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用途

来源: 十三姨夫 2012-06-22 06:07:5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7413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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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的用途


作者:伊恩·麦克尤恩

翻译:十三姨夫

(一)

谁也不会奇怪迈克尔比尔德是家里的独子。如果问他自己,他也会承认搞不明白兄弟之间的感情是怎么回事。迈克尔的母亲安吉拉是个骨感美女。她对儿子近乎溺爱,而爱的方式是给孩子吃东西。她充满激情地用牛奶哺育儿子,每次都喂到孩子吃不下为止。早在迈克尔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四十年前,他就赢得过寇德•诺顿地区婴儿选美比赛六个月以下组冠军。在二战之后艰难的岁月里,人们梦想着食品配给制的结束和物质极大丰富时代的到来,因此当时婴儿选美的标准就是浑身的肥肉和丘吉尔式的多重下巴。婴儿们像参选的西葫芦一样被展览和评判,1947年五个月的迈克尔胖得像气吹起来一样人见人爱,把其他参赛婴儿都比了下去。但是,作为一个住在乡下的中产阶级主妇,一个证券经纪人的妻子,不去逛集市上食品货摊而带着孩子参加这样一个华而不实的比赛真的很不寻常。她参赛前就一定知道儿子胜券在握,就像后来预言儿子一定能获得牛津大学的奖学金一样。从小迈克尔吃固体食物起,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安吉拉始终保持喂奶时那种全身心的投入为儿子烹饪。六十年代中期,已经疾病缠身的她还参加了科登•布勒的烹调课,只为能让偶尔回家的儿子吃上一顿新奇的美味。但是,她的丈夫亨利对饭菜不太看中,只要能吃饱就行,他瞧不太上大蒜和橄榄油的味道。在他们婚姻的早期,不知为什么,安吉拉已经不爱自己的丈夫了,她活着只为了儿子。去世以后,安吉拉留下一个胖儿子,不停地追求擅长烹饪的美女。

亨利•比尔德属于瘦的一类人。留着棕色的背头和下垂的髭须。黑西装和棕花呢外衣看上去都剪裁得偏大,尤其是领子的部分。他让这个小家庭衣食无忧,并按当时流行的教育方法,给儿子严厉的爱并极少身体接触。尽管从没有拥抱过迈克尔,也几乎未曾把充满父爱的手放在儿子肩头,他给儿子买了很多有益的礼物:麦卡诺化学实验组合,无线通迅套件,百科全书,飞机模型,关于战争史、地理以及伟人生平的书籍。他在战场上度过了太长时间:敦克尔刻大撤退,北非以及西西里战场上,他是一名步兵下级军官;后来熬到诺曼底登陆,他升到中校还获得一枚勋章;他曾在贝尔森集中营解放后一周到过那座人间地狱,并在战争结束后在柏林驻扎了八个月。和许多同龄的男人一样,他对战争中的经历绝口不提,全心全意地品味战后的平凡生活:平静而井然有序的每一天,日渐丰裕的物质享受,以及最重要的——远离危险。多年以后,这一切都会让战后出生的一代人觉得窒息。

1952年,迈克尔五岁的时候,四十岁的亨利•比尔德放弃了城里银行的工作回到了他最初钟爱的法律界,成了切姆斯福德附近一家老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并一直干到退休。为了庆祝这一人生重大转变和彻底摆脱往返于伦敦利物浦大街火车站的通勤,他给自己买了一辆二手劳斯莱斯银云轿车。这辆淡蓝色的轿车从此陪伴亨利•比尔德三十三年直到他去世。成年以后,怀着些许对过去的歉疚,迈克尔非常欣赏父亲当年的华丽转身。但是作为一个小镇的律师,终日面对的无非是产权转让书和遗嘱,这让亨利•比尔德的生活更加平淡无奇。周末,他大部分时间打理花园里的玫瑰或者摆弄那辆劳斯莱斯轿车,有时和其他扶轮社会员打上一场高尔夫。作为享受平静生活的代价,他麻木地接受了无爱的婚姻。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安吉拉•比尔德开始了长达十一年的一系列婚外情。年幼的迈克尔不记得父母曾有过争吵或冷战。但是,当年的他极不善于观察也不敏感。放学后,他总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读书或做手工,后来则沉湎于色情读物和手淫中,再后来又和女孩子搞在一起。十七岁的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母亲精疲力尽地结束了那些婚外情重新回到婚姻的殿堂。得知这一切是在母亲五十岁出头即将因为乳腺癌去世的时候。她似乎希望能得到儿子的宽恕,因为自己毁了儿子的童年。迈克尔正在读牛津大学,二年级快结束了。那时候的他满脑子装的都是数学和女朋友以及物理和酒精。他最开始甚至没听进去母亲在说什么。在医院塔楼十九层的一间私人病房,母亲用枕头勉强撑起身体,窗外是建在坎威岛盐沼上的工业区和泰晤士河南岸。他已经足够成熟并知道如果告诉母亲自己在成长过程中什么都没注意到,或者说你道歉找错了人,或者说真不能想象三十岁以后的人居然还有性生活,对母亲都是一种侮辱。他拉住母亲的手紧紧握了一下表示自己的关怀,并告诉她其实没有什么值得宽恕的。

