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尔拜因的“文化诗学”(中)

来源: 英二 2011-01-21 21:44:59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397 bytes)



荷尔拜因的“文化诗学”(中)

荷尔拜因和伊拉斯谟生活的时代,自诩为神的神职代理人们,陷溺在腐败、荒唐中难以自拔,而人的声音也开始吵得神的耳朵震耳欲聋。历史处于人本逐步取代神本的思想起点,在另一面,是社会试图摆脱神权控制的宗教革命。

中世纪的教廷,教会极力的盘剥天主教国家,各国怨声载道。君主和民生虽然十分不满,也不敢发作。当德国牧师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 1483-1546)将赎罪券扔进火里,贴出了著名的“95论纲”,指出了教皇作为人也要赎罪,就得到了早已不满的德国贵族支持。很快在欧洲各国卷起了新教派的狂潮。路德的支持者矛头所指的是整个神权政治。从根本上否定了中世纪的教阶组织,否定了奴役人的圣礼制度和教会法规,提出建立与资本主义发展相适应的廉俭教会,这就是著名的欧洲宗教革命,直接导致了教皇统治的衰微,也划定了欧洲民族国家的基本版图。

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两股热流在欧洲南北交会。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立场也显得相当复杂微妙。作为同样的人文主义学者,在生活中,伊拉斯谟与莫尔(Thomas More)的关系最好,但在历史的典籍里,伊拉斯谟的名字经常出现在路德的旁边。伊拉斯谟的圣经研究及“基督哲学”对宗教改革的影响显而易见。他的《新约•圣经》是每一位宗教改革家的案头必备书。他的希腊文本是16世纪白话圣经的基础。路德的德语圣经也是以伊拉斯谟的希腊文本译成的。在1520年代初流行的一幅名为《神圣的磨坊》的漫画。画上的基督将玉米(圣经)倒进磨,从磨下碾出粉(力量、信和希望),伊拉斯谟将这些装入袋中,然后由路德烤成面包。在宗教改革最初几年流行的谚语:“伊拉斯谟下蛋,路德孵鸡”,是说伊拉斯谟的基督教“人文思想”在路德宗教改革之间的因果关系。

作为同样的神学者,伊拉斯谟和路德都认为圣经是最高权威,藐视文艺复兴时期的经院哲学,“亚里士多德的箴言不能与圣经相提并论”。马丁路德更将“唯独圣经”列为“五独”之首。 但在人与神的关系上,二者之间存在明显的分歧。“因信称义”(Sola fide)是路德宗教的基本教条, “因信”意为凭借信仰,“称义”是耶稣代替人类受罪使人类得到救赎。“称义”与人在上帝眼中的地位,以及上帝对待人的方式有关。义是上帝的正义。人的原罪让人不能达到正义。中世纪时,传统基督教强调通过“善行” (如购买赎罪券)来得到称义。而路德的“唯独信仰”是说只能通过信仰而不能通过善行来得到称义。

《天主教辞典》证实这一点说:“宗教改革期间,天主教徒和基督新教徒对于罪人在天主面前称义的方法各持己见,这成了他们彼此之间的主要争论点。路德在他的《餐桌闲谈》(table talk)中说“这个道理(意即惟独因信称义)若不能成立,我们便完了”。

伊拉斯谟对“因信称义”说法不以为然,对伊拉斯谟而言,人的原本是形质俱佳的,通过耶稣,人快乐地同上帝建立了直接的联系。而路德完全把人看成是罪人,对路德而言,人神是对立的,同人和好,是上帝在耶稣身上体现了他的仁慈,但上帝的义是人窥探不着的。如果人的善行能被称义,那基督就是白白死了。

伊拉斯谟欣赏的古典文化,路德认为完全是在渎神,路德从根本上质疑文艺复兴精神。公开谴责“免除原罪的惩罚”提倡的是一种丑闻式的东西。1524年,伊拉斯谟出版了《论自由意志》,主张人有自由意志,才有道德上的责任。1525年,路德发表了《論意志的捆綁》引征奥古斯丁的神学观点,与伊拉斯谟针锋相对,主张预定论,称伊拉斯谟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

