是秀才出门,诸多顾虑。小七,那东阳酒和茴香豆可还有剩?”
小七应道:“二爷,都被前舱你一位好友要去了。若是还饿,待船队会合后,我便问问其他各船。兴许有些隔夜的饭菜。”说完就折了回去。
郎老二喜道:“热过就好,热过就好。俺还能吃上七八碗。常三胖这家伙,平时不言不语,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衰样。待到肚皮空空,就胡乱认作老友,抢我的冷酒剩菜?万老弟,还有甚么好菜,尽管说来,暂且顶上一会。”
万通苦笑:“原本还想到一些。刚才一惊,什么都记不起了。再者,小生已说得舌干唇裂。所谓击鼓传花,总该换个人吧。”
郎老二道:“也对,那下一个是谁?”
万通却向蔡西楼打揖道:“蔡老师,小生平日亦爱听些桃园结义、瓦岗结盟的故事。昨日下山时听穆帐房说梨园中颇有些真架式。您是老行尊,虽然伤患不能演武,能否告知一二?”
蔡西楼一怔,摆手笑道:“都是些伶余剩技,无非活络手脚、弹跳避让,为的也是戏台演舞,虚剑钝枪,娱乐观众。除此无甚可提。怎可跟那乱世英雄、真刀利箭,相提并论?”
穆知非和郎老大换了个眼色。郎老大便道:“蔡老年岁已大,手脚不便,万老弟再提当年艺,徒让他伤悲切。”
郎老二在一旁却道:“倒不如让蔡老师说些梨园逸事,当年有哪位名旦艳压群芳,又有哪位青衣风韶犹存……”
话 口未完,看到大哥冲着自已挤眉弄眼,穆知非在旁也摸额抚耳、连咳数声。又见到蔡西楼面色黯然。转口道:“哦,老的不行,嫩的总可以吧。穆帐房阅人 无数。 刚才还捂着嘴巴,哈欠连连。一听到戏班魁丽,就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倘若不让先讲,定必憋在胸心,抓头搔耳,浑身不自在。且让他说些当下的教坊花榜。说得 不好,等下便罚上三杯东阳酒。
要不,就让蔡老说说方才提到的那个大李将军,没羽箭杀匈奴的那个李广。”穆知非轻笑道:“一个唐代,一个 汉朝,此李非彼李。文雅之事,谅你老哥亦没那个闲心。至于戏班脂粉嘛,呵呵,这可如何说起。郎兄要听北班还是南班?单说南班,又有江浙的昆曲,徽州的拨 子,江西的弋腔,两湖的楚调,四川的蜀戏……”
郎老二瞪圆两眼,愕然道:“想听点燕燕莺莺都这般大费周章啊!”
穆知非继续说:“这还不止,就拿两湖来说,荆州又有沔阳花鼓戏,还有……”
郎老二一拳捶到他肩上:“别这般啰嗦,就说说老弟你见过最美的几位。”
“咳……穆老弟,你就别耍弄他了。”蔡西楼看到郎老二涨红了脸,便道:“如前所说,论到技击腾跃,老夫平生所学,实不足道。不过,话说回来。年岁痴长,虽然一事无成,比起各位,也算是略多一些见闻。既然万公子兴致盈然,便说一旧事,让各位排解闷寂。
大 约二十五年前,正近岁晚,长沙郊外一位财主年景丰裕,刚好宠妾又诞下一子。好事齐来,便请了好几个外地戏班齐去贺庆。汇演过后,又留我们多住几天,让班中 各人入城置办年货,准备节前带回浙江。我家班主到过当地多次,识得几位同好风雅的士坤。久别新叙,便约在一起,到那太平街游玩,作诗颂词。
年末的大街自然是人头汹涌,喜气洋溢。刚行了一会,便下起一场鹅毛急雪,而且越来越大,满天纷繁便似碎絮乱飞。游人纷纷走避,咱们几个躲到一间酒楼檐下。
同去的刘富商道‘既然来到,不如上去吃个午饭。此处的东安子鸡甚有名气。冲的君山银尖泡上一会便根根直立,香味郁醇,亦是一道奇茶。咱们吃个酒足饭饱,身宽体暖,待雪停了再慢慢逛游。’
楼下已经满座,伙计便带我们上楼,领到梯口靠墙角的一桌。二楼楼面很宽,布着四行酒席,一望过去,足有二十围桌,光我们对面,就开了四五扇窗,最里边又用绮扇围屏隔着,想必是个雅座。
大家刚坐下,点完菜。呯的一声大响,一人麻袋一般,整个被从雅座扔将出来,越过四五围桌,撞到楼梯口的木雕柱头后再滚落下面。梯下的伙计慌忙跑来,翻过一看,满面是血,胸口五个血印,便如鹰爪一样,鲜血不断喷了出来,流满胸腹,双目半睁,眼见不能活。
三个怒汉走过来大喝:‘看什么?鹰爪王段大爷的事,你们敢理么,少管闲事。’原来已经围过去的一堆人,马上个个转身回位,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我偷偷拉过旁边的伙计,正欲询问。刘富商见着,马上挥手示意,让他照应其他席宴,然后对班主说:‘这段鹰爪是城内一大恶人,专替大地主收欠债的农地。本来应收十亩地,就找借口,说人故意拖延,定要收够十五亩,乘机中吞差数。
对方略一迟疑或稍有争执,便马上动武,一出手就非死即伤。平日带着几十个手下,街上横行,欺男霸女,官府也是不太理会的。刚才那人想来是约在酒楼商协,心痛田产,不知死活,争吵上来,活活被打死了。你俩是外地人,切莫理会这等麻烦事。’
班主便嘱我道:‘先等公差来到,且看如何处理再说,暂莫冲动。’怎知道,过了两刻钟,半个差役都没有出现。
这时候,‘段大爷唤的……’一位头蒙纱巾的白袍女子低着头抱着把胡琴一扭一扭地从楼梯走到我们桌边。正在收碟的伙计侧身让过,指了指雅间,抬头看看,摇头轻叹‘不知要再害多少女孩。’
那女子走前,刚靠近,一个随从便拉了过去,按她坐在一张空椅上,转身拉上曲屏。刘富商见着,亦端起茶杯,低声说道:‘苍天有眼,若有恶狗横行,定会显灵。’
郎老二一拍酒桌,站了起来:“岂有此理,众目睽睽之下杀人,长年累日欺辱民女,这没理的苍天还有眼么?若是他爷爷我在场,怎容这厮如此专横跋扈。一掌便将个活麻鹰打扁成死麻雀。对啦,蔡老看清了么?那娇滴滴的女子到底长得如何?”郎老大拉了他几下,才气冲冲地坐了回去。
蔡西楼道:“我和班主见了,当时也是食不甘味。蓦地,轰的一声大响,两个段鹰爪的随从被掷了出来,飞撞到栏杆,又滚了下去,便如先前那人一般。另一个摇摇晃晃地推开屏门,刚走两步,身子一侧,便压倒屏风,倒在地上,胸口插着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嗖 的一声,那女子跳将出来,游鱼似的,一晃眼,已从前面几个站着的伙计食客夹缝中穿过,掠到最近的桌上。左腿一跪,右腿扫了一个圈,已把酒菜扫在地上。桌边 的食客轰的散开。她面对雅座,上身昂起,纤腰百抖,左手化爪护着侧腹,臂上一截衣袖已被抓破,现着几条殷红的长痕,鲜血滴落,触目惊心。右臂曲扬,手掌平 张,瞬间便已闪了不知多少次。盘在那里竟如惊蛇仰首、吐信示警一般。
郎老二等人对视一眼,心道:“原来是用蛇掌的练家子。”
蔡 西楼伸舌润了下嘴唇,道:“原来,她脚步虽快,别人亦不滞钝。后面那段鹰爪已追了过来,他长身枯立,大声叱骂,把个胡琴抛在空中,一爪击碎。此人乍然遇 袭,竟然毫不仓皇,大喝一声,纵身飞起,点在一张椅背上,半空中上身前送,左手就抓了过去。蛇女左腿不动,右腿呼呼地扫了七八个圈,腿势不减。
鹰爪段见此,不敢贸然靠近。他化爪为掌,拍到桌边,乘力侧飞,右掌一按后面一个食客的胸膛,便如麻鹰盘旋,转过半身,又掠了回去。只凌空飞起一腿踢到枱边上,洒桌马上啪的一声裂开。
便 在此时,那蛇女右腿一停,左足反踢,正中老段肩部,借力腾空,竟如水蛇疾行,嗖的擦过邻近两个桌面,一直滑到靠窗那围席上。鹰爪段中了她一腿,落在地上, 便如没事一般。两腿一点,来得更快,一蹭桌子就如苍鹰腾起,两个起伏,随形逐影。蛇女刚触到桌子,他已到了身后,右手眼见就抓到背心。
哪知道,她左腿一碰桌子,右腿便已后揣,正好蹬中老段的右臂弯。老段一下跌落,却伸掌斩中一只桌脚,木屑四溅,断成两截。他似算准那蛇女畏忌自已的鹰爪硬功,靠的是通身绵滑、在人群桌椅间来回穿插的游走功夫。一路追来,便是要逼她到楼外。
果然,桌子塌下,蛇女一弹而起,嘭的一声,撞破篾纸,窜了出去 。腿即离窗,后面的鹰爪亦已扑到,老段虽是化爪为指,仍差上毫厘,刚好就插中一边裙尾,钉入棂格。”
他娓娓道来,郎穆等人均是越想越奇:这女子阴柔颤滑,难以捉摸。那老段亦是刚猛厉捷,不易脱身。两个寥寥数招,便已险象环生,真是好一番鹰击蛇扑。
蔡西楼续道:“段鹰爪拔指出木,眼见蛇女已抄到对街药铺的廊檐之上。随手便执起旁边的碗、碟、桌腿,探身出来,重掷过去。那女子在雪瓦上向右挪移游走,不断避过,似要跳到隔壁的果铺棚顶。到了脊翼,稍一犹疑,背心中了一碟,便堕了下去。
老 段冷笑道:‘教你这贱人胆敢暗算?’呼啸而出,轻功绝不在那蛇女之下,在湿滑的飞檐上几个起落,便快到正对女子坠落的檐楣。我当时逼到窗前,远远看到街上 已是一层浮白,大雪纷飞,恰如乱花迷目,女子一动不动趴在街中,白袍盖着,全身大部又陷入雪里,不见头手。仔细察看,隐约只认出个轮廓。
鹰爪段已赶到屋缘,两眼一扫,便一跃而落。却并非直扑下去,反是纵身跳到对面药铺大门拱顶。着瓦不响,一触便侧身拔起,双足再点到粉墙上,嗦嗦数声,已在三四丈外,行走垂壁竟如履平地。看看足力将绝,左掌拍墙,飞身在空中转了半圈,直扑女子的后股。
穆郎三人听到这里,都同时嗯了一声,心想:“这姓段的不愧有鹰爪王之称,心思果然缜密。闻说蛇拳中有一招绝艺叫做碎蛇,乃是假意露出破绽,以长衣袖,长袍甚至假长发来掩盖自已身体的方位。
须知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分寸之间。这蛇女若是制造错觉,让敌手误判要害的位置,便能反败为胜。只可惜老段太过老奸巨滑,数次变换身位,反而要顺手推舟,引她上钩。”
蔡西楼又道:“那鹰爪段眼看便要抓中女子。那蛇女嘶的一声,居然全身滑前两三丈。老段一击不中,手一着地,便就地两个急滚,起身已跟到那女子身后尺余,两掌拍出。
兀地,女子便如灵蛇一般,双腿脆着,上身腾起后仰,背部几可触地。嘴一呼,一股热气向后喷出。与此同时,双袖在空中飞卷,竟如飓风一般吸入附近的大片雪花,呼的往后一挥,澎的一声,扬起一大团纷乱的雪点,和呼出的热气一起,笼着鹰爪段。
老段去势未尽,避无可避,回手便要护住要害。
大团雪气中只见两只‘蛇头’千晃,但听得大叫一声,雪雾刹时化成血雾。蛇女一击得手,便已滑出数丈远。起身后居然看也不看老段,垂手款步拐入一条小巷。
我和班主众人下到楼下,挤到中间,看到鹰爪段手上仍死抓着一截衣袖,脖上两点指洞,伤口已经发黑,尚有少量乌血汩汩流出,如遭蛇啮。两眼圆睁,双目通红。人早已死去。”
万通听得如痴如醉:“若非蔡老师谙熟武技,怎会观察得如此精细,描绘得这般生动?江湖奇事,确实引人入胜。”
蔡西楼笑笑摇头:“惭愧,惭愧。老夫戏班厮混一生,浑浑沌沌,但评书讲古同属曲艺,多少亦懂上一点。刚才胡编烂造,公子便当一个落泊伎人说了个拙劣故事,一笑置之。又岂可当真?”
