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安城的春雨似小手,抚着二十八骨的桐油纸伞,疏一阵,紧一阵,其下立着一位少年,穿着旧白纻衣,身后一溜粉墙,栽的是雨湿杏花。
少年唤作顾野王,此刻立在保寿寺的佛牙阁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原来他面前一个小沙弥,正伸手拦他,道:“居士已登龙门,却舍不得区区数金供奉佛舍利,可见心不诚。既如此,舍利不看也罢。”小沙弥身旁立着个功德箱,像胖肚子的蛤蟆,里面早吃满了其他举子奉献的钱财。那小沙弥讥毕,又换了一脸谄笑,对其他少年言道:“便请各位随我去观佛牙罢。”
天地如合掌,寺里浓香扑鼻,散不出去,和着杏花天雨,细细吹打着新登科的进士们。郁金、迷迭、百合花;白檀、没药,香柏木,佛牙阁前一尊先天菩萨像,二百四十颗头,千多分臂,像一株伸展开来的树。忽然便有一臂攀住野王肩头,笑道:“小和尚,你那佛牙又有甚么了不起?依我看却是假货,可笑你们还当宝贝一般供着。”
此言一出,连春雨都气得抖动起来。顾野王转头看看搂住他肩膀的郎君,却比他年长几岁,乌油油头发罩在平头巾子里,亦着白襕衫,却是锦袍,青年如雨中一株春树,正是野王的同年崔允。
小沙弥尚未搭话,当科的状元郑朗早嗤嗤笑了起来,道:“崔九连舍利也未曾见到,又何谈真伪?家父在朝,每年都要带我等来保寿寺观舍利,那舍利晶莹剔透,暗中能放五彩祥光,连当今圣上都赞过,又怎会是假的?”
崔允斜睨郑朗一眼,忽忍不住一笑,点头道:“很是!郑状元于观舍利一道,想来极下功夫,因此不知‘孤竹管’为何物,亦情有可原——哈哈!”
他话一说完,大家脸色齐变,原来当年科考,宫内赐下两道题目,一为《孤竹管赋》,一为《鸟散馀花落》诗,“孤竹管”出于《周礼》,郑朗等人不学无术,竟不知其渊源,却因事先打通了关节,得了状元。此事现在虽被压着,天下士人却无不知晓,因此崔允拿来讽刺郑朗,正是说中了他心中不可言的秘密。
郑朗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怒一阵,恨一阵,顾野王看着有些害怕,便轻轻拉了拉崔允的衣袂,斯斯艾艾道:“崔……崔兄,那舍利不看也罢,天雨泥泞,不如……不如你我找个爽净地方,小弟请兄小酌三杯……”他年纪轻,礼节生涩,说不得两句话,脸便红了起来。
崔九笑吟吟看着顾野王,道:“正是,那假的佛牙不看也罢。野王,我却有一颗真舍利,你请我喝酒,我请你看宝物,你说怎样?”说着便携过野王的手,竟是要扬长而去。
那郑朗却斜跨出一步,拦住二人,阴森森道:“崔兄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诋毁圣物,怎好说走就走呢!不如把你所藏舍利拿出来,大家一同看看,也好辨出真伪。”
崔九却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道:“不好,不好。昔日李林甫请菩提寺僧人念佛,事毕惟赐一物,长数寸,如朽钉,僧人失望不已,却没料想那却是佛骨——我自有宝物,奈何世上有眼无珠之人甚多,难道叫我一一去分诉不成?”说到这里,他眼珠急转,以示自己清明,复又拉起顾野王的手,殷切道:“野王,快走吧,我饿了!平康坊韦素素藏着一坛好酒,听闻是昔日魏徵酿的‘翠涛’,能消人肝肠,你我不饮此酒,须配不上今朝得意——走,咱们找她去!”