从根本上说这些分歧都关系到人神关系,为此困惑了西方世界数百年,直至今天。伊拉斯谟的清风,在马丁路德演变成一场席卷全欧的狂风暴雨。在英国,大法官莫尔将路德教徒送上火刑柱,而亨利八世(Henry Ⅷ)因为莫尔效忠教皇而将他送上断头台。在他的儿子爱德华六世(Edward Ⅵ)手中,国家信仰从天主教转向路德;随后是他女儿玛丽(Mary)的信仰回归天主教,在90天的统治中大开杀戒;而在她的妹妹伊丽莎白女王(Elizabeth) 上台后,信仰则最终走向一种妥协。这种宗教变换的历史在英国引发好几百起宗教屠杀;但英国还是避免了宗教战争,而在欧洲大陆,血腥的宗教战争因此持续了数十年。


Hans Holbein the Younger:《旧约和新约的寓言》( Allegory of the Old and the New Law, 1530s),苏格兰国家画廊,爱丁堡。© Courtesy the National Galleries of Scotland, Edinburgh ,Oil on panel,50x60cm


在这场变革中,霍尔拜因在那儿?

当我们站在这幅画前,离霍尔拜因创作的那些有身份顾客熟悉的肖像可能只有几步之遥,在那些画中,国王,王后,朝臣和商人越是伟大,他们的丝绸,毛皮和珠宝就越是高贵和华丽。而在这一幅《旧约和新约的寓言》(Allegory of the Old and New Law),霍尔拜因显示的是“再现”的人,一个被剥光衣服的裸体,如何在生命,死亡和信念的现实中恍惚不前。

绘画把我们带到了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冲突的核心,绘画以一棵树为中心分为两半,其中旧约和新约的信息并列。在左侧是旧约圣经的不可饶恕,往右的新约圣经有了适当的宽容。在西奈山头的摩西接收了十诫。人(Homo)未能遵守上帝赐给摩西的诫命,导致了领罪(Peccatum),亚当和夏娃的原罪就在左边,即使是摩西的蛇也医治不了,并由此注定要走向死亡(Mors-骨骼)。图像右移显示的是人类被救赎,信徒指着十字架,向人指点迷津,成为基督的羔羊才是前进之路。在对面山头的玛丽接收了神的恩典,基督由处女出生,通过上帝儿子的受难和复活。人因为耶稣得到了宽限,甚至可以战胜死亡而得救。在左边,是旧约的罪和罚,人的最终命运是死亡,但在图的右边,是基督从坟墓中复活的凯旋。

这幅《旧约和新约的寓言》,像是一个拯救的教义,图案再现了救赎的路德教义中心- “因信称义”,仅恪守信仰。为了避免任何误读的可能性,绘画中的信息是由拉丁文铭文敲定的。智人(Homo)感叹的圣保禄(St Paul)话语存在于罗马书7:24:“可怜的人就是我,谁会让我从这个死亡的身体脱离呢?” 旧约先知以赛亚(Isaiah)和约翰(John the Baptist)的答复是指向了基督。“看哪,是神的羔羊,带走了世界的罪恶”。

显然,画家牢牢抓住了路德的教义和圣经的证词:圣经是灵意,永无谬误(Inerrancy of the Bible);耶稣基督是神,乃童贞女所生(The virgin birth and deity of Jesus Christ);十字架上的基督,为人类赎罪的“因信称义”。(the doctrine of Salvation by Faith Alone);相信耶稣基督的复活。(The bodily resurrection of Jesus Christ);相信耶稣基督的再临。(The bodily second coming of Jesus Christ )。

这幅油画创作于1530年代初,像是一个追随路德新信仰的虔诚图像。除此之外,对于艺术家创作的动机了解很少。但是,作品本身大大有助于理解霍尔拜因本身的宗教信仰。艺术家早年生活的巴塞尔(Basel),是欧洲宗教改革的摇篮之一。由于天主教传统势力的迫害,人文主义学者伊拉斯谟(Erasmus)也曾经在这里得到庇护。巴塞尔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宗教革新的滋生地,霍尔拜因在新思想的蜂鸣中不可能不被影响。