迈克尔开车回家以后和父亲连干了三杯威士忌,回到从前的房间,衣冠整齐地躺在床上。此时此刻,他才能仔细回味母亲刚刚告诉自己的一切,才想明白母亲做这一切的原因。十一年里十七个情人。比尔德中校在三十五岁之前经历了他可以承受的所有危险与刺激。安吉拉也必须找到她的。她的那些情人就是她在沙漠中对隆美尔的大举进攻,就是她的诺曼底登录,就是她的攻克柏林。没有这些,她倚在医院的枕头上告诉儿子,她会痛恨自己直到发疯。但是她还是无法容忍自己对唯一的儿子所做的一切。第二天又来到医院,让疲惫的母亲靠在手上,告诉她自己的童年是最幸福最安全的,他从未觉得自己被忽视,从未怀疑过母亲的爱,更没有疑惑为什么自己总吃得那么好。他觉得母亲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对生活的强烈渴望,他为之自豪并准备效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表讲演,这些半真半假的话也是他所说过最动人的话语。六周以后,母亲去世了。很自然,比尔德父子不会谈起安吉拉的婚外情。但是,以后很多年,每当迈克尔开车穿过切姆斯福德和附近的村镇,他总会下意识地猜测人行道上颤颤巍巍地行走或者在汽车站前摔倒的老家伙会不会是母亲十七个情人中的一个。

 


 

(二)

按当年的标准,迈克尔上牛津大学的时候算是早熟的孩子。他已经和两个女孩子发生过性关系。有一辆自己的莫里斯牌小型轿车,前挡风玻璃分成两块那种。车平常停在考利路边上一间带锁的车库里。他从父亲那里得到的零用钱远比其他学生多。他聪明,友善,但固执己见,不羡慕甚至有些瞧不上那些从贵族学校出来的男孩。他是那种不招人喜欢却又不可或缺的类型。排队总抢到前面,总能搞到伦敦大型活动的票,几天就可以结识重要人物并发现所有街上的近路和生活中的捷径。他看上去比十八岁的实际年龄成熟许多,学习认真努力,生活井井有条,甚至还记日记。人们找他是因为他会修理收音机和电唱机,而且房间里总有把电烙铁。当然,他帮别人做这些事从来不要钱。但是也知道怎样在必要的时候要求回报。

安顿下来才几个星期,他已经有了女朋友,一个牛津高中的“坏女孩”,苏珊多迪。其他数学物理专业的男生都是内向胆小的一类,在教室和实验室之外迈克尔和他们保持距离。他也不和那些搞艺术的人混在一起。这些人随口引经据典的能力让比尔德望而生畏。他更愿意和工程专业(那些能把他带进车间的),地理专业,动物学专业,和人类学(特别是那些在稀奇古怪地方有过野外工作经验的)学生为伍。比尔德认识很多人却没有知近的朋友。准确地说他并不在很受欢迎 的学生之列。人们都认识他,也常常谈起他,都知道他是个有用的人但对他又有点不屑。