余 下各人却在想:“这一招灵蛇喷沬,用得恰是时候。此蛇女开初一击不中,且战且走,故意示弱,一步步引老段入那圈套,智计仍在后者之上。老段的武功本与她伯 仲之间,一时半刻实是难分胜负。只要奋力顽抗,待得同党来援,自保有余。不过他自视甚高,蛇女佯败,便乘危蹈险,终为所灭。虽亡,实不冤也。”
第四章 鬼船妖人
正当这会,船舫已漂近那红光处。又有股冷风沿海面吹来,把些浓雾驱到天上。穆知非定睛一看,却咦的一声,指着红光疾声说:“大家快看。”
众人应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是一露出水面的大块屿石,高约八尺,怪岩磷峋,许是久经风吹浪蚀,倒映在洋面上黑影瞳瞳。
一艘大船横在岩后,远看上去,屿岩刚好遮住舫船半身。船舷以上尚有三层,红光闪烁,似都满布灯笼。船石交映,便如孤山上小楼危立。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一节诗句:秋舸人登绝浪皱,仙山楼阁镜中尘。
郎老大奇道:“昨晚众船离渡,咱们这一队中并不见如此大舟。”
穆知非回道:“岂止是这一队?昨天看过渡口所有的渔船商船,绝无这庞然巨物。”
蔡西楼扬手止住两人,两眼眯成一线盯住那船,不发一言。
他自小在戏班便受严训,当中练得最早的就是一对夜眼。师傅每晚都把他带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点上一支儿臂粗的红烛,放到面前数尺处,着他头不能动,脸不能移,双眼直视烛火大约两柱香的时间。
每晚如此,随着眼力增长,红烛却越放越小,越放越多,越放越远。练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由每晚一练变成一天几练。
几十年练下来,江湖中能有这般绝技的却已不多。当年在应天府熊熊火海中救人,滚滚浓烟里逃生,靠的也是这一手不惧烟薰雾扰的神眼绝技。
穆知非、郎家兄弟,甚至船上另外两人,都称得上各有绝学。论上夜视功夫,自已却有把握胜过他人不止一筹。
也就在片刻间,他面色微变,转头对万通说:“万公子,你眼力一般,不似我等练过。烦你通传张老大一声,赶紧转舵。此船并非我们一伙。”
万 通应过,急急脚跑进了船舱。蔡西楼回过头来,在各人面上扫视了一下,低声说道:“老夫远观此船,艄头原插两面大旗,一旗已半折,另一旗上似是双龙争珠。甲 板上并无一人。船楼从上到下三层窗户全开,俱是灯火通明,却并无人影。只有一点,那楼船的第二层左窗打开,似有人坐着,而且象是个女子在对镜梳妆。”
郎老二失声叫道:“都怨俺多嘴,刚才为啥要提什么梨园新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讲女鬼,女,女槐就来。他奶奶的熊,明刀明枪的咱就是拼个你死我活也决不会说个痛字。不过满天迷雾,孤船只影,对镜妆容。这样诡奇的事,还真没遇过,也别怪老郎我有些绷张。”
穆知非说道:“莫非是海贼设个陷阱来诱商船,待得两船相近,便暗中登船劫掠?可惜现在举手不见天日,不然,听说船家大多备有牵星板,能够校明航向,咱们即刻掉头离去。”
郎 老大道:“便是李光头在生,本领再高明,亦不可能呼风唤雾。否则,船泊在此处也无甚作用。海上行舟,折了旗帜乃是大忌,岂有任由船旗落着的道理?此船看去 有些古旧,却无一丝生气,莫非是俺们山东蓬莱一带传说的鬼船?”郎老二却道:“大哥,别提那字,越说越灵的。唉,妇人,妇人,好就是女人,不好就是累 人。”蔡西楼又再一看,纳闷道:“这船靠咱们一侧垂着一条长链,敢情是抛了铁锚。”穆知非大喜:“任他如何收锚,也要一些时间。咱们赶着离去。”便在此 时,洋面上忽然响起一阵琴声,隐隐约约,由远而近,袅袅飘来,细听之下,幽谧空灵,如泣如诉,时断时续,间中竟带着几声女子的悲啼。蔡西楼侧耳倾听,心 想:“她弹的乃是一曲《湘妃怨》。说的是舜帝南巡,去到湘江南部,大病起来,崩于九嶷山。两个妃子娥皇、女瑛听到消息后,一路南下,站在江边,远望山陵, 泪如雨下,悲痛欲绝。最后跳入江中,化为神女。这曲倒不难弹,只是凄凉苦戚,思感撩人。”想着想着,眼前现出一轮汪月,斜照西塘,舸舟轻泛,自已蹲在塘 边。垂柳低萦,水澄如镜,照到的除了自已,还有一个绰若伫立的绝色丽姬,螓首蛾眉,端鼻皓齿,肤似凝雪,柔荑之手抱着把瑶琴,似蹙非蹙。心想:“我和六妹 俩人就这样守着,一生一世便好,一生一世……”“蔡公,蔡公……”他被人摇着,眼前水波摆动,两人的影子忽地模糊起来。猛一回神,仿佛从西塘镜月又扯了回 来。眼前却是一潭黑水,哪里还有什么六妹的踪影?
看清点,原来自已不知何时已移到舷边,回头一看,穆知非满脸惊疑地站在面前,面色铁青。 转身环顾,郎老大跪坐在地上,两掌重叠,交叉合十,闭目不语,一脸悲容,唇色苍白。郎老二却手舞足蹈,泪如雨下,坐地而泣。不远处,万通倒在地上。一阵女 子的歌声断续而至:“……夜来雨横与风狂,断送西园满地香。晓来蜂蝶空游荡,苦难寻红锦妆。问东君归计何忙?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蔡 西楼听了,又是一回心旗旌动,眼眶含泪。穆知非紧握其手,一股清沥的气流脉涌而入,直到两臂生凉。蔡西楼抽将出来,如梦方醒:“听闻北宋年间,西夏鬼泣山 有一门魔功,能以琵琶驭气附体,驱敌互战。中者如身缠厉鬼,状若疯癲,邪形异状,视亲如仇,奋力格斗至死方休。方才若非穆老弟内修纯清,尚能自醒,自已早 已投海自亡。两船之隔,尚有百丈之距。这女子歌声低婉轻回,便如山中细泉,流水潺潺,又如夏塘娇荷,新嫩翩柔。和着霍霍海风,一路传来,怎么入到耳中虽如 小儿呢喃,却是字字清脆,以至自已每听一句都怦然心动,魂销情伤?当 是此人琴气两绝,能够双手挥琴,却神为二用。她内功阴寒,辅以凄绝之曲,寓气于声,琴鸣音和,调冷功阴,传于一缕,虽百丈而不衰,如在耳边低诉。任你再高 的武功,若是防范不周,魔音入脑,要么迷失梦境,蹈海赴死,要么移魂失魄,互剌而亡。说起来,这御气法比起鬼泣山的武功尚要高明一截。单是如此功力,吾辈 亦只能望其项背。”想罢,出手如电,一下子按住郎老大的天灵穴,一股热气从上传下,灌满全身。又朝穆知非颌首致谢:“若非老弟出手,老夫已蒙大难。这妖女 是会家子,道行高深,布此琴局,杀人无形。一不小心,便遭大祸。郎家老大虽然及时察觉,运气相御,尚难逃魔手。
如今强敌当前,单凭我等任 一人都无力应付。唯有合力死拼,方有一线生机。老弟的道家内气纯正清和,郎家老二经已气迷神昏,请速予之襄助。”穆知非应声,走到郎老二面前。本对那铁沙 掌忌惮三分,见其两手乱舞,哭完又笑,又怕他神乱性狂。于是跪坐其后,双手一伸,按在身后大穴之上。
郎老二浑浑噩噩间只覺一股真气如同山 中的清风一样渗入心腑,又由心上脑,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渐渐心明脑清。一个鲤鱼打挺扎了起来,大叫:“你这龙王化成的妖女,快还老子的金露白。”原 来他初听那湘妃怨,便如坠古井,恍然回到十岁时。当年一个堂中叔伯病死,满堂上下都披麻戴孝列在议事厅祭奠。自已却兴致上来,乘机偷偷跑到二伯的书房找酒 喝。找了半天,在书架上见到一瓶五年藏的金露白。正想打开啜一口。一个黑衣丧服女子走了进来,喝道:“小畜牲,年纪轻轻就学人偷酒?”
他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是个婢女打扮,又骂自已畜牲,气得回骂:“贼婆娘,别乱放屁。”那婢女怒道:“无礼小子,不识本王法架,且看我如何教训你。”原地转了几转,化作一条黑龙,一腾而近,张开巨嘴,一口就从手上吞过那瓶金露白。
他 尚年幼如何经得起惊吓?闭着眼睛呆坐地上涕泪交流。少顷,见再无动静,眯着眼从手缝中看去,那黑龙已不见踪影。大难逃生,又喜极大笑。蔡西楼大声道:“郎 兄弟,毋受其妖术迷惑。此女是人非鬼,乃是鬼泣山一系,琴气高明,以曲艺惑人。”郎 老二定睛,只觉双眼迷糊。一抹面上,掌心一把泪涕口沬。知道方才神迷意乱,出尽洋相,坠了快意堂的威名。心中又羞又怒,大喝一声:“老子只听过泰山、嵩 山、华山、五台山,从未听过什么鬼泣山。鬼泣,鬼泣,连个名都起得恁地诲气。好,且待俺一拳打扁个死了老公的妖女,一脚踢她下地府,陪着死鬼汉子做对宿命 鸳鸯。便看她祖师如何痛泣流涕,悔恨当初管教不严,以至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戏弄她爷爷我。”穆知非说道:“两舟相距甚远,你一双肉拳如何碰得了她? 况且此女驭气之术极之高明,你便是放下船侧备舟,驾个小艇前去,离得越近,越易受其琴歌之诱。可惜我等随身并无携带箭矢。否则,一箭远射,至少亦可扰其心 神。”郎老大挪了过来,道:“穆兄弟所言甚是。老二,你我两人自小怕水。若是再受惑落海,蔡穆二位亦难施救。
何况昨天听小七说,咱们这是 沙船,底平舷低,吃水较浅。那楼船甚巨,好在有那石礁隔着。你放舟绕去,便是靠得近身。若是它拖起铁锚,调转方向,迎面压来,大家全要落水。到时,一锅落 汤鸡,就真要会着东海龙王。”郎老二气得一捶心口:“那岂不是只有她打咱们,咱们却丝毫还不了手?”快意堂众一向生性豪迈,睥睨天下。如今却被人装神弄 鬼,折了脸面,如何忍得?
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声道:“难道只有她会曲艺会唱戏?”伸手拿了个瓷碗,一边敲着木桌,一边和着拍子高唱: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唱的乃是汉高祖刘邦当年御驾亲征后回乡叙旧时所作《大风歌》,在山东江北一带民间颇有流 传,沙场战捷,君侯气概,壮怀豪烈。此时那楼船上歌声稍弱。郎老二又天生的大嗓门,一腔唱来,在静夜中高亢激昂,廻回震荡,确有几分豪气逼人的气势。余人 三人会过意来,竞相坐到桌旁,以碗击枱,运气于声,放声高歌。四人合力,浑厚激越,回肠荡气。歌声在海面上传扬,夜空中竟有曲传九天、音裂干云的气势。郎 老二正唱着,听得背后有人大叫:“我不买了,我不买了,莫要缠着我,莫再缠着我……”扭头一看,万通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双手掩面,窥到对面的穆知非,便扑 了过去:“穆帐房,穆帐房,小生方才见着白银会那人。他七孔流血,执着我的手直说要把水和生果都卖给我。他,他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一路追着我?我都说不买 了,你们在唱什么……”郎老二嘻嘻一笑:“唱歌驱邪呗,原来倒霉透顶、发梦见鬼的不止咱一个啊。”万通喃喃自语道:“鬼,鬼?真是那死人魂魄不散,入梦, 入梦来缠我?般若, 般若波罗密,般若波罗密……”声音越来越大。郎老二没好气的说:“你个书生,这时候还在想那异果?就是真搬来些菠萝蜜,他是鬼,也吃不到。怎会轻易放过 你?”穆知非眼尖,一下看到万通两耳内雪白的一团,指着问道:“这是什么?”万通道:“绵花呀! 我昨日登高,脚下不是磨出几个水泡,甚是苦痛?上船后拿针破了,敷上些药油,又拿绵花垫着,纱布扎好。顺手放了些到琵琶袖里,准备今天换药之用,免得忘 了。
方才见完张老大,回到舱道,见到灯影暗淡,风声撕撕,拍拍门声,琴声悲冷,心中害怕。便塞了些到耳里,听不清为净。谁知半道就见起鬼来。”郎老二喜道:“快快拿来。”万通马上掏出绵花,各人都分了两块。大家立即放到耳中,果然歌音顿减,俱都相视而笑。
第五章 合力御魔
蔡 西楼在几人中最为警醒,轻笑敛容,凝眸远看。方才各人惊乱,又集力于气,未有详察全景。原来,此时沙船早已转向,却侧身靠在礁石边,与那 楼船恰好相对而视。隐隐望去,那房中窗户竹帘半挂,一女子果然在窗前坐着。只不过,侧身而视,难窥其貌,但见墨发如瀑。船上并无半点收锚迹象。
他 想起一事,大声急问:“万公子,张老大呢?既已转舵,过了这一会,为何还不速速离去?”万通凑在他耳边:“张老大说这一带非止此石,便在水中亦有暗礁星罗 密布。舟转半身,便已卡着。好在早已减慢船速,没有撞破。说咱们这船外板用过羊毛、树油掺合捻缝,又把沥青涂过底部,甚为严实,水渗不入。
方 才雾大,昏月迷星,以至涛衰潮落。眼下时辰已早,雾将半散。在旭日东出前必然还有一次月盛,到时涛起潮涨,自可脱身而去。”郎老大费力辩着他的嘴型,点头 说:“古人云:‘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应是不假。”又疑道:“张老大、小七他们俱都安然无恙么?”万通道:“就我所见,似无异样。”想了想,掩着鼻子又 道:“方才见到一黄衣汉子躺在船头一张长凳上,与张老大谈笑风生。此人衣着甚陋,且多垢敝,气味颇重。怎地?难道他亦是妖人?”蔡西楼失声笑道:“原来他 一直侍在船头,想来应大有稗益,船主几个自当逢凶化吉。”郎老二这时插口道:“咱们还等什么?趁这会船还歇着,尽力高歌猛唱,把个妖女气得半死。等下潮胀 脱困,以蔡老你的脾性,必不容我等多事,还不是一走了之。难道还肯让咱们游过去毙了个贱人?”蔡西楼知他受了大辱,必雪前仇方肯罢休。心想:“此女夜海布 局,屠戮无辜,确是该杀。以琴惑人,为祸极大,若是不除,必为大害。但是咱们一行事关重大。若是行事鲁莽,轻易露出马脚,易招大祸。”
便 道:“睚眦必报向非我等所为。不过,此妇也确甚可恶,便依老弟之计行事,气她一气。亦是扰其魔功,勉为自保。待到船浮起脱,就必得停手。”又对万通说道: “公子一夜未睡,想已神亏目困。方才又受魔曲所侵,大损精力。快到舱中睡下,关好木门。我方才还惧那船中藏着倭盗海匪。若只是妖女乱奏,扰乱心神,船上有 咱们几人守着,应无大碍。”万通听了,诺诺连声,转头离去。余 下四人八目交视,跃身而起。一边敲枱,一边高歌。郎老二带头领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这首《观沧海》原是三国年间曹操讨伐袁绍余部时所作,借颂扬沧海山水来表达自已一统天下的雄心。诗意气象万千,壮阔沉雄,气吞山 河。实不在刘邦的大风歌之下。
怎知道刚唱到一半,那房中的灯光竟然瞬间减了大半,淡光暗影,魔女刹那间便已坐在窗前,正对着这边。歌声亦猛地清润生动起来,原来只似靠近耳边呢喃。现在竟似就站在身旁,张嘴在耳边悲唱,字字摄人心魄,句句毛骨悚然,便连些许鼻声咽音也是清清楚楚。
郎老二接下来原要唱:‘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到了嘴边舌上,吐出来的竟是:“星汉灿烂……尽,尽叫得,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后两句唱出来还是一副女子幽怨缠绵的泣腔。侧头见到旁边的蔡西楼满面惊疑地看着。
低头一看,原来自已左手拇指和中指捏着,其余三指微展,居然是个兰花指。他气得一口咬着拇指,虽是一阵剧痛,却也清醒了一些,开口大骂道:“臭婆娘,还真的想附身不成?”
