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叫道:‘师哥,你送我下去。’芝田便依言将我缓缓垂下,我左手拿火折,右手紧紧握着师哥那把削金断铁的匕首,全身戒备,师哥一寸一寸地放下我,我也一寸一寸地慢慢看清了那怪物,却原来是一只巨大的铁老鼠,底部与铁板紧紧相连。那老鼠的样子很凶,两只眼睛似乎只管盯着你看,黑色的鼻吻蹭到了我的胳膊,凉飕飕的,又粗又长的胡须顶着两壁,前爪往前扑伸,似乎要将我吃进口中。”
“我告诉师哥底下是一只铁鼠,他听了非但不害怕,反而显得很高兴,对我说:‘师弟,我们刚入林时看到一只活鼠王,在这里又看到一只铁鼠王,这可不是鼠王在保佑我们今日得取那摩尼宝珠么!’——康老板、康公子大约不知道,我们于阗人除了敬佛以外,对老鼠亦是礼遇的,皆因老鼠曾帮我们打败过匈奴人。此时师哥听到下面是只铁老鼠,便将绳子系在妖王身上,自己也跳将下来。我适才曾说妖王墓上狭下阔,因此到了二丈深处,我和师哥并排站下已无问题。当下我们将那老鼠左拧右搬,上摇下踹,铁鼠却纹丝不动。正在一筹莫展之际,那铁板却忽然开启了——诸位,你们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正听得入神,窥性忽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倒叫大家一愣,纷纷摇头。康谦便笑道:“我自然知道,你们做和尚的甚么也没有,只有香油最多,那老鼠怕是要你用香油去祭它哩!”康抱亦在旁边凑趣道:“再不成,送它一个小娘子做鼠后,它总该开门了罢!”众人嬉笑一阵,窥性见尉迟戊僧在旁却是微笑不语,便问道:“公子想必知道其中奥妙?”
那尉迟戊僧皱了皱眉,道:“我猜那铁鼠王身上必有刻字,然否?”
窥性一拍大腿,赞道:“着哇!我们当日不过机缘巧合才开了铁板,公子却是料事如神——原来鼠王助我于阗人打败匈奴之时,曾赠给休莫霸大王十六个字,道是‘敬欲相助,愿早制兵,旦日合战,当必克胜。’那铁鼠胸前也刻着这十六字,我当时焦急,将手在鼠胸前无意一拍,正拍上一个“克”字,没想到误打误撞,那字却是个机关,只听那铁板吱呀一阵乱响,忽然裂开半边,我和师兄悬在绳上,朝下望去,一望之下,不禁大喜,那下面却是一个石室,正中一盏晃悠悠长明灯,照着一尊黑漆棺,棺上亦刻着鼠王像。芝田见了便长笑起来,道:‘师弟,咱们下去瞧瞧!’”
“我们下去后,芝田便道:‘当日读项羽盗秦王墓,折损了数千兵士,我原以为盗此墓亦凶险无比,哪里晓得来得这般容易!这妖王看来也没有多大本事。’他说着便将那黑漆棺材盖一脚踹开,点起火折子往里照,果然那妖王躺在里面,脸上身上的肉半干不干,贴在骨头上,兀自往外黄澄澄地渗着尸油,牙齿森森外露,两只眼睛不知为何却是睁开的,死沉沉地盯着我们看。那妖王将自己的塑像打扮得精美无比,想是要让大家记得他有多么威武,及至看到尸体,才发现棺材里别无长物,唯有脖子上挂着用薄荷草薏苡籽编成的草药项链,掖入领中。”
“我与芝田对看一眼,均是同一个心思,芝田道:‘师弟,你去拿。’我哪里会等他催我第二句,一把便将那项链扯了下来,果然项链上挂着一块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头,我抓着那石头,觉得自己的手都要颤抖了——这便是……这便是毗沙门天王亲手摘下的数珠么?便是亲历过阿罗汉说法,尉迟氏建国,休莫霸抗敌的摩尼宝珠么?”
