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提要,附正文簡體版 ] 結束聖俗對立,宗教責之所在

現代社會,是一從傳統宗教為核心的社會,經世俗化而形成的社會。宗教在這與傳統完全不同的世俗社會中,可以有個怎麼的擺法?

充份現代化的西方,思考是分由倫理及政治兩層進行的。倫理哲學,先與神學分家,以至全面隔閡,到了廿世紀後半,再行轉向,朝帶有宗教立場或容受宗教立場的「規範倫理」靠攏。政治哲學,「政教分離」為當然之義,但分離不就等同隔閡,彼此該有的互動若是沒有了,社會便要出問題,所以政治哲學的倫理考察自廿一世紀始,一種世俗應與信仰作理性公共溝通的呼聲,便越來越高。尤令人驚喜的,是連給人印象似極保守的天主教界,跟激進思想的批判哲學界,不只有過對話,更取得了共同的話題,持續交流的互信,認為應各自努力清除障礙以結束對立的基本共識。

本文主要談宗教方面的責任,檢討怎樣清除障礙。

宗教是實踐的信仰,但信仰不是可以非理性的迷信。信仰不能任意乖理,與理性該當平行互作。原教旨非必迷信,但常重信輕理,以為只要持守唯一信仰即成,忽視甚至不容理性的燭照,結果乖理背信,為非理性洞開了後門,不自覺之間甚至就連本身某些重要的信仰也給背叛了。原教旨者把首當責己律己的宗教,變成斥人律人的宗教,若要是不事與世俗樹敵,便好像不夠神聖似地。正信的宗教,也必是與人和好的宗教,就算人果以我為敵,也須化敵為友。這種衷心願意本于一己信仰,與異己交往,使人和睦的宗教,是在多元的公民社會中,跨越信仰,在信仰之間,承認多面信仰的宗教。宗教間能夠和平共處,同為社會群益,才得以釋出信德與理義的力量,為人類帶下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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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怎样发挥「信」与「理」的力量?    吮露鹤

「信」与「理」,本为人性所具,若有放失,即使只缺其一,生命也总难以踏实。信不乖理,理不背信,信仰与理性,相得则双全,离异则两败。按照经验,人开始时每容易甚麽都信,后专拣认为有理的才信;再后发现,理有不尽,变得甚麽也都不敢信,顶多半信半疑;最后老成,愿意凡事相信,因事皆有因,各从其理。这里概见三阶段,不是人人一生都会经过。首先人总有单纯的信心与理性,不真清楚信甚麽,模模糊糊像知其理,却未深究。有的人一生全停留在这初阶,有的人进而肯反思,发觉视作当然的理,非必无问题,事事成疑,步入新阶段,时似忽有所悟,时而又其信顿失,忐忑难安。人多停滞在这第二阶段,裹足难前,相对少数的才能突破理障,重拾信心,再予生命以肯定,知当所依归,信与理之间取得配称平衡。此心灵发展的三阶段,初像天真小孩,跟着如同反叛少年,最后成年而立。但心灵成熟度与生理年龄并不同步,很多人永远长不大,即使几十岁人。我们看到精神史的历程也若此,人类长久以来蛮有自信,毫无困难用些套话常理,便可把任何怀疑推搪过去。接着理来又理去,这也疑那也疑,或无可亦无不可算了,启蒙时代至今思想界概如此,还未真走出去。不过有识之士已见问题所在,开始呼唤信与理二无偏废的时代到来。我们见素以维护传统不轻言改的天主教,教宗主动提出这个信与理的命题,多番寻求宗教神学和知识世界衷诚对话。同时以否定见称的批判理论界巨擘哈贝马斯,亦挺身而出,吁请圣俗之间终止文化战争,共觅交流的语言。

