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 道
“混江龙”李俊从“船火儿”张横的刀口下，救出了被发配到江州（今江西九江）、路经揭阳镇的宋江一命后，不无得意地向宋江介绍道：
“我這里有三霸。哥哥不知，一发說与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穆弘、穆春兄弟）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
什么叫“霸”呢？从李俊说话的口气看来，这“霸”字应该是个中性词，而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那种“恶霸”、“车匪路霸”等贬义。不然的话，李俊对此也不会那么洋洋自得、津津乐道了。
“霸”讲求的是赤裸裸的实力和牛气，而没有什么道德上的含量：它既不是侠，也不是匪。我想，霸的意义，大致可以分为小霸与大霸。
所谓小霸，就是霸占一方的实力派，他们在当地的号召力和权势方面，往往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然而小霸们的横，带有较大程度的盲目性。小霸们在坐井观天，夜郎自大的心理作用下，身上往往有着一种地域上的优越感，以及威权实力的自我膨胀欲望，他们也容易满足于种种以暴力取胜的方式，所建立起来的权威形象。
当在主流社会中，官方的制约能力和统治机器无法切入到地方的实力集团，并对它们实行有效的法理操纵和管理时，各种摒弃了官府驾驭权限的“霸”的势力团伙，便应运而生了。这些人在黑白两道上都吃得开，并且凭借自己特殊的威权，时常凌驾于黑白两道之上，在二者之间创造种种的制衡力，游刃有余。在此情况下，官府也只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法”在“霸”的面前，只能俯伏。
而大霸，则是雄霸天下的角色，那是相对于孟子所主张的“王道”而言的一种超常规的强大势力。比如“春秋五霸”，其中任何一方出头了，东征西讨，没有人敢非议它们是不是正义之师，甚至包括周王室，也不敢过问。还有西楚霸王项羽，江东的小霸王孙策等，几乎都是凭借着睥睨一世的实力，因而牛逼轰轰的。它们的行事特征，就在于不受任何力量的限制，横行霸道，我行我素。
这是真正的牛气。霸道有时候甚至还成了正义的代言人。所谓拳头之下见真理。霸道的极端，其实跟极权并没有什么两样，它们甚至相辅相成。而所谓的“正义”，也往往是由霸道诠释的，这正是大霸、小霸们热衷于追求霸道的乐趣所在。
在《水浒》中，我们看到，所谓的义气与霸道的界限，有时是相当的模糊的，这是我们在阅读《水浒》时，不得不正视的一点。二者几乎可以被我们视为是相同概念中的两种延伸义，就像是一把刀子上的两面锋刃。它们往往是血脉相连的。因为没有法理约束的实力，具有很大的弹性。这也正是“催命判官”李立用蒙汗药摆翻了宋江、要将他宰了的霸道。而在随后李俊及时地救了宋江，霸道也因此一下子就转化成了义气的缘故。类似的双刃剑，还有凶霸的穆弘、张横，他们在得知宋江的真面目后，大家马上就化敌为友了。
但是真正的侠义精神，在某种程度上体现的是人们行动的自由，它可以不受主流社会实力的制约，也可以不受任何黑道中实力派的制约。因此，它在对义的畅快凌厉的解决方式上，凸现的是超越于权势之上的那种潇洒。但是霸道就不一样了，因为它与盲目的实力是相辅相成的，因此霸道就比侠义精神少了几分仁恕，几分超脱，而多了些讲求暴力和冷酷的作派。
《水浒》中的霸道，后来差不多都是折服于“义”字的，或者说是义气对霸道的消解和变通。宋江扮演的，就是引渡和桥梁的作用。这也是作者的一种意图：它体现了江湖上的某种特定的价值取向和游戏规则。但是问题在于，这种霸气与义气的整合，是不是真的就使江湖中的游戏规则，具有了大家所公认的存在的合理性呢？！从书中多次提到的误会冰释的故事来看（比如武松和张青夫妇在十字坡，石勇在酒店中让座与宋江等），至少当事者们都认为，它算是一种合理的游戏规则。因为误解，因此霸字当头，而随着误会的消解，也便义气横生了。
