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传情录(第一章和第二章)
江湖传情录
作者 水木道人
第一章 小渡遇凶
扁舟昨泊,危亭孤啸,且断闲云千里。前山急雨过溪来,尽洗却、人间暑气。
暮鸦木末,落凫天际,都是一团秋意。痴儿马矣女贺新凉,也不道、西风又起。
夕阳西下,一位少年倚栏站在半山的小亭中,远眺山下的大海,低吟着南宋名臣吴潜的名句,任由山风吹打着自已的垂发。早上至今走了一天的山路,积累下来所有的暑气似乎就在这片刻间打散殆尽,连脚上腰间的酸痛也慢慢逸去。
“若水,望到我们的船了吗?”另一位坐在凉亭长凳的少年一边鼓动宽大的衣袖,一边问道。
他身形肥大,脸圆肚阔,虽然不断扇着风,汗珠却不断从脸上脖子上滑落,襟前的衣服上早湿了一大片。
“山高船多,怎么辨得清楚?我表哥又不是千里眼。”旁边一个瘦高个少年说完,便摸出一巾手帕擦拭着面上的汗水。
被 胖少年称作若水的笑着转过头来,看了看他,说道:“望到了,鸟瞰下去象根小树叶一样飘在岸边,那水面被落阳照到闪着金光,真可谓浮光跃金。乍一看,甚为剌 眼,周围船又多,密密麻麻一大片,不仔细看还认不出来。从这亭落到山脚起码还有一个时辰的山路,万通,你的腿还撑得住吧?”
万通费力地弯下腰捏了捏小腿背,“你说呢?硬得象块木头,脚板底也着实生痛,许是行到脱皮,一时半刻怕是走不动了。咱们先纳纳凉,再下山,否则很容易扭伤腿。原来山腰旁有些卖水果卖水的,现在怎么踪影全无?古执,我的扇呢?”
那个倚柱擦汗的高瘦少年一怔,反问道:“在庙里不是已还你了吗?才拨了三下就被你要回去。”
万 通听了,急急在怀里探了一会,一拍脑袋:“坏了,肯定在山顶时丢了。这可是杭州莫星遥亲手制作的桐花凤折扇。画中凤鸟翩迁灵动,活形活现,扇骨用的又是精 选的檀木,一开扇就异香扑鼻,林鸟欲出,仿佛已在川西林间。放到现在市面上少说都要二十两银。刚才香客甚多,又多是些求神还愿的过路绅商,多半被识货之人 拾走了。”
少年林若水急道:“你怎不早说,昨晚已知山下卖折扇的少说有三四个小店,早知如此就跑去买一把,你也无需带那宝扇上来。要不咱们一起,慢步走回去,沿途找找?”
古执笑道:“若水,万通的脾性你还不晓得?他说的话,只要跟银两有关的,十句信一句就好。刚才象路边摊贩一般吹了一轮,还不是王婆卖瓜,芝麻当西瓜?说不定,杭州城大街上卖西瓜的都人手一把宝扇。依我看,三吊钱还差不多。”
万 通一下子就涨红了脸:“我爹在杭州莫家留香记买的,时价二两,但是莫星遥早已收山,现在做的都是他徒弟,手工哪有师傅那么细致老到?贩夫走卒手上那些,你 拿来看看?说是凤折扇,用料图案完全是两回事。莫老板早年入川拜师习得罗扇绘画,加上家传的折扇手艺,才制出五百里闻名的好扇。如此一算,现市价十两总是 有的。如果大家不是同窗,还真不外借呢!”
林若水叹道:“如此贵重的宝扇,就应留在船里,干么还要带着上山?方才庙里人挤人的,不丢才怪。我的给你吧。”伸手就把腰间一把纸扇抛给他。
万通双手接过,摇了几摇,惊道:“怪了,别家的扇越摇越凉,你这扇却越摇越热,莫不是牛魔王老婆的芭蕉扇? 烈日炎炎,庙会攘攘,我跟古执一路下来满身是汗,你摇着把芭蕉扇,全身衣衫却只有几点湿痕,到底喝过哪位神仙的清凉汤?”
林 若水走过去,拿过纸扇,张口一吹:“芭蕉扇在此,坏了,怎么变不大?莫非是口诀错了?好啦,不跟你玩了。我方才也是走得热汗横流。不过,常言道‘心静自然 凉’。老是想着金银珠宝,赚来沽去的,怎么静得下来?此处山风习爽,你小歇片刻,禅定冥想,无需什么芭蕉扇清凉汤,自然通体爽凉。说不定靠着木凳背打个 盹,财神入梦,收你为义子,送上一船元宝,还改名为沈万通。对了,你本不喜登高,怎么这次定要跟来?”
万通正色道:“这你就错了,爬山是一回事,拜祭又是另一回事。前几天重阳节,我都登高去拜先祖啦。何况,他们说这庙颇为灵验,说起财神,你方才提起的沈万三寒微时云游到此焚香立愿,日后果然钱山银海。”
古执在一旁没好气地说道:“你怎不说沈半城他再后来……”正想说被太祖皇帝发配云南,老死异乡。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转口说:“我等三人前来,本是求仙祖保佑学业有成,你却一脑子铜臭,小心污了圣地,那就不灵了。”
想起若水刚才吟的鹊桥仙,吴潜一代忠臣,当年也是因为太子废立之事,惹怒了宋理宗,被贬到广东循州,忧愤而死。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林 从水见他脸上一片茫然,知道心有所虑,劝慰道:“这庙供的是三国名医华佗。佗仙不但悬壶济世,几有起死回生之能,而且学识广博,曾被朝官举为孝廉。他老人 家好生厚德,一定会庇佑大家。沈万三原居周庄,发于吴江,离此地甚远。大砥小山僻庙都会有些野史乡谣,吸睐游客。立誓之说,庙中亦无记录,信则有,不信则 无。吾等十载寒窗,上天有灵,必不我负。”
万通笑道:“它最好灵验,除了财运,我还求了几件大事,连阿福的肚子也顾及了。若果不灵,明天连船都开不出小渡。”
就在此时,啪啪啪!一阵清脆的声音由远而近,下山的路上拐过来四个壮汉。只见他们一色黑衣打扮,头戴竹笠,挽袖卷裤,腰扎红带,脚踏草鞋。左手握着个长棍,上红下黑,点击而行,身后背了个大竹筐,腰间还各绑着个墨绿色的长竹筒。
万通霍地站了起来:“一定是上山打果的果农,摘了一筐水果,竹筒里的,如果没猜错,就是山泉水了。”他扬声大叫:“喂,有水果卖吗?”右手已在怀里摸索银两。
那知道四个黑衣人不理不睬,头也不回,健步向前。林从水这时也走了过去,深深一揖道:“请做个方便,卖点水,我朋友渴得厉害。”
当中一个年纪稍大的,摇了摇头。
万通此刻喉干欲裂,双眼只盯着他们背上的竹筐,哪有留意?拖着腿抢上前去:“我有银两,不会亏了你们,你看看?”右手亮出一绽碎银,左手就去拉最后一人的衣服。
先前摇头那人脸一沉,腿下稍慢,身形不动,左手已挥起,呼的一棍就横扫过来,眼看就要打中万通的侧腹。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股大力扯着衫尾把万通拉了回来,刚好挨着棍端避了过去,“万少爷,无需买,我带了有水。”万通连退两步才稳住,回头一看,眼前人约三十上下,一袭白衣,浓眉阔耳,白面无须,肩上挽着个包袱,右手提着把油纸伞,一副斯文书生模样,满面笑容,却素未谋面。
那汉子一击不中,并不久停,亦不觑视,收棍快步跟上同伴,继续前行。
万通正想发问,白衣士已从袖中抽出一物,迎风一展,木香扑面,却正是自已的宝贝桐花凤折扇。
古执这时已走了上来,大声说:“我们不……”
白衣士赶着说道:“不认得我,是船家怕各位玩得记不住时间,让在下上山来找的。小姓穆。”
万通一下子反应过来:“哦,这……这是小桂芬的穆先生么?”
”
穆先生笑笑摆手:“穆知非,不敢称先生。我们戏班跟老板的名,叫秋桂芬。几位公子叫我穆帐房就行了。咱们到凉亭坐下,先喝点水吧。”
众 人坐定,穆知非解下包袱,从中取出个黄皮囊,伸手就递给万通,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摊开来,内有四个生煎,葱香诱人。他一边递一边说:“中午在山下栖凤楼买 的,虽然跟你们杭州府塘栖小镇的煎包没法比,不过也算是皮柔馅大。买的时候刚出笼,趁现在还未冷透,将就着先顶顶肚。方才去到山顶找不到几位公子,却在后 堂看到庙祝在把玩折扇。张老大说过万公子有把好扇,又见到上面有个万字印章,就猜到是公子的。好在这庙祝通情达理,一说就还。”
万通仰起头,倒了一大口水,只觉得入喉清凉蜜甜,还带着一股怪怪的味道,问道:“这是什么水?”
穆 知非笑道:“不过是用白菊花枸杞一起泡过的山泉水,还加了本地的一些野蜂蜜。白菊花清热疏风,枸杞补肝爽神,蜂蜜嘛,抗疲消暑。今年夏秋,老庙祝特地泡了 几坛给香客,就放在后院大槐树下,只需五文钱就可以装一次。我们听客栈掌柜提过,你们刚到,可能不晓得。这水囊是猪尿泡做的,虽然洗过几次,又用酒冲过, 难免还有些臊味,这可委曲了公子。不过胜在轻便,被我带着走南闯北好几年了。”
万通哈哈笑道:“小生在家最喜八香楼做的焖烧猪大肠,贪其 粉爽诱人,滑中带脆,另伴些鉴湖绍酒,一口咬下去,肉汁四溅,合着酒气入喉,真可谓九转回肠。又怎会忌讳你那区区猪尿泡?”又一拍大腿,“我方才渴了半 天,到处找水。还在想如果我做庙祝就接引些清泉,供给香客,每次十文钱都会赚得盘满钵满。原来这老头比我还精,早已想到。那些卖水人就惨了,遇上这么个冤 家,生意都被抢光。”
古执插口道:“现在还不是最惨。卖水本小利多,便是中途改行也无甚艰难。就怕万兄你现在灵光一现,突发奇想,一拍脑子跑回山上,抢了庙祝的位来做。不但这些卖水客,就是山脚那些卖扇的卖水果的,只怕都要倒大霉了。”四人一起笑了起来。
万通道:“谁说我要跟他争这庙?我便留他在山上,每天雇人装成香客上山买水,然后放到这里卖二十文一瓶,游客亦会排个长队。”
林从水怕他说下去,摆手道:“总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们都不是计较之人。穆帐房不必太过客气。对了,戏班的人到齐了吗?”
穆知非点点头:“加上我总共六人,当中四人三天前就已经到了渡口,一直住在客栈。我早上已经领他们去见了张老大,上山前听说另一位也到了,现在应该都在船上吃晚饭啦。”
万通拍拍肚子叫道:“你不说还好,一说我的肚子就又有点咕咕叫了。干粮水果中午就已吃光,好在你的生煎能撑住一阵。不然这又饿又渴的,都不知如何下山。此处果农怎么都不懂礼节?给银子都不肯多少卖点水果,居然还想动手,真是粗鲁。”
穆知非扭头看看,那四个黑衣人早已不见踪影。低下头,沉吟片刻,压低声说:“这几人可并非什么乡间愚农,不识礼数。千银会一向装成打野果,上山越岭,探洞寻脉。听说杭州府也曾放文悬拿查捕。各位公子不晓得吗?”
