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
我上初三那年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我当上了一班之长,另一件是一校之长被人家抓起来了。
胶东的气候很好,四季分明,但夏无酷暑,冬无严寒。多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的光景。我的初中正是座落一个这样风景如画、气候宜人的滨海小镇。出了校门,翻过一道矮矮的山岭,那一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海。终日生活在这种环境下的人们并不觉得这些东西珍贵,正如年少迟钝的我一样。可是每每回首往事,最令我难忘的还是我的初三,因为这美丽的气候,也因为那些人,那些事。
说是初三,其实那时我也就大约目前小学毕业生的年纪。一是我们那时候小学念五年,二来我又比别人早上一年学。虽然比别人小一岁,我还是凭自己一通拳打脚踢,东征西讨,终于爬上了班长的宝座。后来我明白了,别的同学都要参加竞争激烈的中专考试,就我一个要考高中,所以就随随便便地把班长让我当了。我受了班主任这么大的恩惠,可我并没有知恩图报,反而经常在课堂上给老师勘误,让老师们很是下不来台。可见我从小就是缺肝少肺没良心的主儿。
那个时候班长还不能组阁,没权力把班上的肥缺委任给自己的狐朋狗友们,所以也没什么油水儿。既然无法施展我经班纬校的才能,我也乐得清闲。闲了就免不了违纪,好在我身兼纪检主任(相当于哈),所以基本上说没人能治得了我。严重的像在老师查完午睡之后,领几个扈从翻过山岭去海里戏水,这个是要通知家长的;轻微的像课堂上偷偷逗同桌发笑,让老师同学们对同桌侧目,这个罪名轻点,曰:扰乱课堂秩序。不过那时候运气特好,我轻易地逃过了许许多多的处罚。
我想老师选我当班长是因为我成绩好,可以给大家树个榜样。可是不久他就后悔了,因为我的好成绩压根儿就不是学来的,大家都学我这样的话,估计没几个能升上中专或重点高中的。我也确实不会听课,老师讲的我总是听不懂,可是我又不知道我最后是怎么都懂了的。听不懂就爱走神,以至于有一次课上到一半,政治老师(那时候学的是法律常识)正讲到兴头上,我大喊一声“起立!”,我还以为下课了呢。那次可是老囧了。走神之余,也爱偷偷地鉴赏一下班里的漂亮女生,那时候最不容易被人察觉。
我认为班里最漂亮的非菊莫属,现在也认为菊是我迄今为止认识的最漂亮的女孩子。菊是初中入学考试的第一名,后来她成绩不好了,却照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样子。她长我两岁,个子很高,是学校的长跑冠军。我对她高个子的印象来自于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次下课后大家排着队往教室外挤,我忽然感到后背被一阵莫名的温暖所包裹,猛一回头,额头差点撞上菊的鼻尖。她就那么笑眯眯地看着我,眼睛弯弯的,她好像永远都是笑咪咪的。菊喜欢唱歌,我们下课了,大多同学都出去撒欢了,她就会和她同桌一起轻轻唱歌,“青春那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比那玫瑰更加芬芳。。。”,还有北国之春,少林寺,王洁实谢莉斯的,好多好多。菊的声音也很特别,很难形容,有一点点嗲,但是很好听,常令我联想起复音口琴吹出的和声。
那时候我们的宿舍是大通铺,十来个人一间屋子。在每天晚睡前的卧谈会上,我们谈论最多的还是女同学。谁谁谁的屁股园,谁谁谁的胸脯高,想必是女孩子都开始发育了,该长的都长了,惹得这帮小子动坏心思了。我们也常乱点鸳鸯谱,临时凑一对儿开涮,要知道被我们嘴里涮的女孩子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所以被涮的男生也是半推半就的样子。只是从来没人拿菊开过玩笑。一次一个家伙不知趣地想拿菊开个头儿,结果惹来一阵沉默。想必大家都各自在内心深处给菊留了一小片天空,小心呵护,不容别人来玷污。因为菊太美了。
我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我无忧无虑的初三,毕业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菊不再唱歌了,脸上也少了笑容,时而还缺课。尤其是一次开班会,她竟然不在座位上。班主任给我派了一个最最让我头痛的差使,就是去女生宿舍找她,唉,当个班长这么麻烦。女生宿舍对男生来说是禁地,路过时我们都一个个目不斜视,如今却让我走进去找人,什么事儿这是?可班长再大也大不过班主任,我只好磨磨蹭蹭地往女生宿舍去了。
壮着胆儿走进去,眼睛也不敢乱看,一心想找着菊马上结束这倒霉的差使。还好,我进门第一眼就看到了菊。她并拢的两腿蜷缩着,背对着我侧身躺着,紫色的呢裙整齐地盖到膝盖。我对着她的背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菊,班里在开班会,班主任让我来找你。”沉默之后,在我就要喊第二声的时候,她慢慢爬了起来。她用手指把散落的几缕发丝拢到耳后,呆呆地看着我左侧的地面,苍白的脸庞一点笑意都不见。她似乎要说什么,可是欲言又止,于是我看着她,她看着地,沉默良久。我少年小小的心终于装不下这么些我本不熟悉的尴尬感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悄悄退出女生宿舍,倒是忘了怎么和班主任交的差了。
“菊怎么了?”这个问题时不时地就会在我脑子里闪现。我不知道别的同学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反正没人谈起过,我也从没打听过,只是努力地去猜测各种可能。临近毕业照班级相的时候,大家在教室前面集合,我觉察到菊并没有出现。在我去请校长大人莅临之前,我交给菊同桌一个艰巨的任务:一定把菊找来。我有我的私心:因为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跟菊讨照片,我希望以后可以在毕业照片中见到她。可是她终究没有来。
那是我们照完毕业照后的一个晚上,凄厉的警笛划破了校园宁静的夜空,据后来老师们说:警察在众老师的注视之下,把我们的校长抹肩头拢二臂,先绑后铐,连拖带拽地弄上了警车带走了。原因是他在调来我们学校之前,奸污了三个女学生。随后的几天,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非常怪异,怎么想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来多半是shock了。再后来,我们拿到了毕业照,虽然是黑白的,但是你仍能看出坐在前排正中的我们的校长笑的是多么灿烂而欣慰。我好像没有把照片撕掉,只是再也没看上一眼。
后来我升上了重点高中,菊则进了同在一个县城的普通高中,可是我们并没有机会见到。一直到高三有一次放假回家的时候,我在汽车站遇见了菊。我惊诧地发现她变矮了,现在是她的额头能触到我的鼻尖了。她还是那么美,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神情有点儿落寞。因为和我同行的几个姐们拉着她聊个不停,我也没机会和她多说几句话,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又过了多少年,大概是我大学毕业过后的一个夏天,在朋友聚会上我惊闻菊已不在人世。她患了脑瘤,发现之后很短的时间就走了,留下了一个三岁的女儿。我又一次shock了,这个世界太令人费解了,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菊的身上?我不知道谁为她哭过,我不知道她在弥留之际有没有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我不知道她的女儿是不是记得她妈妈的模样,长的可像她的妈妈?多少年来,我不止一次地求上苍赐给我一个梦,让我再梦回初三,在那颗开满紫色花的大梧桐树下的教室里,菊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轻轻地唱着:“青春那青春,美丽的时光,比那彩霞还要鲜艳。。。”
可是那梦终究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