就这般,一个要走,另一个不放,纠缠了许久,崔九才跺了跺脚,勉强道:“既是诸位同年要看,我也不便一味藏私。只是今日不可,莫如约在明日此时,我也好典当了锦袍,换个琉璃塔装着,曼陀罗花盖着,方不辱没了舍利。只是真佛宝不可白看,我倒想与诸位赌上一赌……”
郑朗脱口而出:“你要赌什么?”
崔九一哂,琅琅道:“我便要赌——赌那元大人终究耐不住,要上书今上,将今年科试查个明白,没准儿皇上一怒之下,重考亦未可知。我赌郑兄你的状元名头,不久矣!”
郑朗怒容满面,将手一拍那功德箱,喝道:“放肆!便和你赌了!你若输了又怎样?”
崔九又一笑:“输了我便把舍利赠于郑兄,且今生不再出仕,如何?”
郑朗咬牙阴笑道:“却是不够!”
崔九嬉笑道:“我只郑兄必不能容我,如此……再加上我的项上人头,这可够么?”说毕,他竟不再理会寺内众人,拉过顾野王,施施然走出门外。惟留一众新进士,心内各怀鬼胎,幞头斜插杏花,立于佛阁前,面面相觑。
二
细雨似珠帘。山色空濛。一弯野水之上,圆小的荷叶款款摇摆。水边一株大樟树,冠盖无垠,其下停着一辆油壁车,车旁又铺了一条花毡。丽人微笑着斟出酒来,捧于两少年,雨打樟叶,渐渐催落天光。崔九仰面躺在树下,望着天空,随口笑道:“野王,昔日《神异经》说东方荒外有豫章树,高千尺,围百丈,上面住着玄狐白猿,你道这棵树像不像呢?”
韦素素捧酒给顾野王的时候,故意碰了碰他的手指,少年的脸立刻红了,素素吃吃笑着,只听那少年颤抖的声音道:“是……确实……确实很像。”
崔九歪着头看着野王,见他这般失态,不禁用脚轻轻踹了他一下,笑骂道:“你可真是个孩子,将来你若拜了刺史要断案,若是喊冤的是个小寡妇,倒要看看是你的脸红还是她的脸红!”
少年垂下眼睛,只管抿嘴笑着,密密的睫毛像静卧的一双鸳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崔九,道:“我乃寒门子弟,囊中羞涩,莫说看佛牙的二千供养钱,便是做甚么曲江宴杏花宴,每每进士团来收钱,我都吃不起,一向多蒙兄台照顾,今日又为了我和郑朗他们翻脸——崔兄,你说……”
那崔九翻身坐起,大喇喇道:“也不尽是为了你,我就看不惯他们骄横跋扈的样子——不过是长安城的纨绔子,仗着父荫兄业,也来充甚么名门高士!”说着他凑过嘴来,就着韦素素的手喝了半杯酒下去,忽然皱眉道:“这酒虽好,却还差点什么……有了!”他忽然站起身,拉过顾野王,便去剥他的衣裳。
野王大惊,躲躲闪闪,却终是被崔九剥掉了外袍,崔九大笑着,拍了一拍野王的胸膛,道:“弟却是单薄得很!”说着也动手宽去自己外袍。青年长身玉立,只腰间围着一条白袷裤,春风吹来,素素咯咯地笑,斜雨轻沾他的黑发。
崔九便拉着野王的手,奔向水边。春草茸茸,挠着脚掌,他几步扑入水中,游了几个来回后,便选了数枝荷茎,摘了下来,待他回身时,却见野王只顾抱着胸膛,缩在浅水中簌簌发抖,便轻蔑道:“你只文不武,将来最多也就做成个侍郎——我却是要做将军的!”说着便上岸,笑着对素素道:“你去把那孩子拉上来罢!”
