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走西口

本帖于 2009-06-29 07:56:29 时间, 由普通用户 小小花 编辑

1977年的冬天真冷。西安城的屋檐无一例外挂着参差不齐的冰溜子。

在奔波了数月之后,宣告跑招工彻底失败后的一天,我颇疲惫也颇绝望,同时遭遇初恋情人的无情分手、高考落榜。那天我感冒了,一整天粒米未进,说饥寒交迫一点不过份,在飞舞的雪花中骑了辆借来的自行车,驰驱100多里路回家。路上曾数次犯迷糊摔进大雪掩埋的沟里,感觉像虚脱一样。回家后为招工未遂和父亲吵架,忿而出走,并发誓一辈子不回家。就背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军挎摔门而去:慈父屡屡叨念怒,恨我不能谋事回。

我无处可去。混进碑林博物馆遇大手从后蒙住双眼。是老同学,亦称因高考估分落榜,被大怒的父亲打了一耳光。

那天父亲很烦躁,搁桌子上3块钱被人偷了,预备买煤的。

深夜,万家灯火的古城,冰天雪地的古城。我走在风雪中颇感迷茫,而且身无分文。习惯中走出北门,进了火车站西闸口。当我听到那悠长苍凉的鸣笛时,飘泊的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的情绪益发强烈。那日子我还记得,因3天前卓别林死了。

我穿件油腻麻花的蓝色棉袍子,戴火车头棉帽,穿双胶棉鞋,棉布已被汗洇湿了,很臭。因寒冷,耳廓和手背上都生有冻疮。

一列客车徐徐靠近月台,灯光刺眼雪花飞扬。还好,看看旅客很多。人多就容易混。那天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不知道自己要去那里?照例等车徐徐开动之际,我与一伙知青飞身扒上。在过道见有麻袋装着餐车的萝卜,就顺了来啃。不停流鼻涕。还想起一句诗自嘲:我喜欢坐火车,不管它往那开。

喉咙里一直泛酸。胃疼。我的胃属老毛病了。掐河谷假装睡觉已然不顶用。袖手萎坐在冰冷的铁板上,辗转反侧到黎明,看到苍白黯淡的灯下,那些同我一样破衣烂衫的乘客脸色青黄,个个都像鬼。后来就坐在过道上昏昏睡去。耳际一直是列车过接轨处的卡塔声。

那次因同列车长拌嘴,意外结交一江苏青年,叫吴稚军。交谈中笑给他改名叫吴稚晖。得知他是花生贩子。携带有俩鼓包包的旅行兜,从淮北的蚌埠长途贩运,到甘肃兰州。蚌埠的花生仁收购价为0.8元/斤,兰州零售价为3元/斤。暴利啊!我立即被此种生存方式吸引,并同意结伴帮忙。

在车中遇见查票,列车长没收了一知青的《光荣证》。我主动凑上去说:让我帮你查吧?

你那有资格?你的统统拿出来!《光荣证》?

收我的不收呀?

拿出来!快!

啧啧,可惜很,我今儿没带咋办?

那你就靠边站站吧。

我没站中间啊?

还敢油嘴滑舌!操心老子毙了你(撵下车)!

沿途与列车长、乘警做迷藏,后钻进座位底下,饿肚子到了兰州。车站上有巨大黑体字:打倒冼恒汉。顺西闸口走到七里河一铁路工友家。大吃了一顿苞谷面窝窝头,腌菜是嫩土豆。但生意难做,我俩在兰州西关十字临街摆摊,忽见小摊贩们拼命四散飞逃,一声刺耳的刹车,马路当中咔的停下大卡车,一群穿蓝大衣持水火棍的民兵纷纷跳下。像鬼子扫荡。我俩慌忙冲进一家商店,哀告售货员藏在柜台后。那时搞一打三反运动,投机倒把属于严打范畴。东西没收不说,人还得办学习班、写检讨作检查关押遣返。初次摆摊我很尴尬,总感觉像迟到了被老师逮住、打破了茶杯被母亲发现。以致如今看见街头摊贩都很亲切。

水火棍有酒盅粗,一头黑一头红。那帮民兵左胳膊戴红箍箍,蛮不讲理,仗势欺人,抢人白抢、打人白打。对摊贩的态度比如今的城管凶的多。

在铁路职工家借秤分包了那些花生。吴稚晖教我每份只包0.95斤,说包两层报纸也就差不多,不怕复秤。后来按2元/斤卖给了当地贩子,混车东归。我因无本,只算帮忙,利润就全归他,落得混吃混喝而已。有诗为证:一冻霜雪裂耳轮,北风嚣猖迷路尘。夜深城垛又辞我,车笛一声向东奔。

在西安分别跟几个同学借钱无果,将此事告诉母亲,借到50元钱做本,同吴稚晖一路混车东去,到了风雨飘摇的蚌埠。因为寒冷,在西安我把1条粗呢子裤送他穿。十几块钱呢。后来母亲埋怨我数次。

快车很难混上,我俩把旅行兜藏在腰里,买4个面包混上车,不要粮票。途中有一镇江口音汉子愁眉苦脸,询问的知他丢了5块钱。我大吃一惊,若被乘警知道就查票了。就赶紧吓唬他,说若被乘警知道肯定赶你下车。

