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食节那一天风住了，敦煌城的天色变得像柳枝一样。
头一天，三娘子从郭法律店里买了四升卧酒。人家问她作什么用，这傻子笑道：“我阿爷要入墓了，明*****来，送我阿爷。”然后她就去了衙府，人家又问她：“三娘子，你来作什么？”这痴儿鼻涕嗒嗒地说：“明日我阿爷要入墓了，唤我来要几张纸，你们也来送他。”那时踏舞的定兴郎君和乐营使张怀惠都在，他们点点头道：“到底是押牙想得开，在墓中修持念佛，死后多半要免受轮回之苦了。”纸匠蘸着口水，数了画纸三十张给她，道：“旁人我是不给的，押牙到底不同，阿郎即便知道了，想来也不会怪罪于我。”他这话不是说给三娘子听的，是说给歌郎和乐官听的，他们听了这话，像蝈蝈一样齐声说道：“不会怪罪于你的。”然后他们三个呆呆地望着三娘子扭着屁股走远了。她穿着联珠纹茜裙，碧色短襦，抛家髻没有梳好，一缕乱发像流言。寒食前一天，大家都知道押牙要入墓了。
很多年间没有老人愿意自行入墓了，这些老不死的总是贪恋最后一口气。所以整个敦煌城得到消息后，都沉浸在说不出的兴奋中。期待，一丝羞赧。这些我都知道。
寒食那天早上下了几滴雨，像黄鹂的鸣叫婉转又短促。我穿好圆领袍，系上黑革带，正在头上束透额罗幞头的时候，我那漂亮的女婿，阿郎的子弟兵康存立闯了进来。他的鼻孔一张一翕，手里拿着件白绫暗花阑衫，道：“阿爷，这是尚书大人赠给你的。”——那么我要入墓这件事情看来已经惊动了尚书大人。“他会来么？”我捻着胡须，慢慢问道。康存立摇了摇头：“尚书大人要去南沙园为结葡萄赛神。”这健壮的年轻人围着我转了好几圈，快活地说道：“那么我去把牛车赶出来罢。”
太阳很好，反射进康存立的眼珠子里，像两颗蜜丝大枣。我坐在牛车上，大家看到我们，便说：“押牙这就要出发了么？”于是他们跟着我们，队伍越拉越长。我路过鹰坊的时候，那些激动的鹰也飞过来了，它们在人们的袍衫上拉屎，以纪念这不寻常的一幕；我路过蚕坊的时候，那些软体动物都翘起了头，向我致敬，大家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像擂起了战鼓、羯鼓、腰鼓、瓷鼓，像他们兴奋的心脏，跳在了一处，咚咚咚，咚咚咚，以至于胡禄匠从胡禄坊里跑了出来，他手里拿着刚做好的皮胡禄，惊慌失措道：“战马！我听到了回鹘人的战马！”大家发出了响亮的嘲笑声。胡禄匠眼睛一亮，大声道：“那么押牙要走了么？”他于是也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一到墓前，人们就忘记了出城的初衷，他们一哄而散，席地而坐，连臂踏歌，飞鹰走狗，呼卢击鞠，饮酒取乐。我——我押牙，我领着他们出来，没有我，哪有狂欢，可是他们不再理我，像我已不存在了。三娘子给了我一块羊肉，几个胡饼，还有经卷，放在墓里，随后她就消失了，或者去碧草地里和谁野合了。我的墓里还有一铺弥勒佛像，弥勒佛在龙华树下说法度人。后来赶趁儿郎们来了，他们围住我唱：“大风不适兮池水乖违，九横交驰兮十缠侵逼；三途流浪兮六道轮回……”然后他们就把羊肉和胡饼抢走了。在这末世有九十六亿人，或者九十四亿人，或者九十二亿人会得阿罗汉正觉，但不包括这些快活的笨蛋，他们注定要沉沦。
然后天边出现了一个异乡人。
异乡人头戴双尖毡帽，赤裸上身，下着白袴，足蹬皮靴，手持橄榄枝，双目凸出如闪电，络腮胡子上停着三千生灵，由一只蜘蛛掌管。他慢慢走下山脊，站到我们中间，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没有人听清，于是他提了口气，大声道：“唐朝要亡啦！”
没人理他。没人听得懂他的语言，没人装作听懂了他的语言，先知们总是遭到冷遇。异乡人吸了一口气，他把橄榄枝插在了地上。
那株橄榄枝很快长大了，变成了又细又长的载竿。他抓起四只黄蝴蝶，送到嘴边一吹，他们结成了学郎子，爬到竿顶，载歌载舞。这伟大的幻术逐渐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另外四只白蝴蝶变成了英俊的音声人，吹横笛，拍檀板，弹琵琶，发皓齿，启朱唇，眼珠儿风流，开口歌唱，八万四千个音符太纤细，俱被风捕走了。