古执惊道:“你如何知道?方才还以为他们只顾赶路。朝廷一向严禁私采银矿,此地官差坐视不管吗?我等都是苦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什么千银帮万银会的,实是一无所知。”
穆 知非笑道:“千银会多来自于池州府,不熟本地方言,所以不敢张口怕被人识穿。这四人裤脚上并无草星木沫,却多是黄黑的湿泥点。今日并无下雨,那只能是入洞 涉水所留。所持之棍下端漆黑,当是为了掩饰插地探脉带起的乌泥。万公子过去拉他时,那人出棍收棍相当迅捷,根底不浅。不过,我看他亦只是稍加吓阻,意不在 伤人。”
林从水奇道:“穆帐房所知倒也甚多。”
穆知非一怔,抚掌笑道:“我虽只是个帐房,但闲时常看武生刀马旦练功,耍花枪,打跟斗,多少看过点真架式。而且咱们平时为了生计东奔西走,下乡入城,草莽龙蛇,怎么也会碰过一些。窥形辨貌,知所避让,也是一项混饭吃的本领,让各位公子见笑了。
白银会平日甚为低调,但搜山摸脉,所费人数众多,此四人当仅是其中之一。可能各位没留意,动手的那人,右边小腿上有个粗长的红印,颈后发际间还有个 刀疤,他年岁较大,应是个久历江湖的头目。本地庙小渡浅,船家客贩经过,也就是上山求个福,外加补充点粮油,隔夜就走。官差少,团勇恐怕亦不多,就是知道 了也未必有胆量为难他们。咱们俱是文弱之辈,又急着赶路,没必要招惹是非。”
几人听后都觉有理,一起点头称是。过了一会,众人便动身下山。万通和穆知非一见如故,聊意甚浓,兴致上来,虽然脚下生痛,一腐一拐的,倒走在最前面。穆知非并肩而行,挥伞指点,沿途介绍几天来听到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另两人却慢慢落到了后面。
古执乘机拉拉林若水衣袖:“表哥,我总觉得有点不对路。”
林若水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古 执一脸愁容:“咱们原说包了整条船。怎么又变作中途捎上一帮伶人?还有,听忠伯说,此去最快的路途,应是从宁波陆路坐马车到杭州,再乘船经大运河到应天。 用了万家的方法,却是兜个大弯,走最远最危险的海路。由宁波租船到松江,再由松江走陆路到应天。万通这小子整天想着财宝,不太可信。”
林 若水劝慰道:“忠伯这人无事不担心,象个整天唠叨的老婆子,你莫学他的。这次包下整条船,万家出了大份费用,那船主也是收得较平日便宜。我亦是昨日才听万 通提起,临时有个船主相熟的戏班要搭顺风船。不过,既然他们也愿付上一份船资,于情于理,便是万同窗想省点银两,答应下来,咱也无从置喙。
李光头余党不定何时就侵扰杭州,咱们还跑过去冒险么?再者,听我爹说,太湖一带群盗肆虐,上个月就有一个举人、两个秀才被人劫杀。在朝庭重兵剿抚前,这大运河道可是太不安全。
倭盗作乱已有一百多年,有些原亦是近海人家。为了躲避官军剿捕,补充给养,互通有无,对于沿岸海民还是少有涂毒。张老大行船多年,声誉尚算不错。对咱们亦礼遇有加。莫管当中有何因由,只要安全送得过去,便是好事。
万通虽然好谈商贩,单行已意,但对咱们亦算互相容让。刚才那穆帐房亦很客气,似是和善之人。而且万家的钱银较多,又怎会图害咱们?你只需凡事据理力议,咱们三人共思同决,就应无大事。”
古执无奈道:“好吧,但人心隔肚皮,终需小心提防。”
原来此时正是明世宗嘉靖二十八年的九月。也就是几个月前,闽浙总督朱纨因为处斩海上巨盗李光头及其属下多人,反被御史弹劾擅杀,而遭朝廷革职。不久,愤而自杀。
这 一死,朝野齿冷。世宗又一心修道,颇厌兵事。闽浙驻军上下,人心散乱,武备弛废。东南诸省,海贼侵袭,原有百年之久,朱纨枉死,便愈加猖獗。就在内陆,又 有许多江湖宵小,上下结连,打出李光头的旗号,乘机聚众掳掠,甚而袭杀官军。便是交通要道,关卡隘塞,都概莫能外,以至人心惶惶。
三人本是准备参加下一年乡试的童生,授课于杭州丽庐书院。未料,三四个月前,乡间开始传闻李光头义子欲替父报仇,招聚亡命,联舫三千,誓要袭掠杭州城,还要大杀三日。
一时间,钱塘上下,暗潮汹涌,云波诡谲。书院山主急忧之下,患了重病,卧床不起,书院内外亦都乱作一团。为了各生学程,山主逐修书几封,遣人送到相熟的书院,恳请代为授教。
万通之父本乃家境贫寒,窭空之士。 少时外出闯荡,辗转来到杭州,受雇同乡,混迹茶行。年岁稍长,薄有积蓄,便谋独立之业。十年奔波,倍蓰其赢。虽称不上什么巨富,总也算家道殷实,在乡下也都置地买田。闻得风声鹤唳,便将爱子接回老家宁波,静待危机平复。
谁知过了两月,谣言不止,又传僧盗徐海收留歹民,结交倭寇,竟达万人之众,自号平海大将军,准备趁机洗劫宁波。
万父但见江南一带,风雨飘摇。想着应天乃是陪都,国之重地,大军云集,倭盗绝不易染指。自已有几个故旧都在当地行商,又与齐阳书院的山长颇有些交情。于是雁足传书,征得同意,便命万通收拾行束准备上路。
恰好同窗林古二人,亦居宁波,正欲同往应天,投靠亲朋。万父得悉,想着俱都官绅之后,身家清白,品学俱优,便有意结纳。备了重金,请托友人,雇了个精通水路的相熟船主,以便一路照应三人。
林古二人原是远亲,只因家中来往甚多,又是多年同窗,交情甚笃,便以表兄弟互称。
前事提罢,言归正传。待四人走下山脚,来到渡岸,天已半黑。泊在渡口的货船渔船早都挂上了灯笼,照得岸边一遍光亮。船家客商有的饭后无事,三三两两 聚到岸上闲聊。有的端着个碗,坐到船头,对着渡头边吃边看。还有几个知机的小贩推着木车,凑过来,叫卖牛杂和酸辣萝卜。被人围了一圈,生意倒也不错。
张 老大的船在众舫中虽然不算最大,帆却是最高的,加上有点儿年月,原来土黄色的帆布,久经日晒雨淋,已变得黄一坨白一片,众人没费多大周折就找到。刚走近, 一位有点佗背的青衣老人带着个小哥就迎了上来:“少爷你回来啦,刚才担心死我了,怎地这么晚才下山? 出门前,老爷不是再三叮嘱安全为上吗?张老大刚才去找其他船家聊天,有没有碰到?”
林若水认得那小哥是张老大的子侄,名叫小七的。点头打过招呼,道:“阿忠你就是学了爹爹,平时担心太多。我们数人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阿福怎样了?”
阿忠笑道:“现在好多了。从昨晚到今早肚痛兼腹泻,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茅房。折腾了一天,把我和小七身上的草纸都借光了,闹得我也没睡好。好在出门时都备了些九转安腹散,用小炉慢火熬了三剂,喝下去后还算是消停了。”
万通笑道:“那是治标,说到治本还是靠我在山上帮他祈祷。佗仙能否保佑咱们金榜题名财源滚滚逢凶化吉,那就难说。不过,说到治病救人,那是本行,小菜一碟。”
原 来,昨天张老大的船很晚才靠岸。万通书僮万福看到船边那些酸辣牛杂,抵不住口馋,偷偷买了五六串。也不知道是空腹吃多了还是牛杂不新鲜,当晚就腹痛难忍, 到了早上还发起烧来。林家家仆忠伯,原要撑伞跟着若水一起上山,但因自已佗背,再加上万福急病,亦只好留下来,帮忙照料。
穆知非在一旁问起戏班的兄弟。林忠用手一指说:“几位爷都在舱尾歇着。都说原来的客栈太破,床小虫多,几晚都没睡好。一上船就躺下了,从下午到现在都是鼾如雷响。还有位后到的,衣帽脏垢,芒鞋味重,活象个叫化,真是你们戏班的么?”