蓦 然想到这女魔头坐在房间,虽然灯光暗淡,却是人琴隐现,轮廓分明,跟万通说的那个灯影牛肉岂不是极之相像?难道她全身上下竟是明晰通透?想到这里,心胆战 栗,再也唱不下去。旁边的穆知非却呼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郎老大一身。四人之中,本以他的内功最弱。只因练的是恬淡至清的道家心法,不比寻常,才在 开初保持神清目明,但亦大耗元气。先后发功输救蔡西楼及郎老二,更是疲神伤力。
他本已有所防范,闭目而歌,但脑中迷迷糊糊间幻现出一个女 子披头散发,抱琴而泣。大惊之下,运功而御,差点便走火入魔。蔡西楼见眼二人受创,心道:“想不到这妖女的魔功已是炉火纯青。传音入密居然能达到化气如 针,通曲入脑,令人身临其境,活灵活现。这种功力真是闻所未闻。便是堵上双耳,都如蛀蚁一般丝音寸进,根本挡它不住。如此看来,初头那曲亦仅是试力演练。 如今才是大动真章。
无奈四人驭气之术远不如敌,就是再放声豪唱,亦只能壮胆安魂。无法攻为一点,扰敌元神。我等被动挨打,久之,要么就如受蚁咬虫蚀,蛀神伤气。要么便似被刮骨吸髓,诱气乱发。最终必是殊途同归,真气耗尽,疯乱而亡。
此 魔头内力阴寒缕连,源源不绝,御气之术亦是奇异骇人,实是自已生平所见的第一高手。咱们现在一移位就神怯气泄,根本动弹不得,唯有死撑。难道就这样苦苦煎 熬而死? 恰当其时,传来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浓雾中现出一个身穿青衣、小仆模样的男子,他摇摇晃晃走到船侧,把着舷,忽然就弯腰跨了出去。
后面一个汉子追将上来,只见此人一副渔家模样,皮肤黝黑,头戴斗笠,上穿一件小袖短衣,外面套着短胯衫子,下面长裤卷膝,脚上一双麻鞋。他急步赶上,正好就捉着坠落之人的左足。
渔家汉子力气不错,涨红了脸,一手按舷,另一手慢慢就把那人扯了上来。
就在小仆胸心快到船舷的时候,只见他奋力挣扎,嘴中嘟嚷着:“让我去死,让我去死。”用力一推船侧又滑下了半尺。
黑汉整个身子被扯到紧趴在船边,腿跟离地。正想再用劲,后面一个少年扑得过来,大喊一声:“要死就一齐死。”抱着他的腰身就一起掉了下去。
蔡穆等人看着,却受魔曲所迫,丝毫分不得身。郎老二兀地认出扑来之人竟是小七,正想跳起,诧然发觉自已的两足酸麻,便似在冰天雪地里冻僵一般,运尽气力都只能挪动一点。
蔡西楼见他盯着双腿神色懵然,心中一凛,分力小试,亦是双腿沉重,难以抬动,便连那腰背之间亦尽是木然,转向不灵。
原来那魔女的悲曲至阴至寒,郎穆等人既受其所扰,如被厉鬼缠身,惊惶骇怕之间,全身四肢便骤然冰冷起来。
若是僵持下去,就似雪岭中失足掉下冰窖的猎人,虽经挣扎,历时久长,再亦动弹不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从船头倏地掠了过来,一俯身,左手闪电般抄起甲板上一根粗绳,缠在腰中,打了两结。右足一点地,整个跃起,左足再一蹬舷边,也头下足上地落了下去。
蔡西楼见着,心里稍宽:“幸好还有他,否则三人定必葬身海中。”
正想着,便听到有人扯尖嗓子喊上来:“救命啊,救命啊,三个冤家拉着,再没人出手,咱们四个就要变成龙王的大餐咯。哎哟,侬这个短命鬼,被女妖迷到神魂颠倒。自已送死就算了,还想拉我下地府?别再摇了,再动我就松手啦。”
蔡穆等人一下子泄了气:难道整船人都要被那魔女遂个害死?
第六章 梅花化敌
忽然,背后一阵浑厚悠长的琴音传来,众人听着,只觉意境隽永,便似置身在幽谷深山月色泻地之中,淡雅清逸,静谧一片,心波不觉便已渐平,如 入太虚。少顷,琴音陡然一转,变得轻快舒畅起来,眼前的谷角山隅,悄悄地现出些生气,便似是一朵脆嫩细小的花苞在厚积多时的天地灵气后慢慢丰满起来,探头 探脑试着从裂缝中脱颖而出。穆知非一念闪过,脸上隐隐现出笑容:梅花。自遇魔女以来那百般惊愕震骇到此时竟已化为虚静空无,便是那脑中的妖女亦都幻为无 形。
原来这琴音正是改编自东晋儒将桓伊笛曲的《梅花三弄》。桓伊自小居住在衡阳,附近的衡山素有南岳之称,所谓七十二峰绵延千里。到了冬 季,朔风卷地,峰顶雪花漫天,俨如一条巨大的白蛇起舞。一夜之间,群山诸树的枝枝丫丫层冰积雪,玉骨冰肌,远远望去叠叠累累,便如冬日白梨。宋朝著名诗人 杨万里誉之为三千银色,万重瑶林。茫茫冰海,风凛雪虐,群花凋谢,众芳摇落。唯有那梅花却不乞降,一枝独放,占尽风情,偏与这流雪争春。唐末才子崔道融一 诗言之:“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
桓伊当年亦慕其气节,谱曲颂之,其实亦是借花咏人,表达对于身处逆境,仍然凌霜傲雪之豪杰的敬仰。
此时,混沌的浊雾慢慢散去,霜天万里中,昏黄的寒月复又浮现,正与那梅花三弄的意境暗合。琴音浑润清长,从船上落下,骑着哗哗的潮水横贯海面,一波波白练似的传到远处,直至鬼船。不知何时起,魔音亦已寥落,似乎连那妖女亦自沉浸在“云破月来花弄影”的意境之中。
咚 咚咚咚,一阵急鼓响彻夜空,远方的海面上三划急舟如箭般冲破薄雾由远而近,只见舟头上都系有两个硕大的灯笼,舟中各载有四面牛皮巨鼓,十二个红衣大汉挽着 衣袖,赤着胸膛,手中拳头粗的鼓槌,便如急雨落下,喷薄出阵阵雷动般的隆隆鼓声,在夜空中气势磅礴,便如黄河奔流,排山移岭,直上云天,震动苍穹。
当中那舟上一个紫衣老者鼠眼蒜鼻,相貌奇丑,对货船上一拱手道:“多蒙几位兄台联手制妖,老杇实在不胜感激。日后若到关外游玩,倘有便人,就捎个书信到觉华岛大龙宫寺,只须言明今夜之事,在下定必置备厚宴盛礼,以表谢意。”
话 毕,又冲鬼船哈哈大笑道:“兀那蛇蝎妖女,恃仗妖曲,抢掠宝船,杀戳帮众,损毁旌旗,所犯诸事,真可谓罄竹难书。却不知凤尾帮早已交结我辽东三老,引为援 佑。如今重金聘着,势复前仇。若识厉害,便速速下船受缚,或可代为讨情。汝运气半宵,功力大弱,如今霾霁烟消,又失天时。我有巨鼓助阵,何惧魔曲侵扰?孙 子有云: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咱坐壁上观,候了一宿便待此时。当中诈佯虚实均已窥破,擒你实是轻而易举。”
身边一个壮汉须发俱长,眼若铜铃,大腹便便,手执铁鞭,肩上挂着几圏粗绳,咬牙切齿道:“貂爷何须多言,这贼婆娘杀我许多帮众,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且待我爬将上去,一鞭打得她脑浆迸裂。”
紫衣老者伸手拦着,道:“此女内功妖异,诡计多端。如今虽有损耗,万一困兽犹斗,坐船死战,只怕尚有莫测之事。郑舵主倘若按耐不住,趋难行险,多半会有伤折。”
铁 鞭怒汉笑道:“貂爷只管放心,我看船上一众已尽惨死。不然,那魔女胁迫余人收锚逃却,以楼船之巨,咱倒不易应付。除此之外,再无他人。若另有援手,这半夜 闹下来早已相助。她武功虽高,抚了这一阵子琴,玄气损消颇大,现在寂无声息,想必内伤不轻。咱们这里足有三四十人,俱是精干之才,难道还怕她不成?久闻貂 爷的先天功威力无穷,名动辽东,今日正要开开眼界。”
另一劲装黑衣汉子国字口脸,眉目疏朗,原在一旁听着,此时却道:“貂爷所言实是有 理。咱们凤尾帮前趟已经栽了跟头,难道这次还要为个妖女冒险犯难?我这张混元弓等了多时,现在便派上用场。就是不攀舷入舱,亦可尽复此仇。”一扬手,三个 下属抬来一张巨弓。汉子接过,从颈后摸出一枝雕箭,迈开虎步,侧身弯腰,嗖的一声射去,只见甲板上一只灯笼应声而落。他回手从背上箭囊又抽出一枝红羽箭, 把弓放到身后,竟是侧身背射,嗖的一声,直穿船上顶舱的窗口,嘭的一声,里面已冒起好些烟雾。连发数箭,不一会,船上二三层已是几处火苗蹿起,慢慢烧成一 片。
紫衣老人大喜道:“黄舵主果然猿臂善射,这大弓少说也有三百斤之力,用起来竟似毫不费力。所发火箭俱都应弦而着,八发八中。方才我尚 在思虑以楼船之高,船侧档板之坚,咱们虽有几个弓手,又备有火箭,离得太远则无法命中,便是中了亦无法燃着,距得太近又恐巨鼓压不住那妖琴。贵帮主曾跟老 杇提过,宿敌之中似无此号人物。这妖女至今不曾现出真身,杀人夺船之事想来甚为突兀,只怕另有内情,若是暗中有人指使,那就决不能放走主谋,免生后患。现 在最好便是借助火势逼她出舱,然后再图生擒之计。”
郑舵主放目望去,奇道:“船上已烧得噼噼啪啪,怎地这妖女既不去救火,亦不寻思逃生之法,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难道是个提线木偶不成?”
黄舵主道:“这个不难,且看我取那铜镜,试她一试。”便叫划手撑远一点,选好距度,一箭而发,果然应声而倒。但在月夜朦胧中,那魔女仍独坐窗前,纹丝不动。几人自恃人多势众,又各有绝技,本想着趁虚而击,十拿九稳,如今见此,心底亦不禁有些骇然。
少 顷,右舟上一青面头目哼了一声,拍着胸膛道:“诸位尽管各施所长,生擒此凶。便是皆不奏效,只要章某在此,管她是人是妖,包保这魔女难逃火海。”他身材矮 瘦, 手指却如幼竹枝节般细长,指甲看上去也足有一两寸,竟呈墨黑之色,手掌展开拍在红色的上衣上,如同挥动八爪鱼的碗足一般,甚是剌眼。
郑舵主也纵声笑道:“烦劳章兄坐镇,霹雳堂的火器名满江南,她又孤悬海上,想必难逃。”
且 说蔡西楼自见那三舟前来,又听了紫袍老人的一通大喝,已经了然于心:“定是凤尾帮与妖女结有夙怨,约好厮斗。暗中却以船灯诱引过往客船,试探女子虚实。难 怪一径前来,前面那渔灯却是时断时续,明灭可见,飘忽不定,定是不愿靠得贴近,免被认出真假。凤尾帮向在沿海活动猖獗,又常以货船为掩饰。妖女不明就里, 见着有船靠近,一声不响便先发制敌。咱们几个以歌御敌,自曝武功,更是错上加错,致使误会更深无意中趁了一淌浑水。这辽东老貂真是狡诈,若非林公子一曲化 敌,如今几人已经丧身琴下。”
便对郎老大道:“仲英贤侄,看来这趟受人利用,成了诱饵,平白卷入一场是非,险成祸事。既是误会,此女武功甚高,咱们又途程尚远,实不易过多纠缠。如今斗转参横,大雾已散,快叫张老大开船,免得遭人挑拨,再陷纷争之中。”
那边厢郎老二却已发足奔到船侧。他上船未久,对阿七也是呼来唤去,实则颇喜这小哥的勤快周到,如今见他疯痴堕船,定要设法营救。
他 跑到中舷站定,吐点唾沫到掌心,搓了两下手掌,运足气力,便稳稳地拉扯起那条三指粗的大麻绳来。一下,两下,三下......很快就看到两个人足交叉夹着 绳子,郎老二倾身后仰,一手把着绳索,在臂弯和肩上缠紧,另一手捉着一足便奋力向上拉。突然闻得奇臭难挡,鼻子一下子痒了起来,闭着双目和呼吸坚持着直到 把整个人都拉上来,手触衣物之处竟是油腻腻的。心想:“难道是船上专事煮菜的伙头军?”早哭到有点红肿的双眼也似乎痒了起来,勉强眯着眼睛,在赶来的蔡穆 两人相助下,把剩下来的三个人和一大篮石头全都拉上来。臭气始终弥漫不断,越来越浓,终于忍不住退了两步,便要打个大喷嚏。怎知腿脚仍有些许僵冷,不小心 绊到根粗麻绳,一个趔趄差点就跌倒,后面一下便撑着,“头上没长眼睛啊,看不到有人坐着?”刚说完,一大口污物喷了出来,直落到郎老二背上。郎老二转身低 头一看,又一口秽物喷了他一怀,恶臭刺鼻。嘴里仍骂骂咧咧:“阿福的牛杂萝卜果然有问题。这个寿头,变质的也买,买到坏的还让阿拉吃?”
郎老二仔细一看,此人四十上下,乱发擀毡,衣衫褴褛,满身酸腐之气。才坐在船上一会,竟已招来数只苍蝇嗡嗡地绕身乱舞,看上去活像个闹市求乞,人人走避的叫化王……
待得郎老二洗完澡,又饱饱睡了个觉,已是日中。漱口洗脸后,看到大哥仍睡着,便独自一个踱向船尾。
此时烈日当空,万里无云,满穹蔚蓝,水天一色。炽猛的阳光直射下来,离得稍远的洋面上水气氤氲,如烟似雾。半空中不时有群鸟互戏,追逐冲撞,船首所至,惊鱼跃起,荡空生漪,船尾则是流水沓然。
甲板上早已置了两张酒桌,林若水万通蔡西楼他们倚着大桌,阿七忠伯几个就靠着小。两席各摆了一个青瓷茶壺和几个白瓷小杯,中间还放着两盒热气腾腾的糕点。
郎老二一见阿七便大声挤兑道:“小七,整天出海在外,今早是否想着家中标致婆娘,弄至寻死觅活的?”
小七面红颈赤道:“二爷休要取笑,我年纪尚幼,至今还未讨着堂客,家中往年亦无定下妻子。今早纯是受妖曲所惑,差点害了蟹哥和阿福两条姓命。还赖二爷不辞辛苦,救了上来,实是感恩不尽。”
林忠叹道:“你和阿福都是年纪还轻,魂气未定,神智怯弱。象我这副老筋骨,睡在房中,怎就并无一点知觉?”
郎老二心道:“忠伯你老眼昏花,耳听不聪,又在舱中关了门沉沉睡着,躺在床上便如一个活死人。当然外面杀上几百头猪都全不知晓啦,只怕那魔女弹断弦,划破指,喊哑嗓子都唤你不醒。”
那个叫做蟹哥的黝黑船手却道:“都是魔曲厉害,本来用了高老之法,用那毡袜堵了耳朵塞着鼻子,真的不觉甚么妖象。只是后来那船灯半熄,便生出些异景出来。”
万福笑道:“他那些碎袜臭得要命,堵着鼻子放到耳洞,整个头都晕晕然,只会张口欲呕,如何还会想到什么悲乐?
这方法虽为有效,但老高此人却好生无理,我昨晚烧热刚退,躺在床上只想多睡一会。是他自已敲门讨食,说闻到桌上的牛杂香味。我劝他这牛杂不对肠胃,他还死缠硬磨要了两串。如今吃出了问题,又来怪我。”
小七刚从鬼门关前捞了条小命,死里逃生,反而兴致勃勃:“昨晚那女子到底是鬼是妖?是狐仙变的还是龙女所化?
