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口先生的时刻表 一,二,三》(原创前卫短篇小说,诚征大家批评)

                                                                              井口先生的时刻表


 


                                                                                           


 


               清晨井口先生又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喘着粗气、胸口发堵,手心里攥着一把粘稠得像润滑油一般的湿汗。在梦中他从床上起来,试图把墙上的梦幻美少女海报换成机器战士的。然而他每次都偏偏地把图钉按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仿佛他是在一边同机器战士搏斗一边这么做似的。剧烈的使他的一只手只能抽筋般地向外翻着,甚至无法把一杯清水送到自己的嘴边。


   


               他赶快从床上挣扎起来,迅速地环视了一下挂在墙上的三只表。表上的指针精确地互相错开了十五分钟。他知道只有最晚的那只才是最正确的,而另外两只快了的表分别为他指出了洗漱和穿衣上班的时间。还好,今天起得算是及时,不然一切就全乱了。任何时间上的不精确都是对他、乃至他的生命的极大的侮辱。的确,我们的世界全是按照时间来安排的。每天早上送报员都按时地把报纸和世界送到你手里,就像太阳按时地照亮愚蛮的大地。而当地球随着秒针忠实地转动到春天的某一时刻,蕴含着无数生命种子的春风就会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给花儿们带来绽开的信息。各种时间之间的默契错落有致地组成了一个精美的系统,而这,就是我们的这个世界。


             


               除了晚上的噩梦以外,井口先生对自己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抱怨。尽管他的周围商品如同潮水,但他每天早上只吃圆面包和瓶装凉茶就够了。他的屋子虽小,但一切都来得井井有条。他总是把洗过的袜子叠好以后放在从一元店里买来的透明塑料盒子里面。盒子不大不小,正如一本稍厚的字典,就放在床边小桌的桌腿下。这样的安排虽然是出于无奈——空间太小——但却有节省时间的优势。因此即使是井口先生穿衣服去上班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做梦出了汗而局促地喘着粗气。他通常只是静静地用双手从就近的衣橱里取下烫好的衬衫,穿在身上,安好纽扣,自始至终都细心得像个虔诚的淑女。


   


             在井口先生住的地方和电车站之间有一座高大魁梧的立交桥。相互交叠的道路一层一层地隆向天空,像一个七八层楼高的黑蜘蛛。其中只有最低的一层属于井口先生,因为只有这里有一条便捷之路,每天把他引向车站、公司和所有他该去的地方。至于头顶上的世界到底在运转着什么,井口先生从来没有显示过一点儿的关心。这并不是应为看不到而被忽视了,而是因为他每天走过的这条路已经是足以构成一个完美的世界了。在这条路上有便利店、电器店、中餐厅、意大利餐馆、少女时装店、二手游戏店……,就在电器店前面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圆形广场。每个星期六都有许多女中学生打扮成爱情旅馆的服务员和一些爱好女装的中老年男人松松散散地坐在一起,共同地组成一支五光十色的队伍。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只穿着白色纯棉内衣内裤的男人们在跳着整齐划一,但却看不出任何意义的舞蹈,似乎是在展示着某种只属于他们的理想。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巨型电子屏幕,一个深受大众欢迎的艳美女星在那里吐出妩媚的微笑。她的头上顶着硕大的光环,眼里充满了河流般的血丝,同时还在露着满口正在不停地颤抖着的白牙。当然这条路上也有铺天盖地,五花八门的广告。如新出的卡通人物、黄片新女星、限定贩卖,大减价和准备竞选区政府首脑的政治家…… 甚至还有警察局的提示牌,上面写着: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你!


   


             所有的这些都被井口先生一股脑儿地接受了。而且放进了肚子里。但是,他从没有试图消化掉它们,或是对此给出个什么反应。就像没有人试图消化掉他的衣服。他只是把它们当做空气——一种必不可少而又不必大惊小怪的东西。但是话说回来,即使井口先生什么时候真地心有所动,我们也无从知道。因为他从来不变换他的表情。无论是要客气一下的时候还是夏天闷热难忍的时候,甚至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时候,他都只有一副似笑非笑、表面结了壳的海面一样的表情。井口先生有他自己与别人不同的内部世界,仿佛水和油之间永远互不相融。任何想通过他的眼睛看进去的企图会被那层硬海绵所阻止住,像是遇到了一扇坏了的、永远打不开的自动玻璃门,知道你感到束手无策,筋疲力尽。


   