穆 知非听着,微微笑道:“惭愧,确是梨园前辈,虽然行束怪异,但也是良善之人。那咱就不要打扰酣梦了。忠伯,请你把桌椅碗筷拿上岸,另外把饭菜都弄热。小七 哥,还要烦你把张老大请回来。万公子你们已经很累,就先坐着。我到栖凤楼点多几个炒菜,今晚大家一起打打牙祭,以谢几位公子救人所急。”
万通伸伸懶腰,说:“今儿走了一天,都是在山上,唯独没有逛这街市。反正整个镇就几步路,明天就要走了,大家齐去游一游。等下去到酒楼,各人随意点一样自已心头好,有多的我来付。”
众人于是跟着穆知非,沿着高低起伏的青板石路,缓步走去。
这 时月已半升,苍穹漫延的夜空中只有两三片黑云静静地驶动。靠海一边的贩摊仍然灯笼半挂,船客们站着边吃边聊,热闹非凡。靠山一边的店铺却已大多关门,只有 门前高挂的牌匾和斜插的店旗,在街对面照过来的暗淡余光中,仍可让人识别出香烛店、水果店、米铺……远远从细细的门缝中远望进去,只有漆黑的一线。加上紧 闭的窗户内乌灯黑火,稍一走近门前就传出的几声狗吠,总教人有点儿悸动。偶尔在门前庭内立着几棵瘦树。昏黄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投下斑驳的影子,静静地 躺在地上,时而随风微动,让人不由自主地凝神窥视片刻,又心㤺地匆匆逃离。
穆知非走在前面,侃侃而谈:“这栖凤楼跟我前三晚住的客栈一 样,很是一般。前天叫过一个东坡肉,本来应是嫩肉薄皮,吹弹欲破,糯而不腻。它却是皮厚肉硬,连毛都没拔清,一根根竖在那里。厨子很为胖人着想,放糖少。 下酱油时却是不惜工本,害我们吃完后,连喝几壶茶水还舌头发直。敢情是为了多赚一些茶钱?实在不敢恭维。
听说原来的大厨还凑合,半月前跟掌柜谈不拢月粮,吵了一架,跑回金华乡下了。一时半刻找不到好的主厨。现在又是上山的旺季,独家生意,食客多时,人手不够,掌柜的也亲自下厨,随便炒上一碟,应付了事。
这 里的回头客不多,到埠的渔船却不少。听客栈的伙计私下说,船家有时为了多赚一点,捞回一天两天的死鱼都半卖半送。我看这掌柜的多半亦会进上一些。有些船客 居然还敢在这种地方点甜酸五柳鱼和宋嫂鱼羹,就不怕整晚抱着肚子打滚。咱们点个鲫鱼豆腐,清清淡淡,也容易看出虚实。初秋时节,栗子冬菇是最好的。上船后 咸多淡少,就要多个西湖莼菜汤吧……”
就走了百来步,几个人神色紧张,交头接耳,迎面而来。一照面的功夫,万通已认出当中一个是本地的漆 工头,早上为相邻货船上过桐漆,绰号叫烂头贵的。当时还问过他怎么上山。见其神色不对,问道:“贵哥,发生什么事?”对方小声回道:“出大事了,公子你还 不知么。”再问却并不回应,急急脚转进右边一条窄巷。万通心奇,快步跟在后面,穆知非等人喊不住,亦只好赶了过去。逼仄的巷子并不深,左拐右拐绕过几间低 矮的民居后,前面原来是一小片空地。里面早已围了一圈人,一个个神色肃然。众人也蹑高了脚,伸长着脖子,聚了过去。原来,再过去就是齐腰高的一片庄稼地, 而旁边则是一栋宽大的建筑。哗哗的炒锅声,间中响起的熊熊火焰爆腾声和听不清的嘈杂人声,还有团团油气和着一股浓烈的鱼香,在屋内灯光的照射下,不时自半 撑的窗户汇涌而出,继而升到半空雾消气散,或者化成一缕半圈飘渺的散烟,在风里回绕。市集唯一的酒馆栖凤楼就近在咫尺,厨房后门离人群仅几步之遥。但这时 大家都已无心瑕顾,一个个屏着呼吸,静待着什么。
“让开,让开,”两个捕快打扮的人分开人群,十几个差役分成两组,一手举着印了官字的灯笼,一手抬着四副盖上白布的担架鱼贯而出。后面又跟着几个役工,抬着两个临时拼凑的竹架,上面睡着的竟然是两条狗。
原 来站在后面的古执瞅到了前面担架白布尾拱起的一双草鞋,眼前的人物忽然象是古井中水面上投射的景象,随着晚风的吹动扭摆着,真实而又虚幻。他脚下不由自主 的挪到人群前面,眼神直勾勾地,好象被人扯了出来,心里似乎预知会发生些骇人的事,又被一股暗力牵了过去,完全听不到林若水叫着自已的名字。
就在这个时候,抬担架的一个役差好象踩中个石头,脚下一滑,手上不由得一震,白布滑落了一侧。古执目光呆滞,担架上那人的面目在他眼中仅是模糊一片,却清楚看到右边颈上耳下的一长条刀疤。他脚一软,向后瘫倒,却正好被挤到身后的穆知非扶住。
第二章 东海夜话
也不知过了多久,古执耳边听到有人在叫古公子古公子,边叫边推。本待睁开眼睛,只觉眼皮沉重。心里正想:且待我睡多一会再应你。神色恍惚 间,被人抱着灌了两口,入嘴辛辣,一般暖流从喉间落到胸口,又再坠到肚中。他咳了两声,仍觉头目森然,勉力睁开眼。看到眼前一个老人,手里拿着半碗姜汁, 身高五尺,酒糟鼻,笑容慈祥,却是船家张老大。扭侧头,在床头右边抱着自已的正是表哥若水,万通、林忠等人亦在床前。小七抱着双手站在张老大身后,叫道: “大伯,好象有点效了,还要不要找些黑狗血来淋他?”张老大回头骂道:“公子是受惊神泄,不是撞邪鬼上身。你个傻小子别在这里胡说八道。没事了,没事了, 忠伯刚才扶他上船时已跨过了火盆,我又帮他扫过桃树枝,就是有多少晦气邪气都驱光了。”
左边一人说道:“我看古公子惊魂方定,眼神焕散,嘴唇苍白,十指微颤,身子仍然孱弱,老夫略懂推拿抚按之术,请公子且容小试。不过,我这对手早年伤患未愈,恐怕腕力未足。听说忠伯亦懂些经脉,不如我说他做,代以施为。”
古执定眼一看,此人比起张老大还要老上一些,身形精瘦,头发灰白,双眼炯炯有神。说话吐字,音不大,但一字一顿,净脆沉稳,中气十足。言语间面上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威严。
穆 知非伸手指道:“这位蔡西楼蔡老师是咱们行内的老前辈。早年也是一号响当当的名角。有回在应天城毛御史家为老夫人汇演时,戏台突然失火,为救个花旦,烧伤 了身子。从此归隐,只在家中收徒授业。又苦研祖传古方,广搜医典药籍。上始汉、唐,下迄宋元,古术今方,大都贯通豁然,在金华府一带颇有些名望。秋老板此 次千辛万苦请出山,是想让在着装做功上多加指点。他可是有真本事的。”
蔡西楼掂须一笑:“哪里哪里,老弟过誉,实不敢当,老夫不过略涉医道,些末微技,徒以见笑方家。不过,孙药圣早云'人命至重,可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若能对古公子有所增益,此心足矣。”
古执听了,望望林若水,见表哥点了点头,便在床上微一叩首:“有劳蔡老师了。”
蔡西楼便道:“张老大,请你先用热水泡着些绿苶叶,等忠伯按完后,用手搓烂了,趁热按在古公子的肚脐上,敷揉几次。
忠伯,请你沾些姜汁,然后提起古公子的左掌,每指逐根从外向里前后握擦五次。
做完以后,左手持除小指外的四指,右手反复捣捏手心手背的小天心、外劳宫。再沿小指末端至桡侧,入掌心,绕掌背,过肘中,依手少阴心经循行推到上臂内侧后缘。依此类推,对右手亦同样施为。接下来……”
忠伯张老大依令而行,过了一回,古执果然感觉四肢舒泰,全身慢慢涌出些暖气,交汇融于丹田周围,整个身子轻浮浮的。林若水看他面色红润起来,便扶着躺下,拉上薄棉被。于是便又沈沈睡去。
蔡 西楼嗯了一声,微微点头,转身在床前的小木几前坐下,铺上一张纸,提起狼毫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少顷,长身而起,递给林若水,嘱道:“过两日上岸后找间药 房,叫坐店先生执人参、当归、茯神、白术、枣仁各约十钱。谨记要先去皮,用酒泡过,研碎后方可服用。若要增效,还可加上龙齿、石菖蒲各五钱。一两剂后应该 就能荃愈了。穆帐房,咱们不要妨碍他休息,到外面坐坐吧。”
两人于是走出小舱,扶着栏杆沿阶上到顶层,又一路后行,便来到船尾。 此时已是子时,星稀月暗,举目四顾,山隐岸遥,半天黑云似乎与无际的大海溶为一体。尾杆上挂着的两个灯笼在习习海风的吹袭下不断左右摇曳。周围弥漫着一股 微腥的气味,也不知道是海上死鱼的味道还是船上腌好备用的咸鱼。穆知非耸耸鼻子,想到栖凤楼的西湖莼菜汤,心里暗叹了一声。
船尾此时已摆 着一张棕色的雕花六角小桌,上面零落放着两碟已吃了大半的茴香豆。旁边坐了两个人,一个三十来岁,头包方巾,颌下蓄着短须。左手握着个半满的酒杯,姆指不 断摩梭着杯身,欲饮又止,若有所思。另一个年纪稍轻,大眼高鼻,络缌胡子,乱发散肩,相貌刚鲁。面前大碗只剩一点儿酒,周围还有一滩酒水,看来已喝过不 少。
蔡穆二人拖过两张四足圆杌。刚靠桌坐下,小七用个木盘端了些酒食,从舱中走出,先用抹布擦去桌上的酒迹,然后一边往上送,一边说:“盐干花生,用茴香桂皮煮过的,保证鲜香。椒盐小酥鱼,是前日进的石首鱼,昨晚炸过,刚才又用小炉煎了一阵回热,绝对爽口。”
络缌胡子拾起双筷,敲了敲枱面:“既有如此美食,小七,快跟我添些东阳酒。对了,你为啥每次都不走船侧?”
小 七笑道:“二爷,如今风恬浪静,走走船侧亦无妨。遇上狂风骇浪,又是夜间,一不提神,打了下去其他人也是全不知晓。我甘愿麻烦些,多经舱口,习之为常。这 酒是要添的。不过,并非东阳酒。先前那酒是我家七姨婆自酿。她确是世居东阳。可惜去年的糯米质地实在平庸。好的东阳酒入口和柔绵软,嗜酒之人大都不以为 然,后劲倒是势猛异常。二爷刚才喝了那么多,现在早该躺下了。不过,我大伯说既然二爷喝得开心,送上一瓶珍藏的五加皮。祛风驱湿、舒活筋络,是我们海上人 家最爱的。几位爷慢喝。”说完就给各人一一斟过,又将酒瓶放在桌上,收起茴香豆。
穆知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好酒,都道五加皮集合几种药材精制而成,滋补筋骨。蔡老师,多喝几杯,对您的手大有益处。”待蔡西楼喝过,起身为他再斟了一杯。
蔡西楼点头言谢。待那小七远去,便低声问道:“那事查得怎样?”
方巾客凑了凑身子:“我拉烂头贵到栖凤楼喝了两杯马尿。这厮就什么都吐了出来。原来最初发现的还是他手下小工。栖凤楼昨晚生意特别好,掌柜厨子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奇怪的是一墙之隔倒了四件都没人察觉。
那左近原是有个骰局,专设在酒楼的旁边。毕竟,大家都晓得全渡口就这酒楼最赚钱。厨子杂工闲时都会掷上几手。”
他夹了条鱼,啃了两口,说:“小工忙了整整一周,领到钱后,打上半壶酒,边掷边喝。未几忽生便意,本欲溜到庄稼地边放松,谁知道一绊就见到……也是他霉运,连输几局还碰上这等好事。吓到大喊大叫,现在还被衙里扣了起来。
烂头贵是他族亲,正愁着要度多少银两才能疏通看役,否则以牢里的棍棒,只怕未审就先去了半条命。”
络缌胡子一拍桌子:“奶奶的,那几个捕快捉不到正点子,随便拉个芽儿交差?这回又要枉杀好人了。若非今次有事在身……”
蔡 西楼给他夹了一条煎鱼,道:“郎老弟趁热快吃,凉过就不脆了。出门在外,还是避事为好。你不见出了这事,船家们怕捕快扣船查问,又惧那帮会聚集厮杀。便是 晚上,也要乘夜组队开船走人?”又道:“一次就是四件,上方也是要严查的,这次捕房也决不敢马虎。那小子看清楚了么?”
方巾客摇了摇头: “他吓到现在都缓不过来,只说没见地上有多少血。烂头贵问过闻声赶出的骰客,当中两个胆大的站到附近,都看不到有青子。对了,稍早时,栖凤楼一个伙计洗了 半天碗后,出来抽了一会旱烟。当时并无异样,亦不见四人踪影。厨子们就在墙内,亦听不到任何响动。便是酒楼自养防贼的两条狗,亦都昏昏睡着,不叫一声。听 说官差要抬了回去,验验是否中了麻药。”
穆知非咳了一声,道:“仲英大哥查得不错。凶徒下手利落干净,白银会四人未及一哼便已毙命。为首的一个中了七寸。”
他左手拾起篮里的两颗盐干花生,右手食指中指作势一夹。然后放到枱上,一掌轻劈。啪的一声,八片花生子就滚了出来:“还有一个被斩中太阳穴。”
络缌胡子奇道:“你不是说只看清一个吗?”