郎老二听了暗暗发笑:“难怪这小子甚对咱的脾胃,一说起妇人便精神奕奕。俗语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说的果然没错,呵呵。”
林忠沉吟道:“我当年陪老爷读书,曾听先生说过南海世有鲛族,人身鱼尾,长居水下,便若陆上一般,而且还能织布制衣。既能织绡,便是懂得弹琴也不奇怪。
哦,对了,据说她每落泪便化成珍珠,放到古玩市上,百金难求,只是生平从未亲眼目睹。”
郎老二心里叹道:“这林忠平时老成古板,墨守成规,没想到也尽信些山海经一类荒诞不经的故事。”
小七听着,却越加兴奋:“那咱们岂不是错过宝了?早知便调头回舵,活捉过来,不说闹市展示,便是昼夜涕珠,不日便可获万金。
想不到首次出海便有此奇遇。难怪家乡许多人四出闯荡,没几天便穿金戴银,衣锦还乡。”
郎老二笑道:“小七,我还道你一心承守自家大伯的产业,见着干事殷勤,还想下次再做你家生意呢。”
小七叹气道:“二爷,你瞧瞧我大伯,老牛一般,憨憨实实,规规矩矩,搭人载物,跑了三十年的船运,奔波劳碌半辈子,最后除了一条旧船十几个老伙计,还有一身的病痛,剩有甚么?倒是方圆几百里都听过,有几个习过几年武的……”
他停了停,压低声音:“拼死一搏,变卖家底,驾着租来的几条小艇,东奔西走,通达四海,跟夷人做些买卖,贩点货物。
短短几年就财源滚滚。便似慈溪的吴家,上虞的单眼杨……呵呵,那真是住大房起高墙,十代无忧,哈哈哈哈……”
正笑着,张老大走了过来,从侧边的水火炉上提过铜茶罏,先给林若水那桌加了些滚茶,再倒了余半到这边的茶壶。
走到小七身畔,一手捻着他的耳垂,叱道:“阿七,你躲在这里小声说大声笑,口沬乱喷,嘴角流诞,又在发什么痴梦?现在醒过点没有?
大家休听这孩子胡言乱语。私造船舫,入海行商,暗通倭匪,按律是当斩的。至于落草为寇,江湖飘泊,那些提着脑袋干的买卖,就是一时痛快,若被人告发,少不得抄没家财,亡命天涯。便是知情不报,捎货销赃,至少也是个发配充军。
你小子白日胡想,早上的情狂神乱看来至今亦未平复,便暂容憩息多一会,至于今晚嘛,呵呵,烧饭做菜、洗碗搓筷的重任就落不下了,以后天天如是。”
小七呲牙咧嘴道:“哎呀,快裂了,好痛,大伯,您老人家手下留情。拉断耳珠,大姑娘们看不中,我下半世孤苦伶仃事小,咱家可就从此绝后了,到时候是你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待得张老大松开手后,他摸摸耳根,唉声叹气又道:“大伯,这大明律例你倒背得不错。可惜只会墨守成规的法匠往往缺些同理心。正如官府中人又怎会体谅咱平头百姓的艰辛?你可切莫学了他们。
那远的就暂且不提了,就拿煮饭这件近在眼前的大事来说,你看我唇红齿白,青靓白净,拿起盘子,为客人斟茶递水,端菜换碟,笑容可掬,服待周到,简直就是这船的生招牌。这不,才做了两三天,熟络得象个积年经验的茶博士。
临时操刀,随便煎炒一两样下酒小菜也就算了。现在调去做正职伙头军,烟熏气蒸,不须半月,便活生生一个中年潦倒、衣食无着、面焦唇黑的黄脸汉。
若是乡下的那些少妇小姑们见着,哪个不背后暗自落泪,私下偷偷心碎?唉,也不知要染湿几多角香帕,几多个绣枕。
这倒亦罢了。船上淡水稀缺,储的几大罐都留来做饭泡浴了。洗碗涮筷用的都是打上来的海水,手泡上一会就又缩且皱,简直就狠过衙门里的几大酷刑。只可怜我这双玉手,皮光肉滑,白里透红,难道你就忍心活活摧残?戏台上唱得好,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这等粗活还是调下面的醉虾、二龟他们这些皮厚肉硬,手大毛长的汉子去干吧。”
张老大气得胡子都快掉下来,怒道:“什么唇红齿白,纤纤玉指,你当自已是怡红院的青楼女子还是京城胡同的得令象姑?”
阿七嬉皮笑脸道:“大伯,你这就错了。这茶博士也好,伙记亦罢,和迎春院的姑娘不都是要接待客人,也就是接客吗?样貌周正才不坠了咱家的脸皮,正如街上卖梨的也摆最好的几个在前面啦。”
张 老大哼了一声,道:“你到船上来是学艺的,不是来玩耍的。以为自已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挑挑拣拣?少年人就是怕脏嫌累,爱出风头。我告诉你,这做饭洗 碗才是开始,接下来,摇橹、起锚、操舵、升帆每件都少不了。你以为操持一条船很容易么,当家的要每样都学过做过,遇事心中才有分数。昨天叫你跟阿蟹去渡头 打水买米也是一种锻练。”
郎老二不住点头,一脸正经地对阿七说道:“嗯,船老大就说对了,小兄弟正当绮年,捱些苦头,学多点本事,总是好的。
象我家二伯常说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那迎春院的梅姐扑鼻香。俺虽然鲁钝,只粗通文墨,这句却是过了二十年仍记得清清楚楚。”说完便走过万通他们那围。
这边穆知非托着用来隔热的茶船,拿起碗盖轻轻刮去浮沫,低头闻了闻盖上的馨香,这才凑嘴品啜了两口,又嗅了嗅清汽,赞道:“舌底鸣泉,异香沁脾,淡而久远。这凤凰单纵色香味俱全,甘露玉液不过如此,确是茶中上品。”
万 通笑道:“我等身在海上,器具难全,一切只好从简。听得叔伯们所言,这青茶须傅红泥炉和橄榄核炭烧泡,才得匀火稳焰,冲出来的方是极品。赏茗之事实乃一门 学问,若要做到水、火、器、茶四者相配,看似不难,实则不易。咱们非但没有温瓯烫盏,就是煎水冲茶亦未讲究承转起合,这味色已折了许多。”
穆知非哈哈笑道:“有理,有理。”
蔡西楼却侧过头问林若水道:“公子昨晚一曲梅花三弄,竟能慑伏魔女,不知习琴几载?”
林若水淡淡说道:“说来惭愧,晚生资质平庸,平日悬梁苦读,朝益暮习,尚谈不上晓经明典,更无几分余力用于乐器之上。只尝浅读龙阳道人的琴声十六法,又曾到佛庵听过老僧演过几趟,往日亦无名师点拨,学琴经年,唯难称老到。
昨夜酒醉,睡了半宿,只觉头昏欲裂,惺忪初醒,却听得一段悲曲,倍添闷郁,胸气难泄之下,只念着琴术之道不应如此。不由自主地就抚弦而奏。
当 日听琴僧演席,别的都已尽忘,但还记得提及北宋时义海和尚手不释弦,十年苦练,全得个中之妙,尝言‘琴乐若浮云之在太虚,因风舒卷,万态千秋,不失自然之 趣’。仅论琴技,那女子不知胜我千倍万倍,不过一曲未完,已觉着意雕凿,锐力矫饰,论意境只追遂苦痛极缘,逾悲于诉,便似蝼蚁之入牛角尖端,穷其究尽,却 已尽失平和自然。
晚生不才,信手粗演,一则直舒心臆,二来亦是试着借曲劝谕。
那当会云遮雾掩,抑压生息,唯有大海潮音,源源不断,既通自然之趣,亦与梅花之灵傲相合。论起上来,只是借助涛声之势,并非在下娴熟乐器。
万通那琴虽是摹作,与真品不可同日而语。一曲未尽,确也听出几分异域之音,犹如高山饿虎长啸,深海蛟龙回吟,意气悠远,对于奏乐大有裨益。了印或然狡黠,斫琴之技,却非低微。”
万通闻得此话,欢喜不已:“呵呵,终归是仿自绝作,蔡老所言不虚,多少还能卖点银两,弥补些损失。是了,我行李之中还有一件宝贝,等会取得上来,尚请各位再帮着品评品评。”
蔡 西楼听罢,却如醍醐灌顶,眼前豁然光明,朗声说道:“古有伯牙学琴之故,亦是教诲后辈曲艺的神韵心境方是至关重要,要学得聆听自然之息。李太白遗作也有这 样的诗句:‘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里面大师弹的岂止是曲乐,更是山水风 景,峨眉之趣。
老杇少年学琴,身在教坊,传唱渲画的不外感伤别离的郎情妾意或是挥戈沙场的豪迈军气。戏台上下浸淫一世,始终跳不出这个小圈子。说起对琴意的悟道,尚不及志學之年的林公子。方才一言,实在是点化甚深。”
穆知非在一边却想道:“万通出自商贾之家,目染耳濡,口传身教,便是言谈甚健、有些见识亦不足奇。
若水这人虽然不若古执那般讷言寡语,心事重重,待人接物也称得上温恭自虚,不过淡泊安然中却有一分处变不惊的气韶,倒不尽象个柔弱书生。
原来他也看过冷谦著的《琴声十六法》,此书向来被奉为琴艺圭臬,自已曾经费时深阅。老子曾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琴乐丹青到了至高的境界就是与天地融为一体。老庄之学一向讲究赡足万物,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若水所识,我都深研苦习过。恶敌临门,生死一线,怎就悟不出半点破解之法?”
蔡西楼一眼关七,已看到他脸上阴睛不定,若有所思,心道:“穆贤侄夜间受伤不轻,莫非至今仍有些怔忡不安?”
便道:“穆帐房今辰憺憺而惊,服了老夫的汇灵丹后,可还心神浮越?”
郎老二适才站在万通凳后,听了一会,见所谈之事俱是茶道琴艺这些自已一窍不道之事,一直插不上话。
这时才讪笑道:“穆老弟平日见多闻广,本以为阅人无数,已识尽天下美女。昨夜还要俺分类列籍,好一一道来。
那知初逢那魔女,虽未全窥其貌,恍惚间便已魂飞宵外,惊为天人,怎教他不朝思暮想,魂牵梦萦? 唉,难道这便是人们常言的,十年心仪,不如一场邂逅?”
穆知非见他膀大腰圆却偏用着右手托腮,侧头眯目,作青葱女子情迷瑕思状。说话又故意嚼字咬文。哭笑不得中也知是一报前仇。
便道:“郎二哥快快请坐,这是万通从杭州带来的吴山酥油饼,松脆香化,甜而不腻。刚才张老大才叫人重新热过,仍有几分味道。小弟自知上次冒犯了尊驾,这便将功赎罪,说个故事,大家闲着无聊,亦可消磨些时间。”
郎老二大模大样的拉过一条横凳,毫不客气地一手拿过个粉饼,大口咬落,没两下就已吃光添尽。吮指赞道:“入口即碎,不亚于那灯影牛肉。”
这才问道:“大帐房要说的是刀光剑影还是温香软玉?”
穆知非双眸微转,稍一思虑,便笑道:“小弟办事,二哥尽可放心。这蚊香剑影都一一奉上。”
第七章 各怀心思
便在此时,船舱中走出一人,他已届中年,貌不惊人,心宽体胖,大腹便便。
蔡西楼瞧见,连忙挥手示意,又呼阿七取多一副杯碟,对林万二人道:“这是戏班修补器具的常师傅。”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那人口中只道幸会,躬一躬身,冲余下各人遂一点头,也不寒暄,便埋身就座。左手取过一块酥油饼,右手拿起茶壶,斟了一杯,自顾自地吃起来。
郎老二眉头一皱,大声问道:“常三哥,昨晚甲板上闹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走,你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么,怎地不见露头?”
常三头也不抬:“我素来晕船,便找了根绳把自个绑在床上。舱中人多性杂,只怕半夜有客叩门,寻人说话,扰了清梦,便用绵条塞住双耳,昨夜睡得香熟。
便真听到些什么,身上捆着,衾枕软热,也定懒睡不起。老兄你本事高明,难道还有应付不过的难事?”
他这话说得不愠不火,郎老二听在耳中,却是觉得带骨带剌,面上红一阵白一片,摸摸胡子,便对穆知非道:“老弟那故事留待日后再说,我可记住了。”
又望向蔡西楼:“这里人多糕少,吃不痛快,老郎此次也带了些土产美食,便放在舱中床底,不过种类繁多,又不知蔡老口味,还请轻移玉步,和俺齐去,挑选拣择后,再拿过上来。”说完递了个眼色。
蔡西楼一下会意,便起身离桌,两人一同走入舱中。走了半程,郎老二见左右无人,便急手拉住,扯到一边,喜声说道:“蔡老好大的面子,这次竟然请动了丐帮九袋长老。”
蔡西楼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笑道:“他虽然辈份不轻,但也...。”
郎老二抢着说道:“前辈思虑深远,此行又关系重大,但也不必全都藏着掖着。数年之前,我也会过丐帮仁字堂堂主,却全无这般恶臭熏天,由此看来,论辈排资,恐必远居其下,这还不是丐帮大老?”
蔡西楼笑着说道:“便为此事,你就拉我至此?为何不把常三他们一道唤来?”
郎老二挠挠乱发,道:“穆帐房倒也罢了。那常三甚为倨傲,平时默言寡语,几次搭讪都不理不睬,难测高深。我和他不大对头,见着便没了致兴。咱们这次遇险,他冷眼旁观,若是心机叵侧,另有图谋,那倒是一大隐患,您老尚需仔细门户。”
蔡西楼拍拍他背腰:“我与常三相交不深,不过,以他所持之艺业,就是烦闹喜静,守口如瓶,亦不足为奇。
江湖飘泊,鱼龙混杂,便是冰炭同器,共赴危程,内里各怀心思,也是有的。但总须记着,顾全大局。
这次事出突然,一行人等皆是临时拼揍,各司要职,难以替代。若再互相猜忌,只怕难免四分五裂,误了重任。”
郎老二听他言外之意,便是叫自已忍让三分,咬咬牙,左拳擂在右掌之上:“您老放心,这看不过去,总还可以避了开去。”
正说着,忽闻下舱脚步声响,连忙止话。楼梯下走上一人,蔡西楼却抢了过去,双手扶着,来人面色苍白,原来是古执。
蔡西楼急问道:“公子脸色比昨晚又差上一些,莫非今辰听到些什么,受了惊吓?”
古执只道:“谢蔡老关心,这倒没有,昨夜睡得酣熟,就是肚中空空如也。刚才见着船家,说起晚上曾叫阿七给舱中送了碗姜汁鸡蛋羹,我却全无印象。想来是受惊神恍,毫无忆记了。”
蔡西楼道:“刚才林公子留了一份糕点,应该等会就送将过来。你仍觉头昏目眩么?”