艺术家第一次在英国停留(1526年至1528年)期间,霍尔拜因曾经得到托马斯莫尔和他的圈子的赞助,但在托马斯成为大法官期间,致力于对路德异端教徒的迫害,对于艺术家来说,伦敦可能变得难以忍受。因此启程回到了巴塞尔。然而,这个他不在时的瑞士城市已发生了彻底的变革。似乎所有的教堂被清除了旧的宗教意象。艺术家才发现已很难适应新的政权,当他听说亨利八世与天主教廷闹翻了,正在朝向路德的立场,3年后他回到了英国。

艺术家受到国王,博林家族(Boleyn family)和托马斯克伦威尔(Thomas Cromwell)的赞助,霍尔拜因火红起来。他为第一部英文圣经制作了版画,还为路德派的宣传册子制作插图。这就是绘画《旧约和新约寓言》的背景。这位艺术家是在效力于路德教案,并愿意以他的画笔宣传德国宗教改革者们的意见。据说这幅画创作的原始形象是维滕贝格(Wittenberg)的卢卡斯克拉纳赫长老(elder Lucas Cranach),他是路德的朋友和盟友。画家“遗弃”了伊拉斯谟先生?霍尔拜因与以人为本(humanist)的人文圈子分道扬镳了?


Titian:《Noli Me Tangere》 1511-12


Correggio:《 Noli me tangere》, Prado


Lelio Orsi :《 Noli me tangere》,1575

事实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不要摸我”是文艺复兴时期一个有趣的绘画主题,拉丁语“Noli Me Tangere”的,意思是“不要碰我” (don't touch me),根据约翰20:17(John 20:17),在耶稣复活后,抹大拉的玛利亚(Mary Magdalene)想摸他。

当玛利亚要摸他时,耶稣的反弹:“不要碰我”。在马太福音中玛丽抓住了耶稣的脚。说的是一大早玛丽就到了墓地,想为基督的身体抹一些香油。她吃惊的是耶稣复活了,还在走动。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园丁。这也是为什么在提香,和其他艺术家的描绘中让耶稣拿着一把铁锹。有趣的是,据说这个故事是假定在一个翻译错误的基础上。希腊原文“Mê mou aptou”的意思是“让我走”。耶稣一定已经和玛利亚说了,她不应该阻止他回到他的父亲那里去。而拉丁文翻译成了“Noli me tangere”,然后在KJV圣经的翻译结果是“不要摸我”(Touch me not)。


Hans Holbein:《Noli Me Tangere》. 1524. Oil on wood. Royal Collection, Hampton Court, UK. More.

“不要碰我”,耶稣对玛利亚反弹说。霍尔拜因的《不要摸我》版本。背景中是约翰和彼得在发现坟墓空了以后赶紧的往回赶,以尽快的发布最新消息。

霍尔拜因可能是在法国绘制这个面板作品。动机不得而知,但图像仍然值得让人回味。如果是为了再现“基督的复活”。“相信耶稣基督的复活;相信耶稣基督的再临”,艺术家是在宣传和表达路德教义吗?那么又如何解释“不要摸我”,这个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家乐于表达的人文图景。况且,霍尔拜因让耶稣完全抛开了铁锹,看耶稣的手势,霍尔拜因版本的“不要摸我”是所有这个主题的绘画中最为形象化的。

因此,如果断定霍尔拜因与“人文精神”分道扬镳可能有点言过其实。“历史”一词有两个含义:过去发生的事和讲述关于过去的事。后结构主义认为历史总是“叙述”的,历史从来不会以纯粹的形式,而总是以“表述”的形式出现。后结构主义之后,历史文本化了。