穆知非沉吟片刻:“仲雄兄,小弟确实只看清一个。被锁喉后,脸上还有一丝笑意,可见来人出手迅厉。第二个虽然覆着尸布,但正因盖得紧,可看出右耳边凹了一块,白布嘴部亦有少量血迹,此外再无血印”
郎仲英拿起酒杯,啜了一口,道:“若被穆老弟猜中,四个一起,来人能在弹指间击倒,也算有点斤两。”
伸 筷一扫,捞起那两颗花生壳,只见均是裂口半开,开口平滑,便如刀削一般。再看桌上,四颗花生子,一颗两瓣,俱都躺着,亦无其他裂痕。笑道:“凶手武功如 何,尚是未知之事,不过,如今看来,老弟的小天星掌力已至收发自如,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一篮地豆,就全赖这只右手了,省掉好些工夫。”
穆 知非摆摆手:“班门弄斧,见笑了。”微微一顿,又再说道:“白银会沙无陵麾下号称十八堂。九堂堂主腿下有一红记,人称红砂蛙。凶悍过人,据说曾在危急之时 为老沙挡过一刀,差些连头都被人削掉。傍晚在半山看他那一招秋风扫落叶,虽是寻常棍式,棍势凶猛,非同一般。便是偷袭,一招半式间点杀如此人物,殊不容 易,想来绝非寂寂无闻之辈。”
蔡西楼摇摇头,叹道:“药圣曾言‘天有盈虚,人有屯危,不自慎,不能济也。故养性必先知自慎也,慎又以畏为本。是以太上畏道,其次畏天,其次畏物,其次畏人,其次畏身。’此人武功再高,出手如此狠辣,将来必有后报。”
郎仲英道:“老师所言极是。穆老弟,依你之见,此人是抢红货,有梁子,还是冲着咱们一行而来?”
郎仲雄怒道:“冲着咱们?就凭俺这手铁砂掌的功夫,倒真想会会此人。”双掌平伸,稍一运气,掌心已经泛红。他身形略起,上身前倾,右手按在桌中间搓擦几下,下面竟然冒出些白烟来。移开掌后,隐隐现出一个焦黄暗淡的手印。
蔡西楼抚须笑道:“老夫退隐江湖二十载,初见穆老弟已觉头角峥嵘,想不到贤侄亦有如此火候。素闻山东快意,急公好义。今见贤侄古道热肠,又身怀绝学。正所谓江湖代有潮人出,怎到吾辈不服老。”顺手便把个装酥鱼的瓷碟移在焦印之上。
郎仲雄拱拱手:“老师太客气。说起来,我大哥的七星连环刀法乃二伯亲授,在青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论武艺更胜我一筹。咱们六人联手,只要齐心合力,出其不意,无论那西塞山主人助拳与否,总不会白走一次吧。”
蔡西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垂首叹道:“我与他当年梨园知交,情同手足,只因小人唆摆,以致嫌隙横生。十数载未见,如今闻他在苕溪作那尘外客、林间友的避世逍遥。又怎忍生生打扰?便真是夤夜叩门,蒙他不嫌唐突,砌茶待客,已是意外之喜。借拳一事,实无几分把握。”
他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不过,咱们这趟事关重大,凶险异常。老夫已近耳顺之年,又曾受人莫大的恩惠。虽有一二心事未了,倘有不测,亦只怨天命。三位正值盛年,俱是仗义相助,若同有个三长两短,那就甚为可惜。若得强援,当是天助。但此事须得计议周详,方有几分成数。
咱们一行人少势孤。若是有人洞悉图谋,奔走密报便可,何须作这张扬虚吓之事?依我看无非事出突然,不巧遇上。不过江湖险诈,尔等三人还须事事小心,切忌遭人识穿身份,暴露行踪。深藏若虚,韬光养晦,这总不会错的。”
郎 老大默默点着头。忽然想起一事,四周张望一下,细声说道:“刚才在栖凤楼问完烂头贵后,正想赶回来,结帐时经过东边雅座。听到一围桌上正议论此事,有位刚 到的米行商人便说七天前绍兴亦曾发生大案。一个叫孔奔的好手被人一剑杀了。首级还被人用金刀插着,挂在自家门前的大树上。绍兴府正悬红千两缉拿凶犯。”
蔡西楼吃了一惊:“孔奔此人我亦略有所闻,乃是绍兴一霸。表面上只是个名武师,开馆授徒,教练刀剑。私下带着弟子还接些保镖护院的私活。
实际上那仅是小头,真正的大买卖还在海上。他跟一些专做偏门生意的豪强海商甚多来往,势力一直延至浙南。十几年前就曾跟凤尾帮联手,干些从大股倭盗手上接货散货的勾当。只因财势甚强,兼通黑白两道,这些年来从未听说有甚么麻烦。
他门徒甚多,家底亦厚,雇了十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得意门生护卫大宅内外,可谓防戒森严。最要紧的是,此人天生臂力甚雄,手使金刀沉厚狠辣,绍兴一带能挡得住那三十六招太乙刀法的实在没几个。如此高手居然亦被人一夜杀死。捕房也是毫无头绪么?”
郎老大说道:“非也。凶徒留有信息,绍兴捕快据此认定是大盗黄胡子所为。”
郎老二问道:“遗下书信?”
郎老大伸出三根手指:“不然,在孔奔手中发现三根金胡。”
穆 知非沉吟道:“我也听过黄胡子其人。此人四年来干了好几件大案。出手必杀,毙的都是江浙一带武功高强威霸一方的成名人物。而且每案必附信物,以至声名鹊 起,江南色变。因为不犯妇女淫劫,不伤平民百姓,传说是个紫发虬髯、专杀强豪劣绅的大力士。不过,六扇门侦骑四出,却未得丝毫消息,至今都未能归案。以红 砂蛙的权势武功,比那孔奔差上许多,又无印记标识,此事应非黄胡子所为。”
郎老二却道:“孔奔气力虽强,刀法再猛,如果能攻不能守,亦只是条头脑简单、奔跃乱撞的蛮牛。便是被人一招杀了,亦不奇怪。”他先前露了一手铁砂掌的武功,现在听到有膂力出众的高手被杀,多少都觉得似是嘲讽自已,便要划清界限,分割明楚。
蔡 西楼却叹道:“武林后浪卷前浪。这些年来新起了这般高手,若是自已年少时,想必热血沸腾,定要较个高下。如今却战战兢兢,怕他明日找上门来,银盘邀战。咱 们此去,遇上的艰险比起那黄胡子尚要强上几倍。咱们数人,终究还是差几个一刀制胜、一剑克敌的绝顶高手。看来桃花坞之行终是难免,还看他尚有几分当年的情 谊了。”
说完拿起酒碗,沉思半刻,一喝而尽。右手按桌轻拍,侧头高唱道:“我看你眉扫黛,鬓堆鸦,腰弄柳,脸舒霞,那昭阳到处难安插,谁 问你一犁两坝做生涯。也是你君恩留枕簟,天教雨露润桑麻。既不沙,俺江山千万里,直寻到茅舍两三家,两三家……”声音苍哑,却别有一番尘世沧桑味道。
这位梨园耆宿一向言行肃正、武艺精湛,穆郎三人待之敬重有加。如今见其心事重重,听词闻意,竟似牵挂着一位佳人,不禁脸脸相觑。
“好!”背后有人拍掌轻笑。三人转头一看,林若水掀起帘纱走了出来,万通紧随其后,怀里还抱着一把古琴。
蔡西楼点点头:“林公子,令弟可好?”
林若水深一作揖:“得蔡老师义助,现已睡熟,有忠伯在旁守着。”
万通却抢着说道:“西楼先生刚才一节马东篱的汉宫秋,真可谓响彻青云。既是教坊名师,曲艺娴熟,想必精通八音。小生近日偶得一琴,先生可否拭看点拨?”说完便恭敬递上。
蔡 西楼双手接过,宽头朝右,窄尾朝左,横置膝上,先是左右端视,然后右手钩动五弦,左手轻按,飞瀑连珠之音便如天上坠落,片刻而止。抚琴赞道:“好,好,此 琴通身栗黑盎古。稍一弹拭,金声玉应。略略落力,仍是圆润醇清,悠然不绝。端的是一把好琴。泛舟东海,手挥七弦,西望群山,对鸿而歌,本是人生愜意之事。 只不过……”
万通急道:“只不过什么?”
蔡西楼笑道:“人皆云唐圆宋扁,依其样式,当为宋琴。此物制式精巧,匠心独运, 上布金徽13枚,应出大家之手。只不过,细看之下,岳山之处冰纹突兀,非若一般古琴纹蜿理蜒。漆色古穆璀璨,中间黄焦一片,似是年代久远,实乃烟熏之记。 斫师之技,可追唐代的高手雷张。惟惜用上如此手段,徒让人疑察其伪,若是名师奏弹,只此一样,就会败了兴致,害了琴意。我故班主当年亦曾以七坛藏了三年的 山西竹叶青,换得南昌名师小刀张剖修一把中唐的大圣遗音,两月乃成。公子此琴,老夫大言,若是小刀张仍在,一月可期。若放到应天府夫子庙的鉴宝斋中,亦当 不过白银三百两。”
万通目瞪口呆,半响才说到:“蔡老师果然见多识广,此琴仿的乃是赵孟頫的龙吟虎啸。赵松雪以楷书名满天下,与颜真卿、柳公权、欧阳询并称,其实论起画诗印琴都是方家。可惜制琴这一样,传世之作实在太少。
赵家遗下的就只有一把龙吟虎啸。家父曾在无锡有缘救助一位了印和尚。此僧斫琴工夫老到,又与赵家素有来往。几载交情,终获邀至湖州,一睹真容。家父本请他手制一把新琴,得悉此事后,许以重金,定要摹那绝世孤宝。
了印听闻赵松雪当年采峨眉之松成琴,便托友入川购木,又花了半年才完工。今夏雇人送到杭州。前后总共花去了大约八百两白银。”
郎老二一拍大腿:“他奶奶的熊,世风日下,这秃驴还真会坑人啊。万老弟,这多出来的五百两肯定被和尚拿去买酒,不定还去了迎春院。”
郎老大摸摸短须,点头称是:“人心不古,世衰道微。此琴许是仿自龙吟虎啸,这桐木可不定取自峨嵋之松。大和尚骗了好些白花花的银两也够在逍遥楼赌……玩上几手了。”
万通一下子瘫倒在圆杌,半响都说不出话来。郎老二站起身来,倒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道:“万老弟,你可别想不开。钱财乃身外物,你家大业大,还怕以后赚不回来?”
万通接过,一饮而尽。过了一会才缓缓说到:“几位不知,此事关乎人命,非止百两银那么简单。”
他见几个人一下子盯着自已,便问道:“大家可有听过咸宁侯仇鸾?”