郎老二见二人聊得开来,便打过招呼,寻了个籍口,走向船头。
去到船首,叫住一个船手,问道:“这位小兄,可曾见着一位长……长者,邋里邋遢的……”
“找的可是鄙人?”角落里传来一把狭尖的嗓音。郎老二寻声觅去,见今早那人侧身躺在靠舷向阳的一张长凳上,脸上盖着个大葵扇,全身却已换过一套衣裤,似是船手所用,虽也有些缝缝补补,总算干净整齐,亦无异味。
郎老二走了过去,叫声老前辈可好。接着,便掀袍坐在他缩脚留出的一角凳边上。
那叫化王嗯了一声,“想来你已晓得我的身份。”
郎老二顾着四周无人,便道:“丐帮高人,行侠仗义,在下一向仰慕,只可惜总是缘吝一面。不知前辈是第八袋还是第九袋长老?”
那人猛地坐起,哼声道:“什么丐帮,什么长老,老子最恨的就是叫化!”
郎老二登时目瞪口呆,张开大嘴,迟迟不能合拢。良久,才迟疑问道:“那前辈昨晚怎地一身褴褛,似是浪迹街头的乞儿打扮?”
那人听了,便如被人当头一棍,整个瘪了下去。少响,才咬牙切齿道:“那是身不由已,无可奈何。我虽然位列乞门,却最恨要饭之辈。若有妙法,早就与那丐帮分走殊途。”
郎老二听到此处,冲口而出:“那岂不就是丐帮叛徒?”
这人听着,却笑遂颜开:“正是如此,老子日思夜想的就是反出这江湖第一大帮。”
郎老二心里叫苦不迭:“咱们一行已经人少势弱,这老蔡也不知如何谋划,别人还说他医术高超,他却病急乱投医,居然招来一个丐帮逆孽。便是手上无人,招降纳叛,也犯不上招惹那人强势大,耳目繁多的武林第一帮派吧。”
又低声问道:“这……敢问该如何称呼?”
那人昂首傲然道:“但叫大官人便好。”
郎老二听了,心中既好气又好笑,想着:“就这绒绒破破的模样,还当得自已是豪族大户?明目张胆伪冒望族,而面不改色,不惧他人耻笑,说是大奸人倒还恰当。”嘴上却仍恭敬问道:“前辈贵姓?”
大官人眼神炙热,高声叫道:“当然是姓金,除此之外,天底下还有哪个姓氏配得上老子?姓金名见性,你唤我金大官人便行了。”
郎老二怕旁人听着,竖起中指,示意噤声,低声道:“大官人,你怎么一直躲在此处,不和大家坐下来熟络熟络?蔡前辈和他人一向便在船尾。”
金见性嗤之以鼻:“他不过是一过气伶人,在江湖上也是无门无派,孤形只影。只不过这次借了别人的名号,唬着你们这些小辈。如何与我平起平坐?
平时又是倚老卖老,长吁短叹,暮气沉沉。大官人我年方四十,和他并肩同坐?岂不是有失身份,自甘堕落,乐于变成个糟老头儿?
我祖上可是身世显赫,非江湖草莽可以相比。你可知红巾迁户,洪武赶散的故事?”
郎老二听得洪武二字,连忙站了起来,向北面拱了拱手,毕恭毕敬的问道:“这说的可是本朝太祖?”
高大官人左右伺望,见并没人影,便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悲声道:“嗯,说的就是这个杀千刀的朱重八。”
他远望滚滚潮水,缓缓道来,似是缅怀如梦似幻的一段往事:“江南一带,素来是鱼米之乡,堪称千年富庶。当年朱和尚结聚红巾,依仗我们的财力,才能推翻元室,扫灭群雄,一统天下。
江山稳固后,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倒过来又忌讳江浙大户田产丰厚、财雄势大,以致国库嬴弱,都城破落。遂悍然下令,迁徙太湖显族四万户到自已家乡凤阳。
这凤阳乃是鄙陋之地,人穷地困。那些富户地主又失了鱼米之乡的良田大宅,自然不久就家境凋败。
狗皇帝居然还下了御令,编列户籍,严禁重返江南。苦思无法之下,他们只有妆扮成叫化,隔几年就一路求乞,偷偷潜回故宅旧园,对景思情,感叹一番当年的繁华富裕。
我先祖当年也是姑苏城内的一个大户。历代传下的规矩,便是借逃荒为由遁回原籍,瞻仰故土。
但要瞒得住官府,却得先通得过丐帮。所以虽然心底极不情愿,自然而然地,这些富贵之后便成了要饭的一员。
如今我虽然位列丐门积善堂的堂主,却从未敢忘记自已实是名门子弟,非同一般,并非那些祖上贫贱、历代低微的布衣乞儿可以相提并论。”
正说着,前方洋面现出一大荒岛,连绵数里,将那航道一分为二。货船原要左进,刚刚转过方向,倏忽间,迎头两艘满插彩旗的大船冲破氤氲的汽镜,右拐驶来,当头一个行速甚快,眼看就要正面撞上。
好在正值午膳之后,货船缓速而行,加上舵手经验丰富,急手调转方向。两船便恰恰挨着舷边擦了过去。
船尾众人一片惊呼,俱都站了起来。骇然望到对船两侧的旗杆之顶都插着一个个血淋淋、面目狰狞的人头。船首之上独竖着一根三丈来高的红旗,旗末燕旆飘扬,大旗正中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商”字,笔势洒脱雄健,便如龙蛇飞动,在猎猎海风中甚是醒目。
那大船一掠即过,直向南面而去,后船也紧随其后。远远听得两船上人声嘈杂,只见甲板上各有十几个皂衣壮汉来回走动,持帚提桶,似在洗地除污。船侧的下水孔洞里不断泄出股股红流,染得经过的洋面血海一般。两船走得迅急,不多时已攸然而逝。
郎老二看了也为之咋舌。少顷,才张口说道:“这俩私船,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悬首,飘血数里,便不惧官府追究么?”
金见性不以为然:“海上倭乱,已历数世,江南巨族,凡是有做水上买卖的,惯常私蓄卫护,倘若船运时遇到不识好歹的小股盗寇,便都自行击灭。
只要死伤的不是正当人家,那些水师捕快,见怪不怪,大都缄口不言。”
他面有得色,嘴上左一句江南巨富,右一声姑苏望族,言语中不无炫耀之意。郎老二听着,心中气生,便侧过身子,故意自言自语:“嗟,这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北方豪杰养畜数万,走马千里的盛况,也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江浙渔农可以想象。你可知道梁山好汉……”
金见性听着,一下气白了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什么北方英雄,什么山东好汉,所谓堂堂男儿,豪迈过人的鬼话,也只能哄哄三岁小孩。
两年前,丐帮清德堂在台州与人冲突,无意中打死了李光头的一个部下。
听闻这大盗亲自点兵寻仇,丐帮左长老托人专门请来了泰山十三刀,祁连八骑等一众北地枭雄。在杭州快活楼包了两层楼,大排了八十席,连吃三天。
北方朋友果然是大口吃肉巨肚喝酒,品尽江南名菜,饮掉了五十坛上好的女儿红。席间左一句挚友,右一句兄弟,前一句赴汤蹈火,后一句两肋插刀,胸口拍得震天响。酩酊大醉,告辞回店时,每人还不忘领了礼金。
结果十天后召集约斗,却人影全无。有弟子在西湖边遇到当中一刀,也是对行而过,装作素未谋面。这耍嘴皮,装爽快,脚底抹油的功夫,倒当真一流。”
郎老二听他这般数落,直把北方群雄尽当成山吃海饮的酒囊饭袋,实在是又羞又气,面上无光,两脸窘得变成酱紫色。若是前面有个地洞,早就将头埋了进去。
他想了一下,委婉说道:“这,这世道不古,人心日下,出门在外,见机识变,逢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言,也是常有嘀。如今人欲横流,孔方当道,谁都在心里摆着一具算盘。李光头当年赫赫军威,只是几顿酒菜一点赏金便想赚人死力卖命,也不太实际。”
说到这际字时,故意拖长尾音。语风一转,又挺直胸膛:“话说回来,别个如何,我不晓得,光拿咱们快意堂来说,从来都是一言千鼎,实打实的。”
金见性听了,一下伸出左手,张开掌心:“若是如此,借老弟的铁掌一用。”
郎老二当场愣住:“干啥?”
金见性弯身从凳底拿起一个大钵,伸手夹起大块牛肉:“刚才肚叫,叫张老大赶着烤了个肉片,这厨子切得过厚了些,烧的时间又太短,半生不熟的,一咬下去都是血水。听闻快意堂的铁砂掌运气如炉,这就帮我烙烙好么?”
郎老二气声道:“堂堂铁砂掌法,岂是用来炒菜做饭的?”
金见性冷冷笑道:“这烙饼卷大葱,不正是山东最著名的小吃吗?铁砂掌烧红了,就从没试着烙饼?”
郎老二见他侧过身子,仰面朝天,乜着眼儿,脸上尽是不屑之色,嘴中所说迹近无理取闹,知他心里瞧不起别处人物。
眼珠一转,从左手袖间取出一物,拍地放在凳上:“前辈如想试试俺的功夫,实在不敢献丑方家。若是因此便瞧低郎家,大可不必,不信请看。”
动作之间,却带出了一个铜板,乒地跌落地上,溜溜地滑了半圈,碰到那钵边,才应声仆下。
金见性看着那黄澄澄之物,眼光一亮,拿了起来,一口咬将下去,脸上乌云散去,浮出笑容:“老弟,这可确是真金啊。”
郎老二心中发笑,脸上正色道:“嗯,还是青州手艺最好的金匠冯大富打制。你看看,上面左鹰右豹,互搏激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乃是我快意堂的标记。
光这块腰牌就花了八十两银,当然,在我老郎看来,算不了几钱。金前辈你,呵呵,位高权重,好象甚少见过这般平俗的饰品?”
金见性挥袖长叹道:“休再提了,帮主坚说我心气不正,只念在入门年久,立过几件大功,封了这积善堂主,想来也是有名无实。堂中只有十数弟子,只准行善,不许敛财,有出少进,难复祖门盛景。”
郎老二心道:“原来这堂主之职也只是个虚衔。一帮之主何等城府,你老金跟丐门格格不入,他必也看在眼里。”
金见性却忽地问道:“听阿七说,老弟你喜谈女子,请问青春几何?家中可有女眷?”
郎老二被说中心事,顿时忸怩起来:“不瞒前辈,都二十有六,有八了,哦,这可是虚龄。”
又急声道:“阿七这小子生性奢谈,你休听他乱嚼舌头。我老郎嘴上话多,不少虚言妄语。平时可是洁身自好,绝非出入娼门,沾花惹草之辈。”
金见性挤近身去,脸几乎贴在他鼻子之上,上下打量一轮,直看得郎老二心中发毛,这才笑道:“习练硬功的高手,大都讲求内劲纯阳,平日避忌女色,亦不足为奇。
如今老弟将近而立之年,功力扎实,心神健定,快意堂偌大的家档,又待你两兄弟承继。打听待字闺秀,找上媒婆冰人,上门提亲,试试人约黄昏后的滋味,这是理所当然。至于洞房花烛,传宗接代,也是顺理成章。
所谓男儿三十一枝花,兄弟相貌雄奇,又已建基立业。不瞒你说,大官人我堂下还真有几个女弟子,俱都妙龄。要是兄弟愿意,这事就包在老哥身上。”
郎老二顿时喜不自胜:“这可怎么说好,我这人就是坏在太厚道实诚,比不得别人口甜舌滑,遇上个心仪喜慕的女子,腼腆得说不出话来,表白不了心迹。不知的还以为我是个愚笨木头。
这牵线说合之事,还有劳大奸,大官人了。对了,前辈说有几个弟子,这要说拢的是一位还是几……”
忽然想起平时街边桥下所见那些蓬头垢面,裂嘴黄牙,疯疯颠颠的乞儿婆们,便搓着两手,犹豫起来:“不过,咱们快意堂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角色,平日交往甚多,这,这若是不幸碰上些歪瓜裂枣,可出不了厅堂,会不得朋友啊。”
金见性唉的一声:“老弟,我可要说你了,竟和俗人一般见识。外面不知内里,都把丐门看得太过简单,不知乞户之中,又分有净宗。
毕竟是第一正派,我那些弟子,个个都衣着光鲜,出自体面人家。
江南女子远近闻名,那艳若桃李,楚楚动人,闭月羞花,便不必多提了。又岂是别处的庸脂俗粉所能相比?”
他口中天花乱坠,似已全忘早前贬损丐帮的那些话语。
一边说着,一边反手已将金牌收进怀里:“如今女子但凡丰姿美态的,都想嫁入大户名门,出则马车,入则大屋,这个作为小小信物,老弟你可信得过大哥?”
郎老二故作羞怯道:“反正也值不了两钱,前辈即管拿去,兄弟这生就尽付您老手中了。”心里却隐隐作痛,想道:“还没相看就先要了俺一个足金腰牌,咋地象是妓院拉客,龟婆索银?”
金见性嘴中连道:“自当尽力,自当尽力。”左脚微缩,足跟使力,偷偷又把那铜板划到钵侧。
郎老二一下瞧着,却并不声张,想想便又问道:“晚辈有一话窝在心里,不知说不说得?”
金见性得了金牌,心花怒放,一挥手便道:“以后你便是我干女婿了,大家不是外人,贤婿有话,尽管说来。”言语中却已将对方说低了一辈。
郎老二心想:“不是弟子么,怎又变成干女儿了?”
他抬起右手,假意用衣袖擦拭额汗,遮面问道:“前辈在帮中非任实职,但也身居高位,这衣食住行本应不成问题,怎么,怎么好象还忧金虑银,铢镏必究,与蔡老颇有点,有点大相殊异?”