突然一个学郎子从载竿上摔了下来，人们惊叫着，没等落地，他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纸鸢，在碧清的空中懒洋洋飘着。
大家拍起了手，“幻术师，伟大的幻术啊！再来一个吧！”人们惊叹道。
幻术师做了一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于是这些蚁民乖乖闭上了嘴。在静悄悄的等待中，幻术师自己爬上了竿子，面朝西北，这样他就能在这巴比伦塔上找到佛教徒的语言。他尖叫道——而这一次大家终于听懂了——“唐朝要亡啦！回鹘人要来啦！”他说。
二
我自行入墓的举动迷住了所有人，并在城里引起了一场激烈的论战。我不惧怕，一个人要有创举，他就必须有承受风言风语的勇气。何况人们并没有将矛头对准我，他们因为艳羡而责难三娘子和康存立，其实他们失算了，三娘子是傻子，她听不懂，康存立是胡人，他装作听不懂。散酒店里儒生慷慨激昂地念着《孝经》：“‘……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今老人尚在而欲脱赡养之责，此等行为，何异于犬豕！”
僧官们没有理他，美妙的佛法，离俗世而荡尘虑，没有慧根的人不值一救。何况明日便是四月十五，他们要入寺结夏了，三个月出不来，他们要好好享受最后一口美酒。看客们张着嘴巴盯着儒生，这给了他勇气。“‘君子之事亲考，故忠可移于君’，无孝何以论事君，无孝何以论立身……”他欲待继续说下去，忽然街上起了一阵喧哗，原来又一个丈母娘被塞进了肩舆，抬出了城。现在城外布满青冢，随处可见老年人。他们有人腰系蹀躞带，带子上挂着短剑和弹弓，他们用这些东西打田鼠充饥，他们智慧或愚昧的思想遮蔽郊野，像一片广大而踟蹰的树荫。
又过了一个月，传来了确切的消息：景帝被废了，大唐果然亡了。
敦煌人感到茫然。他们在送走了所有老年人以后，曾经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年轻与强壮。“早晚灭狼蕃，一齐拜圣颜！”吐蕃人都能打败，甘州回鹘简直是个屁！现在老人们走了，那被人遥遥膜拜的偶像也轰然倒地，保什么家？卫什么国？人们感到了豪情之后的空虚与怯弱。
在这个时候人们重新想到了幻术师。他曾经被人看作骗子，他的谶言侮辱了勇敢的沙州人——他现在被人看作先知。寒食节那天，因为伟大的先知作出了大不敬的预言，他离开了人群，不知所踪。
“幻术师呢？他在什么地方？”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打听。有人说在莫高见过他，于是便有人三三两两地去找他。
异乡人坐在宕泉河畔，阳光下他百无聊赖地捉着虱子。人们围了过去——“伟大的先知啊，告诉我们要如何逃避那灭顶之灾？”他们带来了初熟的葡萄和白羯一口献给先知，敬畏地问道。他们现在失去了勇气，回鹘人像鸩盘荼鬼，他们一进城就要吃掉孩童的肠子，妒妇的眼珠和男人的尘根。
异乡人的眼睛亮了——“让我来保护你们！”他尖声笑道。他让人民从山上采来丹土，拍成一个又一个佛像和佛塔。每有一个成形，便有一个敦煌人消失。其实那不是消失，他只是被藏入了佛像和佛塔之中，这些土制的玩意儿得意洋洋地躺在阳光下，等待被晒干。他们现在确信自己安全了，没有刀光，没有剑影，没有等待未知的恐惧。先知说，要把他们供奉在佛前，等回鹘人走了，等李氏儿郎重新回来作万王之王的时候，他要把他们变回来。“就像做一场梦一样，”他安慰他们道——“其实你们现在经历的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他苦口婆心地加了一句，但是没有人听得懂。
