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恩师如此,夫复何求?

 

  

 

有恩师如此,夫复何求?

 

  - 追忆恩师李霁野先生

 

宋德利

 

日月联璧,孜孜弘致

 

   李霁野先生(1904 - 1997),安徽霍邱人。先生是鲁迅创立的“未名社”的主要成员,并一直追随鲁迅先生,积极投身“五四”新文化运动。先生一生笔耕不辍,中英文造诣精深,成就斐然,可谓日月联璧,孜孜弘致。先生著作颇丰,不仅有《简爱》和《四季随笔》等影响深远的著名译作,还有9卷本415万字的《李霁野文集》。从这部卷轶浩繁的巨著中,读者能够欣赏到先生格调清新、用词考究的散文,胸襟开阔、激情四溢的诗歌,语言精美、贴近原著的译作等。这部装帧精美的巨著,不仅气势磅礴、语言凝练,而且也彰显出先生为人处世的谦和以及治学创作的严谨。

 

挟山超海,忐忑寻师

 

    经过考试,被铁道部录用,1981813日至1983813日我在伊拉克担任摩苏尔水坝工程劳务翻译。在此期间,我开始利用业余时间翻译英文小说。1983年春天,我思考找一位译界行家请教。思来想去,一下子想到了仰慕已久的李霁野先生。一是因为先生是饮誉中外的文学大师,二是因为我在南开大学外文系读书时,先生是我们的系主任。但是我和他从来也没有过任何来往,再说经过文革之后,白云苍狗,世殊事异,不知道他在何方。不过我没听说他已经离开南开大学。琢磨好几天,后来我一狠心,就往南开大学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请教直译和意译等重要问题。信发出后,我便心情忐忑地等待回音,并一度怀疑自己是在挟山超海,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外来鸿,如获至宝

 

     我写信的日期现在早已忘记,不过很快就收到了先生的回音。先生写信的日期是1983629日。我真是喜出望外,这千里迢迢的天外来鸿,简直是无价之宝。别的不说,光说在翻译界,先生就是一位重于泰山的巨擘,我乃一介轻如鸿毛的小卒。无论从哪方面讲,我们之间的差异都不啻天渊之别。能收到先生的亲笔信,我的激动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时至今日,我一直把这封信放在身边,作为衡量我翻译的标准。先生在1983629日的信中阐述了他的翻译观点:“我主张直译,只要中文能合规范,看得懂,要尽量保存原文语言风格特色。这点难做好,但要努力。译文晦涩难读,不能算直译,只是死译。好的直译能本身成为好文章,与意译并无矛盾,改动太多的所谓意译,与硬译同样不可取。形容词过多是一困难,可以用简练的中文达意,不一定逐个照搬。句子太复杂太长,可以适当化为简短。接联词太多,有时在中文无必要,可略。”

                                                               

登门造访 闭门受教

 

     1983813日,我在伊拉克的两年合同期满回国。回到天津后我立即迫不及待地给先生写信,表达了想尽快拜访求教的心情。1983917日,先生给我回信道:“14日来信收到。这几天比较事多,若19日晚730左右可过来会。医嘱谈话不宜多,但无大碍。”

    事情发展很顺利,我如约前往天津市和平区大理道11号登门拜访仰慕已久的恩师。谈话十分融洽。先生平易近人的大家风范一下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使我之前一颗忐忑的心很快平静下来。虽然医嘱先生不能多谈,但先生依然海阔天空,滔滔不绝。

    先生所谈话题涉猎甚广,不仅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他自己的翻译历程和体会,还慷慨激昂地针砭时弊,尤其对教育界所存在的诸般不正之风,更是疾恶如仇。在谈到个别教师不是老老实实地做学问,不去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而是为自己的私利到处钻营时,大有拍案而起之势。先生的这番谈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至今仍如余音在耳,恐怕今生今世也难以消散。先生慷慨陈词,活脱脱展现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一辈教育家坦荡的胸襟。

    与先生零距离接触,亲耳聆听先生的谆谆教诲,不仅令晚辈受益匪浅,还令我颇感意外,因为此前我一直对像先生这样的国宝级人物,敬则敬矣,然而诚惶诚恐,畏惧之心不可谓不重。但先生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态度,使自己对老人家的敬畏之心立即消弭净尽,也因而使我茅塞顿开,原来大智大慧如先生者,对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也会如此谦和!

