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抱来了长安好几个月,知道京师人都有些拿大,遑论这些豪贵少年。他受过多次冷遇,开始还撑着傲骨,动辄拂袖而去,后来发现他的袖子虽然长大,却没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会,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气一道收敛起来。当下他找了个位置坐定,过不多会那樱桃饆饠上来了,却是好大一盘用羊油胡萝卜炒的米饭,其上散落几颗茜色樱桃,虽是炒熟的,颜色味道都与新鲜的无异,那饭里混杂着樱桃的甜香,味道幽绝独特。他吃了一口饭,见大家都不理他,便开口大声说道: “诸位,我与颍北兄才刚又看见胡人打架了,难道还是为了萧又玄的事情?”原来头一年右龙武萧将军的儿子萧又玄手头紧张,问一个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笔款子,利上滚利,已是还不清。今年年初事发,闹到了皇上那里,把皇上气得个半死,萧老将军被贬到宣州做别驾,本以为此事已了,却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来,说那笔货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执一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为了争这笔高利贷,何家和安家三天两头打上一架,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
听得此话,坐在旁边一个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户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声,对韦方平说道:“这帮胡人越闹越不像话了!三天两头的打,你们也不管管。”韦方平连眼睛都不抬,只说:“我是禁军,关我屁事!此事该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准署的人也可以。”座上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阮非熊,才从岭南来到长安,还未脱那土里土气的本色,但因为有钱,便不似康抱那样畏头缩脑。他不知来龙去脉,便开口问道:“难道胡人总这么闹么?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
齐绾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细,且听我慢慢道来。今次却不是为了萧又玄,而是尉迟家和曹家。说起来两家来华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过不少恩惠,本朝尉迟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为什么两家最近却有些交恶,打了已有一个多月了,听说京兆尹也管不了。头几天他们在曲江边上打架,京兆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结果尉迟家一个叫尉迟伏蓝的,对着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们猜怎么着?”大家便齐声问道:“怎么着?”齐绾便忍笑说:“那尉迟伏蓝手臂上纹着两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惧阎罗王’,把老官儿没气个半死!”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齐绾又接着道:“尉迟胜是当朝驸马,京兆尹不敢惹,便将气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个远房侄儿,叫曹贺,背上纹着好大一个毗沙门天王,大约京兆尹看他很不顺眼,就将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贺好男儿,当时一声未吭,出了门就去了嘉会坊公主府,在门口赖着不走,说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纹银两千两修理功德哩!”
众人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胡人闹得忒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敢抢民女,有的说那些胡人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里扔,还有的说平生不做畅快事,枉为春风少年人,那李太白当年就是打了好几架才立了名号的,又有人反驳道其实李太白剑使得并不好,只不过会吹罢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成名立万上。康抱一边听他们聊,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要在长安城出头,除了标新立异以外,另有几样事是必不可少的,写几首酸诗,佩一把好剑,纹一个好图样,认识一个中宫贵人,以及上终南山做几个月的隐士,现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终南山隐居了,或者应该拉上李颍北和齐绾一起去找个地方。正想到这里,忽然听李颍北一声喊:“嘘,你们看,那不是潘鹘硉吗?”
长安方言,鹘硉就是糊涂,康抱往窗外一看,却见街对面永安渠的石阶上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脸。此人头发蓬乱,一身衣服看起来倒像好料子,只是腌臜不堪,用一根玄色带子胡乱系了,待那人洗完脸抬起头来,却是个极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双剑眉生得好,又黑又长,英气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髻,正挽到一半,却停下了手,傻呵呵地笑了。原来他看到渠里一只母鸭子带着几只嫩黄的小鸭子,缓缓游过他身边。垂柳依依,杨花飘飘,倘若不是这蠢材煞风景,倒是一幅软春行乐图。
便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那就是潘将军么?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琐不堪?”
李颍北便道:“正是此人!”说着冲窗外喊了一句:“潘鹘硉!”那人循声看见他们,笑呵呵地冲他们招了招手,李颍北道:“看不出来吧!他是布贩子出身,西市东市泰半丝缎布匹,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听说他家的缫匹,就把整个南山裹起来,再绕着咱长安城城墙围一圈还有多。此人现在炙手可热,多少人等着巴结他都来不及!”大伙便异口同声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倒像平常街口卖胡饼的小贩。”另有一人便道:“李兄看来是认识他的,不如请他进来,好叫兄弟们也结识结识?”李颍北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韦兄……”说着众人便都眼巴巴地盯着韦方平,韦方平却连眼睛都不抬,过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暴发户而已,我可没这个闲工夫认识他。”众人心里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继续趴在窗口看那潘鹘硉挽头洗手,过了一会儿,便听街上一人大喊:“潘鹘硉,你怎么还在这儿!”却是一紫衣少年骑着银鞍马,从街口冲了过来,马到渠边,他便纵身跳了下来,一手扯过潘鹘硉,一手揽住他的脖子,亲热道:“兄弟们都在曲江等你呢!还不快去!”拉扯之间,逐渐去得远了。
康抱也不知自己中了什么邪,但觉此生若以文挣名怕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着这潘将军发财发财,随喜随喜。计较了半晌,还是撇下众人,出了西市,也朝着曲江溜达而去。
珠异继续草稿
本帖于 2010-04-25 11:31:40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淑女司令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