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是1973年发生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小故事,本身并无趣味,只因为故事中的一个主人公上周辞世,所以贴在这里。雪泥鸿爪,遗踪犹存,但以此纪念亡友。作者谨识。
三 人 行
初春的草原,背阴的山洼、深草棵子里还有积雪。薄暮中,风卷着零星的雪片掠过山脊,三个人正连推带拉地、好不容易把一辆牛车弄到坡顶。直直腰,喘喘气,心里知道,由此到人称“石头山”的基建连采石场,再没有长坡,不由得身上一轻,心情也好起来。
上坡时推左边车轮的老过,系上破棉袄的纽扣,看着远山发愣。驾辕的外号叫“喇嘛”,上身敞着怀,腰里却缠着条布带,细看还能看出来,那布带曾经是黄颜色的。喇嘛对扶着右轮的烈子喝到:“把帽子戴上!找着着凉啊?”烈子大约被人管习惯了,赶紧拿帽子抹把汗,又戴回头上。喇嘛看看来路,说道:“这种天气,逼着我们人拉车上山,那小子真不是东西!”
“真不是东西”的“那小子”,是基建连的副指导员,刚到兵团那会儿,在老过手下当过兵,干活儿不惜力,很纯朴的一张脸。老过被撤职前,任炊事班长。那时,全连上下,都管他叫“过班长”,唯独“那小子”称老过为“老班长”。老过刚过二十,听人家这么称呼自己,觉得自己仿佛成了电影里的“老八路”,心里一暖,好像多了一份责任。
把老过他们哥儿仨发到山上打石头,其实是连党支部请示团党委后的决定,“那小子”不过是执行。界限要划清,语气不能不严厉,那张纯朴的脸绷得劲大了,有点儿歪。要知道,这哥儿仨的罪名是“反党、乱军、夺权”,怎么能客气?所以劈头念的“语录”就是:“一切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让人家当灰尘拿扫帚往山上扫,哥儿仨心里委屈啊。喇嘛出身工人,三代贫农,谁“反党”也轮不上他呀。烈子大大咧咧,个人卫生上是脏点儿“乱”点儿,但离“乱军”的程度,差好大一截儿呢。老过不服气就更得掉书袋:“‘夺权’?‘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啊!”但讲理,不是时候,不是地方,也没那资格。天已过午,行李、粮食、撬杠、钢钎、铁镐、大锤,哪样都不轻,如何往山上搬?“连里没车,有车也不能派给你们。自己想办法。今天必须走!” “那小子”把原则一直坚持到底。
“自己想办法”的结果,就是停在坡顶的这驾牛车。下坡前,喇嘛仔细检查车上的物件,拉拉绳子,看松没松,大件东西挨个儿晃,看稳不稳。这车原来就是喇嘛装的,这种事,他对另外二位放心不下。烈子干活儿,卖力气没的说,搬搬抬抬还行,但心粗干不了细活儿。老过呢,活儿没干,必先有一套道理,真按他那道理装车,只怕半路就散了架。此刻,烈子跟在喇嘛后面,绕着车干转插不上手,老过又开讲了:“还有不到五里地,一直的路,道好走,车重颠不起来,用不着费劲儿紧那绳子,管保没事儿。”喇嘛不乐意了:“你一边呆着废什么话?你那张嘴惹的祸还嫌小?就算这锅碗瓢盆、煤油瓶子,我全不要了,你的书箱呢?要是摔散了,你哭都没地方哭!”老过最心疼的就是他那从不离身的一箱子书,赶紧闭上嘴。
十几里的山道,到了石头山,天擦黑儿了。三个人连晚饭都懒得做,虽说路过山脚下土井时,顺便带上来一桶水,但天色已暗,柴禾不好找。采石场山口有个地窝子,前一年打石头的留下的。烈子抢先跳进去探查,摸索半晌,爬出来报告说,还不算太潮。老过于是张罗着卸车、往里搬行李,喇嘛伸手一拦,说道:“今晚不能住里面,天亮检查清楚了再说。”天冷、风大,春雪沾身就化,动弹着人还扛得住,睡在露天,怎么可能熬到天亮呢?
