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之!”有人低声说道,语气肃然,而不容置疑。这杀气腾腾的两个字将我从梦中惊醒。多少年来,我习惯了承平的歌舞与温软的情话,此二字,对我而言,陌生,却又奇异地使我沸腾。
三郎仍在浅眠,他身边的丽人,面目娇嫩如百合,数日前她化了啼妆,点在长睫下的面靥,是铰成圆点子的红绸与碎蓝宝石,如深深浅浅的粉泪。一缕晨光透进窗棂。
照在我身上,似能顺着它游回天空。
我没动,静卧在三郎手上,谛听。门外,韦见素与陈玄礼从皇太子处出来了,正遇着杨国忠和魏方进,那杨国忠兀自洋洋得意,边走边大声说道:“我哪一日不劝陛下?——那胡儿早有反志,陛下却是不听,以至潼关失守……”
他的声音惊醒了驿馆外枕着马鞍睡觉的吐蕃贵族。只见他们卷发下戴着硕大的瑟瑟珥珰,素色藏袍右袒,露出黝黑的肩膀。他们揉着眼睛醒来,见到杨国忠,不禁大喜,连靴子也不及穿,便跣足跳至杨国忠面前,牵着他一只袖子,诉苦道:“杨相公,我等不过吐蕃使臣,负赞普之命,万里来朝,以叙舅甥之情。如今大唐遭此浩劫,我等亦无兵甲在身,且离家数载,颇思故土,求杨相公为我等指一条归路——那西蜀,我等确是不愿去了!”
杨国忠此时又饥又累,正无好声气,见吐蕃使者拉拉扯扯,便不耐烦地振了振袖子,欲将他甩开,见那使者牵得牢,便讥道:“怎么,我们皇上都不急,你倒急着走。”
那使臣仍是苦苦哀求,依稀便是“也好回去搬兵,吐蕃战士……”云云,接着又有数个吐蕃人围上前去。杨国忠没奈何,正与他们委蛇时,门外带甲的羽林将士们早听得消息,不声不响地聚了过来。
为首的一员小将,唤作张小敬,往日在长安亦是一健儿,此时早不复英俊面目,只闻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又有新汗裹着灰尘淌下来。
他斜觑着杨国忠,直愣愣道:“杨相公,儿郎们都饿了,你可有胡饼?便请给我们几个充饥罢。”
杨国忠却“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连眼睛都不曾朝这群低级军官们抬一下。
小将受此怠慢,不禁大怒,大声道:“大家作个见证,杨国忠与吐蕃人密谋,欲效仿安禄山,与吐蕃人同反!”众人同喝一声:“咄!”说时迟那时快,小将从背上取下硬弓,拉成满月,道:“杨国忠,你祸乱朝廷,致使君父蒙难,天地不容!”说着当胸一箭,立时便把国忠射死马下,随后众人一拥而上,砍了他的头,剐了他的肉,这一场变故很快发展成暴乱,他们砍了魏方进,杀了吐蕃人,枭了杨暄,正欲举刀砍杀韦见素父子,那在一边冷冷旁观的陈玄礼发话了:“韦氏父子是忠臣,莫要伤害他们。”
禁军将士们停住了手,茫然四望,驿馆里倒着二十多具尸体:杨国忠被诛了,安禄山的造反终于没了理由了,可是他们的心中仍然充满对杀戮的渴望,还有愤怒——散去吗?绝不!
三郎早已醒了,盯着屋顶,听着驿馆外发生的一切。他的眼睛,一如往昔,大而深,眨动的时候,如沉睡的蝶竖起黑翅,带来挽歌般的悲风。军士们的脚步凌乱而沉重,在驿墙外,久久不散。
门终于被叩响了,他吃力地撑起身子,青衣裹着瘦骨,玉簪绾着苍发。随后探出脚,趿上鞋,床边有一根拐杖,他摸索地伸出了手。
见鱼儿瞠目凝视着他,三郎迟疑了一下,最后他苦笑了,摸了摸我的背脊,对我低语:“玉环儿,你看到了么——朕已经老了……老了。”
这话如骤然刮起的狂风,席卷我的身体,让我疼痛得只想喊叫。我望着我的三郎,此刻他倚仗而立,晨光下皱纹如年轮。我见证着他的苍老与衰弱——这就像我们在共同保守一个秘密,秘密使我们亲近,秘密使我的心悲恸得无以复加。
三郎曳杖走了出去。
“杨国忠阴险佞妄,骄横跋扈,执掌枢务以来,朝野上下无不怨恨;如今天下震荡,烽烟四起,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皆拜此人所赐!朕从前识之不明,近日也渐渐知晓了他的作为,原想到了蜀地再作理论,不料汝等今日为朕诛杀此贼,朕心甚快——如今奸臣既除,将士们且先退去——去罢,各自收拾,再过一刻便上路了。”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后退。仓皇君王试图撑起的尊严,让健儿们感到尴尬与羞愧。可是,太热了,太烦躁了,顾不得,早将温情与礼仪抛在了脑后。便有胆大者上前,粗声道:“杨国忠伏诛,太真妃亦不该在陛下身边侍奉,还请陛下割爱罢!”
三郎不答,他像是早已料到有此一击,他只是木然靠在门扉上,像一株病树。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大概是要极端的痛楚,才能显出这样的冷漠。良久,韦谔担心地朝前走了一步,轻唤道:“陛下……”
这一声喊惊醒了他。三郎垂眼,用拇指肚儿轻轻抚摩着我,断续道:“力士……力士……你……”
六月,艳阳,尖利的蝉鸣,汗珠在胸前奔流。三尺白绫,丽人投缳。杀戮不足以使男子们惧怕,而此刻,静默中他们屏息倾听,叹息,低语,呼唤,挣扎——会不会有一丝儿声响传来?想象,是一种切肤的折磨。儿郎们的心里,忽然泛起了深深的柔情。
众人浮想联翩,仍留在京城的家眷,打着羯鼓催开梨花的盛年君王,如阴影般排布在潼关前的敌军,曾经的万国来朝,马蹄下赌胜,灞桥上闻莺,佛寺里氤氲的香烟,集市中异国的珍宝,心中一片温柔怜惜翻滚如沸,结成相思,结成愁肠,结成郁与怨,结成怀想与诗篇,终究化成一片空空如也。过往似一场欢梦,或者就连那盛世,亦不过只存在于众人的想象之中。
唉!有人道是: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