让我们回到浔阳江边的“揭阳三霸”。先看李俊说的第一霸。“混江龙”李俊说他和“催命判官”李立是一霸，后面还捎带了先前跟李俊一起贩卖私盐的童威、童猛兄弟俩，在那揭阳岭上，做些没本钱的生意，跟孙二娘的十字坡酒店差不多。这种霸，还属于偷偷摸摸的，没什么体面，他们只是霸住了同行业的一个铁饭碗，别的人在同一个地皮上，是不能跟他们抢这饭碗的，否则就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凡是经过揭阳岭的人，但凡有点油水的，差不多也就先被他们榨干了。李俊他们四人，已经将此处给“霸”住了。这跟那句大家耳熟能详的绿林口号“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表达的是同一个道理。因此，在黑道上，很多人可能都知道这揭阳岭是个来财的好去处。不过，别人却捞不得这油水，只能瞅着眼红，但他们又不能将李俊一伙的行径，传达给主流社会：这是一种游戏规则。这就是黑社会。
再看第二霸。那是揭阳镇上的两个恶少，“没遮拦”穆弘，“小遮拦”穆春兄弟俩。他们仗着是镇上的大户人家，又兼身手不凡，因此独霸一方。他们的霸道是明目张胆的。兄弟俩不像李俊和张横他们，行事时还得有些遮掩，免得走漏了风声，不但破了饭碗，还得见官。本地人畏惧他们的名头，视之如虎狼，没人敢惹他们。而外地来的人，如果不先给他们面子，那就休想在他们的地皮上混了。
两个恶少中，老大穆弘倒也罢了，可能武功高强，胸怀间有些抱负，因此整日价只是以酒浇愁，醉了纳头呼呼便睡。偏偏老二穆春在武功上又只是半桶水，却好出头逞强。穆春的霸气，可能更多的是得力于他的兄长的能耐。他们的霸道，又不同于高衙内那等人，高衙内毕竟是大地方上的，属于太子党。在天子脚下，你只能横，只能牛气，却成不了霸，尽管他的父亲是当朝太尉。
我觉得穆春的行径，倒更像是渭州府状元桥下卖肉的郑屠，和东京天汉桥边的大虫牛二，他们都是霸气与痞气的结合。他在被冲州撞府卖膏药的“病大虫”薛永，一拳给打得翻倒在地后，恼羞成怒：这还了得，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因此霸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穆家哥儿俩的做派，在如今国内某些城镇上，几乎随处可见。当“霸”受到特殊势力保护的时候，法理与国家机器在霸道面前，有时也显得苍白无力了。
后来，穆弘之所以能在山寨坐上第二十四把交椅，位列八骠骑，主要还是因了宋江的赏识。宋江喜欢长相风流出众的美男子，已是不争的事实。当初在揭阳镇时，宋江看那穆弘時，端的好表人物。但見：
“面似銀盆身似玉，頭圓眼細眉單，威風凜凜逼人寒。”
说“面似银盆”倒也罢了，说到“身似玉”，便让人有点起鸡皮疙瘩了。但是宋江他就得意这一口。说实话，我们几乎不能从穆弘的武功中，看出他能位列于八骠骑的优势。他甚至对宋江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恩德。唯一的解释，我想就只有他的形象了。而宋江是个注重形象的人，但凡长的俊白清朗，或者威风凛凛的，他没有不喜欢的。
第三霸是“船火儿”张横、“浪里白条”张顺兄弟。他们在浔阳江上，做的也是没本钱的生意，不过手段更狠一点。张顺早去了江州做鱼贩子了，这江边只剩下了张横一人，胡乱靠摆渡讨些买卖。他的生意一般是在夜晚开张的。张横在宋江和押解他的两个公差上了他的渡船后，他心满意足地摇橹唱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一金磚。”
跟张横的“板刀面”（就是一刀将过渡的客人砍到水里去，干脆利落）与“吃馄饨（让过渡客人脱光衣服，再捆绑起来，自己跳到水里去）”比起来，揭阳岭上的“催命判官”李立，使用蒙汗药谋取钱财，差不多都可以算是菩萨心肠了。在这里，张横的霸道似乎比穆家兄弟更横，因为他根本就不买他们兄弟俩的帐。因此，张横身上，更多的是匪气。
不过，误会归误会，虽然在那个不走运的黑夜，宋江被穆、张两霸吓得只剩下半条命，但是毕竟最后大家都尽释前嫌，皆大欢喜：义是江湖上最重要的游戏规则。大家一经结拜之后，Shit，去他个厮鸟的什么恶霸，土匪，就全都成了侠肝义胆的哥儿们了。几位霸道人物，摇身一变，也就成了侠义之士了。此时，霸道与义气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了界限，而消融为一体了。霸道屈服于义气，这为日后的江州劫法场，白龙庙小聚义，埋下了伏笔。
从杀宋江到救宋江，“义”字始终是主轴。而宋江的脆弱的义气，在霸道的折腾之下，不但没有折损，反而得到了更大的伸张。这不得不由人对他所怀抱的义气的真正用意，产生了怀疑。
04/2010 秦无衣 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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