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自由,天赋人权,主权在民,是当今举世之人普遍的民主梦。不过美梦成真,凭一纸「社会契约」,已知确不足够。选举再是公正,宪法再是完善,大众的意愿再是明确,人民的力量再是汹涌,民主仍可为表面形式,仅为昙花之一现。民主的常轨常道要实现于公众空间,浸透公共广场以至公民社会,还需卢梭所说的「普遍意志」,或罗尔斯的「公共理性」及哈贝马斯的「沟通理性」。罗氏与哈氏晚年,先后看到这理性与信仰的互动,政治与宗教的不隔。其实在卢梭《民约论》第四卷早已谈及,如要普遍意志的本性善、公益心实现,宗教终能否促使公民热爱其责任非常重要。宗教精神所在固不属此世,但真持信仰的宗教践履者,必有尽其在我以完成义务的心愿,及不计一己得失成败的委身,忘我关怀,立己立人,兼济天下。当代精英晚近的醒悟,卢梭于中年已有指出,只是二百多年下来,世竟懵然。
不过卢梭是个相当有趣的人,他很能说,但不会做,并且即使说了自己也未必信,只像说说而已。他阔论民约侃谈民主,可是个人意见以民主十全十美的理想不曾有亦永不会有。他概括政府的形式不外三种:多数人民统治的民主制;少数人统治的贵族制;一个人统治的君主制。民主需要多数人的美德,这种圣贤国度可望不可及非人间物。贵族世袭,已知是必然败坏的,要他们真选贤与能,会是必然失望的。君主一人治国,应是最精简的政府结构,也该最能灵活施政,但如何防止国君公器私用及群臣附势弄权,实头痛之事。所以他最后只能说,政治终不可少的是以包容为首要教条的「公民宗教」,且没有万全的政制会适合一切国家,或需要溷合型的政府,立法保障公民,定期集会,重掌民主权利,决定可否延续现有的施政。
卢梭像是位手势优美的巧妇缝针,空中比划,针后无线,竟给你製作华服的感觉。他本无意骗人,诚心起稿设计,认真表达,但他创作归创作,自己是自己。他有部《爱弥儿:论教育》,与《民约论》同年发表,讲实现民约的教育,为免人受堕落的社会腐蚀,须由小抓紧教育,顺其自然,发展个人的兴趣,情感教育要先于理性教育,找到自己的问题,透过个人经验学习优于读书本学习。此部小说体讲的教育哲学,指出培养儿童寻得他本真中善良的要津,影响现代教育改革至钜。只是他的五个骨肉,因是与当时未完婚的女僕私生,全遭遗弃孤儿院,何遑谈甚麽家庭教育子女成为理想公民之重要?那时正值卅几而立之年,前此廿几他曾与比他大十六岁的贵妇发生十年暧昧关係,后此四十几又与比他小廿年的女子险堕爱河。五十六岁他才与那虽文盲却贤慧的女僕终行简单婚礼,自此精神与身体日渐崩溃,赖她陪伴渡过馀生。十年之后卢梭在穷困潦倒中辞世,妻子承继的乃是大堆不会读的手稿。但我们不能因人废言,只由于他说而不做,甚至做的与说的分驰背道。他很会生孩子却不肯养孩子然喜欢谈教孩子,你可指他不知所云;他怀疑民主却能讲自由人权民主,你也可批他言不由衷。但是自然教育的原则是对的,孩子确因而更学会独立自主;宪政民主的常道是好的,使权力和平转移避免暴力。他言行不一人格分裂,欺人亦欺己,所以他三番四次与学术上的朋友结缘又一个一个闹翻。读卢梭书和他交谈,看到的他无不头头是道;但深交下去认真接触,人都感不可理喻。人不理解他而他又何曾真是理解自己?《民约论》《爱弥儿》出版那年,书商建议他写自传自我介绍,他毫不考虑。然三年后当读到匿名小册子攻击他是粗鄙的伪君子、无良的父亲、忘恩负义的朋友时,他即启笔说自己。别看他平时做人乱七八糟,凡经他一写的东西,就连他最无自知之明的自己,这次也就变得清晰了,此即他历时五年完成的《忏悔录》。这里他细述过去五十三年经历,直写到开始流亡那一年,原定还有最后一部,讲他的馀生,可惜遗稿中未见,成稿在他死后四年才作局部出版,最后的岁月虽亲在沙龙披露若干章节,公开朗诵中旋为警察制止。《民》、《爱》二书出版之日,亦是他颠沛流离命运转捩的开始。巴黎议会宣判他反政府反宗教,不得不逃离天主教的法国,去到新教的瑞士,才又发现其书也遭日内瓦执委会下令焚毁。《忏》是卢梭生平行蹟之表白更是平生心事的剖白,书中把他损人利己指鹿为马做过小偷遗弃骨肉的大小髒事,由里到外通通抖出来,那种赤裸灵魂于众目之真诚,可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相比。这绝不是一部普通的自传,而是真人的心灵标本,让人读它之时,也像照见可能隐闭的自己,我他共通的一面人性。