            每天井口先生就这样走向车站,从来不和谁打个什么招呼,也从不接受任何动人的广告小姐热心递过来的免费礼物,仿佛一条鱼冷漠地游过色彩斑斓的海底世界。只有当站在车站站台上,呼啸而来的电车用风弄乱了他的头发的时候,井口先生端着的肩膀才会稍稍松弛下来,像是一个人终于等到了他如约而至的女友。


 


                                                                                                            


 


              和普通人一样,井口先生每天都得任劳任怨地去工作。他按时地拿着包,挤在电车里,面对着别人面无表情的后背,有时还要忍受着身边中年男子嘴里喷出来的臭气。但是井口先生并没有因此而厌倦生活。他有一个爱好。在生活中只有它能让他感到神圣和与众不同,并且使他心甘情愿地自己所有的周末和假日。这个爱好就是:坐电车。


   


              每个周末的清晨,井口先生都要洗净自己的身体,换上他的质朴但却干净的便衣,平稳地走向电车站。这个时候他对电车是有选择的。他从不做那些急行、特快或是通勤快车。他只坐各停慢车。仿佛只有慢车才是宗教中的正典,而其他的都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井口先生也故意忽视那些电车线路图。在他看来它们就像那些充斥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的黄色画报,乱人耳目,还会让你误入歧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任何一辆慢车里,双手还捧着一本厚厚的电车时刻表——他心中的圣经。每当电车到站,他都要核对一下,看看电车的运行和他手里的时刻表是否正好一致。每次电车精确地到站,井口先生都觉得是一次对自己的赞扬。就像有人在教堂里为他唱起了颂歌。


   


             这样的赞扬是慷慨的。因为众所周知,日本的电车从不晚点。时间上的精确的确具有美的品质。它使得生活变得触手可摸,就像之间能感觉到的现实之墙,拥有滴水不漏般的严谨。一个人不能精确地出生或死亡,但是却可以精确地生活。只要你乐意,你就能把你的一切按照时间的顺序安排下来,准时约会,准时打卡,准时去超市购买当天刚开始打折的生鲜食品。甚至还能够像天气预报那样预报你明天的生活。当然这么做需要努力,需要追求,意志软弱的人是绝对做不到的。而井口先生却不一样。他坐在电车里就像坐在一台最先进的时间机器上,精确而且不厌其烦地降落在每一个不起眼儿的小站上,把时间的福音散步开去。他知道电车公司的几十万员工和他一样是这一时间机器的信徒。他们每天都虔诚地奉献着,即使是在井口先生休息的时候也前仆后继地坚守着他们的岗位。正是通过他们的努力,整个社会才能始终保持着时间上的绝对性和那种无处不在的秩序。因此他们每时每刻都把这种准确的品格像钟声一样地通过密布的轨道线传向各个角落。在这方面井口先生觉得自己是无人企及的守望者,一个默默的、但却是真正的整个社会的中流砥柱。甚至是一个能和时间并驾齐驱的人。在属于他的世界里,他拥有国王一般的地位。在时间的王国里,他君临天下,其他的人根本望尘莫及。


   


              然而坐在电车里的井口先生看起来却并不像一个国王。他只是像一个普通的父亲那样坐在那里,把目光规规矩矩地放在一个什么不碍别人事的地方。车上的生活其实并不单调。有时他被叽叽喳喳的潮水般的小学生们紧紧地包围着;有时他能看到某个寒酸的无家可归者斜靠着座位扶手边睡边说着梦话;有时他能听到两个明明是同事的中高年白领在用最恶毒的词语互相攻击着。当然他也能看到一些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事情。有一天清晨他看到站台上一个穿西服的年轻男子紧闭着双眼在大声呼喊“不想去公司呀……不想去公司呀……”。还有一次他在一辆人并不是很少的电车车厢里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一位坐着的金发碧眼的西方女人面前,左手用公文包挡住她和他下身之间的视线,右手在有节奏并且使劲地敲打着自己的大腿,屁股还微微地向后翘着。当时车厢里静悄悄的,连一点儿咳嗽的声音都没有。还有一天夜里,他看见一个穿着高中生制服的少女坐在他对面,岔着双腿,从额头冒出来一滴滴腥红的鲜血…… 但是所有的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影响过井口先生对于时间的忠诚。他总能在电车到站并停稳的一刹那,用手指指着他的时刻表上的某个地方,嘴里轻轻地念出那个时刻。


 


                                                                                                 


 


 


                   在一个冬季的周末,井口先生又坐上了电车,开始了他的巡游。这一天他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一个星期工作下来的辛苦。在他的表情里你甚至还能看出某种安详。你可以说他现在是坐在自家的客厅里。


   