郎老二大声道:“谁没听过。他本是甘肃总兵,在西北赫赫威名。又曾南伐安南,堪称名将。如今镇守大同,手握锐师,位高权重。”
穆知非接着说:“传说他爷爷仇鉞甚是了得。本军中一士卒,一路凭武勇扶摇直上。曾经在数十年前十八天内平定安化王之乱,又曾领京中禁军三千营大破河南贼,被先帝封为咸宁侯,领有丹书铁卷。听闻这仇总兵也是将门虎子,身手不凡。”
万通摸摸鼻子,说:“这侯爷家世用兵如何了得,暂且不提。治下不严,却是害人累物。
家父少时曾随一位刘姓同乡卖茶。刘大伯甚是关照,一路提携点拨,又曾借钱贷货协助家父独立门户。对我更是视同子侄。
近 几年来,他转做贩米生意,卖给驻军卫所,收入颇丰。年初时,在漕运上却倒了大霉,有一位新来的杨游击,用些质劣米粮,嫁祸于他,如今定了个供食糠粞的罪 名。光是监房探视一事,已讹去千两雪银,而且追索日急。刘家尽力拼凑,亦都钱财将尽。提督漕运的黄公公与刘大伯关系尚好,不欲加罪于他。不过,杨游击原是 仇总兵的人。仇家这两年圣眷日隆,杨指挥也就跟着鸡犬升天,连提督太监都不太放在眼里。黄公公虽是治官,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下属,也不怎愿从中关说。家父打 听到宫中太监多喜文雅之物,于是便筹钱制琴,以便打通关节。如今被蔡老师轻易看出,谅也难逃黄公公的法眼。家父原来命我顺路捎琴,现在看来,救人之事便要 泡汤了。”
蔡西楼想了一会,道:“陕甘一带地瘠人贫,物力稍绌,再加上边事频仍,朝庭粮薪又时断时续。以致西凉兵勇悍过人,但桀傲不驯, 难以管束,这是历来有之。何况这杨游击既已外放江南,便与仇家再无干系,大底只是打着咸宁侯的旗号慑服同僚。区区一个游击,纵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惹那宫 中的人物?兴许只是黄公公借机抬价,多索钱财罢了。
老夫有几个朋友常在淮扬走动,当地监盐中官对于供给官盐的灶户亦是逼索颇巨。这些公公昔在宫中,见多识广,尤喜古笈典珍。
万 老弟,你府上可曾听过松江府墨芳阁的白笔翁?此人外称只卖不绘,实是妙极丹青的摹古圣手。吾友曾在他处见过两幅武元直的《赤壁图》,几可乱真,惜已售罄。 不过,我知道他早年临下一幅唐朝大李将军的《海天落照图》。法度严谨,笔格遒劲,藏在楼中,只供好友品赏。李将军的画作年代久远,尽多散失。如今,这《海 天落照图》传下的均是摹本。便是被黄公公窥破,亦绝不会责言。何况李公本是唐室枝脉,非比常人,其画又多近仙道,当年被明皇叹为通神之作,今上又清修慕 仙,官场礼送应是最好不过。
白笔翁为人一向口硬心软。既为救人,只要说明原由,酬金又不太寒碜,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老夫昔闻宁波商帮,同舟共济,今见你未及弱冠之年,跋涉数百里求学,尚且携琴救难,少年侠气。因感尔诚,才通些信息。”
万通听了转忧为喜,离座拜谢:“多蒙老师提点,事成之后,尚当重谢。我这次带了几罐上好的青茶,名为凤凰单枞,乃是世叔伯到粤东经商时朋友送的……”
郎老二一把拉起他:“蔡老不是贪财之士,提钱提物倒是见外了。来来来,快坐下,你俩一夜未眠,想必肚子早已闹翻。这里还有几条煎鱼,半篮花生,可别错过。小七,小七! 过来把酒重新烫过。果真是好酒,不比俺家……不比俺家买的山东金露白差,呵呵。”
众人于是推杯换盏,郎家二人跟万通还搓起拳来。一枝香的功夫,便都已有些醉意,林若水最不胜酒力,伏在桌上,便已昏睡过去。万通一时诗意上 涌,信口吟道: “阊阖天门夜不关,酒星何事谪人间?为君五斗金茎露,醉杀江南千万山。宗臣的这首<<过采石怀李白>>写得真好……”
第三章 清晨异雾
蔡西楼听了,端杯轻送,沾一沾唇边,欲饮又止。亦摇头轻吟:“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眼中隐现一位窈窕少女,两靥桃红,杏眼微张,梢角藏春,似笑非笑,似醉非醉,痴痴地望着自已。一时百绪交杂。忽觉身上有点寒凉,踉跄站起,正想回舱去披上件袍子。眼见已船前方海面不远处,白蒙蒙一片,竟如一条白龙,连天合海,迎面游来。想想正是鸡鸣之时,难怪生了好些薄雾出来。
小 七从船头急步走来,手里拿着几件斗袍,道:“各位公子、大爷都请坐好,无需担心。东海每年九、十两月都多生晨雾。待到天明,就大都散去。咱们前面好几艘 船,桅灯高悬,前后照着,互相呼应,不会迷了方向,一会就闯了过去。几位快披着,别冷倒了。若是实在害怕,别回房歇歇。”
蔡西楼点头接过,发给众人,又帮林若水披上。
众人又小吃一会,笼在海面的晨雾却越发浓重。这时船已驶入那白龙,四周却已变成灰濛濛一片,十步之遥便已甚为朦胧。原在前面的船灯竟已飘忽如点,乍有忽无。众人都非常年跑海之人,均觉诡异,一个个无心进食,放下碗筷。穆知非奇道:“张老大他们为何不互相集拢?聚在一起?”
郎老大道:“我看是带头的船家见有浓雾,为免失了方向,所以驶近陆地,想观着山影,绕岸而行。方才远眺,似有半点岛影。此处水浅嶕多,联舫一起,转向不易。前方的舟船万一有什么意外,紧随其后的根本反应不及。”
郎老二两掌一拍:“什么意外。呸呸呸,大吉利是。天大的事下来,有几位爷镇着,便是龙王都呆在水晶宫,不敢妄动。”嗓音却有点发颤,手心冒出点虚汗来,自言自语道:“你奶奶的熊,老子练了十几年硬功,皮粗肉厚,真敢来咬,就是龙牙也要你咬掉几颗。”
正 说着,周围的灰雾已变成墨黑一团,被天席海,便如一个大碗将整个舫船罩在里面。空中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厚重。船尾虽然灯笼半升,却只能照着船舱后面的几步方 圆。便是伸手可触的尾舷外,都是乌黑一片,除了刷刷的浪涛声,便再不见一物。裂目远望,灯影全无,仿佛那些前船都遁形匿影,消失无踪。众人面色凝重起来, 侧过头,一个个屏息静气,看着船舷,似乎会有什么怪物从海底抓着舷边,爬将上来。
万通忍不住,大叫一声:“喂!!!……”语声悠悠,竟然全无回声。便是应在船头的张老三和小七他们那边亦也死寂一般。吓得搬过凳子,挨到郎老二身边:“你是不是在想我正想的事?”
郎老二一惊,道:“想什么?万老弟你若是怕便回舱睡去,别在这里吱吱喳喳。唉,书生毕竟是书生,未曾见过世面,一有些异象便心神不宁,胡思乱想。须知人吓人,吓……吓柿人的。”
万通颤声道:“我……我若是爬,爬得动,都爬回舱了,还用你说?”
郎老二瞪目道:“你这么个大男人,难道还想我背你回去?”
心想:“你二哥我此刻如果挪得动脚,早就回舱盖上大被打冷战了。”
他 装着若无其事,伸手拿起面前的酒瓶,想喝多两口壮胆。摇了两下,却早已全空,气得一手掷了出去。良久,才听到有少许落水之声。这当下,连水声都变得异样起 来,心里又惊上几分。原想说:“杯干碟空,睡意渐浓。咱们这酒席便散了,大家一起回舱吧。”又怕众人耻笑自已胆怯。自从听那孔奔之事后,老是揣度蔡穆二人 小看自已。最忌示弱于人。只好呆在原位,神不守舍。
穆知非却道:“张老大他们应是只顾撑船,没有听到。万老弟,这乌灯黑雾的,你要是大喊,只会乱了船家心神。若是怕,便多想点好吃的糕点。自然会好过一些。”
郎老二点点头:“对对对,想到什么好货,给大家都说说。反正桌上酒食皆空,光坐着闲得慌。最好是美酒,解解心馋。”
万通想想,道:“好,嗯,在家时曾听阿爹说过两广盛产异果,有一物人称菠萝蜜,此物原是天竺舫来,生性喜湿爱热,只在岭南云川少量地方成植。果实奇大,形若冬瓜,上满细齿。切开以后,果肉肥甜,入口香滑,清热解渴。又有棕色核仁,煮熟以后便如栗子口味。实是一大异果。”
他停了停,见到大家听得入神,又道:“只可惜,此物尚有两个缺点。果实须得长在树上,任那日晒风吹,自然裂开,才最金香鲜甜。若是生生就硬扭下来,用法催熟,便必大失味道。”
郎老大插话道:“万公子说的可是菠萝?”
万通环视,见各人看着自已,知道都有同一念头。摇摇头:“虽止一字之差,但说上色香味,都大不相同。若真要论起来,比那菠萝还要味美三分。何况菠萝亦无那棕黑核仁。”
郎老二挥手问道:“这跟酒有何干系?”
万通笑道:“莫急,且听我说下去。有几个乡里曾到当地入货,想着运回浙江贩卖。无论用上多少伎俩,要么便是途中坏掉,要么就是显失其味。
此外,此物壳大,果剌繁多,不能掌捧手握。为得肉仁,亦总要手掏指拈,难免蘸上些汁液。这汁胶却甚粘手,便是水洗亦难落。若是众人围食,实不太雅致。”
他停下来,问道:“有哪位想出妙策,可以得利避害?”
见众人互相交视,无人应答,便道:“不过,当地还有一个食法,可避两害。只候那果实熟开掉下地来,切皮剥肉,置入器皿中,先倒入些蜂蜜,再浸些当地的米酒,直没过顶。三个月后打开,用匙取食,不但斯文有礼,而且酒香肉蜜,齿颊留香。”
郎老大听到这里,昂起头来,眯起双眼,好似亦在品尝那蜜酒一般。过了一会,才竖起姆指:“好, 好,绘形绘色,听君一席言,便似喝了三大杯那菠萝蜜酒。万老弟,辛苦了。”
郎老二却急道:“未可,未可。才刚开了个头,咱们刚才喝了菠萝蜜酒,总该有些佐酒小吃吧。”
万 通一愣,见他神色颇为认真。知道这大汉嗜酒如命,被自已说的菠萝蜜酒撩得兴起。如今喉间肚里便似有千万根羽毛在拨动,就是天马行空、凭空幻想亦要解解心头 之痒。挠挠头道:“也对,也对,”他寻思一会,拍手道:“有了。大家大概都有听过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蔡穆跟郎老大都微微颌首,郎老二摸摸下巴:“好耳熟,这出海登高的,跟酒菜有何干系?难道下一句是省去东海不吃鱼?快说。”
万通道:“郎大哥稍安毋躁,容我细细说来。作这句诗的人名叫元稹,是唐朝的大诗人,也是白乐天……”
穆知非补充道:“便是那作长恨歌的白居易。”
万通点头称是:“这元稹正是那白居易的死党好友,论起作诗,地位还要比他高上那么一点,人称元白。有一年,他被派到四川通州任司马。
这司马一职,名义上是一州剌史的左右手,实质只是个虚衔,专门用来安置朝庭上不识相得罪了大人物被踢到地方的官员。
话说这老元,被人贬了下来,终日无所事事,想着在衙里还被人孤立避让,免受牵连。背后又让同僚指指点点、加以耻笑,倒不如有空便到集市上逛逛,免得气死闷死。”
蔡西楼叹道:“得意时争相巴结諂媚,失意时竞相走避冷待。世间人事多是这般无情。雪中送炭,不嫌不弃的,又有几人。”
郎老二亦道:“对对对,免得整天对着班官府小人。周围逛逛,说不定还遇上个俏娇娘。小家碧玉,最爱市集庙会,呵呵”
万通笑出声来,伏在桌上,半刻才捂着肚子道:“或许吧,于是那元稹旬休就到街市上赶庙会。看完一场皮影戏后,已是傍晚。肚子饿上来,随便进了家酒馆,叫过伙计,找上靠墙的雅座,点了几样小菜,边喝边吃。谁知道,越吃越奇,越奇越吃。”
郎老二一拍桌子,道:“坏了,莫非厨子在炒菜时加了些粟壳?据说那物甚为伤身。”
万通摇摇头:“非也! 因为当中一碟牛肉片,送到嘴里甜酥麻辣,刚入口才两下就化掉,连肚里积了数月的怨气都消散无遗。越吃越想吃,快吃完一碟都未尽兴。忍不住夹起碟上最后一片,在烛光下细看。
香油滑尽,却发现旁边粉墙上现出一个红影。上面晶莹剔透,丝丝纹理都明晰灵现,就跟皮影一般。老元对此刀功、选料叹为观止,就表明身份,叫过掌柜伙计。因为皮影亦叫灯影。便给他们起了个菜名叫做灯影牛肉。”
郎老二听完,咽了一嘴口水,伸舌舔舔嘴唇,哈哈大笑:“俺真是佩服你们这些秀才,讲起来头头是道,色香味俱全,不去说书真是可惜。”
蔡西楼亦笑着说:“巴蜀世出异士奇物,论到厨技也是独辟蹊径,自成一格。若非万公子相告,老夫亦不知尚有此菜。”
万通笑笑,正想说些客气话。突然脸色大变,跳了起来,指着地上,说不出话来。穆知非见着,上前拉住,问道:“何事?”万通道:“你们听不到么。方才好象有人在下面拍了甲板两下。”
郎老二一脸狐疑:“你听真了?莫不是又想起些怕事,自已疑心生暗鬼?”