为甚麽卢梭要那麽老实,自揭阴私?这可从三方面理解。他率直表白,毫无掩饰,首先欲说他被指道德缺欠人格破损,全都非假,但要说他阴谋叛国与反教,却实在冤枉。他对日益繁荣的艺术和突飞猛进的科学提出质疑,因以此并不等于淨化人的德性,这跟当时世俗社会无保留怀抱新时代的态度相径庭,而他攻击二者任由权贵利用,成为宣传奴役与腐化的工具,这使得整个君主制统治下的欧洲大小权力中心更感到芒刺在背。他所以讲社会契约,便是要公民掌握人权参与关于自己的事务,这样促使政权和平过渡,国家方得长治久安,哪里是叛国?在《民》书末卷他特别强调公民宗教是政治之必需,而在《爱》书中他闢出一卷恳谈教育少年自然宗教之重要,二书无不维护宗教,何来反教?他说跟从耶稣的忠徒不必然一定是好公民,宗教的超越关怀还要回头激发人性善良的普遍意志履行对其邻舍公益的责任,此谓公民宗教,才是民约赖以实现的动力基础。他又说宗教精神对儿童而言过于抽象,不宜过早灌输要他信从,激发学生的仁爱与觉知即宗教包容,这崇高情操可助完善人的理性,如此用自然教育感染的自然宗教,乃辅导少年成长之必要。可惜在今日看来非常平实的见解,当时竟因改教及反改教正闹得沸沸腾腾,去到无论新教还是公教对教义的纯正会神经过敏者的耳中,一听你说跟随耶稣也不是,灌输儿女宗教也不是,公民及教育中的宗教宜于包容无别,立刻想可能是异端,千方百计要消灭于其萌芽。其实他真正要说的是政治怎样因宗教蒙福,又怎样循序渐进地融宗教于教育使儿童成为有责任心的公民。世俗的政权加学者与公新二教一同来压制他言论自由,爱国的构思给想象成叛国,护教的教育被扭曲为反教,故他呈示真我人前,讨个说法。人恒言其所不足,自己越是缺德寡恩,越是渴望所没有的,做错不等于说错,望重获公充评价。第二方面可这麽看:卢梭想人家真了解他的用心,又何需自暴其丑?只是当面对世俗权力与顽强宗教不约而同的无情指摘,全无逃处,除了诚实,便没有再好的策略。卢梭生于清教徒的家庭背景,后因求生计,少年时得到神父照顾贵妇提携,受他们的公教感召,改宗天主教。但四十二岁那年,他已厌倦充斥无神论者的巴黎,回到故乡日内瓦,经历一次灵性更新,再重返新教改革宗,遵从加尔文教规,这是何以他自此疏远思想界友人,放弃贵冑赐与他的待遇,宁可靠抄写乐谱维生,最终找回真爱,正式成婚,同过简朴生活。前半生他确实是自私自利,溷迹江湖,对此他没有隐瞒;下半生他浪子回头,名利放背后,专心着述,以《民》显理想,以《爱》明志向,以《忏》悔罪过,甚麽好甚麽坏,又甚麽不该甚麽应该,明明白白。晚年他把宗教实之于己,非仅泛泛谈自然宗教和公民宗教。卢梭忏悔,解剖灵魂,有交代罪状表证的方面,也有磊落坦荡于四面夹攻的方面,但他愿意瞄准自己割得深挖得透,还有一宗教的方面,即书名所说的「忏悔」!
《雅各书》说:「所以你们要彼此认罪,互相代求,使你们可以得医治。义人祈祷的力量是大的。」忏悔即认罪confess,仰愧于天俯怍于人,非单一己的心灵动作,带有医治疗效,把为罪恶重负压伤遭到唾弃的失丧者寻回,与天人修好。故天主教立忏悔为圣事名之「告解」,即自告其罪而重新和解。心要忏悔,口要认罪,人要和好,自里到外,由我及他,是一完整过程,才真忏悔。认罪的目的不为减轻心理负担,如果有也只属附带果效,却非目的。认罪的意义在和解,罪恶再不成神与人又人与人之间的障碍。从不可接受到完全接受的和解奇迹,在于救赎atonement,at one-ment,即复合。所以要救赎,因为原罪,是人遭逐出乐园与生命之源隔绝的无助处境;因救赎的复合修好,原罪的势力自此对认罪者再不存在。原罪﹣认罪﹣赎罪,这一组神学观念公教新教含有差异,卢梭身经两派,应多少知之。然他不去纠缠这些,只敞开心扉,录下忏悔,乾涩抽象之理全由一己生命形容活现的自画像代替。在他笔下,见坎坷的人生如何令善良的本性沉溺以至无以自拔,纯洁的心灵怎样受丑陋的社会污染变得阴森愁惨。他为沦落失去本真忏悔,对过犯一概不推诿全都认罪。正因他曾在社会各阶层打过滚切身体验,故认定与生俱来的自由,天赋无改的人权,无以迴避的民主,才是今后人类出处。要成全公民去缔造并履行自由人权民主的民约,关键在教育,使人成长顺应自然,找到真我,培养植根一己心灵的自然宗教。当有了关怀其他真我的普遍意志,此即公民宗教,以信仰巩固国家。正是真有信仰于己,叫他在爱里没有惧怕,交出破碎之我,由衷认罪,公开忏悔,寻求复和!无奈公、新二教神职,只顾寻伺异端,竟看不见其乏力回到生命之源的挣扎,面对邻舍倾注心力于公益的渴望,神学「原罪」之身,「赎罪」之恩,真际尽在其忏悔中!忙着检查言论,改革宗猜疑他原罪是否指彻底堕落,天主教追究他赎罪有无在教会完成,就忍心见这宗教的实践并维护者,滑向自己的生命终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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