真正的「圣」,非即道貎桉然循规蹈矩,而在于活泼的信仰。真正的「俗」,不是随波逐流跟风从众,而在于洞明的理性。生活在世,未能免俗,且世俗本身,自具价值、意义、使命,有待理性予以澄清,透出光明。然而理出多途,一理一是非,不讲理尤可,讲起理来,剪不断,理还乱,自惹麻烦。所以现代化越是理性,越是出现反理性逆流,人家的理不服,自己的理缺如,乾脆毋再烦理不理,任性乱来。理有殊异,不好偏颇,需要理性整全包容,便无法轻忽信仰,这样才能理殊道一,共赴达理大道。所以说我们要有公共理性或沟通理性,走出单一的理性如专门科学的工具理性,寻求整全的理性。整全的理性与信仰尤其宗教信仰,非止于不隔离,肯加包容,更要邀约于公共论坛,建立共同语言。启蒙时代世俗化解魅,当今步入后世俗时代,有必要再解魅,这次对象不只是非理性的迷信,更加是片面的理性,唯理是用的迷思。我们如欲摆脱启蒙主义现代化理性化世俗化科层化全球化所带来的根本困境,那种完备大全的唯理心态必须改变,世无尽善尽美所谓的完全理性,我们需要的是整全理性,以沟通共融信仰,是所当是,包括还宗教以应然之理。

圣俗文化战争的终结,消除嫌隙,俗不犯圣谤教,圣不厌世绝俗,当靠双方努力。人立身处世,不得缺少信仰,心无信服仰慕之事,便难坚定行动,超出一己而有所进步。信仰要起信崇仰,应该知道信啥仰啥,故此可靠的信仰需有认知,未能离开理性。理性是人类心灵的特点,没有理性的作用,几不等于人类的心灵活动,包括宗教信仰灵性之事。然而人的心灵要创造有意义的经验,非单凭理性便足以完事。光是理解和领悟,心灵已不可能只用理性成就,还少不得意向、想象等等的作美,人类知识和文明的进展皆证明这一点,否则心灵难有突破。即使是言必实证的自然科学工作者,谈到他们的发现发明,理性未到之时,带头的常是闪念的美感。所以信仰虽不能背离理性,但又非凭理性去完成,理性不备吾人服膺企慕所必要的意志与情感。信仰是信仰,理性是理性,各有不同的性质、法则和功用,若信仰之成是靠理性,那理上讲通便行了,结果也没信仰的事了。理达不必包括信守,理归理,信归信,光道理明白,其人不即一定拳拳服膺而有之于己,惓惓怀慕真寄情于彼。信仰自有所本,要不流于迷信,避免偏执,外在确需理性批判以求持平,但更重要的还在于能自返其身,抉发信仰之深厚内涵。正如理性若要从唯理是用的迷思泥淖脱洒,一面须向外坦然与异己的信仰对话,一面也该向内寻找完整的理性。

狂妄的原教旨,因排斥世俗理性,为非理性洞开后门。对治原教旨,背面需用理性堵漏,同时正面仍得认真晤对宗教信理,固本强基,复元才见彻底。正信的宗教,全不由仇恨立教,动辄斥人律人。信徒首当反躬自问,责己律己,故真教常不认为终存在敌人。佛言「以悲为性,不害众生」(大乘广五蕴论),儒谓「仁者无敌」(孟子1.5),道称「善胜敌者不与[争胜]」(老子68),耶说「要爱你们的仇敌」(马太5: 44),穆谕「应当饶恕应当原谅」(古兰24: 22)!此皆超越敌我对立,致力人己和谐。人人不同,差异何不作敌我矛盾解决?反信必从自由平等仁爱慈悲达致?人如未超拔离开生物存活为由的水平视线,即使言和一时,仅不过高明伪装策略,统一战线权宜,笑面迎人只为缓敌之计,变脸没商量,心底长留苦大仇深,词汇不收包容宽恕,总不解怨,暴力斗争才见永恒!撩起这原始的毁灭冲动,理性显得脆弱乏力,最多规范你脑中思考,无法平息你心中愤恚。所以罗尔斯讲的政治伦理,虽力倡公共理性取得共识,仍需民主信念,然而信念不具完整的价值根柢,欲维持信念活力,不能无可靠的信仰。这是为甚麽他晚年成熟的见解,欢迎宗教以公共理性的方式,加入公众空间的论坛,俾理性与信仰得以更直接互动。哈贝马斯晚年,同样予宗教信仰以肯定,原教旨固一时仍不可理喻,但公共领域里无害世俗社会与宗教正信的理性沟通,只要理性常道永彰,起原教旨于沉疴才会有望。