第二学年末,正在试着接受母亲即将去世的事实,比尔德在酒吧偶然听别人谈起玛格丽特学院有个叫梅西法莫的下流女孩下流一词听起来相当肯定,仿佛某种确诊的病症。这个略带田园风格的名字和下流联系在一起激起了他的兴趣。他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大方健硕的姑娘,衣服上带着肥料的斑驳,双腿分开跨坐在拖拉机上,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也就淡忘了。学期结束,回家,母亲病逝,整个夏天都在悲伤,厌倦,麻木以及和父亲的相对无言中度过。父子之间过去从未谈及感受,现在更失去了这种语言能力。有一次,他从屋子里看到父亲在花园尽头抵近检视那些玫瑰。从父亲肩膀的颤动他意识到父亲在哭泣。他觉得尴尬,不,应该是惊骇,但没想走过去安慰父亲。知道母亲曾有过众多情人,而不知道父亲是否知悉此事(他猜父亲可能不知道)是两人之间另外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九月份回到牛津,他在帕克小镇租了间房。房间在四层,房子是一座维多利亚中期破旧的老楼,环抱着一座中央花园。每天去物理实验楼,都会经过“下流女孩”所在学院的前门,就在通往学院公园通道旁边。某天早上,他心血来潮,溜达进了女子学院的门房打听到那个叫梅西法莫的女孩确实存在。同一星期,他发现她是个主修英语的三年级学生,她的专业并没让他失去兴趣。有那么一两天他对她还真很好奇,但学习和其他事情忙起来以后,就把她全忘了。直到十月底,才有个朋友在自然历史博物馆外面把梅西和另外一个女孩介绍给他。

她和想象中的不一样,第一眼甚至让他失望。她身材小巧,甚至有些纤弱。不过,她相当漂亮:深色的眼睛,稀疏的眉毛,悦耳的嗓音。但口音很奇怪,听起来像考克尼(伦敦东部工人区)口音,而这种口音在大学生里相当罕见。当他报上自己的专业,她变得面无表情,和女友很快离开了。两天后,他单独碰到她并请她喝一杯。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口回绝了。这对比尔德的自信是个意外打击。她眼里的他是什么样子呢?一个会计模样的矮胖子,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短头发偏分着,居然还带了条领带(那可是1967年!)更可怕的是细节,胸前的口袋里还别了支钢笔。而且他是学理科的,只有傻子才学的专业。她礼貌地告别走自己的路。但比尔德追上去,明天后天或者周末有空吗?没空,没空,没空。最后他机灵地问道:“永远都没空吗?”这个家伙的执着把她逗笑了,事情似乎有转圜的余地。她说:“永远有多远?你能等到永远吗?”他说:“那我该没空了。”她又笑出声来,在他的翻领上轻轻给了一记粉拳就走掉了。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她有幽默感,他能把她拿下。

他做到了。他仔仔细细研究了她。有人告诉他这个女孩对约翰弥尔顿有特殊的偏好。没费多大力气他就知道了弥尔顿是谁。一个文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欠比尔德一个人情(比尔德曾帮他搞到过克里姆音乐会的票)。这个男生花了一个小时给比尔德上了一堂弥尔顿启蒙课,告诉他去读什么书,从那些角度理解作品。读了弥尔顿的《科莫斯》,他被这本书的愚蠢所震惊;又读了《立迪达斯》,《力士参孙》和《沉思的人》,他觉得某些章节写得很做作且神经质。读到《失乐园》的时候他有点入门了,和许多读者一样,更喜欢书中的撒旦而不是上帝。比尔德记住了那些睿智而朗朗上口的段落。他还读了关于弥尔顿的一本传记和四篇被认为是经典的评论。读这些书花了他整整七天时间。在特尔街的一家古董书店,因为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第一版的《失乐园》,他几乎被扔了出去。比尔德找到了一位很懂古书的导师,吐露了自己想买本书打动一个女孩的愿望。在这位导师介绍的科芬园的一间旧书店,他花了半学期的生活费买了一本十八世纪版的《论出版自由》。从伦敦回牛津的火车上他匆匆翻看这本书的时候,一张书页居然碎成两半,他只好随手用透明胶带把它重新粘起来。

后来,他们很自然地再次偶遇,这次是在她学院门口。其实他已经在那儿等了两个半小时。他问能否和她一起步行穿过学校公园。她没拒绝。她穿了一件开领羊毛衫,外罩军大衣,黑色百褶裙和带着奇怪银扣子的漆皮鞋。她看上去比想象中更漂亮。他们并肩而行,他试探着问她一些有关学习的情况,她的回答仿佛是对一个乡下文盲:她说她在写关于弥尔顿的文章,弥尔顿呢,是英国著名的十七世纪诗人。他问了问文章的详情,她讲了些细节。他斗胆提出的见解让她很惊异,于是她谈了更多。为了表明他理解她的观点,他引用了弥尔顿的诗句从破晓到正午”,她接上去“从正午到露湿的夜晚”。他继续试探地谈到弥尔顿的童年,然后是内战。令人惊讶的是她对弥尔顿的生平知之甚少,有些内容居然连她也不知道而想进一步了解,弥尔顿生活的时代背景居然不在她的学习范畴。比尔德又把话题不留痕迹地转回她熟悉的领域。他们又引用了一些心爱的诗句。他问她还读过哪些弥尔顿研究学者的作品。其中一些书他也读过,便谦逊地作出肯定。谈话前,他曾扫过一眼参考文献目录,他还有好多货没卖出去。她居然比他还讨厌《科莫斯》,他假意为《科莫斯》辩护了一下,然后卖了个破绽让她赢了这场辩论。