金见性叹了一声,信手指住去船所向:“滚滚红尘,人海飘泊,其实皆是崎途。这是非情仇,爱恨恩怨,归根到底多是为了三个原由:钱,钱,钱。
有钱有势,便能趋吉避凶,占尽先机。贤婿你处事尚少,对这还洞察不明。
老蔡当年豁达爽朗,厚义重情,武功也有几下子,算得是人物风流,到头来在情关上不也是输给那……一个财字,至今仍是孑然一身。
这元宝银两,是越多越好。就是铜板,也是丢一个少一个,白白便宜了他人,绝不可轻易放过。”说到后头,口中咬牙切齿,脸上便抽搐起来,神态逾加急切,似是见着别个偷窃自已的财宝一般。
郎 老二见他神情疯痴,面目狰狞,只觉头皮发麻,不欲睹看。顺着指向望去,只见那两大船早就杳然无踪,蔡西楼长衣披肩,孤身立在尾舷边,仍久久地望着所去的方 向。凛冽海风中,瘦削的身躯畏缩在一起,竟然有些佝偻。斜阳这时柔柔地映下中舷,本应带来一缕暖意,郎老二身上却是流过一股寒气,颇有夕阳之暮的感觉。
嘴中喃喃自语:“原来和俺一样,同病相怜,老婆被人抢了,无子无孙,只得个单身寡佬,形影相吊。”身上不觉已打了个冷战。
回转身子,连忙说道:“走完这趟,那件事,还请大官人赶紧办理。钱银多少都不成问题。”
金见性听了,只是嘿嘿两声,接着就不再言语。
第八章 蓝焰剑
此时已是日哺,前方隐见几点帆影,驶得近了,便现出几艘正在撒网的矮舟来,皆都形如槽状,通身乌黑,便是一般的乌艚渔船。
蟹 哥先头喝足吃饱后,早已走过船头歇着看海,观了一会,霍地站起身来,高声嘶喊着:“老大,老大。”从船板之上拾起一红一黑两杆卷旗,顺手夹在胳窝之下,走 至桅杆之下,手抱脚蹬,几下动作便已攀爬上到半中,双脚夹着杆木,左右两手抽出旗子,稳稳握着,向外一挥,便展了开来。两旗在他手中上下摇曳,颇有规律, 似是旗语。
半响,那边首船中也闪出一人,依样而行,舞动双旗,大同小异,那船也收起拖网,一划一划地靠了过来。
货船上有个叫二龟的轮休橹手牵过一个绳梯,手一甩,扔了下去。那渔船上挥旗之士不紧不慢,步入舱中,过了一会,走了出来,左手拿着两个带盖的竹篮子,右手扶缘,顺着软梯慢慢登了上来。
张 老大已闻声走到, 凭着梯口,寒暄一会,两人都甚为欢喜。海风呼呼,话音又低,郎老二离得较远,听得不甚真切,忽然闻着那船家细声说道:“平湖的孟和尚死了,据说是黄胡子下 的手。”接着就送过篮子,张老大面上转而露出些惊谔的神色,旋即平复,言谢数句,也将手上拿的一捆衣服递了过去。
船家接过,再三道别,便下了梯索,举桨往船侧一推,渔舟随即荡了开去。
张老大掀开篮盖,一条小鱼摇尾跃起,连忙移盖按下。脸上又复作一片喜气洋洋,冲金郎二人道:“刚遇上个老伙计,几年不见,转了网鱼,现在总算收成不错。
今晚各位有口福了。这些在入海口新捞的鲥鱼,一直盛在水盆里,生猛得很。此鱼是长江三鲜之一,还被选贡入宫,味道最是甜美。”
接着连声呼道:“阿七,阿七,快快过来,有你忙活的了。
鲥鱼虽然鲜美,但苦在剌多,你拿上刀具筷子,多花点时辰,慢慢一根根挑将出来。今晚就免了洗碗之罚。”
阿七愁眉苦脸走了过来:“万公子正要展列什么奇珍异宝,我未及一看,这边就要开工了。唉,原以为出海行船甚长见识,原来竟是做牛做马。算了,谁叫你是我亲伯父。”
郎老二听着有热闹可看,强拉起金见性,赶了过去。
这 边厢,忠伯那一桌早已散了。万通一伙的桌上却摆得密密满满,都是些核桃、乌枣干、地瓜干之类的土产。郎老大也已列席正座,手上忙着拆开包包盒盒,嘴上不迭 的介绍:“这个是香芋酥,那个是桂花酥,这边叠叠层层的,虽然色泽金黄,可不是两个月饼粘附一起,而是叫罗汉饼。内中虽然无馅,不过小饼绵酥香甜,甚是可 口。是济南府的朋友所送。”
几人都不是挑择之士,见到这好些美食,也不推让,手抓掌拿,弄得面前小山似的。唯独金见性抱手于胸,不发一言。
穆 知非边吃边道:“说起鲥鱼,宋朝的律乐奇人彭渊材平生有五恨:一恨鲥魚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蓴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詩。待回等阿七 剔好烹熟,大家便知无骨鲥鱼的滑嫩爽口,只怕你们吃完,仍觉回味无穷,意犹未尽。万公子,你欲让大家品鉴宝物,不知所在何处?趁着现今吃得快活,何不乘兴 而赏?”
万通大笑道:“正有此意。”一拍手,万福便双手捧着个带盖托盘,走了出来。万通接过盘子,放在桌上,揭开铜盖,里面盛着一物,用大红绸子层层束束裹着。他上掀下拆,解了开来。郎穆三人一看,立时作不得声。
只 见此物长约三尺,上端由首而落,通身乌黑,因为年月久长,间有色泽脱落,明暗不一,显得斑斑驳驳。下端握把前一圈扁圓的吞口护手,金光醇厚,紧邻之处寥落 散布着几颗天蓝的松石。那握把黑中泛绿,中间还缕有一只金狮,呼跃欲出,近柄端处一片焦黑,似是被炉火烤过。柄端墨绿,系着一条镶玉连绸护环。三人俱是江 湖好手,一看便知,这竟是一柄带鞘古剑。
金见性在旁,眼光闪动,首先扑了过去,一手执着万通:“真是书生多误事。万老弟,这一路盗贼横行,豺虎肆虐,官兵追查正严,乃至捉良冒功。你却捎上这么一件玩意,破铜废铁的,防不了倭匪,倒是想让大家尝尝狱中的沙石米饭么?
好在小郎掌管戏班的兵器,这就代你暂时收着,掺入其中,包保谁都看不出来。等……等高中状元,做得附马,再送还于你。”说着偷偷向郎老二做了个手势。
郎老二明知其意,却不值所为,眨眨眼睛,伪作全没看到。只是假意呵责道:“你个万秀才,不老实读书,总想拿个伪劣古董来坑弄那些达官权贵。若是旁人不识,记挂在心,咱们便增了许多麻烦。”
万通听了,赧颜辩道:“别看有点年头,且受过火祸,这可不是什么破烂兵刃、假冒古董。”左手握住剑鞘,右手便发力拔起,谁知一下用力,居然纹丝不动。他见众人看着,涨红了脸,左手把剑鞘强按在桌上,右手猛的一抽,那剑仍是深藏不出。
穆知非连忙止住,口道:“让我试试。”从他手中接过宝剑,斜放左腰,左手虎口环握鞘口,姆指抵着护手吞口,轻轻一顶,无声无息中剑身已出了半寸。右手一挥,白光一现,郎老二面前的一堆核桃应声而倒,最上三颗化作两段。
他 把那宝剑半收鞘中,右手捻指轻弹三下,“叮”的一声,余音袅袅。张口赞道:“好剑,好剑,端的是一把好剑。艳阳之下,甫一出鞘,便觉寒气澈骨。古人称颂名 剑‘日月光辉为之韬敛’,果不我欺。往年曾到青城问道,尝见弟子养剑,日后出入富家,便多有留意。久询成学,也习晓一些常识。
此剑剑鞘及把柄之处都蒙了黑鲨鲨皮,是以黑中带绿,又嵌镶大颗松石,足见剑主非富即贵。剑身尾部若隐若现透注着六朵蝶形刺桐花,瓣多丝细,应是寓意六畜兴旺,繁华茂盛,工匠技艺着实过人。初才运力小试,剑光一行,已有断金碎玉之势,确实非比寻常。
护手之上备有卡榫,滞气于内,以免剑鞘滑落,遇敌时需先巧力顶出,公子不知,急切扯来,所以两试均挫。”
他右手细细摩挲护手,良久,才道:“上面似乎模糊触到两个篆字,蓝焰,公子这剑得自何处?”
万通听他称赞宝剑罕有,面色甚愉,也伸手过来,摸了几遍,说道:“当年我爹在杭州购买房舍,连看数间,俱不满意。有天,相熟受人所托,力荐一宅,践约观望,恰好日前屋主整饬柴房,发得此剑。最终,没相中宅院,倒是花上百两纹银收得奇物。
家父亦尝询问屋主,所知往任都是普通绅商,并非舞刀弄剑的武夫,再往上溯,只知此宅始建于前朝末年,初主移自福建泉州府。至于是否姓蓝,已无从查考。”
于是众人便围着那剑,边吃边赏。此时夕阳西斜,光晕如血,映透半天云彩,脉脉余晖散作千百道金黄的光芒,照在地上,半空浮云则被染成漫飞的红霞,横在天边。
先前远远遥望,岸上郁郁苍苍,都是莽莽群山,匍匐逶迤。如今渐渐近岸而行,陆地林野处处,三五房舍间或隐现,虽然尚是灯火阑珊,炊烟寂寥,但已不是人迹罕至之地。
又行了一回,前面远远一峰上,三处火起,阳焰高腾,黑烟睒睒,遮住半个山头。
金见性叹道:“定是些顽劣的乡孩村童,山野烧烤,岂知风干物燥,一不留神,便酿成山火。秋高风急,千万别变成漫山遍野的大火。”
蟹哥走了过来,把新烧的开水一一添给众人,边说道:“各位公子大爷,再往上不远就是嘉兴了,咱们到时会再停泊一晚。”
忽地听到张老大一声高呼:“阿七,阿蟹,你俩过来。”便急急转身跑去。
阿七嘟高着嘴,足可挂下一个油瓶,慢步走到,苦着脸道:“又有甚么使唤啊,大爷。大伯,这才剔了两鱼,你又动了什么脑筋,作何差遣?”
却见张老大沉着脸,慢声说道:“鲥鱼先放在一边,我昨日瞩附你和阿蟹去买三缸水两缸米,怎的不对数目?”
他平时总是笑容可掬,和气可亲,便是前次阿七多嘴,也仅是装模作样,假意呵斥。此刻却似换了个人,不怒自威。
阿七见他语气冰冷,知道动了真气,回头瞥了蟹哥一眼,垂头低声道:“是我记错了,买多了一缸。”
张老大道:“你刚上船时我如何再三交待的?万事都可出错。这搭载的人客身份必须明白,上下的货物,包括自用的米粮,几斤几两都务必清清楚楚。这两样绝不可马虎。你可有放在心上?”
阿七只是低头不语,两手垂在裤腿上搓来抹去。
蟹哥见着,颤声央道:“老大,莫怪阿七,他才上船没两天,我昨日走去给亲戚买布,也忘了多加提醒。”
张老大看他一眼,提高嗓子:“对了,你也半大不小,跟我多年,这次怎的就马虎了事?
这船上十几个兄弟的性命,众人家里几十号人的饭碗就全搁在我一人肩上。所以船头总是派人守着,上下都问过查过。连上岸采购都要成双成对。
没料着,到头来还是出了乱子。”
他瞪着两人一会,突然问道:“阿七,我来考你,这米是从当阳米铺买的还是购自迟家铺子?买的是无锡米,江西米还是两湖米?三种米各多少钱一斤?你平日自命聪明,最擅计算,总不会遗忘了吧。”
阿七全身一震,张开口来,只说得一声:“这……”便再也说不下去。
郎老大早已闻声来到,站在外围,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趋前几步,笑着圆场:“小孩子未经世面,一碰银两便大挥大霍,拿去买些心喜之物。我家老二当年就是如此。
总是初犯。若果花多了钱,砌词搪塞,只要向张大哥认个错,以后记住就是了,用多了的由我来付吧。”
张老大冲他笑笑,旋又绷紧着脸,两眼却是已死死盯着蟹哥。
蟹哥见着,脸如死灰,两膝发软,卜的一声跪在地上:“老大,都是我的错,不干小七的事。一上岸,那手瘾又犯了,昨早掷了个昏天黑地,结果欠了坐馆的好些钱,后来有个老头说帮我,只是……”
张老大脸色铁青,冷冷道:“只是要帮他带货,对吧?我下午怎跟小七说的?这沿海人家中多少人为了蝇头小利,替盗匪匿赃捎货,落得个流放充军,甚而病死监房的。你也不是没有见过,就看过即忘么?”
蟹哥涕泪交流,膝行至张老大跟前,紧紧扯着他的裤腿:“记着了,记着了。我真的是不存坏心,只收多了一个米缸,知道要带到松江,连当中藏着何物,都一无所知。
老大,你,你再饶我一回,只要能继续留在船上,便是再苦的岗,再累的活,捅上一刀,插上一剑,也心甘情愿。
当年若不是得你收留,我因为三十吊钱已经被孟和尚那班手下活活打死……”
阿七也涔然泪下,泣声道:“大伯,昨晚若非蟹哥,万福已经淹死了。”
张老大仰天长叹,红着眼哽咽说道:“阿蟹,你平时颇为能干,我一向把你视作左右手。跑海枯燥,易染赌习,但一沾上,便害已累人。可惜,你只是不修心性。
这次,先是赌钱,后是负债带货,事败后还心存侥幸,想靠阿七顶罪,蒙混过关。我不罚你,这到了嘉兴,就下船吧。到时,我会付多一个月的薪水。
此处小庙浅池,青年人,趁着年轻,多些闯荡亦是好的,不定还因祸得福。
你不是没有本事,只是缺点自制。若是心中还有我这个老大,牢牢记住此话:人生自有万重关,吃一堑,长一智,多加长进。”说罢,拂袖而去。
远处围着的人群连忙让开一条路来,张老大走了几步,蓦地回首,见到小七仍垂首跟着,顿足道:“你跟来干么?先把鲥鱼剔完,我再来责罚。”走到穆知非面前,故意停了一停,瞥了他一眼,便自顾自走入船舱。穆知非赶紧找上郎金几人,一块跟去。
第九章 搜得奇宝
张老大走过舱中,沿阶下了楼梯,梯底旁边又是几间客房,左右各是橹手舱。他走到靠橹手舱一侧,地板掀开露出一个方洞来,下面垂着一个竹梯,落到底处。
蔡西楼和两个手持灯笼的粗壮水手已候在那里,地下又有一个底仓,此处便是贮存生活用品的货仓了。张老大摇摇头,只吐了一句:“带货。”三人便已心知肚明。
两个水手正欲扶梯而下,蔡西楼急忙阻住,拿过灯笼,指指仓面的木板。
这些仓板足有四五尺宽,数丈来长,颇为沉重。为了落货拿货方便,并未钉牢,只是置放在顶端的支架上,接合处很是平整,放下去后气泄不入。两人明白过来,各走到一页木板的两端,鼓足气力,弯腰抬起厚实的木板。
蔡 西楼把灯笼抻入缝洞中,左右窥望一会。货仓占地甚广,又积物繁多,层层垒垒,为免火灾,连盏油灯也没有。虽然拿开一页仓木,从上面落下大簇光线,映亮数尺 仓底,内里仍是漆黑一团。灯笼光影柔浅,只能照到一隅,饶是他眼力高超,亦无法窥得全景。水手便把手中木板放回原位,又抬起第二块。各人依样施法,直到照 完舱中每个角落,都毫无所获。
蔡西楼这才领着众人下到舱中。只见东边一角放置着几个棕黑色的大瓷缸,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一个米字。张 老大早晚都点算库存,指着靠外的几缸道:“这就是新进的。一路所购都是无锡米,唯有前次买了缸江西米,放在靠墙。小渡两店一贯入的都是江西米,外形最为修 长,色泽亦是浆白。”
蔡西楼听着,走上前去,揭开缸盖,凝视一会,探手入内,摸掏一阵。便又转到第二缸。直到三缸搜完,都一无所获。
一个叫肥鱼的水手便道:“不如咱们找个空缸,慢慢细细地倒下去,倘有古怪,定会发觉。”
蔡西楼点头称好,却听得郎老大在上面大声道:“蔡老,俺二弟今早冲浴用了两大缸水,那水缸足可容人,我这就要他送来。”众人当然称是。
这货仓最忌就是潮湿,所以放下盖木后就紧密严实。虽有一个仓口可供上下,仍觉气息凝滞,呼吸难畅。
几人站了一会便有点头晕目眩,赶紧走返上去。张老大上来后细想一下,怕有水手以为舱中有何宝物,动了异心,便反身锁上仓门。
几人去到橹手舱,吸了数口海风,顿复精神奕奕。却见郎老二肩上托着个大缸,大步来到。
海上行舟,最缺的就是淡水。那缸原是置在船首甲板,用以承接雨露,以备不时之需。
前日大雨滂沱,所装甚多,到了今早,总算将满。郎老二被金见性弄得满身污臭,冲了整缸仍觉余味犹存,他明知船上存水不多,却逼着几个水手搬多几桶清水,又倒上一缸,直洗至全身泛白,这才罢手。
如今遇上张老大,自已又携着个巨缸,不禁面红耳赤。好在张老大心烦意乱,未加理会。
诸人齐心合力,把个巨缸弄下了货仓,个中经过便不详叙。郎老二一声暴喝,举起一个米缸,一手提着 缸缘,另一掌托着缸身,慢慢倒落巨缸,若无异样,便反道而行之。倒到第三缸时,忽见一物混在一片白色之中,砰然落下。蔡西楼眼尖手快,一伸手,已托在右掌 上。张老大定睛一看,叫了出来:“这不是弥勒佛么。”
只见这弥勒玉佛体态丰满,安坐莲座,一手置在左脚的膝盖上,另一手却抚着横卧的右脚 足底。座前两童互相嬉戏,另外四位顽童,一个抱着他左臂,整个身子绕缠其中,另一个则躺至他右膝之上,还有一个手攀其左肩,整个身子堕乎其后,尚有一个从 后抱着其颈。这佛陀被数童烦缠逗戏,仍旧不以为忤,大开笑口,神态祥和欢乐。
弥勒佛在民间乃被尊为福佛,讲求处事一团和气,放下心中怨忿,处天下难处之事,容天下难容之人。这玉雕构思巧妙,尽显笑佛的仁和慈爱。
整个玉器,通体碧绿,不过两个巴掌大小,当中各人神姿各异,但都唯妙唯肖,栩栩如生,便是极细微之处亦都雕画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手触之下滑腻油润,光泽如脂。微一叩击,发声脆越,余响残回,犹如复起之音。
蔡西楼叫郎老二反转缸底,把余米尽数倒出,见到再无发现,又叫他倒了回去。这才捧着玉佛,把玩弹听一回,便道:“此可是和田美玉,价值不菲,以其刻画入微,不遗毫发,当是名家手笔。仅此一件,已是价值连城。”
说着,却斜眼看看两个水手,低声说道:“张老弟,我有一言,不知说得不说得?”