对症下药,理性为良方,但要深入病灶,宗教直指人心而作解毒剂,同时也不可以轻忘。化戾气为祥和,理性与信仰,实无一可少。甘地曾说「暴力是愚昧无知者的语言」,当人果瞭解一切,最终原谅一切,暴力再无必要,非暴力水到渠成。真正的理性,是诚而有信的见识,真正的信仰,是实不乖理的见地,皆为知见,只是所关心的不同,表述的不同,但殊途同归,可以彼此补足,共创更加全面如理真实的知见。宗教的知见,由上而下,理性的知见由下而上,亟待互相印证汇通。

宗教之正见,不仅安定人心,更为世间带来和平,翻开史册新页,每每宗教出现,在黑暗中绽现光明。佛陀得道,首先寻找背弃他的随从,和合为僧伽。儘管阿育王嗜杀,一旦皈依,举国四民平等,各教融和共存。耶稣命令门徒收刀入鞘,为逼迫他们的人祷告。中世蛮族入侵,是信仰化干戈为玉帛,引领欧陆步入文明。穆圣为一神信仰受迫害,坚持善待敌人,感化嗜血复仇的部落言归于好,自此情同手足,阿拉伯半岛遂成真正肥沃新月。古兰的训诲及穆圣的榜样同证,反抗与报复绝不许过分,忍受与赦宥要尽其所能无缺欠,这是伊斯兰崛起,百年内跨越三大洲,众多民族心悦诚服的真正原由。消除仇恨,化解分歧,非因利剑,而是由心灵到行为,从自我到团体,要求不懈的「奋斗」jihad,和转向他者善意的「协商」shura(42: 36-38),阿语协商意即集蜜蜂房,博採众美,周受群有,此乃至甘美的报赏!正当中古最黑暗的日子,全欧只有奉伊斯兰的摩尔人治下的西班牙,修士自由向阿、犹学者问学,古希腊和穆斯林学术译介给了拉丁世界,结集为西方知识遗产。十五至十九世纪奉伊斯兰为国教的奥斯曼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建立肯定多元宗教的格局,与公教、正教、犹太教和睦共处。十六世纪印度蒙兀儿帝国的穆斯林君主,更促使穆、印、锡克诸教徒聚首论道。近年这些地区里信仰话题极其敏感,宗教冲突随时一触即发,我们很难想像,不同宗教之间亲善的民风,曾经在那里多麽寻常。

伊斯兰的实践,过去擅长宗教对话,现在当不忘其初,继续奋斗愿做敞开而非自闭的宗教。若现代穆民,互相感染有选择性地失忆,满足于固执单一制高点看问题,今后再是道理尽在自己,也无以令世人悦服。现代的后世俗社会,已渐知珍惜公共理性、沟通理性,个人的自由要有保障,反而须从公众关係的常道取得。约半世纪以来,宗教也开始关心「跨信仰间」crossing Faiths:每一个信仰,虽都是独一不可替代的,但有必要肯跨出自己的理境,面向其他种种不同但也独一的信仰,本身的独一性才得显明,并获保证。每个信仰它一次完整的天启或顿悟,尚需要历世信徒整体非排斥而互补地予以认知和实现,故那不同的信仰之间,没有理由不可跨越,愿互相过从,接引观摩,欣赏学习。跨信仰间不是为宗教信仰合一,另去建立唯一至大至正的宗教。跨信仰是为人人都能实现信仰自由,公开保持自己独一的信仰,实践自己所信守的完美宗教。对信徒而言,其信仰之至,必尽是善,跨信仰非出去较劲谁完美,而是在肯认自身信仰美善之馀,积极肯认他人也一样有权利坚信自己美善的信仰。民主社会绝不可能由单一信仰完成,人若要纳信仰于民主生活方式,必为「多面信仰」multi-faith:理解及接受不同信仰者在同一公民社会。跨信仰的多面信仰社会,不同信仰团体非互不存在,须知「信仰之间」interfaith:团体独立却有邻舍,肯相趋近,能面对面,可肩并肩。同正视此俗,涉世不属世,不忘世并救世,共克时艰。今社会世俗化,虽得益理性,却堕完全理性的迷思,唯理一条鞭驱役,又添非理性反动譟扰交加。陷此困境,当代社会期盼正信力量的充沛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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