野王的手触到了素素的手,他的心中一动——原来女孩子的手,可以这般柔若无骨。春水旋起小小的漩涡,贴着他的肌肤,耳中全是素素促狭的笑声,心如娇怯怯梨花初开了。
等他上了花毡,素素便取过另一条毡子,将他裹紧了。
崔九单手撑着头,见他裹得像蚕蛹一般,不禁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取过蹀躞带上的匕首,将莲茎上下割去,只余数寸,递给野王,道:“用它来喝酒,妙不可言,弟试试。”
野王温顺地取过莲茎,翠涛清冽,莲茎冷香,酒滑过喉头,落入肚中。眼见崔九揽着素素,手一下一下滑过她长长的黑发,又去捉弄她粉红的耳垂。几杯下肚,心中终是疑问难解,到底问了出来:“崔兄,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佛舍利么?在哪里?”
崔九哈哈一笑,道:“我哪有甚么舍利。我虽出身清河崔家,却是旁支,家道早已中落,佛舍利估计我祖上是见过的,崔九却无福得见。”
野王的心格楞一下,吃吃说道:“那……那明日崔兄拿甚么去见郑朗呢?”
崔九眼望着野王,却不答话,只微微笑着。隔了一会儿,他才仰身躺下,似浑不在意地轻声说道:“怎么,弟可是担心崔九么?”
野王急道:“快想个办法吧!这可不是小事?难道要把这人间风流拱手尽让给郑朗不成?”说着他急虎虎地站起身,在花毡上左右走着,只管低头思索:“这可怎生是好?怎生是好!”转了半天,忽然又停下脚步,喜道:“有了!不如我去求郑朗,我料他为请托一事,此刻不敢太嚣张,我们便私下将此事了了,崔兄,你道如何?”
崔九见他脸上关怀之态尽现,心中不由感动。他一探身,将野王拉坐了下来,咧嘴笑道:“你这人,心中藏不住事,欢喜哀愁尽显脸上,将来在官场怎么成呢!你且安坐,我既打了赌,便有九成胜算……”他欲说下去,忽听终南山里传来一声虎啸,韦素素乔张做智,哎哟一声,跌到崔九怀中。
那崔九手揽美人,好友在侧,但觉人生得意莫过于此,不禁和着虎吼,亦清啸起来。啸声如长风动野,勾引得猿啼枭鸣,在终南山中久久回荡,良久方落。崔九笑问道:“野王,佛舍利便在终南山中,你可敢与我一探究竟?”
顾野王只觉酒意加豪气,冲上脑门,不禁挺了挺胸膛,大笑道:“有何不敢?”他喝得半醺,不禁模仿起崔九的言行,韦素素捂着嘴,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崔九一点头,却站起身来,收起那嘻皮笑脸的神态,肃然道:“如此,这便走罢!”说着从油壁车上取下了一付硬弓,几只羽箭,背在背上。
顾野王一愣——“怎么……怎么……现在便去么?”
崔九奇道:“噫,现在不去,难道等着明天?”说着便上来拉过野王,竟是不望素素一眼,径直朝终南山走去。
身后传来素素的尖叫:“崔九!那我怎么办?我怎生回去?我可不会赶车!”说着她便扑了过来,抱住崔九的身子。崔九欲将她手掰开,她便用涂了蔻丹的指甲抓挠崔九的脸,又歪过头,对着他的胳膊狠狠咬将下去。
崔九一把将她掼在地上,不耐烦道:“休要这般啰嗦!误了我的正事!”说着便继续前行。野王心中不安,回头偷看,只见素素赤足站着,双手叉腰,破口大骂:“崔九你这无赖汉,你这没良心的,却叫老娘赔了你那样好酒!”又波及顾野王——“田舍郎!穷措大!”骂声不绝,崔九忽然哈哈一笑,回转身来,长声叫道:“素素,今夜你与郑状元春宵共度,羡煞平康坊多少卑屑妓!你不谢我崔九,反倒怪我。好!好!你等着,明日我看完佛骨便去找你,你不求饶,看我怎生治你!”说毕不再多言,与野王二人,沿着山中小径朝上爬去。
爬到半山腰,野王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素素仍在那儿,娇媚的一点红衣。暮色中她小巧的头颅微仰,野王似能看到她脸上又骄傲又专注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