众人静声细听,只有桅帆的习习风声和舷外的哗哗水声。
万通懦懦的说:“莫非,莫非真是我听错了?”
郎老二想起些什么,大手一拍他的肩头:“他奶奶的熊,真是自已吓自已。你忘记下面是橹手舱吗?肯定是几个橹手嫌你说一段不说一段,好没瘾头。”
蔡西楼却把食指凑到唇边:“嘘,怎么划水声小了许多,整条船都慢下来了?”
穆知非走到舷边,垂首俯看,只见最近的那根大橹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已过了多久。抬头前望,雾重晨淡,根本看不到船头。远处依稀却现着一点红光,心想:“终于又见到你们了。”
第三章 鬼船妖人
就在这时, 郎老大一声轻哨,指了指船舱的方向。蔡穆三人耳尖,听得一点脚步声缓缓由远而近,俱都暗暗运气。不一会,舱帘哗的一声扬开,小七睡眼惺松地踱踱了进来。见几人正襟危坐、死盯着自已,问道:“你们干嘛?”
穆知非反问:“大橹怎地停了?”
郎老二也装出一脸凶相:“还问咱们?老子正想问你。方才万秀才唤了几声,那边全无声息,是否你们几个暗下盘算,想夺你爷爷的财,害你爷爷的命,抢你爷爷的酒?”
小七抬手揉揉双眼,道:“二爷,你说到哪儿去了。穆帐房,何止大橹,咱方才还放了太平篮,现今还要降下船头的大帆。”
他 见众人不解,便解释道:“先前友船离散。我大伯令追了一会,又道‘此处礁屿繁多,湍流交杂,如今晦冥黯惨,若是鼓风而行,浪急舟骋,收控不及,触上就樯倾 楫破。何况海波万顷,洋面浩渺,难寻数点。咱们不必紧追,只须放任舟舵,缓慢而行。待到清早日起,凝辉腾耀,自会云收雾散,到其时,前面的船定会高桅扬 帆,转舵相迎。’于是嘱橹手停下,交替轮班,闭目养神。我也坐着,小瞌了一会。
方才被伯伯摇醒,说望见一抹红光,想是前船暂泊,静候赶上。便命在船侧下了装满石头的太平篮,稳住船身,又令降了前面两道高帆,静缓漂行,规避屿礁。为免你们疑虑,要我赶来知会。”
郎老二笑道:“是不?是不?我就说万书生是秀才出门,诸多顾虑。小七,那东阳酒和茴香豆可还有剩?”
小七应道:“二爷,都被前舱你一位好友要去了。若是还饿,待船队会合后,我便问问其他各船。兴许有些隔夜的饭菜。”说完就折了回去。
郎老二喜道:“热过就好,热过就好。俺还能吃上七八碗。常三胖这家伙,平时不言不语,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衰样。待到肚皮空空,就胡乱认作老友,抢我的冷酒剩菜?万老弟,还有甚么好菜,尽管说来,暂且顶上一会。”
万通苦笑:“原本还想到一些。刚才一惊,什么都记不起了。再者,小生已说得舌干唇裂。所谓击鼓传花,总该换个人吧。”
郎老二道:“也对,那下一个是谁?”
万通却向蔡西楼打揖道:“蔡老师,小生平日亦爱听些桃园结义、瓦岗结盟的故事。昨日下山时听穆帐房说梨园中颇有些真架式。您是老行尊,虽然伤患不能演武,能否告知一二?”
蔡西楼一怔,摆手笑道:“都是些伶余剩技,无非活络手脚、弹跳避让,为的也是戏台演舞,虚剑钝枪,娱乐观众。除此无甚可提。怎可跟那乱世英雄、真刀利箭,相提并论?”
穆知非和郎老大换了个眼色。郎老大便道:“蔡老年岁已大,手脚不便,万老弟再提当年艺,徒让他伤悲切。”
郎老二在一旁却道:“倒不如让蔡老师说些梨园逸事,当年有哪位名旦艳压群芳,又有哪位青衣风韶犹存……”
话口未完,看到大哥冲着自已挤眉弄眼,穆知非在旁也摸额抚耳、连咳数声。又见到蔡西楼面色黯然。转口道:“哦,老的不行,嫩的总可以吧。穆帐房阅人无数。 刚才还捂着嘴巴,哈欠连连。一听到戏班魁丽,就神采奕奕,眉飞色舞。倘若不让先讲,定必憋在胸心,抓头搔耳,浑身不自在。且让他说些当下的教坊花榜。说得 不好,等下便罚上三杯东阳酒。要不,就让蔡老说说方才提到的那个大李将军,没羽箭杀匈奴的那个李广。”
穆知非笑道:“一个唐代,一个汉朝,此李非彼李。文雅之事,谅你老哥亦没那个闲心。至于戏班脂粉嘛,呵呵,这可如何说起。郎兄要听北班还是南班?单说南班,又有江浙的昆曲,徽州的拨子,江西的弋腔,两湖的楚调,四川的蜀戏……”
郎老二瞪圆两眼,愕然道:“想听点燕燕莺莺都这般大费周章啊!”
穆知非继续说:“这还不止,就拿两湖来说,荆州又有沔阳花鼓戏,还有……”
郎老二一拳捶到他肩上:“别这般啰嗦,就说说老弟你见过最好的几个。”
“咳……穆老弟,你就别耍弄他了。”蔡西楼看到郎老二涨红了脸,便道:“如前所说,论到技击腾跃,老夫平生所学,实不足道。不过,话说回来。年岁痴长,虽然一事无成,比起各位,也算是略多一些见闻。既然万公子兴致盈然,便说一旧事,让各位排解闷寂。
大 约二十五年前,正近岁晚,长沙郊外一位财主年景丰裕,刚好宠妾又诞下一子。好事齐来,便请了好几个外地戏班齐去贺庆。汇演过后,又留我们多住几天,让班中 各人入城置办年货,准备节前带回浙江。
我家班主到过当地多次,识得几位同好风雅的士坤。久别新叙,便约在一起,到那太平街游玩,作诗颂词。年末的大街自然 是人头汹涌,喜气洋溢。刚逛了一会,便下起一场鹅毛急雪,而且越来越大,满天纷繁便似碎絮乱飞。游人纷纷走避,咱们几个躲到一间酒楼檐下。
同去的刘富商道 ‘既然来到,不如上去吃个午饭。此处的东安子鸡甚有名气。冲的君山银尖泡上一会便根根直立,香味郁醇,亦是一道奇茶。咱们吃个酒足饭饱,身宽体暖,等雪停 了再慢慢逛逛。’
楼下已经满座,伙计便带我们上楼,领到梯口靠墙角的一桌。二楼楼面很宽,布着四行酒席,一望过去,足有二十围桌,光我们 对面,就开了四五扇窗,里边又用屏风隔着,想必是个雅座。
大家刚坐下,点完菜。呯的一声大响,一人麻袋一般,整个被从雅座扔将出来,越过四五围桌,撞到楼 梯口的木雕柱头后再滚落下面。梯下的伙计慌忙跑来,翻过一看,满面是血,胸口五个血印,便如鹰爪一样,鲜血不断喷了出来,流满胸腹,双目半睁,眼见不能 活。三个怒汉走过来大喝:‘看什么?鹰爪王段大爷的事,你们敢理么,少管闲事。’原来已经围过去的一堆人,马上个个转身回位,再也不敢多望一眼。
我 偷偷拉过旁边的伙计,正欲询问。刘富商见着,马上挥手示意,让他忙别的事,然后对班主说:‘这段鹰爪是城内一大恶人,专替大地主收欠债的农地。本来应收十 亩地,就找借口,说人故意拖延,定要收够十五亩,乘机中吞差数。
对方略一迟疑或稍有争执,便马上动武,一出手就非死即伤。平日带着几十个手下,街上横行, 欺男霸女,官府也是不太理会的。
刚才那人想来是约在酒楼商协,心痛田产,不知死活,争吵上来,活活被打死了。你俩是外地人,切莫理会这等麻烦事。’
班主便嘱我道:‘先等官差来到,且看如何处理再说。’怎知道,过了两刻钟,半个差役都没有出现。
这时候,‘段大爷唤的……’一位头蒙纱巾的白袍女子低着头抱 着把胡琴一扭一扭地从楼梯走到我们桌边。正在收碟的伙计侧身让过,指了指雅间,抬头看看,摇头轻叹‘不知要再害多少女孩。’那女子走去,刚靠近,一个随从 便拉了过去,按她坐在一张空椅上,转身拉上屏风。刘富商见着,亦端起茶杯,低声说道:‘苍天有眼,若有恶狗横行,定会显灵。’
郎老二一拍酒桌,站了起来:“岂有此理,众目睽睽之下杀人,长年累日欺辱民女,这没理的苍天还有眼么?若是他爷爷我在场,怎容这厮如此专横跋扈。一掌便将个活麻鹰打扁成死麻雀。对啦,蔡老看清了么?那娇滴滴的女子到底长得如何?”郎老大拉了他几下,才气冲冲地坐了回去。
蔡西楼道:“我和班主见了,当时也是食不甘味。蓦地,轰的一声大响,两个段鹰爪的随从被掷了出来,飞撞到栏杆,又滚了下去,便如先前那人一般。另一个摇摇晃晃地推开屏门,刚走两步,身子一侧,便压倒屏风,倒在地上,胸口插着的,居然是一把匕首。
扑的一声,那女子跳将出来,一眨眼的工夫,从前面几个站着的伙计食客夹缝中穿过,掠到最近的桌上,左腿一跪,右腿扫了一个圈,已把酒菜扫在地上。桌边的食客 轰的散开。她上身昂起,纤腰百晃,左手化爪护着侧腹,臂上一截衣袖已被抓破,留着几条又长又红的划印,右臂曲扬,手掌平张,瞬间便已闪了不知多少次,盘在 那里竟如毒蛇受惊、吐信示警一般。
郎老二等人对视一眼,心道:“原来是用蛇掌的练家子。”
蔡西楼伸舌,润了下嘴唇,道:“原来,后面那段鹰爪已追了出来,长身枯立,把个胡琴抛在空中,一爪击碎。他仓皇遇袭,竟然毫不慌张。大喝一声,纵身 跳起,点在一张椅背上,半空中上身前送,左手就抓了过去。蛇女左腿不动,右腿呼呼地扫了七八个圈,腿势不减。鹰爪王不敢靠近,化爪为掌,拍到桌边,乘力侧 飞,右掌一按后面一个食客的胸膛,便如麻鹰盘旋,转过半身,又掠了回去,只凌空飞起一腿踢到枱边上,洒桌马上啪的一声裂开。