到七月十五中元节的时候，回鹘人兵临城下。但是没有人感到恐惧了，老人们也像恐惧一样被遗忘了。大部分敦煌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寄居地，后来的人将先去的人搬进洞窟内，他们又在每一个洞子里点燃了灯笼，灯树和影灯。每一棵灯树上都有七百零一根蜡烛，一共有七百零一个洞子，我请你们想一想，在百鬼出行的夜晚，整个莫高窟该有多么的辉煌，多么的正气浩荡！
回鹘人进城后，苦恼地发现他们实际上占领了一座弃城，这是对他们骁勇善战的侮辱和打击。他们实际上并不吃孩子的肚子和妇人的手臂，他们只是需要劳力和战士而已。他们四处寻找，掘地三尺，用燎礼问天，用瘗礼问地，焚细纸给祆神，金山神，孔圣人和佛祖，但是他们失望了。这时幻术师找到了他们。
“我知道敦煌人藏在什么地方，”他鬼鬼祟祟地说道：“我带你们去，只要你们每人给我一颗瑟瑟珠子。”
他的身旁很快堆满了珠宝：瑟瑟，碧玉，红宝石和最纯净的金子。他用这些给自己镶了一个螺髻，得意洋洋地顶在头上，很高，像要挠到释迦牟尼的脚跟。于是他们欢天喜地地出发了，十个乐人在前，八个舞姬在后，二十个麾牙纵马奔驰，往来传讯。当回鹘人终于到达莫高窟时，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因为幻术师在三危山顶变出了一个壮丽无比的戏法：他造出了一座青色大殿，瑞云缭绕，卷莲曼生，飞天婆娑起舞，凤首箜篌与羯鼓奏出甘霖般散板。释迦面露微笑，白毫放出的五色光照亮了前来听法的声闻、天龙八部众、诸佛和菩萨。山脊上，却有一婆罗门子，肩负老人，持钵前行。
这绮丽的，散发着檀香的，微微抖动的景致倒映在宕泉水里，久久不散，叫回鹘人如醉如痴。“这是《报恩经》啊！”良久，有人喊了出来，这喊声像北风刹那卷走幻影，回鹘人这才如梦初醒，“伟大的佛祖啊！”他们喊道，于是他们暂时忘却了尘世烦恼，一心沉浸在狂热的宗教情绪中。
他们一个洞接着一个洞的礼佛，亲吻佛祖的脚趾，冲着供养人画像撒尿。忽然有一个小兵不慎打翻了一盏油灯，一棵灯树倒了，带着另一盏走马灯也倒了，很快的，整个莫高窟变成了巨大的火球，幻术师站在宕泉河边，看着这地狱之火——三昧真火——永不灭的扬尽稗子的末世之火——那些藏在丹土和泥沙里的民众，没有人怜悯这些不孝子孙，这些无情无义的傻子，这些善于遗忘的笨蛋，等待火苗向他们逼近，包围他们，死亡的来临，永恒的来临，凝固的来临，幻术师手舞足蹈起来。
三
我自行入墓的举动迷住了所有人。短短一个月内，敦煌城里的老人大都成了虔诚的佛教徒。他们三三两两来到墓园，前来送行的僧人们穿着山水袈裟，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念着：“人命将终尽，自往诣尸林；城名妙幢相，住者咸欢喜……”这是《弥勒经》，在这末世或者有二百八十二亿人能得阿罗汉正觉，其中便包括这些先睡的老人。僧人们企图使他们相信，河西只有青青的软草和自然生长的五色稻米，树上结衣，花果充实，所以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老人们蹲在墓道的墩台和围墙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像一只只泥塑的老猿。
又过了一个月，幻术师的谶言被验证了：景帝被废，大唐果然亡了。
归义军节度使张承奉是在衙府的南沙园里得到这个消息的。同时而来的还有另一个消息：回鹘人再次进犯了——当然他们一直都在进犯，他们只是比以前更接近而已。那时张承奉正在葡萄枝下修炼，将军身着白色单衣，有一只白鸽——或者白雀，或者白龙——拂过他的脸，朝远方飞去。
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美妙的征兆，于是改年号，制龙衣，建丹墀，排法驾，筑坛建庙，祭天礼地，以金山作国号，以沙州为京畿。少年将军也不再被称为阿郎，他变成了白衣天子，他手上拿着的权杖是一只风干的狼爪，据说它能为沙州人指点迷津。满月的夜里它在戈壁中达达乱走，人们充满希望地跟着它，直到天明才发现它不过是在兜圈子而已。走了一夜的敦煌人虽然生气勃勃，但是却感到茫然——就像圈里的骆驼，在清晨散发出膻味和精液味，果敢，浓烈，却没有目的。这时他们想到了幻术师：他曾经被人当作可耻的骗子，他现在被人看成先知。寒食节那天，伟大的先知却离开了人群，不知所踪。