所谓“历史的文本化”,是因为历史事件是杂乱的、中性的、可能没有意义色彩。过去的事实也不一定是历史事件,或根本没有历史意义。“事实”未经筛选可能毫无意义。历史学家是用特殊的“情节结构”对历史事件进行编码,事件才有了生命。“历史学家使支离破碎和不完整的历史材料产生意思,需要借助“建构的想象力”。像小说和戏剧情节编织所做的那样,历史学家可以“通过压制和贬低一些因素,以及抬高和重视另一些因素,通过个性塑造、主题的重复、声形的变化、描写的选择,等等”以使其变成故事。因此, “历史片段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法来编织故事,以提供关于事件的不同理解和赋予不同的意义”。

如果说近代西方的思想史,是人本景观逐步取代神本景观的历史。理性向人提出了离弃上帝,理性的结论是:“人有权利跨越这一界限,涉过血泊,按自主的意志做自己应该做的。”于是,难怪宗教大法官会对重生的耶稣说:“最后他们终于举起他们自由的旗帜来反对你,而这旗帜本是由你自己举起来的。”  人开始变得“像上帝”,人摆脱“上帝”而主宰自身,据说,这就是自由。因此在英语中,“自由”(liberty)与“解放”(liberation)两个词同根。其政治意义上的派生就是:“让处于依附地位的一切人得到平等的权利。”

然而当德国的农民把宗教改革演变成一场推翻现存奴役制度的政治革命时,宗教改革者路德成了世俗统治者的代言人。他先写了《劝基督徒勿从事叛 乱书》,又写了《反对杀人越货的农民暴徒书》。对待农民起义的态度由劝抚、调解到力主镇压:“就象必须打死疯狗一样”。路德的宗教改革在于摆脱教皇的统治,以适应资本主义的发展,但同时又蜕变成了世俗诸侯的工具。恩格斯说“路德不仅把下层人民的运动,而且连市民阶级的运动也出卖给诸侯了”。

因此,需要重建什么样的历史,如克罗齐说的:“人类真正需要的是在想象中重建过去,从现在去重想过去,而不是使自己脱离现在,回到已死的过去”。这就是说一种当代立场必然体现在历史的叙述当中。由一些文化碎片构筑起来的有关文化精神的历史,必定带有主观色彩,因为纯粹客观的历史是不存在。也因此,近代“社会历史学”的批评是将文学艺术作为整个社会历史的产物,回归到人文,经济和政治的宏阔视野,其重建的背景一定是社会的生产关系。


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1498)Tempera on plaster 460 x 880 cm,Convent of Santa Maria delle Grazie (Refectory), Milan

让我们回到霍尔拜因(1497-1543)的艺术,这幅《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1524)是最为戏剧性的作品。图像中的耶稣只有九个信徒,绘画在巴塞尔宗教革命的骚乱中一度丢失,绘画被破坏,因此丢失了另外三个徒弟。当时,耶稣的头也被锯走,后来才幸运的找回来放回原处。作品还有锤击的凹痕。修复这个作品经历了几个世纪,直至1988年才完全修复,尽管一些微妙的油彩已经很难复原。霍尔拜因的这幅作品创作在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同名版本的26年以后,人物排列组合大致相似,但桌面明显较短,人物面部表情的表达也都不一样。其共同的一面是彼得(Peter)也是在约翰(John)的耳边作耳语状。作品创作的动机已很难猜测。


霍尔拜因:《最后的晚餐》(The Last Supper. 1524-25)。Limewood ,115.5×97.3厘米,巴塞尔艺术博物馆。

毁坏圣像是宗教纷争中的常见现象,虽然“十戒”明确表示不准偶像崇拜,但基督教并没有正式禁止偶像崇拜。但是在公元7~8世纪,东部教会的原教旨主义就出现过大规模推翻、砸碎各种塑像,史称“毁坏圣像运动”。在路德的宗教改革中,其信奉的原教旨主义,是否也是宗教图像遭到破坏的同样原因不得而知。


(待续)。。。








请阅读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 提香(Tiziano Vecelli)
  • 霍尔拜因的“文化诗学”(上)
  • 弗朗西斯科戈雅
  • Keira Knightley In Vogue UK
  • 新画两个 (图)
  • 所有跟帖: 

    嗯,他在“愚人颂'里的插画确实是活龙活现的.问好 -英二- 给 英二 发送悄悄话 英二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1/22/2011 postreply 09:27:16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