   

提携后生,披心相付

 

   后来,我给先生写信,谈到自己翻译了美国著名作家詹姆斯.米切纳的鸿篇巨著《夏威夷》,有意请先生为我推荐一名高手校译我的译稿。先生于19831017日立即回信,表示译稿校改事,想来想去,很难找到人。但先生建议我到翻译公司去问一问。1020日我在拜访先生的时候,又提到没有找到校稿人一事。先生说不要紧,再继续努力想办法,并建议我可以先到出版社咨询一下这类书是否有出版的可能,并随手拿出便笺给天津人民出版社写了一封推介信,不过先生说不一定管用。那封推介信内容是:“宋德利同志翻译了一部书,意欲印行。我未看全译文,但读其所写提纲,以为颇有意味,特介绍他前来面谈,希接见为荷。”

    我带着这封信到天津人民出版社联系,当时的一位负责人表示他们不出版翻译书籍,随后在先生的推介信上写了 “转百花出版社”,让我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联系。虽然此前我已经在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神奇的人性》一书,但遗憾的是这本书没能被接受。虽然如此,但先生披心相付,大力提携后辈的热情依然深深地感动了我。

 

切磋学问,吐胆倾心

 

   《夏威夷》一书虽然没有成功,但令我倍感欣慰的是,与此同时却有美国作家詹姆斯.蔡斯的侦探小说Tiger by the tail 一书的译稿被天津日报“蓝盾”杂志社看重,立即停止正在连载的一部翻译小说,改用我的这部译稿,作为新年第一期的开篇译作,并写了一段非常吊人胃口的简介,分三期连载,并取名《噩梦,30小时!》。“蓝盾”连载之后,表示要出单行本。由此可见“蓝盾”对我的译稿是多么重视。不过非常巧合,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也准备采纳,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在正式的出版社- 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但我想改一下书名。

    随后我又写信向先生汇报这一情况,并就书名问题向先生请教。原著的英文名字Tiger by the tail  来自Catch the tiger by the tail这样一句话。意思是说有时候人们做事要冒险,就如同抓住一只尾巴,但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的尾巴,很可能是一只老虎尾巴。本书就是讲一位银行职员结识一位歌女,结果证明结识新欢,犹如抓的是老虎尾巴,历经艰难险阻,几乎丧命。这样的故事,这样的英文题目,的确很难按字面翻译,因此我就另起炉灶,取名《新欢恶梦》。先生于198434日给我回信表示:“你对一部书译名想不定,这情形常有。我一向照译原字,只要尚可像一书名;但如来信所说的情况,势必另想办法。就书的内容讲,我以为《新欢恶梦》似乎较好。”根据先生的意见,我把书名确定为《新欢恶梦》,但最后出版后的书名被简化为《新欢梦》。在这封信中,先生根据自己的实践,提出译书名的一般原则和特殊原则。而这同样反映出先生向我阐述的直译和意译的概念和关系。而这件事同时也真实地反映出一代鸿儒在帮助晚辈后生时以诚相待的高尚情操。

 

有求必应,德重恩宏

 

   《噩梦,30小时!》连载后,决定以《新欢梦》为书名出版单行本的时候,我突发奇想,写信请先生给我的书写个序言。于是就有了先生当年61日给我回信:五月十六信收到,知你的译文有处可以发表,很高兴。至于写序,等看到书后再说,不看书无从写起,好在八月开始连载,出单本恐怕在明年了,看看再写一短序,大概可无问题,到时再说吧。”对于我的请求,先生认为自己能够做到的就一定会帮忙,但对于自己认为做不到的也不开空头支票,而是坦率地加以解释。比如我在请求先生为《新欢梦》一书写序言的同时,还想请先生为此书题写书名。但先生谦虚地婉言谢绝道:“出版局倒找我写了‘毕昇阁’三字,我至今还未见是什么怪样。我的字实在不堪入目,并不是我懒写,希望你找别人。我举一事为证,我的文集题名都是让我的小孙写的,我的字确还不如他。”

    虽然李先生答应为我的书写短序,但出版社认为必要性不大,一是因为《新欢梦》只是一般的侦探小说,二是出版社已经决定出版,无需借助名人起催化剂作用。有鉴于此,我也就没有再麻烦李先生写序。

    回忆当初自己的思想和行为都非常幼稚,或多或少有些假手于人的非分之想,试图借助名人的影响来促成自己的成功。当然这是起步者的通病,可以理解。想想也怪可笑,真像小孩子缠着大人要糖吃。我这个“讨糖吃”的起步者,估计有时会把先生缠得很为难,但先生却从无厌烦之意,对晚辈总是爱护有加,关怀备至,只要我的请求合理,而先生又能够满足的,先生总是慷慨大方,绝无半点吝啬。

 

高山仰止,过化存神

 

    李霁野先生因病于199754日晨在天津逝世,享年94岁,至今已快十五年。“此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先生高贵的品德、渊博的学识、勤奋的精神以及卓越的成就,早已载入中国文学及翻译史册,犹如春风化雨,一直潜移默化地感染着包括我在内的译者。尤其是先生特意为我而做的直译与意译的精辟论述,多年来一直都是竖立在我心中不可动摇的标杆,默默地衡量着我的译文。今生今世我与翻译结下不解之缘,而曾遇到先生这样高义薄云的恩师,亲耳聆听先生殷切的教诲,实属荣幸之至,令我终生受益,感激无量。

 

2010217日夜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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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篇的时代八股词汇, -cavebear- 给 cavebear 发送悄悄话 cavebear 的博客首页 (357 bytes) () 02/18/2012 postreply 10:46:59

写的很好啊,对师言谢,不为过分。师生有情,知识无价。 -wumiao- 给 wumiao 发送悄悄话 wumiao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19/2012 postreply 16: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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