幸好喇嘛是知青中出了名会过日子的,凡会过日子的眼都尖,他四下里一踅摸,在地窝子顶上发现块苫布!地窝子就是在地上挖个大坑,顺坑沿儿搭一溜杨木杆子,上面铺上荆条笆,抹层泥。下雨漏,就再抹一层。抹了还漏,漏了再抹,越抹越厚。前一拨的居民大约怕抹得太厚,杨木杆子禁不住,铺上块苫布防止雨水的冲刷。等这哥儿仨搬开压苫布的大石块,把苫布拉下来一看才明白,为什么这块苫布没被人家带走:实在太破旧了,好几个窟窿不说,缺了将近一半儿。
再破也比没有强。喇嘛挑了块儿多少背风、稍微平整的地方,指挥着,烈子和老过抡镐在仍未化冻的地上刨出三个小土坑。从带来的钢钎中挑出三根最长的,下端坐进小坑里,上端用绳子绑到一起,做成低低的三角架。苫布将够蒙住冲风的两个面,哥儿仨钻进去一试,只露出小半截腿,居然还凑合。
入夜,风更大了。采石场里到处都是挖松的的土。顺着苫布上的窟窿、缝隙,风灌进雪、灌进土、灌进寒冷。条毡、被子、大衣、蒙古袍全都裹到身上,仍没有一丝暖意。哥儿仨半睡半醒地、瑟缩着盼天亮。
后半夜风渐渐小了。天刚透亮,烈子先醒,倒退着爬出去。喇嘛和老过睡得本不踏实,朦胧中想到,烈子一定是关节炎犯了,不一会儿,也醒透了。喇嘛摸索好一阵,找到自己的烟口袋,知道老过没有摸黑卷烟的技术,先卷一颗烟递给老过,自己再卷一颗。两个人都不说话,两个火头一闪一闪的,辛辣的旱烟香弥漫开来。
烟没抽完,忽听烈子一声惊呼,跟着一声闷响。两个人几乎同时跳起,顶翻了三角架。还好,烈子站在地窝子跟前,应该没大事。定睛再看,微曦中,土雾未散,原来顶部凸出地面的地窝子不见了,只剩一个浅坑。
烈子连声说“好悬”,喇嘛、老过催了半天他才缓过神来:“我关节疼,躺不住,就爬起来,找了点儿柴禾,钻进地窝子,架上锅烧水。——我没敢动那小米,怕做出来不好吃,你们埋怨我糟蹋粮食…”
“然后呢?”这时候喇嘛哪还顾得上粮食,催着他往下讲。
“然后,”烈子喘口气,“然后,我就听见头顶‘嘎吱、嘎吱’响,还‘刷刷’地掉土。我一瞧不好,赶紧往外跑。刚爬上来,就听见背后‘轰隆’一声…”
“哎呀我说烈子,平常看不出来,紧急时刻你腿脚够利索的!”老过惊魂一定,话又多了,“得亏喇嘛有先见之明,要不咱们就全捂到底下啦。大概是地窝子的坑沿儿被雪水泡酥了,正赶上这几天,又是雨又是雪,顶盖吸水又变沉了…”
烈子接过口说:“光是木头、泥土也许压不死人,昨晚那几块压苫布的石头砸下来,我就不敢说没事儿了…”
喇嘛对假设性的学理探讨不感兴趣,他拦住烈子和老过的话头:“这些咱们以后再慢慢研究。赶紧地,抄家伙儿,把锅刨出来,烧水、做饭。再这么冻下去,人就受不了啦。”
锅不难刨,一共尺把厚的土,三块荆条笆,十几根茶碗粗的杨木杆子。喇嘛指派烈子揪几把枯草把锅蹭干净,老过到旁边的灌木丛里拾些干柴,他自己蹲在土坑中刚清出来的那小块儿地方,用断坯碎石修复灶火。
锅里的小米粥刚刚飘出香气儿,太阳突然露了头。烈子正往灶火里续柴,停住手;喇嘛搅着半截儿粥,把勺子头儿搭在锅沿儿上;老过伸手扶眼镜,本来夹在腋下的干树枝落在脚旁。哥儿仨不约而同地站起身,直起腰,霞光把对面山坡的衰草染上一层淡淡的红色。他们知道,他们还将并肩走一段很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