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昆剧《牧羊记。望乡》中的人物形象
史传记载，汉武帝时苏武出使匈奴，被拒不屈，牧羊北海（今贝加尔湖），餐毡啮雪，艰苦卓绝。其时汉初名将李广之后李陵，领兵五千，深入胡地，“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汉书》卷五十四。李广、苏建传），又因援军不至，败于匈奴数万之敌。此时汉帝杀其全家，毁其祖宗坟墓，由此断了李陵思归之念，单于趁机降了李陵。昆剧《牧羊记。望乡》一剧，敷衍其事，演为陵在胡地见了苏武，杯酒为叙，劝说苏武臣服单于，享受荣华。为此苏武训斥李陵不该苟生投敌，丧失臣节，使陵羞惭，无地自容，掩面而遁。
此剧老生（苏），小生（李）唱做并重，为昆剧常演之重头剧目。我每观此剧，深感我国历代臣民，身居弱势，苟生人间，身家性命，包括声名荣辱，总是任凭占据强势的帝王人等（包括他们御用的文痞之流）随意编排，定其忠奸。面对史事，每多感慨。然而如今我辈身经半个世纪的风雨人生，终于思想开窍，不再盲目信奉“天皇圣明，臣罪当诛”的那套魔咒。由此觉得此剧对于李陵，苏武人物形象的处理纯属歪曲，应该为之秉公一辩，还他一个人间的公道。
李陵降胡，司马迁最早为之上书辩说（事见《太史公书》，《报任安书.》）。两《书》竭诚为言，杜鹃啼血，催人泪下。然而司马迁的进言不仅于陵无以救助，而且惹恼武帝，连他自身竟也受到牵连，遭受宫刑之辱。班固的《汉书》叙述李陵降胡，亦云武帝误听未经证实的传言，便即“族陵全家，母弟妻子毕伏诛”。寥寥数语，进一步道出汉廷“刻忌少恩”的残忍本性。其后传世的《李陵答苏武书》即以李陵自己的口吻申说冤抑，冤深词痛，不忍卒读。后世有人怀疑其文伪作，事渋考证，虽然不在本文议论之列，然而李《书》纵为假托，是则代言之士，若无身遭冤抑，深陷泣血难申之类此境地，岂能设身李陵，声声怨苦，想其冤情至于此极！须知滔滔二十四史，只在宣扬帝王就是奴主，朝廷就是国法。其实帝廷寡恩何世不然！唐人李华在其《吊古战场文》中，指斥历代皇家，对于“苍苍烝民”用了“生也何恩，杀之何辜!”的八字斧钺予以弹劾，便是质疑历代朝廷对待百姓，权利，义务，公道，是非的全无公平。辛弃疾在《贺新郎》中借用李陵史事，道是：“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还啼血。谁共我，醉明月！”辛词于此，乃将李陵许为“壮士”，云为“啼血”。近代史家李零更是直说李陵降胡乃是“逼叛”；“文革之难”，杂文家林放将马思聪的潜行国外比为前代的李陵；叶浅予在《为马思聪饶舌》文中，道是：“受过欺凌，被迫出亡的人最懂得祖国的可爱。爱国之心也是最切。只有那些口口声声教训别人如何爱国而自己却横着心侮辱善良灵魂的人才是真正的罪人。马思聪不欠祖国什么！”徐迟《祭马思聪文》则云：“ 情感如杜鹃啼血，实感古良将末路之悲”。可见公道自在人间，不平之鸣何可篡夺！
李陵之降的真实情况与前因后果至今没人能够拿出他的降胡只是为了贪图富贵荣华的真凭实据。《望乡》一剧，欺世媚俗，如此“戏说”，岂可许为对于历史面貌，弱势之士公正而负责任的处理吗？
《望乡》中的李陵形象卑微龌龊，而于苏武，则是一身正气，大类“文革灾期”批斗会上那些左派打手“高，大，全”的霸道架势。而当李陵无可奈何唱出那段痛不欲生的“不想朝廷怒，将咱祖冢迁，满门儿女遭刑宪，眼巴巴有眼无由见，哭啼啼血泪空如霰”（《江儿水》）的唱词的瞬间，剧中的“苏武同志”居然莫名其妙地冒出“哭也无用，何不回去”的一句夹白，如此高调，简直是在睁着眼睛丑化苏武，使之成了“批斗会”上“造反派”的混混之流丧心病狂地逼迫流亡途中的马思聪为啥不去公安派出所立即“自首”一样的昏头。
《望乡》本事确可谱成一出扣人心弦，憾恨千古的历史悲剧。可惜原剧只知拥戴皇权，宣扬尧天舜日，没有实事求是，解剖史事，立论公正的清醒思维。
李陵对于自家身事不幸的直接表态，当以《汉书•李广苏建传第二十四》的一段记载最可凭信。因为这是出于他的同代人物（班固）以其作为信史的严谨态度所作的实录。原文乃是“（武帝殁）昭帝立，左将军上官桀辅政，素与陵善，遣故人陇西任立政等三人俱至匈奴招陵。……陵曰：‘丈夫不能再辱’”。这里的“丈夫不能再辱”的六字回答真乃铮铮铁骨，腰板硬直。其一：陵以“丈夫”自居，完全没有《望乡》剧中自居卑贱，抬不起头的的窝囊形态；其二：“不能再辱”，铿锵有力，不仅毫无“罪该万死”的卑怯口吻，而且直截了当地回答了朝廷定他“叛国”之罪的不稍买账。这是我们至今发现李陵本人对于“降胡”一事所作最为接近原型的正面的回答。总而言之，李陵虽然不是可以歌颂的英雄人物，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可以任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以至“教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孱头”。而于苏武，他忠贞不屈，高风亮节，当然可钦，却也不可服从“政治挂帅”的那般符咒，将他编排成为李陵形象的对立人物而令人作呕。
《望乡》一剧，题材极好，如能实事求是，本乎人性，能为弱者呼吁公道，当可成为昆剧艺坛的亮丽新芭。
“只为苍生说人话，不给君王唱赞歌”—— 柏杨 先生说得好哇
作者：陶慕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