张老大霎然诧愕,旋即屏退其余各人,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老兄请说,定必洗耳恭听。”
蔡西楼眉头紧锁,捋着胡子,来回踱了几步,骤然停住,从怀中取出一条红绸和一个果盒:“我俩皆知,这托货之人绝非善茬。事已至此,咱们行程要紧,不必再增麻烦。
何况你们一帮水上兄弟日后还要在这条线上混口饭吃,无谓得罪道上的朋友。这个玉佛,本应放回原处,只作不知,待得安全到了松江,等他自已来取。
可是,现在整条船都知道底仓出了漏子。阿蟹的事就不用说了,就这戏班之中,亦是品流复杂,见利忘义之辈,在所多有。就如那个叫化,呵呵,不说了。
若仍放在此处,又是货仓,难免人出人入,就怕有人见财起意,生了异心。一旦失了宝物,咱就百口莫辩,后患无穷。
我这班人中,常三最是守口如瓶,办事稳当。他随身带着个百宝秘箱,外有密锁,内有机关,置放其中,万难窃出。只是某人跟他素有宿怨,若然得知,定会暗中捣乱。
我如今当着你面,将此玉用红绸包着,放在果盒当中,仍旧埋回缸内。咱俩这就出去,把仓门锁上。去得一个四下无人之处,你把钥匙交给常三。寻个机会,他就偷偷开锁取宝。
抵达松江,再把果盒给你看过,由他偷偷放回。便是有人起了歹心,绝料不到这玉佛在米缸中得了又失,失了又得,尚在原处。不知你是何意思?”
张老大听了,思量一回,道:“确是妙计,便依老兄的主意。”
两人于是依计行事,锁了仓门,随着一串细碎的脚步,慢慢远去,货仓内回复一片瞎灯黑火。
不多几时,仓门又开,常三提着个灯笼凭梯而下。走到藏盒的米缸边,把灯笼放在一侧,回身揭开瓷盖,探手进去,两下掏出果盒。他拍拍盒上粘着的米粒,阴恻恻的笑了三声,一转身,正想收进怀中。卜的一声闷响,几步外的梯底赫然落下一人,虎額燕颔,环眼虬须,竟是郎老二。
他看常三呆立当场,哈哈大笑,道:“小贼,这回老子可逮着你了,人赃并获!珠宝玉器,谁个不爱?你要不就乖乖让出,待老子送与美人娇娘,要不就挨大爷一顿拳脚,伤筋损骨,不知愿选哪条路?”
常三一拍果盒,桀桀怪笑:“嘻嘻,已料着有人迟早作怪。你莫公报私仇,纵然杀我,其他三人定会找你兄弟算帐。我乃受了蔡老的吩咐,你看……”说罢,猛然揭开。郎老二瞪目一望,暴喝一声,已经纵身而起,双脚飞踢,腿劲凌厉,直有破板碎砖之势。
常三也猛然跃起,右手袖间已现出一柄短棍。
郎老二须发俱张,在半空中衣衫四展,便如大鸟一般,踢的却并非常三,而是靠在左墙角的一个黑缸。只听得啪的一声巨响,瓦片四飞,银粒漫射。满天米雨中,脸上露出讶然的表情。
第十章 群起攻之
说时迟,那时快,扑棱一声,右边仓板下面掠下一个矮削的黑影,他脚下甚快,倏忽而至,几个箭步,已窜到将近梯口。常三疾扑过去,手中短棍急劈而下, 乃是少林棍法中的一招夜叉探海,那黑影侧身避过,觑着对方的左足,右脚迅起。常三见着,连忙俯身,短棍下扫,化作一式老僧清道,护着自已的下方。怎知那人 佯作低踢,待得常三弯得半身,电光火石之间,右脚弹起,一下踹中他的额角。好在常三反应不慢,见他脚影忽闪,头已向上急仰,总算避过泰半足劲,但已觉头晕 目花,金星乱舞。
梯口之下,光线莹亮,照到那人包头蒙面,一身黑式夜行衣裤。仓板底面,久未清洁,原是附着数缕长旧的蜘丝,黑衣人方才匿身其下,丝断犹连,已被粘在胸前身后,在簇簇微光下,恍如一只盘丝结网的蜘蛛。
他一击退常三,便转回身去,左手攀着竹梯,正欲腾身飞起。耳中闻得身后大喝,一股猛风已经扫到脑背,他知来势甚急,连忙摆首避过。
那一脚正正踢到搭着的竹梯之上。啪的一声巨响,梯子碗口粗的一杆已然崩裂,整个扭到另一头,便如麻花一般,反而阻住上逃的去路。
这梯子原是用江浙产的王侯竹制成,色如黄玉,最是坚韧。在来者的脚力面前,便如烂菜一般,稀松绵软。那黑衣人见着,亦不觉凛然心寒。
郎老二右腿一击不中,甫一着地,腰身剧转,左脚划出一道弧线,挟着一股疾风,再扫向黑衣人的右胁。
黑衣人侧着身子,待得郎老二转正身来,扫腿将至,右脚骤伸,一个截踢,后发制人,恰恰击在他左脚大腿之上。
郎 老二小退两步,拍拍中处,复身又上。两人对峙片刻,黑衣人右手成拳,护在胸前,左掌化刀,欺近身子,平空劈将过来。郎老二见着,左臂晃动,似欲挥拳直击对 方的面门,暗下却是倏然抬腿,他仗着双脚粗硕,足力雄健,自忖若是虚张声势,引得对方缩身防挡头部,进而声东击西,一下快踢,纵长袭远,下击对方的软肋, 敌手意料之外,万难招架。左脚正欲剌蹬对方小腹,黑衣人已用前腿封住,旋即后脚一个勾扫,正中颈侧,郎老二呀的一声,一个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
刚 刚站定,这边黑衣人凌空飞起,旋风脚又已踢至,他反应不及,唯有双臂齐举,护在面前,胸部又着了一脚,仰面后跌。那人踏前一步,又再踢来,哪知郎老二乃是 纵身后翻,卸掉大半脚劲,尚未重伤,身手仍快,急躺地上,避开第二脚。之后一个鲤鱼打挺,扎到半中,瞬即左腿半蹲,右足一个扫堂腿,横铲对方的脚踝,黑衣 人动作奇快,急忙上跳,适巧掠过。
来回数招,郎老二接连受挫,心中一团怒火熊熊升起,连声暴喝,便如狮吼虎啸,声裂仓屋,运气四梢,振臂 又起。他长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练的又是北派功夫,长拳远踢,大开大合,甚是好看。一径舞来,仓房之中缸破袋裂,米撒豆滚,满地狼藉。须臾之间,方圆几 丈内竟被清出一片空旷之地,实在是气势十足。
唯那黑衣人身形矮瘦,转动灵巧,身法快捷,往往逸以待劳,避开拳脚,窥出破绽,再行突击。郎老二动作虽快,攻来袭去,却总差着一分半寸。反在自已的暴斥怒骂声中,又受了两个侧踢,一记勾腿。
他全身从上至下,头部、胸部、腿部、膝部、屁股,几处部位都隐隐生痛,脸上也一片浮肿。这屡吃苦头,意气大消,终于有所警醒。不再犯险博进,转攻为守,护紧门户,竭力遮掩要害。那黑衣人即便数有斩获,终不能一击制胜。
常三早已恢复过来,寻了个干净的厚袋,静坐其上,在旁观了一会,便道:“老弟,这家伙腿法了得,你还需个援手。”
郎老二呸了一声,边斗边说道:“若非俺及时赶至,有人早被这厮一招瞬杀,哪里还有此刻装模作样,自充好汉?
三哥你千万莫要掺和入来,爷爷我铜皮铁骨,那惧他这些花拳绣腿,假装被触着几下,实如羽毛挠痒。
这一阵耍弄,犹如老猫戏鼠,本可一举拿下,偏是欲擒先纵,纵了又擒,试尽他身上武功,参透身份来路。你终究是历练太浅,还以为……哎哟……”正说着,脸上又中了一记飞脚。眼前一黑,好在撑在一物,才没昏倒在地。他喉头一热,手刚掩着嘴,掌心已满是鲜血。
常三看到,长吁一声,慢慢站起,正想冲了过去,杀入战团。
但听得郎老二哈的一声,左手已抓着一物,使力舞动,弄出虎虎风声,威势惊人。原来方才他恰好扶着那个巨缸,感觉甚是硬实,灵机一动,拿了起来,用作武器。
黑衣人见那巨缸在他手上便如风车般不断旋转翻飞,声势逼人,亦不敢硬接,一路闪躲腾挪,想要待得敌手筋疲力竭,寻个空档,再下杀手。郎老二天生神力,自小练 的又是阳刚至极的硬功,气力非凡,虽然之前受创,挥了一阵,仍不见半点懈软。那巨缸便如一件长重兵器,把几丈之内都变成一团黑风,又似一头狂野的黑牛,在 郎老二四围肆意来回奔纵。仓内贮物甚多,缝隙有限,纵是黑衣人身法灵巧,跳跃快捷,仍被逼到节节后退,将至壁角。
郎老二见他已无退路,仰天狂笑,手一收,风声辄止。以缸代棍,两手托着巨缸,出尽全力,使招少林棍法中的和尚撞钟,当胸戳去。
眼看就要碰着,那人霍地跳起一丈来高,左脚反蹬板壁,借势飞扑而下。郎老二见着,连忙把缸身由平撞转为上举。两人出尽全力,死力一碰,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巨缸爆裂,满室尘漫。只听得一声着,就在这一刹那,黑衣人的十指如钩,已经陷入郎老二的胸膛之内。
常三看着,顿时呆若木鸡,心道:“早知如此不济,我就……”
正想着,仓门上唰的一声响,撕扭至变形的竹梯被人急扯了上去,紧接着,郎老大猛然跳落,悲声叫道:“二弟!”
便在此时,郎老二左手一拨,解开对手两手,右手一掌,直直打中黑衣人的正胸。黑衣人连退三步,一口鲜血喷出,正落在郎二的脸上,戟指一扬,哑声说道:“铁沙掌,铁布衫,好功夫,好本领,老夫受教了,你究竟何人?”
原来一路斗来,那黑衣人向是以腿法为主,便是间或掌击拳截,也就是辅以防阻或佯以虚动。郎老二一直畏忌三分的也正是他的神腿。到了挥动巨缸,那人连番退避,显然是想护着双腿。实则,此乃黑衣人诱敌之法。
他知道船上高手不少,自已单人匹马,倘要逃命,只有依靠轻功,两腿是决不能负伤。偏生郎老二又皮粗肉壮,屡战屡败却又屡败屡战,越加难缠。
他经验老到,怎看不出只有在片刻间制住二人,逃出底室,方有一线生机?