                电车像逝去的河流,顺着轨道缓缓地向下流淌。井口先生双手捧着他的时刻表,进入了某种冥冥的状态。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从来不在乎时间会过去多久),他被电车剧烈的晃动声给弄醒了——电车停在了一个小站上,乘客们早已下车,空空荡荡的车厢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而且电车再也不动了。


   


              井口先生的路线并没有错误。因为他从不选择什么路线。因为每条线路都会永远地延续下去,就像一个人的血管那样绝不会中断。一时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那本时刻表,竟发现在一辆停着的电车上时刻表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慌忙走出电车,想找个站员问问出了什么事,但他没能找到任何一个人。他看到了车站后面的荒山,还听到了不远处海浪的声音,才明白自己被停到了一座小站上。而在这样的小站上通常因为客人太少,是没有站员的。他快步地走到小站的出口处,但并没有走出那个矮矮的检票口。他只是沿着栏杆弯过腰去,想查看一下贴在站外墙上的时刻表。这是一张非常简单的时刻表,所以井口先生没费什么力气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电车的到站时间是下午5:15分,上一趟车的发车时间是5:13分,而接下来的一趟车却是6:00整。也就是说,他需要在这个站台上——而不是在电车里——等上整整四十五分钟。


   


            海边的冬天还是挺冷的。尽管那座小山帮他挡了点儿海风,但还是能听到风在到处呼呼地响着。头上挡雨的铁瓦片也被吹得时不时地发着嘎啦嘎啦的刺耳的响声。这让习惯了电车里温暖舒适环境的井口先生很不适应。因为没有预料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他并没有穿着足够的衣服。他的手很快就被冻成了青白色。


   


           他走到一把靠墙的椅子前,坐了下来。这是一把干透了的、接近腐烂了的椅子,上面的油漆龇牙咧嘴地任意翻卷着,以至于坐在上面的时候能听到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井口先生端坐在那里,何在电车上一样,却不知道应该把目光放在哪里。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左手攥着那本厚厚的时刻表,心里越来越不平静。他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生气,也一时没能明白到底是什么使他突然停了下来。他只是 听人着自己的呼吸在加剧着,使得他的胸口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在呼吸的鱼鳃。


    


          一只鸽子扑打着翅膀,静静地落在一个离他不远的地方。它谨慎地向他面前走了几步,分别用它的两只眼睛打量了几下这个小站上的不速之客,还使劲儿地用嘴在地上敲了几下,旋即呼的一声飞走了。


   


            “对了!”井口先生心想,“为什么他所坐的车没能提前几分钟到站,好让他正好赶上下一趟车呢?就像所有其它的车站一样?为什么?难道是最值得人们信赖的电车公司出了错!?”这一想法让他再也坐不下去了。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像是一个临危之际挺身而出的英雄,环顾了一圈无人小站后,双手缓缓地捧起了他的时刻表。他决定立即给电车公司打电话,把一切问个究竟。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了一位女性甜美而熟练地声音,“您好,东日本电车公司。”


   


            “你好!我叫井口。承蒙关照,不胜感激。我现在正在总武快线上的东浪见车站,有一个小问题想问一下,可以吗?”


   


           “当然!请讲。”


   


          “总武快速在星期六在下午五点左右的发车时间是5:13分,对不对?”


   


          “嗯…… 完全正确。”


   


         “而通过同一站的外房线各停电车的发车时间是5:15分,对不对?”


   


        “是的。”


   


         “那么要乘外房线的客人5:15分在东浪见下车以后,正好赶不上总武快速的车,不是吗?你们考虑过乘客的心情吗?假如一个公司职员想见一个客户而在这里耽误了时间的话,责任应该有谁承担呢?保证每个人准时准点是日本电车公司的宗旨,不是吗?”


   


        “嗯……请稍候。”


   


          电话里传出了舒缓的音乐,传递着城市里优雅甜蜜的生活之美。过了好一会儿井口先生才从电话里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让您久等了!我是东日本电车公司总武线沿线负责人,我的名字是松下与典。您所反映的问题我们已经了解了,在此深深地向您鞠躬致歉。从此以后,我和我的部下们将更加紧密地团结一致,为了能给尊贵的客人们提供更好的服务而奋斗。最后,在井口阁下方便的情况下,请留下您宝贵的地址,以便让我们日后向您汇报我们的日常工作和改进情况。”


   


          井口先生终于听到了他所期待的承诺。这不仅是因为如果能够得到改进,电车之间的联络将更加通畅,还是因为改进了以后的时刻表将在某种程度上具有井口先生的个人色彩,从而始终将在他的身后映出脱凡超俗的、只有明星才具有的光环。于是井口先生留下地址后,挂断了电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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