便在这一刻,那蛇女右腿一停, 左腿反踢,正中老段肩部,借力腾空,竟如水蛇疾行,嗖的擦过邻近两个桌面,一直滑到靠窗那围桌上。鹰爪王中了她一腿,落在地上,便如没事一般,两腿一点, 来得更快,一蹭桌子就如苍鹰腾起,两个起伏,随形逐影,蛇女刚触到桌子,他已到了身后,右手眼见就抓中背心。哪知道,她左腿一碰桌子,右腿便已后揣,正好 蹬中老段的右臂弯。
老段一下跌落,却伸掌斩中一只桌脚,木屑四溅,断成两截。他似算准那蛇女畏忌自已的鹰爪硬功,靠的是通身绵滑、在人群桌椅间来回穿插的 游走功夫。一路追来,便是要逼她到屋外。
果然,桌子塌下,蛇女一弹而起,嘭的一声,撞破窗门,窜出窗外。腿即出窗,后面的鹰爪亦已扑到,老段虽是化爪为 指,仍差上毫厘,刚好就插住一边裙尾,钉入木窗的框下。”
他一路说来,郎穆等人均是越来越奇:这女子阴柔颤滑,难以捉摸。那老段亦是刚猛厉捷,不易脱身。两个寥寥数招,便已险象环生,真是好一番鹰击蛇扑。
蔡西楼续道:“老段拔指出窗,眼见蛇女已掠到街对面药铺的二楼外窗瓦阶上,随手便执起旁边的碗、碟、椅子、桌腿,探身出窗,重掷过去。那女子在雪阶 上向右挪移游走,不断避过,似要跳到隔壁的水果铺房顶。到了瓦缘,稍一犹疑,背心似乎中了一碟,便跌了下去。
老段冷笑道;‘教你这个贱人胆敢暗算我?’呼 啸而出,轻功绝不在那蛇女之下,在湿滑的瓦阶上几个起落,便快到正对女子坠落的地方。我当时凑到窗前,远远看到街上已是一层浮雪,大雪纷飞,女子一动不动 趴在街中,全身一半都陷入雪里。
鹰爪段已赶到边缘,两眼一扫,便一跃而起。他并非直扑下去。反是纵身跳到街对面店铺一楼窗台的顶砖上,一触便侧身弹落,左 腿再点到侧壁的墙上,全身腾起,在空中转了半圈,直扑女子的后股。
穆郎三人听到这里,都同时嗯了一声,心想:“这姓段的不愧有鹰爪王之 称,心思果然缜密。闻说蛇拳中有一招绝艺叫做碎蛇,乃是以长衣袖,长袍甚至假长发来掩盖自已身体的方位。须知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分寸之间。这蛇女若是制造错觉,让敌手误判要害的位置,便能反败为胜。只可惜老段太过老奸巨滑,三次变换身位,反而要顺手推舟,引她上当。”
蔡西楼又道:“那鹰爪王眼看便要抓中女子。那蛇女嘶的一声,居然全身滑前两三丈。鹰爪王一击不中,手一碰地,便就地两个急翻,起身已跟到那女子身后尺余,两掌拍出。
倾刻间, 女子便如灵蛇一般,双腿盘起,上半身腾起后仰,背部几乎贴着后腿,嘴一呼,一股热气向后喷出。同一时间,双袖在空中飞卷,竟如海上飓风一般吸入周围落下的大片雪花,然后往后一挥,澎的一声,扬起一大团纷乱的雪点,和呼出的热气一起,笼着鹰爪段。鹰爪王去势未尽,避无可避,回手便要护住要害。
大团雾气中只见两只‘蛇头’千闪,但听得大叫一声,雪雾刹时化成血雾。蛇女一击得手,便已滑出数丈远。起身后居然看也不看老段,垂手款步拐入一条小巷。
我和班主众人下到楼下,挤到中间,看到鹰爪王手上仍死抓着一截衣袖,脖上两点指洞,伤口已经发黑,黑血汩汩流出,如遭蛇啮。两眼圆睁,双目通红。人早已死去。”
万通听得如痴如醉:“若非蔡老师谙熟武技,怎会观察得如此精细,描绘得这般生动?江湖奇事,确实引人入胜。”
蔡西楼笑笑摇头:“惭愧,惭愧。老夫戏班厮混一生,浑浑沌沌,但评书讲古同属曲艺,多少亦懂上一点。刚才胡编烂造,公子便当听个落泊伎人说了个拙劣故事,一笑置之。又岂可当真?”
余下各人却在想:“这一招灵蛇喷沬,用得恰是时候。这蛇女智计仍在鹰爪段之上。老段虽亡,实不冤也。”
正当这会,船舫已漂近那红光处。又有股冷风沿海面吹来,把些浓雾驱到天上。穆知非定睛一看,却咦的一声,指着红光疾声说:“大家快看。”
众 人应声望去,只见不远处是一露出水面的大块屿石,高约八尺,怪岩磷峋,许是久经风吹浪蚀,倒映在洋面上黑影瞳瞳。一艘大船横在岩后,远看上去,屿岩刚好遮 住舫船半身。船舷以上尚有三层,红光闪烁,似都满布灯笼。船石交映,便如孤山上小楼危立。此情此景,让人想起一节诗句:秋舸人登绝浪皱,仙山楼阁镜中尘。
郎老大奇道:“昨晚众船离渡,咱们这一队中并不见如此大舟。”
穆知非回道:“岂止是这一队?昨天看过渡口所有的渔船商船,绝无这庞然巨物。”
蔡西楼扬手止住两人,两眼眯成一线盯住那船,不发一言。
他 自小在戏班便受严训,当中练得最早的就是一对夜眼。师傅每晚都把他带到一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点上一支儿臂粗的红烛,放到面前数尺处,着他头不能动,脸 不能移,双眼直视烛火大约两柱香的时间。每晚如此,随着眼力增长,红烛却越放越小,越放越多,越放越远。练眼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由每晚一练变成一天几练。
几十年练下来,江湖中能有这般绝技的却已不多。当年在应天府熊熊火海中救人,滚滚浓烟里逃生,靠的也是这一手不惧烟薰雾扰的神眼绝技。穆知非、郎家兄弟,甚至船上另外两人,都称得上各有绝学。论上夜视功夫,自已却有把握胜过他人不止一筹。
也就在片刻间,他面色微变,转头对万通说:“万公子,你眼力一般,不似我等练过。烦你通传张老大一声,赶紧转舵。此船并非我们一伙。”
万 通应过,急急脚跑进了船舱。蔡西楼回过头来,在各人面上扫视了一下,低声说道:“老夫远观此船,艄头原插两面大旗,一旗已半折,另一旗上似是双龙争珠。甲 板上并无一人。船楼从上到下三层窗户全开,俱是灯火通明,却并无人影。只有一点,那楼船的第二层左窗打开,似有人坐着,而且象是个女子在对镜梳妆。”
郎老二失声叫道:“都怨俺多嘴,刚才为啥要提什么梨园新进?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讲女鬼,女,女槐就来。他奶奶的熊,明刀明枪的咱就是拼个你死我活也决不会说个痛字。不过满天迷雾,孤船只影,对镜妆容。这样诡奇的事,还真没遇过,也别怪老郎我有些绷张。”
穆知非说道:“莫非是海贼设个陷阱来诱商船,待得两船相近,便暗中登船劫掠?可惜现在举手不见天日,不然,听说船家大多备有牵星板,能够校明航向,咱们即刻掉头离去。”
郎老大道:“便是李光头在生,本领再高明,亦不可能呼风唤雾。否则,船泊在此处也无甚作用。海上行舟,折了旗帜乃是大忌,岂有任由船旗落着的道理?此船看去有些古旧,却无一丝生气,莫非是俺们山东蓬莱一带传说的鬼船?”
郎老二却道:“大哥,别提那字,越说越灵的。唉,妇人,妇人,好就是女人,不好就是累人。”
蔡西楼又再一看,纳闷道:“这船靠咱们一侧垂着一条长链,敢情是抛了铁锚。”
穆知非大喜:“任他如何收锚,也要一些时间。咱们赶着离去。”
便在此时,洋面上忽然响起一阵琴声,隐隐约约,由远而近,袅袅飘来,细听之下,幽谧空灵,如泣如诉,时断时续,间中竟带着几声女子的悲啼。
蔡西楼侧耳倾听,心想:“她弹的乃是一曲《湘妃怨》。说的是舜帝南巡,去到湘江南部,大病起来,崩于九嶷山。两个妃子娥皇、女瑛听到消息后,一路南下,站在江边,远望山陵,泪如雨下,悲痛欲绝。最后跳入江中,化为神女。这曲倒不难弹,只是凄凉苦戚,思感撩人。”
想着想着,眼前现出一轮汪月,斜照西塘,舸舟轻泛,自已蹲在塘边。垂柳低萦,水澄如镜,照到的除了自已,还有一个绰若伫立的绝色丽姬,螓首蛾眉,端鼻皓齿,肤似凝雪,柔荑之手抱着把瑶琴,似蹙非蹙。心想:“我和六妹俩人就这样守着,一生一世便好,一生一世……”
“蔡 公,蔡公……”他被人摇着,眼前水波摆动,两人的影子忽地模糊起来。猛一回神,仿佛从西塘镜月又扯了回来。眼前却是一潭黑水,哪里还有什么六妹的踪影?看 清点,原来自已不知何时已移到舷边,回头一看,穆知非满脸惊疑地站在面前,面色铁青。转身环顾,郎老大跪坐在地上,两掌重叠,交叉合十,闭目不语,一脸悲 容,唇色苍白。郎老二却手舞足蹈,泪如雨下,坐地而泣。不远处,万通倒在地上。
一阵女子的歌声断续而至:“……夜来雨横与风狂,断送西园满地香。晓来蜂蝶空游荡,苦难寻红锦妆。问东君归计何忙?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
蔡 西楼听了,又是一回心旗旌动,眼眶含泪。穆知非紧握其手,一股清沥的气流脉涌而入,直到两臂生凉。蔡西楼抽将出来,如梦方醒:“听闻北宋年间,西夏鬼泣山 有一门魔功,能以琵琶驭气附体,驱敌互战。中者如身缠厉鬼,状若疯癲,邪形异状,视亲如仇,奋力格斗至死方休。方才若非穆老弟内修纯清,尚能自醒,自已早 已投海自亡。
两船之隔,尚有百丈之距。这女子歌声低婉轻回,便如山中细泉,流水潺潺,又如夏塘娇荷,新嫩翩柔。和着霍霍海风,一路传来,怎么入到耳中虽如小儿呢喃,却是字字清脆,以至自已每听一句都怦然心动,魂销情伤?