然后他谈到《论出版自由》及其与现代政治的联系。谈到这她停下来详细询问理科生到底在研究什么以至于对弥尔顿了如指掌。他觉得自己露馅了,于是假装有点被侮辱地说:我对所有知识都感兴趣,其实学科的划分只是基于方便性,或是出于某种巧合和习惯。为了证明他的博学,他又卖弄了一些从人类学和动物学朋友那儿听来的奇闻轶事。她的声音第一次柔和下来,尽管对物理毫无兴趣,她开始问他一些个人问题。你在哪儿出生的?埃塞克斯郡。我也是!埃塞克斯什么地方?清福德!我也是!他幸运地打破了坚冰并抓住机会请她吃完饭。她答应了。

他应该记住那个雾蒙蒙却阳光充足的十一月下午,在查威尔河畔彩虹桥边,他的第一场婚姻从那里开始。三天后,他带她去鲁道夫酒店吃晚饭。之前他又花了一整天时间在弥尔顿身上。那时的他已经选定了光物理学作为专业方向,因此也自然被弥尔顿那首《光》所吸引,并把最后十二行烂熟于胸。在喝第二瓶红酒的时候,他向她讲述诗歌里的悲伤,一个盲人感伤自己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继而欢庆想象的翅膀终于可以弥补这一缺憾。在浆过的桌布上,手持红酒杯,他背诵了弥尔顿的《光》:“请你照亮我的内心/用你的万能驱散迷雾/赐我一双慧眼/洞悉肉眼无法看到的一切”。伴随着这些诗句,梅西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把手伸到椅子底下取礼物:弥尔顿的《论出版自由》,小牛皮封面,1738年版。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周以后的一个下午,在她宿舍里,刚修好的丹塞特牌电唱机正在播放甲壳虫乐队的《佩珀中士》,空气中飘着电烙铁的味道,两个人终于偷尝禁果。“下流女孩”暗示她是辆公共汽车,这个外号现在让他听起来不舒服。和以前的女朋友相比,在性爱上她更大胆,更狂野,更加毫不吝啬,更敢于尝试。另外,她还做得一手好牛排腰子馅饼。他觉得自己恋爱了。

追求梅西的行动不折不挠组织严密让他很有成就感,也成为了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经过一周对弥尔顿的研究,再聪明的艺术专业三年级学生也不能像唬其他理科生一样在他面前装模作样了。他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弥尔顿周让他明白文科生不过是虚张声势。阅读虽然艰苦,但他并未遇到任何智力上的挑战,理解这些内容根本无法和他每天的物理研究相提并论。在鲁道夫酒店吃饭的那一周,他钻研了里奇曲率张量并终于弄懂了其在广义相对论中的作用。至少,他觉得自己掌握了这些非凡的公式。相对论已不再抽象,它触手可及。他能感时间和空间交织成无形的网被物质充满,这张无形的时空网又是如何影响物体运动。重力如何在旋转中产生。他能盯着场公式关键部分的条件和注脚看半个小时,理解为什么爱因斯坦称这些公式具有“无与伦比的美”,明白为什么马科斯伯恩说这是人类历史上探索自然最伟大的成就。

理解相对论同挑战举重极限一样,第一次试举很难成功。他和理科同学们朝九晚五从教室到实验室,努力去掌握世界上最难懂的理论。而文科生中午十二点才起床,参加每周两次的专题报告。他怀疑他们课上谈的内容是个人就能听懂。他读过四篇关于弥尔顿作品最艰深的论文。他已经了解了什么是文学。那些故作高深居高临下的文科生不过是一些赖床的懒虫。虽然过去被这些家伙唬住,但是现在,自从她赢得梅西的一刻,在知识上他已经所向披靡。