自已的双手威力十足,但是郎老二的长拳远腿对已甚是不利,不易欺身格斗。于是,步步败退,引诱郎二到壁前,再借回蹬之势,施以肘击。
郎老二原想巨缸猛击已能一锤定音。却不知黑衣人的手上功夫犹胜脚法。重肘之下,先击破巨缸,乘着震天声势,慑住对手,双臂一伸,手指已插向郎老二的咽喉。
郎老二挡格不及,唯有回手护着脖子和面门。黑衣人猛的变向,铁指已抓入他的胸膛,力透中衣。
那知道着手处坚硬如铁,指劲竟然难入铁肌之内,他趁着一口气未尽,双臂急移,十指遂落下对方的小腹。
万料不及,对方小腹一缩,平收两寸,铁指所及,尽陷于内,恍若按上棉花一般,指力弥散,仍是无法插入其中。
他心里大骇,知道遇上了铁布衫、十三太保横练一类的高手。转睫之间,还没思出破解之法,郎老二一招花开见佛,左掌格去铁指,右手铁砂掌已按到他的胸膛。黑衣人自对着常郎二人,未尝大挫,今受其一掌,却已是受创不轻。
郎 老二转败为胜,斗心大涨,并不表露身份,立时乘胜追击,两手一展,便向黑衣人扑去。黑衣人却不避不躲,如飞鸟入林一般,撞了过来。郎老二一个直踹,踢向对 方的腹部。将到近时,黑衣人腿步骤快,身法突变,一跃而起,在郎老二的足上一点,整个人已扑入他的怀里。郎老二急乱之下,运气全身,手舞足蹈,企图挣脱。 这黑衣人身形瘦小,却如膛螂一般,掌粘足勾,偏是借着他的拳挥臂格,从他怀里攀上头顶,又从头顶爬到背后。郎老大和常三哪有见过这种打法?见两人搅缠一 道,欲上前增援,却偏又束手无策。只听得郎老二连声惨叫,那黑衣人已扑向常三,常三识得他脚功非凡,短棍舞得水滴不穿,守住要害。
郎老大在后见着,恐怕有失,也挥动双刀,奋力向前。他本来用的是两把单刀,现在这刀却是借自阿七手中,大的是斩鱼的菜刀,小的是用来剔鱼骨的短刀,所以用得极不称手,舞起来倒颇有章法。
哪知黑衣人冲向常三乃是佯攻,扑到近前,手一挥,飘出两小撮黑毛,嘴一呼,一股暖风已把黑毛荡成一片毛雨。
原来方才他赶着逃逸,无心猛下重手,又忌着郎老二的铁布衫功夫,便混水摸鱼,扰乱郎老二的视线,匆忙中从郎老二下巴上扯下几根胡子,在头上又拔出一小撮头发。
这时乘着常三愕然失措,一下跳起,左足虚踢,右脚已蹬到常三左肩,借力转向,跳到迎面赶至的郎老大面前。
郎老大挥起大刀斩去,黑衣人左脚疾起,点至郎老大的左肋,身子借力已凌在空中,趁郎老大缩腹回刀之际,右腿一下跃高,勾踢郎老大的头部。郎老大头侧中了一脚,身向右倾斜,疾退数步,让出去路。
黑衣人无心恋战,乘机两个起落,便已到了梯口,他左足点地飞起,右腿骤点梯中一节横杆,左手急扯一边竖杆,整个人已升到将近仓口。
上面寒光一闪,倏然一剑刺落,冷气逼人,黑衣人头一缩,足下滑落两格,迅即一挥衣袖,一片银雨已洒了出去,持剑那人怕是毒砂,急急退后几步,定睛一看,散了一地的,原来竟是米粒。
黑衣人趁虚便已跳出仓口,身子犹在半空。陡然听得底下风声忽响,原来郎老二经已赶到梯底,他适才在常三面前被拉胡扯发,实在狼狈不堪,老羞成怒之下,夺了常三的短棍,大力掷了上去,眼见便至黑衣人的后心。
黑衣人左足一点竹梯竖杆端首,平空又升了一丈,躲过飞棍,双手一伸,搭住舱顶底下的一个悬钩。
原来,船上水手不多,便在此处安了一具滑车。每逢任务繁多,只留两三个水手,掀开货仓顶板,利用滑轮悬索吊上放下笨重的大件物品。此时无事,只留着一个悬钩。
他一抓住钩身,提臂收腹,双腿随即收起,脸上背下,整个人几若倒伏在舱顶之下,恰好避开冲来剑手的平胸一搠。
使剑之人正是穆知非,他从万通手上借得那把蓝焰剑,一直守在仓外,只因蔡西楼再三瞩托,早前才没有跳下助战。
那一剑原是用尽全力,被黑衣人避过开去后,自已也冲前了两步,方才收住。脚尖一旋,回转身来,见得黑衣人放下双腿,便叱喝一声,使出青城派的白虹贯日,宝剑又斜刺上去。
黑衣人一声尖啸,握紧铁钩,一提身子,双膝屈曲,又闪过此剑,穆知非一下刺空,正想反手向上,斜划上去,黑衣人弹出左脚,立时踢中剑身,右腿随即一记快踢,正中他的臂弯,一股大力冲来,穆知非连人带剑跌撞出去。
黑衣人见机坠落,在半空中一个侧翻,已经掉转身来,他翻下地面,就势几个急滚,已经快到第二层舱的梯底。
郎老二急急跳了上来,从穆知非手上抢过宝剑,随即冲了过去。郎老大稍为后到,右手一挥,刀光一闪,那把剔骨小刀就急飞出去,只差半尺便扎到那人左边小腿。却见那黑衣人右手一晃,从右边绑腿侧抽出一物,啪的一声沉响,已收了袭来之刀。蹬蹬蹬几下,沿梯冲上舱口。
就 只晚了片刻,郎老二脚底生风,已挥剑扑至梯下,手拉腿攀,正欲游爬上去。喀嚓一声,脚下一空,倒滑下来,原来前人在上梯时,足下暗暗着力,几个横杠便已中 裂,郎老二只顾着穷追不舍,哪里察得当中变化?一下着了道儿。忽觉左手手心微痛,却是裂口处竹丝细锐,虎口上不觉间已划了几条微薄的血痕,上面还有两个黑 点。他右手一抻,两指迅拔,抽出两条竹刺。便欲再追,已落后甚远。
黑衣人一路上连通几关,却也怵然心惊,心想:“这便如爬山涉水,崖高潭 深,过得都颇为侥幸。方才若是稍有差失,或者一个滞慢,被几人团团围着,车轮死战,真是不堪设想。当务之急是要冲到甲板,否则,光这几个都已经够自已喝上 一壶。只是一直不见那鉴玉之人,不知他候在何处?”
边思边跑,眼看便到第二层舱的阶底,忽见阶口处一人大马金刀般坐在一条长凳之上,恰巧挡住去路。
这人乱发掩脸,衣衫长旧,左脚垂在凳下,右腿却横在垂足的膝盖之上,一手正在剔牙,另一手却搓着右腿的足底。
他听到步声由远而近,抬眼一扫,卟的一声,从嘴中吐出一根细长的牙签,冷声说道:“这位壮士,在下受人之托,守在此处,若是遇上不速之客,总要留下身上一件物件,方好交差。”
黑衣人双目如炬,怒声说道:“你不过想要老夫颈上人头,又何必这般委婉?”厉喝一声,腿风一起,左足独立,右腿在空中连踢五下,再吸了一口气,说了声起,右脚已直竖并肩,压在走道壁侧,几与身齐。他右手上握足尖,阴恻恻地笑道:“若有本事,自已来取。
那人见着,脸上一片诧异,迅即转作一堆诌笑:“哈哈哈,兄台连过数人,到得此处,已非江湖泛泛之辈,不定还是个宗主舵首。不说别的,就这一腿功,已是超凡脱俗。
在下只说是要一件物件,兄台便要以死相拼,呵呵,这实是一场误会,把我金大官人当成何等样人了。
大官人我系出名门,所交之友都非富即贵。此次不得已与一班草莽粗鄙混在一道,实是情势所逼,勉为其难。如今见英雄落难,又岂能袖手旁观?
凡人都有旦夕祸福,兄台这趟姜维避祸,望门投止,若是携金匿银,只怕太过累赘,拖慢手脚。
若是信得过在下,身上捎着珍珠玛瑙,奇兵异器,又或是密典秘谱,都可暂时托付,待得逃出生天,卷土重来,大官人自当物归原主……”
言犹未毕,眼见黑衣人双瞳喷火,慢步趋前,连忙软声说道:“若果黑朋友囊中羞怯,便是留下一鞋,一巾,略作见怜,亦未尝不可。”
黑衣人听着,微微一笑,手一甩,嗖的一声,一刀激射而出。金大官人见了,不慌不忙,待得近时,从身后取出一个巨钵迎头罩下,他手腕连摇数圈,哐当数声,再反手一盖,已把小刀罩在板凳一边。屁股一挪,又让出一线空位。
黑衣人不言不语,走了过去,跳过板凳,直向楼上而去。
待得步音渐微,金见性反过铁钵,只闻得一阵鱼腥之味,捏着鼻子,拿起小刀来反复阅看,旋即现出鄙夷之色,恨声道:“既无镶金又无嵌玉,怎的跟厨房小刀竟无两样?这些乡下之人,终是比不得我们姑苏千年富庶,鱼米之乡……”
且说黑衣人径直奔至首层舱道,才走了两步,却见一门中转出一人,头发灰白,青衣长袍,正好截住去路。
黑衣人自知来者非善,当即凝神静气,运功以待。却听得那人淡淡说道:“自我以后,再无他人阻挡。朋友若想闯得出去,只需全力以赴,无须手下留情。”
黑 衣人知道对方便是敌人一伙的首脑。眼中射出一道冷光,瞪着他上下打量,半响,骤然出手。左手成掌,来个美人洗面,在蔡西楼面前虚晃数圈,右手化爪,却已抓 向他的咽喉。蔡西楼按身不动,待得铁爪撩到,左臂一起,荡开来爪,右手戟指随即疾进,平插黑衣人的两目。黑衣人赶忙回手挡隔,左脚后退一步,右脚却急起, 扫踢对方的肋部。蔡西楼沉臂一封,便又挡了开去。两人你来我往,斗得十余招后,已跳出舱外,来到船尾,恰是打了个平手,俱都惊叹对方拳脚了得,平生罕见。
黑 衣人自知身上有伤,且敌众我寡,不能溺战,唯有速战速决,才能化险为夷。于是假装不敌,手上丝毫不乱,双爪晃得对方眼花缭乱,脚下步步为营,却是边战边 退,拉开距离。候得一个良机,待得蔡西楼冲了过来右掌当头劈下,他左腿迈前一步,脚尖一点,便已侧身腾空,右腿一发,在半空略略停着一刹,忽地弹踢出去, 却被蔡西楼疾收右臂,挡在胸前。他左脚剧动,趁着再无防护,一下斜踢到对方的胸口之上,只觉中处滑软,竟被蔡西楼斜身卸掉许多力度。左腿落下,快到地面, 右脚又平踢出去,这一腿将对手撞得连退三步。
他身子甫一着地,但见蔡西楼右手捂着左臂下方,脸上强自镇定,眼中却闪过一丝痛楚之色。斜眼一觑,瞧到对方衣袖中,臂下隐约一抹微红色,心中大喜:“原来他臂上旧患未愈,真是天助我也,趁着飞身三连踢,踹得他气息未稳,还不猛下杀手?”
当下大喝一声,猛冲过去,待得到时,身子一下跃起,手心向内,双臂猛击下去。他自若是对方两手挡格,硬碰硬中,手臂伤处必然开裂,待得动作减慢,自已趁着绝好时机,十指疾进,必能制住要害。
哪知蔡西楼也一声怒啸,原地跳到半空中,上身挺直,小腿在空中疾踢数下,恰好踢中黑衣人两手臂弯,待得身子即将落下,旋即斜身一个飞腿,正踹中他的正胸。这一式却与黑衣人方才的飞身三斜踢大同小异。
黑衣人背水一战,不退不让,硬受了一腿,等得对方力尽坠下尚未回气,一声暴喝,两臂急伸,十指并拢,眼看便要直插中对方的中胸。
便在这一霎间,蔡西楼脚下一闪,斜跳到侧外,避开当胸十指。黑衣人顺势而下,迅即右掌化爪,正欲向外划个半圈,抓向蔡西楼的面部,左手成拳,预备从右臂底下刺上,闪击对方的小腹。
说时迟那时快,蔡西楼乘他双臂去势未颓,双手幻变蛇头一般,一下叼着黑衣人右手前臂,并力缠拧,向外一拉,再逆臂一扯。
黑衣人一声不好,还未出嘴,右手前臂顿时剧痛不已,心知已被扯伤手筋。手下动作不慢,左拳急刺,正中蔡西楼小腹,逼得对方倒退两丈以外。自已扶着伤臂,也迅即连退数步,拉开距离,实知对方伤势远轻于自已,心内惊惶失措,已有大难临头的预感。
背后突然呼的一股棍风,拍向自已的头部,他半转身子,左臂运气一挡,啪的一声,整条木棍被拍飞到半空之中。持棍之人怔了一怔,忽如疯子一般,一下冲了上来,手臂猛的勒住他的颈子,口中大呼:“我捉着他了,蔡爷,快过来,我捉着他了。”
蔡西楼猛地认出来人竟是阿蟹,心中却是大慌,正想跳上前去。脚影一闪,黑衣人身子后倾,右腿却从下往上反踢上去,恰恰踹中阿蟹的正额。阿蟹徒然一片眩昏,嘴一张,手臂便已松懈开来。黑衣人身子急转,已到他身背,左手一绕,五指一拢,单手已锁着阿蟹的喉结。
蔡西楼识得厉害,急忙止步。黑衣人连声冷笑,拖着阿蟹退了几步,眼看已至桅帆之下。猛的一掌,推开阿蟹,自已手拉足攀,三两下便已升到帆顶。
蔡 西楼背后几点步声由远而近,却是穆知非他们赶到。郎老大大喝一声,拉起甲板上一条长长的粗绳,手一扔就抛了一段到海中,旋即扯起,挥得便如黑蛇起舞,直向 黑衣人缠去。黑衣人大叫一声,足下一松,滑落两米,复又止住,那绳一缠不中,便绕在杆柱上文上,扯得桅帆一阵剧震。黑衣人见状,大声喝道:“若是扯断桅 杆,亦教你们难以去得松江。”
郎老大闻言骤止,郎老二心中气急,跑去拿起酒桌上的几个碗碟,大力掷去。黑衣人虽然两度受伤,已无力再战,但左闪右躲,身法仍快,又伸脚踢爆几个杯碗。趁着郎老二再去拾碟,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短棍状的物体,左袖一抛,再伸掌一握,已拿着一个火折。
此时日落西山,天色渐暗,郎老二举起一个铜斝,正想扔出,见着黑衣人手中持了一物,从下望上,看得不甚真切,怒声吼道:“他奶奶的熊,以为拿支纸棍,装成霹雳堂的火器,爷爷便怕你么。”左手掇碟,右手连甩,几个碟碗又飞了上去。
黑衣人被他一轮急风骤雨般的猛扔狂甩,毕竟处身险境,转动艰难,闪避不易,臂上又痛得要紧,虽然腿截手挡,终于腰间还是中了一碟,晃了两晃,又滑落一些。他抵受不住,尖啸一声,纵身飞起,从这桅杆上跳到前面稍近的船首桅杆上。
待得稳住,手上啪啪连声,须臾之间,已打着火折,点了短棍。转过身来,哈哈笑道:“你们几头疯牛,硬是穷追不放,似是誓死方休。非得迫着老夫,来个火烧蛮牛……”
刚说完,一道红光喷射而出,直直飞向郎老二。郎老二见着,急急闪到一侧。那红光一触地,忽地嘭的一声,如鲜花一样绽放开来,化为一地七彩流光。甲板上火星乱舞,虽没灼着郎老二,却也把他吓得跺地乱跳。
黑衣人一射不中,却转手举臂指向上空,啸啸两发,如红蛇迅游,一路摇曳着升到半空,继而一下暴放,变成两圈眩光异彩。
蔡西楼见着,心中突然一紧,闪过一个念头,连忙快拍两下手掌,等到穆知非转侧身来,瞥了他手中的宝剑一眼,呼哨一声,接着两个起落,人已飞身去到桅杆不远处。穆知非立时明意,右手一举一掷,一道白光急飞而上。
那黑衣人闻得呼哨声响,转脸低视,一下分神,左手一歪,第四颗火花便射落舷外,进到海里,翻起几串白泡。却见下方白影疾闪,连忙松腿,一下滑落两丈,待得那剑光从头上掠过,方才勒腿止住。啪的一声,蓝焰剑已钉在上方,虽然过半入内,剑身犹自抖个不停。
黑衣人适才止住坠势,眼前鞭影骤闪,刹时双目剧痛难忍,大叫一声,捂着两眼便坠了下去。蔡西楼一鞭得手,看得他落了下来,抢前几步,右手一托腰身,左手举起 两腿弯,连转几个大圈,卸去堕力,右手掌刀在他颈后轻斩,已将黑衣人打晕在地。穆知非急赶过来,一手扯开他面上的黑纱,大吃一惊,半响作不得声。蔡西楼奇 道:“你识得此人?”穆知非这才如蚊蚋般细声说道:“他,他不就是佗仙庙的庙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