“幻术师呢？他在什么地方？”人们一见面就互相打听。有人说在莫高见过他，于是阖城百姓都去拜他，后来将士们也去了，内臣们也去了，最后白衣天子驾临了。他们带着细供与乐舞（可惜没有温柔的驴驹），恭谨地伏在幻术师面前。“伟大的先知啊，告诉我们应当如何打却甘州人。”他们问道。
异乡人的眼睛一亮——“你们问对人了！”他尖声笑道：“只要你们给我一副上好的铠甲，我就同你们去掠阵！”很快有人拿来了一幅锦绣征衣，幻术师穿上它，虬须威武，怒目圆睁，这让百姓们如醉如痴。“毗沙门天王显灵了！”他们喊道，于是他们抬起他，朝城外走去。
在金河他们碰到了回鹘人，在互相高声叫骂了一阵以后，儿郎们冲入敌阵。斧斫刀砍，血肉横飞。他们打了一天，两天，三天，到第七天傍晚的时候，回鹘人拿出了强弩与火箭，朝他们射去。幽敻的荒野中这些可怕的兵器如夜叉鬼一般口吐火舌，儿郎们绝望地闭上眼睛。正在此时，幻术师拔下一根胡须，转瞬间胡须变为细小的乌龙，向天空游去。随后大雨磅礴而下，浇熄了外道们的焰火。儿郎们且战且退，到得宜秋，便兵分十道，继续混战。大将浑鹞子手持长剑，大将阴仁贵单枪匹马，大将罗通达当锋入阵，他们打了八天，九天，十天， 到第十四天傍晚的时候，所有的大将都在回鹘统帅狄银的刀下亡了魂。于是白衣天子亲自上阵，他实在美貌，目如流星，鼻如笔管，白衣似鹤羽，青舄若升仙，他坐在一匹名唤红耳薄寒的骏马上，手持三尺青蛇：鱼皮裹把，宝石镶鞘，剑锋比七星还亮，让狄银自惭形秽，胆战心惊，忍不住披发而退。于是两军各自休息一夜。当天夜里北风渐渐刮起来了，风吹过沙柱与长城上的烽燧，吹动兵士的铠甲，吹皱胡人们的歌声，风刮了十五，十六，十七天，到第二十一天的时候，白衣帝忧虑地问：“伟大的先知啊，我可能收复甘州，使四方归伏？”幻术师高深莫测地笑着。风越来越大，渐渐地红柳被吹倒了，青草被吹黄了，敌人们用青铜做的战鼓被吹翻了，狄银的香炉宝子被吹上了天，他心痛地大叫一声，朝天上望去，这才发现天边一角撕裂了一个口子。风伯站在那里，解开风囊，白云如漩涡一般险恶，而在他之后，狄银看到了旖旎的天堂，是那样的宁静，装饰着卷草纹，卷瓣莲，彩铃和流苏，有一角帷幔不慎垂了下来，瞬时被风撕裂。五彩丝线纷纷飘落，他想伸手去捉，他却终于被风吹走了。
回鹘人就这样被风带走了，他们徒劳地想要抓住山脊，但是这些山脉也被风吹走了，他们又沉入海子，但是海子也被风吹走了，这些邪恶的外道们像祭品一样被风端走了，呜呼哀哉，伏惟尚飨！敦煌人发出了讥笑声，正在这时，风从背后吹回来了。他们感到风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冷飕飕，低下头，他们才恍然醒悟，原来他们不过是被幻术师拍出来的沙像啊！他们发出恐惧的喊声，于是身体就这样碎了。北风涤荡一切，冲刷一切，孝或忤，悲或喜，生或死，真或幻……大风就这样不停歇地吹着，直到寒食那一天。
四
寒食节那一天风住了，敦煌城的天色变得像柳枝一样明净。
那一日我女儿三娘子要出嫁，我看着她梳妆。她给自己梳了个桃髻，插上九把花钗，每个钗头都有一只凤凰，每只凤凰都口衔一朵榴花，或许她想要东风为她带来九九八十一个儿孙——也不知是说她有情好还是无情好。
她抬起头，朝我嫣然一笑，嘴唇又红又小，像一滴露珠儿。
我听到远远传来的喧哗，是一首《儿郎伟》：“峻峻南山，迢迢北斗……”接着康存立大声夸耀道：“我乃长安君子，进士出身……”，大雁轻柔地低吟，樱花掩映青瓦，《六幺》正舞到浓情处，三娘子贴好了最后一个花子。
我耐心地等待着——在我创造的这一个世界里——窗外沙州妩媚，春山杳霭，我已看了多年，天地不老，它却毫不厌倦——也不知它是多情还是寡情，是无知还是有识。
长空轻暖，流动着暮色，我欲伸手涂抹，这一瞬间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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