很多年后,比尔德在香港对一位英语文学教授讲了这个故事和自己的结论。那个教授说:“但是,迈克尔,重点不在这儿啊:如果你能用九十位诗人的作品把九十个女孩骗上床,而且最终记住这些诗人而不是女孩。每周一个,三年下来,再把阅读过的作品综合成一部文学评论,你都可以拿一个英语文学学位了。但别把这事儿说得那么轻松。”

但当时的确很轻松,四年级的他身心益发愉悦,梅西也是。她说服他蓄起长头发,放弃西裤改穿牛仔裤,不再帮别人修这修那,因为修东西一点都不酷。然后他们就酷了,尽管两人个子都不高。他搬出帕克小镇,在杰里科找了间小公寓,两个人住在一起。她的文学系和历史系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这些新朋友比他原来的朋友幽默,当然也懒很多,而且深谙寻求快感之道,这种本领仿佛与生俱来。他接触了很多新观念,关于财富的分配,越南战争,巴黎大事记,即将到来的革命和迷幻药。尽管他声称迷幻药非常重要但坚决拒绝尝试。他试过大麻但非常不喜欢,抽大麻让他记忆混乱。听到自己大声说话时,他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但是竟然没人识破。尽管参加了很多充斥着声嘶力竭的音乐和劣质红酒的聚会,他和梅西并没有耽误学业。夏天来了,期末考试,然后他们惊讶地发现: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所有人做鸟兽散。


 

(三)

两个人都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比尔德如愿以偿被苏塞克斯大学录取,成了一名博士生。他们一起去布莱顿,找了个好住处准备九月份搬进去。新家位于苏塞克斯市中心边上的小镇。因为房租超过了他们的承受能力,在回牛津之前,他们决定把房子分租给一对学神学的夫妇,这对夫妇有一对新生的同卵双胞胎。清福德本地报纸登了一篇关于工人的女儿麻雀变凤凰的故事。为了让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影响他们继续比翼双飞,两只栖息在高高的枝头小鸟决定结婚。结婚并不是因为尊重传统,恰恰相反,此刻的婚姻充满异国情调,愉快,荒谬,可笑,还带些复古风格,就像甲壳虫在他们轰动的大碟封面上穿着带流苏的老式军装。为此,两个人结婚没有邀请双方的父母甚至都没通知他们一声。他们在牛津婚姻登记处注册,在港口边的大草地上和一帮朋友喝得烂醉。新时代降临了:高傲,不知羞耻,被宠坏了的一代背叛了他们曾经历战争的父辈。短发,整洁,以及不懂摇滚的老家伙们让年轻人不屑一顾。退休的亨利比尔德中校独自住在寇德诺顿的老房子里,他在儿子离婚后才知道他曾经结婚。

同住的神学院学生夫妇姓吉布森,男的叫查理女的叫阿曼达,两个人同在刘易斯神学院学习。他们虔诚而睿智,反感所有时尚的东西。他们的上帝,不知是出于爱还是惩罚,赐予他们两个大块头婴儿。他们的个子远远超过当年获得婴儿大赛冠军时的比尔德。两个孩子从来不睡觉,也很少停止那极具穿透力的一模一样的哭声。如果偶然两个人没有同时哭闹,一个的哭声也会很快引爆另外一个。就像因为宗教信仰的原因,两个婴儿似乎以鸟粪和腐臭的贝类为主食。像炉子上的两块肥咖喱肉一样,他们把海沼般的臭味源源不断地排进这栋典雅房子每个角落。

隆冬时节在窗户洞开的卧室里,年轻的比尔德耳朵里塞了两团吸墨纸正在进行演算,这些演算将引导他通向未来事业巅峰,他生命的自由之旅。他下楼煮咖啡的时候总会在厨房遇到吉布森夫妇。两人仿佛正在经历人间炼狱,由于失眠眼圈乌黑脾气暴躁互相憎恶,还得共同分担包括祈祷和冥想在内的庄严而可怕的每日功课。乔治王时期风格的宽敞的走廊和起居空间被鳞次栉比的金属和塑料质地的现代育婴设备占据。这对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婴儿对自己以及对方的存在表现不出一点儿快乐。怎么会快乐呢?比尔德暗自发誓永远不要当爸爸。

那么梅西呢?她放弃攻读研究阿赫拉贝勃恩的博士学位的机会,拒绝了一份大学图书馆的工作而去申请失业救济。如果在上个世纪,她会被认为是个只会享受的女人;但在二十世纪,她是一位女性活动家。她读了很多社会学理论,加入了一个由加州女性组织的社团,并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工作室在当年 算个新概念。尽管在传统意义上,她已不再继续上进;但她的潜意识觉醒了。她决定挑战明显的的父权和夫权。整个社会体制压迫女性而赋予男性一系列特权。但作为丈夫,他即使在最细微之处也不承认自己享受着什么男性特权。

