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一续)

来源: 2011-03-21 10:46:17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上(二)

我不能安然地呆在池中等他。太激动,心随时要跳出腔子外,如迫不及待吐蕊的杏花。于是,我顺着弯曲的流水朝外游去。平康坊内,伎人们洗去的鲜红唇印在水面上寂寞地飘荡,我但愿像她们一样,也能撅起红唇,佯装生气。我跃过她们,继续往西,胡女在渠边洗浴,且让我沾染她们腋下迷人的羝气;渭水边有人在弹着离别的琵琶,可也能为我作一琵琶卜?——红日似要西坠,禁鼓咚咚响起,催我洄游。哎呀,长安城内一百单八坊有多少旖旎,我怎么到今日,才深深沉醉其间?

远远躲在木舟下,又嗔又怨,等了多时,终于见那薄幸郎缓步走来,耳中听得分明,他在唤我:“玉环儿——玉环儿!” 或许他的声音中含着焦急与企盼。

便腼腼腆腆地游了过去,三退,一进。他低头看见我:“却原来你在这里。”他将纤长的手指伸入水中,我微笑躲闪,池畔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槐花纷纷飘落。我假装去吃那芬芳的花瓣,不经意,用我的鳍,我的须,触碰他。

莫道销魂时。

三郎坐了下来。“遇见你,怎生不是缘分?”他对我喁喁低语:“今夜,便是今夜,事成,福归社稷;不成,死于忠孝——可是我仍忐忑得很,想和父王说说,可是父王,他毕竟老了,被祖母折腾怕了,他又怎担得起这思虑?”他低头看我,我亦能看见他眼中熠熠的火光:“幸好有你——你莫不就是那福兆么?”

他忽然一笑,朗声道:“大丈夫何须患得患失?不建功立业,难道要我日日听那贱人的冷嘲热讽么?来来来——”他拿出一壶酒,一半倾倒入湖中,一半仰脖灌了进去:“——且醉一番,再做计较!”

夜渐渐深了,三郎不胜困倦,睡了过去。他的睫毛投下浓浓的黑影,他的唇如佛祖,浑圆而薄,他的白衣像一袭水晶衫,腰间系着的蹀躞带上挂着一把小巧的匕首,同一个琉璃瓶子——倘若今夜不能成功,他是要用这匕首,还是瓶子里装着的毒药自尽呢?他的喉,可歌莫愁曲,亦可唱破阵乐,他的手掌,可握羯鼓棒,亦可掌金鞘刀。他这样的美丽,叫我怎生舍弃?我奋力跃出兴庆池,投入他的掌间。

清凉的水珠并没有唤醒他,远处却传来人声:“大王!大王!”那声音连同火光渐渐近了,我吃了一惊,更向他手中依偎,到底来不及了——我的尾,终究没能化入他的骨肉。

三郎迷惘地睁开双眼,“幽求兄,是你!”他坐了起来,失笑道:“我怎么睡着了?”那人扑通一声跪下,看清了,是个中年人——“大王这样唤臣下,真真折杀我也!”

三郎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都准备停当了?”他沉声问道。此刻,他的眼中早没了醉意。

那人点了点头:“快一鼓了,该入内苑了。”

“那就走罢!”

二人朝外走去。火光照耀下,刘幽求忽然瞥见三郎左手虎口,不禁失声道:“大王——怎么,你今日去文身了么?”

三郎摇了摇头,顺着臣子的目光,他也看到了我——原是我,终究是我,舍弃千年修行,只愿化为小小鱼纹,常栖他的左手,比任何丞宰更忠贞,比任何女人更长久,陪伴君王,直至——直至……

我不敢相信,亦不愿说出那谶言。

然则,四十八年,谁说太短暂?

刘幽求的声音颤抖了:“大王,大王……”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大声道:“从景云二年至今,臣一直追随大王,已见祥瑞凡十九事,今日这文身,却是失尾的鲤鱼。自古鲤鱼跃龙门,便有雷电烧去其尾——大王这文身天然而成,可不是上天属意么?”

三郎的手微微一抖,而我,只有我,顺着他的血脉,读懂了他的心。这一刻,为了情郎的狂喜,我感到如此满足。

“走!”三郎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