车到蚌埠已半夜,顺铁轨步行去蚌埠东站车辆段。四周能看到水池反光,听到鹅叫,在江南潮润的夜半很清晰。那天下小雨。吴稚晖屡次无理出言不逊,曾想让我擦皮鞋。我简直成了他雇的伙计了。那段时间心情很坏,总有想找人打架的欲望。有诗为证:梦啼晓月泪唐突,酸心已欲放声哭。惊觉红日又高照,明媚光线横一束。

还是寻到一铁路工友宿舍吃饭。吃的是白米饭,菜是烩的猪肺丁、胡萝卜丁和黄豆。我吃了三搪瓷碗。没吃饱却不好意思再添。那顿饭真香啊。后在街头合作食堂买2碗面条,付了0.12元、0.5斤全国通用粮票,售票员找回0.1斤当地粮票,吴稚晖为此与售票员大吵一架。我劝不住。按理应找全国通用粮票的。当地素面6分钱、2两粮票/碗。

不料在吴稚晖火车站内同铁路职工吵架了,吵得很凶。原因已不记得。结果令我很惊愕,蚌埠车站补罚了我俩2张南京到蚌埠的单程车票(后按运杂费收取)。13.6块钱。真心疼啊。说心里话,这是我当年坐火车付钱最多的一次。

出站后俩人互相埋怨,最后一拍两散各奔东西。我提议罚款一分为二各摊一半。30年后想此事还算公平,因事是他惹的。原先他曾逼我在蚌埠理了发,一直嘲笑陕西人太懒惰,我也无暇计较。在蚌埠用余款磕磕绊绊收足了花生仁。当地也在严打。但南方民兵貌似比兰州民兵温和很多,好说话。虽厉声斥责,却并不动手抢。街头小贩像老鼠一般机警,东张西望,抱着白鹅、拎着肥鱼、生姜莴笋水萝卜等。我们一大群贩子嬉皮笑脸,塞烟套近乎、连声夸奖,也就蒙混过去了。

西归已是1978年元旦。在西安、户县、余下、咸阳摆地摊,托哥哥姐姐帮忙,卖掉了那些花生仁,还了母亲的50块。想想风险大不划算,也就打消了再次东去的念头。在西安火车站,遭遇一穿制服的黑瘦子拦住要挟,声称是西铁分局铁路公安值班室的队长,声称今日又逮了俩活的,要举报,统统没收。结果被他讹去了4斤花生仁,叼着纸烟骂道:赶紧滚!今老子高兴,便宜你了!

在街头遇老同学,告诉我贩花生事都知道了,与一已上大学的挚友聚会曾怒斥我是蛀虫,不要脸,挖社会主义墙角。宣布不愿再见面。我既伤心而又无奈,并立即想起他为招工送礼曾盗窃过公社代销店。那年月,纵使在街头遇熟人亲人,也总是一低头匆匆而过,不敢打招呼。

记得父亲曾问我送他的1斤花生仁多钱,我说我又没问你要钱?那一趟下来,我往返5天、卖出用了8天,刨过各种花销、讹诈、罚款,得到毛利润13元。

30余年忽忽而过,江苏的吴稚晖不知在何方了?还常想起。顺手抄几行30年前那个风雪夜的旧诗《别了 我亲爱的故乡》:

别了,巍峨苍劲的北门,

别了,人流匆匆的城关。

我走过碎石磊磊的路基,

走过了钢铁蜿蜒的轨边。



辞别了堞垛残缺的古垣,

高瞻着扬风搅雪的云天。

当列车飞驰过西闸口时,

肮脏的煤屑飘了我满脸。

届于目今别离故乡之际,

心里充满了勇气的慨感。

穿过些携匣拎包的旅人,

忘却了几个车站民兵的嘴脸。


所有跟帖: 

有意思! -- 给 吾 发送悄悄话 吾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6/2009 postreply 19:14:35

心酸。。 -平沙落雁- 给 平沙落雁 发送悄悄话 平沙落雁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6/2009 postreply 19:15:30

我们年轻的时候,啥都做过,也玩过命。当然,你更艰苦些! -金笔- 给 金笔 发送悄悄话 金笔 的博客首页 (74 bytes) () 06/26/2009 postreply 21:49:34

co好文章 -出喝酒- 给 出喝酒 发送悄悄话 出喝酒 的博客首页 (5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6:36:46

不容易! -lanyi- 给 lanyi 发送悄悄话 lanyi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7:46:18

哇塞, 这篇有份量. -叶泥泥- 给 叶泥泥 发送悄悄话 叶泥泥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8:15:28

都是时运。象你这样的人现在哪会过不了高考。几首小诗写得挺好。文章也好。 -晴空骄阳- 给 晴空骄阳 发送悄悄话 晴空骄阳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09:05:56

走西口好象都比较悲惨似的, 央视有个电视剧叫走西口, -小小花- 给 小小花 发送悄悄话 小小花 的博客首页 (16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10:46:05

时运不济,秦琼还卖马呢. 总有云开日出的一天. -白梅格- 给 白梅格 发送悄悄话 白梅格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7/2009 postreply 11:33: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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