按她当时的说法,她仿佛穿越了一面镜子。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她再也不能天真地自我满足了。她不能这样,因此他也不行。通过严肃的讨论他们就某些问题达成了妥协。他给出了无数理由证明自己为什么不能做家务。私底下,他觉得做家务更适合女人。洗几个盘子还是小事,他的很多根深蒂固的观念都需要检讨和改变:潜意识里以自我为中心,忽视自己的情感,不愿倾听,实际也没听进去她到底说了什么。他不去了解为什么这个社会上至国家大事下到生活琐事都和她对着干。举个例子:他可以随时去乡村酒吧喝一扎啤酒,但是如果她这样做,本地人会盯着她看把她当成妓女。他天经地义地认为自己的工作重要,自己很客观,自己很理性。他没有意识到了解自己才是至关重要的。他对女性看世界的方式不屑一顾。尽管表面上掩饰,但是他对于经血神经过敏对她来说是对她作为女性的一种侮辱。做爱的时候,男上女下的体位在潜意识里就决定了主从地位,其本质是对强奸的模仿,腐烂透顶。

几个月以来,他们经历了多次促膝谈心,比尔德主要在听,她不说话的时候,他又在思考研究课题。那段时间,他彻底从全新的角度思考了光量子。某个晚上,他和梅西像往常一样被双胞胎的哭声吵醒,两个人在黑暗里躺着一起,她突然说要离开他。她说自己都想好了也不想再吵了。她想去参加威尔士中部山区里的一个公社而且去了就不打算回来。她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她要走一条自己的路。她的自我觉醒,她的过去和她作为女人本身让她觉得有义务去走完这条路。这时,比尔德觉得自己被一种强大而陌生的情感所控制,这种感觉紧紧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最终无法控制从胸腔喷出一声抽泣。吉布森家隔着墙壁肯定听到了。这声哭泣听上去更像吼叫。他感觉到快乐和解脱,继而全身轻飘飘,仿佛身体浮在空中,要从床单飘到天花板上。突然,一切都过去了,自由的为了浮现在眼前:想什么时候工作就什么时候工作,随时可以把法尔莫校园碰到的女人带回家,懒洋洋地靠在图书馆外的台阶上,不加检讨的人生,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摆脱梅西。所有这些让一滴感激的眼泪滚落面颊。他甚至对她的离去有些迫不及待,想现在就开车把她送到车站。但凌晨三点没有从刘易斯站出发的火车,而且她还没有收拾行李。听到他的哭泣,她扭亮床头灯,倾下身子看着他的脸和湿润的双眼,慎重而坚决地说道:“我不会妥协的,迈克尔。我不会,再也不会被你嘴上说说就心软了。”

是否曾有一段婚姻如此无痛地消融?一周内,她已经离开,去了宝威的山地农场。一年内他们互寄了一两张明信片。其中一张来自印度一个宗教大师的聚居地,她在那里住了三年,并愉快地接受离婚,签了所有文件。他再次见到她是在她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她已经剃了光头打了鼻环。很多年后,他在她的葬礼上致辞。也许,第一次离婚如此轻松导致了他后来一段又一段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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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小出点评 -十三姨夫- 给 十三姨夫 发送悄悄话 十三姨夫 的博客首页 (87 bytes) () 06/22/2012 postreply 06:11:32

友情提示 -打字- 给 打字 发送悄悄话 打字 的博客首页 (53 bytes) () 06/22/2012 postreply 09:38:39

多谢提示 -十三姨夫- 给 十三姨夫 发送悄悄话 十三姨夫 的博客首页 (55 bytes) () 06/22/2012 postreply 11:06:25

这篇小说很见作者的功底,译得也不错 -晴空骄阳- 给 晴空骄阳 发送悄悄话 晴空骄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2/2012 postreply 19:57:33

回复:这篇小说很见作者的功底,译得也不错 -十三姨夫- 给 十三姨夫 发送悄悄话 十三姨夫 的博客首页 (103 bytes) () 06/23/2012 postreply 12:01:56

文章很有角度与新意,诗歌就是导致某些人精神出轨,似乎理工男至上啊。。呵呵 --牧歌- 给 -牧歌 发送悄悄话 -牧歌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3/2012 postreply 17: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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