窥性说到这里,声音有点发颤,众人亦只默默盯着那毫不起眼的石珠子看,过了好一会儿,窥性才缓缓念出一段经文:“佛说天地日月须弥山海,有成必败,盛者即衰,合会有离,生者必死……这宝珠大约见惯了转轮无际,早已修炼得处变不惊,哪里像我当日……”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接道:“我当日手持宝珠,正叫道:‘师哥’……那哥字还未出口,忽然芝田抬起右手,当胸便给了我一拳。他大约早就在运气准备了,这一拳打得我五脏六腑都像挪了位置,只觉天旋地转,一口鲜血哇的一声便吐了出来。他右手此时立刻上扬,抢过了我手上的宝珠,左手攀着绳子,迅疾往上爬去。我怎么也不敢相信与我亲兄弟一般长大的师哥竟这样害我,呆愣愣看了他几秒才反应过来,我被他打成重伤,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个雀跃青枝便拽住绳子反身上爬,待离得师哥近了,便用脚去勾缠他的双腿,我还记得当时使的是‘白马蹴蹄’,师兄便使‘猛虎推山’,我又一招‘掀波逐浪’,师兄一招‘横扫千军’,招招都是脚上功夫,都是我与师兄每日对拆数十遍的招式,打到后来脚法全乱了,只记得自己不停地问师兄:‘何苦害我?何苦害我!’那蕃僧只瞅了瞅我,脸上一丝表情也无,淡淡说道:‘师弟,我又不是你于阗国人,我管你们建个屁国,示个屁好,我只管我自己也!你安心待在里面罢,哥哥每年今日都会烧上三炷香,拜祭你这好兄弟的!’说着便继续狠命往下踹我。生死存亡,我如何肯让他轻易脱身?正在纠缠之际,忽然听得头顶一阵轻响,那响声越来越大,我抬头看时,不得了,不知何时从鼠腹里钻出了无数皂荚子一般大小的黑球,仔细一看,却是千万只飞鼠。那些小东西个个口露尖牙,滴着口涎,在洞壁里上下翻飞,眼见那涎水像蛛网一般越织越密,师哥大叫一声,忽然探下身来,伸出左手,我眼见刀光一闪,便觉脚踝处一阵剧痛,原来师哥竟是将绳子斩断了。我落回窟底,眼睁睁看着他越爬越高,他一进飞鼠群,那些小老鼠便聚集在他身上,我听得师哥一声声惨叫,身上的血珠和涎水混在一起,滴在我头上身上衣服上,到后来,也分不清哪是我的血哪是他的血,可是他到底穿过了鼠群,待爬到一丈高时,便立刻扳动石函,我的眼前马上变得一片黑暗,耳中只听芝田纵身长笑,那笑声当真是狂妄得意之极。”
窥性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众人听得惊心动魄,均在心中想象那千万只飞鼠啮身该是何种滋味,那眼见头顶的光亮一点点消失又是何等心情,过了好一会儿,康谦才仿佛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上的扇子道:“尽知你这老秃驴逃过了一劫,还是忍不住心肝乱跳——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那窥性听了便笑了一笑,道:“我那好师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一条,便是水龙之暴。妖王墓与碧玉河极近,土壁本来就薄,五六十年来流水不断冲击,再加上那几千几万只飞鼠在折壁中上下翻飞,将口涎钉入壁中,那壁哪里抵挡得住?过了几个时辰,便感觉水珠滴答之声愈发急促,渐渐变成哗哗流水,顺着折壁往下流淌。又过了一会儿,猛然间轰隆一声巨响,一条水龙便冲泻而下,直浇到我的头顶。我当时闭紧双眼,心中苦笑:‘这么淹死倒也痛快。’那水渐渐没过胸际,又至头颈,我抬头一看,却见折壁上的土纷纷落下,被水冲出的洞口也越来越大,此时我才恍然明白这水是碧玉河水,是活水,原来天竟不绝我。我那时胸中真是说不出的滋味,背叛之痛,死亡之翳,绝处逢生之喜,在那短短一夜中,我是全部品尝到了——我便随着水流往上洑,直洑到洞口,眼见外面白茫茫一片水花,到这紧要关头,只能深吸一口气,当即便逆着水流,钻了出去。”
“水底有漩涡,似要将我拽入阿鼻地狱中,又有乱石如地狱之刑,我亦不知自己是生是死,一具身躯浑浑噩噩,像在冥河里飘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底下的水流冲出河面。待我睁开眼时,只看到天地暗寂,下弦月却挂了出来,我趴在河岸上,忍不住哈哈哈地狂笑起来。”
“诸位,待得天亮,你们知道我看见甚么么?原来河水将我冲到下游甚远,我身边全是漂亮的玉石,堆了整个河滩的上等玉石啊!若是被我那好师兄看到,不知要将我砍上几千几万刀,再裹了这些宝贝走!可惜他自以为计划周全,却料不到我逃得一条性命出来。后来我回去面见君王,君王得知我遭受此劫,竟不责我未守住宝珠,只拉住我的手,秀目含泪,连连让御医为我疗伤,又赐我好药,嘱我将养。后来……后来之事诸位也都清楚,我与大王连横吐蕃想要抗唐,奈何杜暹小儿手下兵强马壮,竟将大王杀了,另立新王,几千战士,死的死亡的亡,我苟存性命至今,是因为大王死时拉着我的手,让我务必找到摩尼宝珠,交于他后人……”他说到这里,那尉迟戊僧竟是站了起来,整冠肃容,对着窥性深深一揖,道:“我自幼被新王作为质子遣送入京,原只打算做个太平王子,风流画师,奈何祖父事迹到底传入我耳中,叫我不得再每日醉墨病酒下去,我身体中流着祖父的血,祖父之遗愿,也是我之夙望。我素来将大师当为臣,今日才知大师为我祖父,为我于阗国,当真是鞠躬尽瘁,我愿将大师看做父师,当作良友。”他这样一个冷艳公子,讲出这样一番娓娓之言,哪知窥性却毫不动容,他身体一错,避过尉迟戊僧,淡然道: “先王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会尽心辅佐他的儿郎。当日我教那夜叉去取宝珠之时便曾说过,只盼来日凌霄阁上有我一席之地,我愿足矣,公子勿须多情。”他这一席话下来,尉迟朱当即便发作了起来,冷道:“哼,白抬举了你!”哪知尉迟戊僧却毫无尴尬神色,只微笑道:“大师大约早被师哥伤透了心,也罢,将来你便知道,本王与先祖一样,都是有情有义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