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海子
蔡铮
在美国开车去做生意的路上忽然想起海子,有些感动,忽然想到他是二十年前的这个季节离世,便想写几个关于他的字,算作纪念。
我跟海子只见过一面。那是八八年十二月。我到诗刊社去找唐晓渡,碰上海子。海子的样子让我寒心:瘦小低矮,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几根黄软的胡须,两鬓也有些黄软的毛;清滴流流的。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尼采。我有点可怜他,想交朋友的事就算了。朋友一平老想撮合我们认识,说也许只有你跟他谈得来。握过手互相介绍后他说他看过我的《存在》,很喜欢。那是我油印的两千多行上下两册的诗集。没人看得下去。想他是从一平那儿拿的。听了这话,我就想我们该成为朋友。
一会武汉写诗的柳火生来了。我便建议我们一块去一平家。一平家步行可到。晓渡说他晚点来。我便带着火生和海子上一平家。我们先到附近的菜场买菜。海子拿起这个,问问价,放下,拿起那个, 掂掂,又放下,最后从瘦牛仔裤口袋里抠出钱买了拳头大的一包花生米。我把袋里的钱都买了菜,连搭车的钱都未留(我可以步行去坐部队的班车)。回来的路上,海子拖在我们屁股后头,勾肩缩背,清滴流流的,一副自惭形秽的样子。我和火生不得不时时慢下来等他。我就想这样的人肯定会写出好诗 ----- 没女孩会喜欢他这猴样,可他又注定要为女孩发疯。
一会晓渡来了。我们便喝酒。海子喝了一点就脸红,鼻滴更流得放肆,他常忘了抹,让我恨不得替他代劳。 他说他可以一口干一瓶白酒。我说你这样子怎么能喝那么多。他说喝完到厕所用手抠喉咙,一抠就吐出来了,吐个精光,睡一觉就没事了。我忍不住笑,说你吐了,证明你不能喝;你喝了把它吐出来,等于白喝,那干嘛还要喝?吐多难受。他说一点也不难受,快当得很,他老这样。他直楞楞瞪着我,好像我没吐过酒,不知道吐酒的乐趣,让我笑得要喷酒。
我们聊了很久。留了通信地址,交换了手头的诗作,相约再见,便分手了。
那时海子在政法大学教书,我在空军的一所学院教英文。春天来了,可春天里忽然漂浮着一股莫名的绝望。我感到诗写竭了,脑子常常胀痛,感到未来的许多日子可以省略,感到这个我可有可无。那种绝望飘压迫着我,让我坐卧不安。好在还可会友,便写信叫海子来。我们通过几封信。三月间他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说他下月就来。四月初不见他来,我便去北京找他。他在北京租了个地方。
那天夜里我住在北大中文系的一个湖北老乡那儿,准备第二天搞清车次就去找他,要他抠腰包。夜里很晚了,隔壁一个同学进来说他们正在募捐,为海子。我很奇怪,说你说的是哪个海子。他们说是那个写诗的海子。我说我正要去找他,你们给他们募什么捐。他说他自杀了,在山海关卧轨了。我不相信。问了好几个人,他们说真的,说今天夜里有个诗歌朗诵会,一平还朗诵了海子的诗来纪念他。他前天自杀的。
我的震惊和悲痛无法言说。我找了个北大刚认识的写诗的女孩,叫她陪我在北大转了一大圈。我们一路无语。送她回去后我一个人在楼外的水泥地上坐了大半夜。
第二天我赶到一平那儿。一平说他在山海关卧轨,被碾做几段。我说他要是上我那儿去玩一趟肯定不会这样,至少不会这个时候这样, 我要是早些天来找他就好了!一平只是叹息。我们相对而坐,时时无语。一平说他们家多少代就这一个有出息, 他是他们家的太阳,没有他,这黑暗的日子怎么过?
后来我想寻找他自杀的动机。一平说他好像爱上一个有夫之妇,还有就是海子说他叔父有事没事就到处挖坑。而我想他脸红滴流的就是抑郁症的迹象。他肯定孤独。没有女孩,在北京朋友也不会很多。除了一平,我不知还有多少人会喜欢跟他交往。一平是宽厚的人,一平夫人也热情好客。他们八八年同游过西藏(那次旅行海子写出了几首纯诗)。 瘦弱矮小的海子,一个贫困农村出来的农家孩子,不通世故,不懂基本礼节,穷得刚好能有条裤子穿,在钢筋水泥堆起来的庞大的北京城晃荡,只有靠从自己的肉骨中压榨出细小的文字来证明自己的存在。那文字于他通天接地,浩大无比,但在那钢筋水泥建筑面前却渺小得几等于无。他那么脆弱,从没学会照料自己,也不会计划那点工资(他死时欠了朋友一些钱),多半饥一餐饱一餐。每天写作读书,晨昏颠倒。他的夭折看来在所难免,不自杀也会因病夭折。
后来零星听说过些海子的事。有回在谢冕家提起海子,谢冕说海子给他印象很深。一次在北大的诗歌朗诵评选会上,海子是评委之一,听到好诗他就跳到椅子跺脚拍鼓掌,大声叫好,完全不象个评委。有回看人民日报,有个女士说她在西藏见到一个人,问她知不知道他,他叫海子。那女士说她不知道他。她奇怪她为什么要知道他呢?
海子油印在粗糙的纸上的诗我只翻翻,实在看不下去,都当废纸丢了。后来回武汉上研究生,居然有很多同学很推崇海子。师兄的夫人是诗人,爱海子的诗爱得哭。我说我可能还有些他写有叫我雅正之类的话的油印诗集。他们求我给他们看看。暑假回家便翻我的一堆乱书稿,居然找到一本,那是海子给一平,一平转给我的。我拿到宿舍,丢在桌上,准备给一个海子迷的中文系的朋友,可刚转身,那东西就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搞得我那中文系的朋友以为我骗他。后来我怀疑那是我师兄偷去孝敬他夫人了。海子肯定不知道,死了的他却得了这么多人的爱(其中很多是美丽的女性)。海子活了二十五年,就我所知,没人爱过。他死时还多半是个童男子。
又是春天。春天的热气扑进车里。这已是海子去世二十年后的春天了。在他死后不久,我就再没写过诗。这二十年里,我都在消耗生命以维持生命。如今,我还活在这里,海子却活在他的诗里, 活在那黑夜笼罩的戈壁。此时, 我听到他细弱的哭声:
姐姐 , 今夜我在德令哈 , 夜色笼罩 |
(海子:姐 姐 , 今夜我在德令哈》
2009 年 3 月 8 日 于维仑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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