当 是此人琴气两绝,能够双手挥琴,却神为二用。她内功阴寒,辅以凄绝之曲,寓气于声,琴鸣音和,调冷功阴,传于一缕,虽百丈而不衰,如在耳边低诉。任你再高 的武功,若是防范不周,魔音入脑,要么迷失梦境,蹈海赴死,要么移魂失魄,互剌而亡。说起来,这御气法比起鬼泣山的武功尚要高明一截。单是如此功力,吾辈 亦只能望其项背。”
想罢,出手如电,一下子按住郎老大的天灵穴,一股热气从上传下,灌满全身。又朝穆知非颌首致谢:“若非老弟出手,老夫 已蒙大难。这妖女是会家子,道行高深,布此琴局,杀人无形。一不小心,便遭大祸。郎家老大虽然及时察觉,运气相御,尚难逃魔手。如今强敌当前,单凭我等任 一人都无力应付。唯有合力死拼,方有一线生机。老弟的道家内气纯正清和,郎家老二经已气迷神昏,请速予之襄助。”
穆知非应声,走到郎老二 面前。本对那铁沙掌忌惮三分,见其两手乱舞,哭完又笑,又怕他神乱性狂。于是跪坐其后,双手一伸,按在身后大穴之上。郎老二浑浑噩噩间只覺一股真气如同山 中的清风一样渗入心腑,又由心上脑,说不出的畅快淋漓,渐渐心明脑清。一个鲤鱼打挺扎了起来,大叫:“你这龙王化成的妖女,快还老子的金露白。”
原 来他初听那湘妃怨,便如坠古井,恍然回到十岁时。当年一个堂中叔伯病死,满堂上下都披麻戴孝列在议事厅祭奠。自已却兴致上来,乘机偷偷跑到二伯的书房找酒 喝。找了半天,在书架上见到一瓶五年藏的金露白。
正想打开啜一口。一个黑衣丧服女子走了进来,喝道:“小畜牲,年纪轻轻就学人偷酒?”他吓了一跳,定神一 看,是个婢女打扮,又骂自已畜牲,气得回骂:“贼婆娘,别乱放屁。”那婢女怒道:“无礼小子,不识本王法架,且看我如何教训你。”原地转了几转,化作一条黑龙,一腾而近,张开巨嘴,一口就从手上吞过那瓶金露白。
他尚年幼如何经得起惊吓?闭着眼睛呆坐地上涕泪交流。少顷,见再无动静,眯着眼从手缝中看去,那 黑龙已不见踪影。大难逃生,又喜极大笑。
蔡西楼大声道:“郎兄弟,毋受其妖术迷惑。此女是人非鬼,乃是鬼泣山一系,琴气高明,以曲艺惑人。”
郎 老二定睛,只觉双眼迷糊。一抹面上,掌心一把泪涕口沬。知道方才神迷意乱,出尽洋相,坠了快意堂的威名。心中又羞又怒,大喝一声:“老子只听过泰山、嵩 山、华山、五台山,从未听过什么鬼泣山。鬼泣,鬼泣,连个名都起得恁地诲气。
好,且待俺一拳打扁个死了老公的妖女,一脚踢她下地府,陪着死鬼汉子做对宿命 鸳鸯。便看她祖师如何痛泣流涕,悔恨当初管教不严,以至今日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戏弄她爷爷我。”
穆知非说道:“两舟相距甚远,你一双肉拳如何碰得了她?况且此女驭气之术极之高明,你便是放下船侧备舟,驾个小艇前去,离得越近,越易受其琴歌之诱。可惜我等随身并无携带箭矢。否则,一箭远射,至少亦可扰其心神。”
郎 老大挪了过来,道:“穆兄弟所言甚是。老二,你我两人自小怕水。若是再受惑落海,蔡穆二位亦难施救。何况昨天听小七说,咱们这是沙船,底平舷低,吃水较 浅。那楼船甚巨,好在有那石礁隔着。你放舟绕去,便是靠得近身。若是它拖起铁锚,调转方向,迎面压来,大家全要落水。到时,一锅落汤鸡,就真要会着东海龙 王。”
郎老二气得一捶心口:“那岂不是只有她打咱们,咱们却丝毫还不了手?”快意堂众一向生性豪迈,睥睨天下。如今却被人装神弄鬼,折了 脸面,如何忍得?
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大声道:“难道只有她会曲艺会唱戏?”伸手拿了个瓷碗,一边敲着木桌,一边和着拍子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 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他唱的乃是汉高祖刘邦当年御驾亲征后回乡叙旧时所作《大风歌》,在山东江北一带民间颇有流传,沙场战捷,君侯气概,壮怀豪烈。此时那楼船上歌声稍弱。郎老二又天生的大嗓门,一腔唱来,在静夜中高亢激昂,廻回震荡,确有几分豪气逼人的气势。
余人三人会过意来,竞相坐到桌旁,以碗击枱,运气于声,放声高歌。四人合力,浑厚激越,回肠荡气。歌声在海面上传扬,夜空中竟有曲传九天、音裂干云的气势。
郎老二正唱着,听得背后有人大叫:“我不买了,我不买了,莫要缠着我,莫再缠着我……”
扭头一看,万通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双手掩面,窥到对面的穆知非,便扑 了过去:“穆帐房,穆帐房,小生方才见着白银会那人。他七孔流血,执着我的手直说要把水和生果都卖给我。他,他不是死了么,怎么还一路追着我?我都说不买 了,你们在唱什么……”
郎老二嘻嘻一笑:“唱歌驱邪呗,原来倒霉透顶、发梦见鬼的不止咱一个啊。”
万通喃喃自语道:“鬼,鬼?真是那死人魂魄不散,入梦,入梦来缠我?般若, 般若波罗密,般若波罗密……”声音越来越大。
郎老二没好气的说:“你个书生,这时候还在想那异果?就是真搬来些菠萝蜜,他是鬼,也吃不到。怎会轻易放过你?”
穆知非眼尖,一下看到万通两耳内雪白的一团,指着问道:“这是什么?”
万通道:“绵花呀! 我昨日登高,脚下不是磨出几个水泡,甚是苦痛?上船后拿针破了,敷上些药油,又拿绵花垫着,纱布扎好。顺手放了些到琵琶袖里,准备今天换药之用,免得忘了。方才见完张老大,回到舱道,见到灯影暗淡,风声撕撕,拍拍门声,琴声悲冷,心中害怕。便塞了些到耳里,听不清为净。谁知半道就见起鬼来。”
郎老二喜道:“快快拿来。”
万通马上掏出绵花,各人都分了两块。大家立即放到耳中,果然歌音顿减,俱都相视而笑。
第五章 合力御魔
蔡西楼在几人中最为警醒,轻笑敛容,凝眸远看。方才各人惊乱,又集力于气,未有详察全景。原来,此时沙船早已转向,却侧身靠在礁石边,与那楼船恰好相对而视。隐隐望去,那房中窗户竹帘半挂,一女子果然在窗前坐着。
只不过,侧身而视,难窥其貌,但见墨发如瀑。船上并无半点收锚迹象。他想起一 事,大声急问:“万公子,张老大呢?既已转舵,过了这一会,为何还不速速离去?”
万通凑在他耳边:“张老大说这一带非止此石,便在水中亦 有暗礁星罗密布。舟转半身,便已卡着。好在早已减慢船速,没有撞破。说咱们这船外板用过羊毛、树油掺合捻缝,又把沥青涂过底部,甚为严实,水渗不入。
方才雾大,昏月迷星,以至涛衰潮落。眼下时辰已早,雾将半散。在旭日东出前必然还有一次月盛,到时涛起潮涨,自可脱身而去。”
郎老大费力辩着他的嘴型,点头说:“古人云:‘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应是不假。”又疑道:“张老大、小七他们俱都安然无恙么?”
万通道:“就我所见,似无异样。”想了想,掩着鼻子又道:“方才见到一黄衣汉子躺在船头一张长凳上,与张老大谈笑风生。此人衣着甚陋,且多垢敝,气味颇重。怎地?难道他亦是妖人?”
蔡西楼失声笑道:“原来他一直侍在船头,想来应大有稗益,船主几个自当逢凶化吉。”
郎老二这时插口道:“咱们还等什么?趁这会船还歇着,尽力高歌猛唱,把个妖女气得半死。等下潮胀脱困,以蔡老你的脾性,必不容我等多事,还不是一走了之。难道还肯让咱们游过去毙了个贱人?”
蔡西楼知他受了大辱,必雪前仇方肯罢休。心想:“此女夜海布局,屠戮无辜,确是该杀。以琴惑人,为祸极大,若是不除,必为大害。但是咱们一行事关重大。若是 行事鲁莽,轻易露出马脚,易招大祸。”
便道:“睚眦必报向非我等所为。不过,此妇也确甚可恶,便依老弟之计行事,气她一气。亦是扰其魔功,勉为自保。待到 船浮起脱,就必得停手。”
又对万通说道:“公子一夜未睡,想已神亏目困。方才又受魔曲所侵,大损精力。快到舱中睡下,关好木门。我方才还惧那船中藏着倭盗海匪。若只是妖女乱奏,扰乱心神,船上有咱们几人守着,应无大碍。”
万通听了,诺诺连声,转头离去。
余下四人八目交视,跃身而起。一边敲枱,一边高歌。郎老二带头领唱:“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这首《观沧海》原是三国年间曹操讨伐袁绍余部时所作,借颂扬沧海山水来表达自已一统天下的雄心。诗意气象万千,壮阔沉雄,气吞山 河。实不在刘邦的大风歌之下。
怎知道刚唱到一半,那房中的灯光竟然瞬间减了大半,淡光暗影,魔女刹那间便已坐在窗前,正对着这边。歌声亦猛地清润生动起来,原来只似靠近耳边呢 喃。现在竟似就站在身旁,张嘴在耳边悲唱,字字摄人心魄,句句毛骨悚然,便连些许鼻声咽音也是清清楚楚。
郎老二接下来原要唱:‘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到 了嘴边舌上,吐出来的竟是:“星汉灿烂……尽,尽叫得,尽叫得鹃声碎,却教人空断肠……”后两句唱出来还是一副女子幽怨缠绵的泣腔。
侧头见到旁边的蔡西楼满面惊疑地看着。低头一看,原来自已左手拇指和中指捏着,其余三指微展,居然是个兰花指。他气得一口咬着拇指,虽是一阵剧痛,却也清醒了一些,开口大骂 道:“臭婆娘,还真的想附身不成?”
蓦然想到这女魔头坐在房间,虽然灯光暗淡,却是人琴隐现,轮廓分明,跟万通说的那个灯影牛肉岂不是极之相像?难道她全 身上下竟是明晰通透?想到这里,心胆战栗,再也唱不下去。
旁边的穆知非却呼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溅了郎老大一身。四人之中,本以他的内 功最弱。只因练的是恬淡至清的道家心法,不比寻常,才在开初保持神清目明,但亦大耗元气。先后发功输救蔡西楼及郎老二,更是疲神伤力。他本已有所防范,闭 目而歌,但脑中迷迷糊糊间幻现出一个女子披头散发,抱琴而泣。大惊之下,运功而御,差点便走火入魔。
蔡西楼见眼二人受创,心道:“想不到 这妖女的魔功已是炉火纯青。传音入密居然能达到化气如针,通曲入脑,令人身临其境,活灵活现。这种功力真是闻所未闻。便是堵上双耳,都如蛀蚁一般丝音寸 进,根本挡它不住。如此看来,初头那曲亦仅是试力演练。如今才是大动真章。
无奈四人驭气之术远不如敌,就是再放声豪唱,亦只能壮胆安魂。无法攻为一点,扰 敌元神。我等被动挨打,久之,要么就如受蚁咬虫蚀,蛀神伤气。要么便似被刮骨吸髓,诱气乱发。最终必是殊途同归,真气耗尽,疯乱而亡。
此魔头内力阴寒缕 连,源源不绝,御气之术亦是奇异骇人,实是自已生平所见的第一高手。咱们现在一移位就神怯气泄,根本动弹不得,唯有死撑。难道就这样苦苦煎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