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有一些村落正在消失,总有一些宝藏被岁月埋进了地底,总有一些陌生人会在我们的时光隧道里走进走出,也总有一些城市,要用来互道珍重、挥手作别……大雨铺天盖地泼将下来的时候,我们背着着相机在纽约街头一路飞奔。
那是一个奇怪的街角。西十一街和西四街,两条本该平行的街巷,峰回路转,却意外地在此处交汇,那个交接点上,有一家小餐馆,被称作“纽约的巴黎”。餐馆外面,平日飘荡在阳光下的绿白条子印花遮阳布,这一刻在雨中无规则地颤动着,恍如情窦初开的星夜,那一种慌乱的心情,或是豆蔻枝头的含春,顾盼忐忑。
我们捡了窗外一张铁制的小方桌安顿下来,头顶的遮阳布挡住了大部分雨水。
白衫黑裙的女招待走出来带着歉意说:午餐时间已过,晚餐时间未到,这会儿…什么都不供应。
那啤酒呢?可不可以就来两瓶“布鲁克林拉格”?
女招待带着更深的歉意摇了摇头。
不过你们若坐在这里避雨,那当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她的语气里多少带了点儿补偿意味。
雨越下越大。马路黑得发亮,像一条汩汩轻唱的小河。
要是换作阳光明丽的午后,我们坐的就是众人抢夺的雅座,露天位子,绝佳的街景视角,小声聊天,冰啤,再来一份烤得刚刚好的小牛排,如果想吃得清淡些,那么配一盘西红柿干打底的意面也不错。等着上菜的当口,还可以检视一下彼此相机里的收获。
独行背包客,一对手牵手的情侣,踩着单车往前冲的小伙子,一小队游人,急匆匆赶到路边招手打出租车的老妇……没伞的疾步小跑,有雨具的神色悠然……人和车都湿淋淋地从我们斜对角的路牌下一一经过。那路牌也湿淋淋的,上面写着“此处禁止按喇叭,违者罚款350美元”。
然后就有一辆莽撞的甲壳虫车不偏不倚从路牌下驶过,司机顺手鸣了下喇叭,似是某种挑衅。
我们相顾大笑,浑忘了不久之后的别离,仿佛眼前这种有趣的日子,还能一直一直往下过。
(二)
下一场雨袭向纽约街头的时候,我们抬脚躲进了六大道上一家外表温馨的冰淇淋店。这家店的门面很小,里面也不大,只在靠窗和靠墙的地方摆了四张高高的吧台凳。一抬头,见大幅甜品单上介绍说,这家点心铺供应的是全天然、低卡路里、几乎无脂肪的人气甜品,全纽约独一无二。
我们顺着单子在“顾客自我设计”系列里挑中两份奶油核桃冰淇淋,等着店员现场搅打定做。过了很久,两个蓝底粉红边纸杯才递到我们手中,一尝,果真是极淡极淡的口感,透出低脂少糖的健康气息,跟以前吃过的全然不同。把冰淇淋做到这等境界,的确可算时尚十足了。
雨水顺着玻璃窗上的粉色图案直往下淌。小店的客人一下多了起来,一半像我们一样,边吃边等雨歇,另一半是纯粹躲雨的,不时焦急地瞅一眼窗外。
我们在狭小的店堂里四下浏览,一位靠墙高凳上的女士突然指指我手里的纸杯,又指指她身后的招贴海报说,看,一模一样,没准夏绿蒂吃的冰淇淋就是你这一款呢。
凑近去细看,原来是一张感谢状,2003年10月28号,电视连续剧“欲望都市”曾在这里成功拍摄了第614号场景,特表谢枕云云。旁边是一串剧照,夏绿蒂手持一杯Tasti D-Lite的冰淇淋,从店里走出去,旁边的亨利还拉过她的手,就势品尝佳人杯里的可口饮品。
“真的就是这里吗?”我不可置信地叫了起来。Tasti D-Lite在城里有好几个分店
的,不会这么巧就是我们无意中避雨避进来的这一家吧?
“就是这里!”女士坚决地点点头,看看我们一人一个挂在胸前的相机,笑着侧身让开几步,“哦,你们为什么不照相留念呢?不过可别把我拍进去啊”。
有些城市总是给人带来惊喜,比如眼前雨幕深垂、风帘轻荡的纽约城。跟这样的地方分手,常常会若有所失。而跟某些人道别,比如身边这位动作熟炼、举着相机扫拍的好友,倒像是灵魂被生生捅了一刀,不见血,却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疼痛。
(三)
暴雨在这个夏日的午后赶集似地忙个不停。
相隔老远就看见一面彩虹旗在浓密的雨丝中奋力拖曳、招展。于是,灰暗的克利斯托弗街一下子就被点化成了一块画板,明艳的色块在画板上不停地晕染铺陈。色块旁边,是一盏早早拧亮了的宫廷式街灯,灯下,湿淋淋的椭圆形铜制招牌上,写着“奥斯卡·王尔德书店”的字样。王尔德书店!这不就是那家世界上最早的同性恋书店吗?
克利斯托弗街是一条非常有意思的巷子,素以同性恋闻名,它连同附近的“同志街”、克利斯托弗公园、另一端51号的“石墙酒吧”旧址,还有此时在大雨中默默散发出奇异气息的王尔德书店……构成了纽约同志活动的一个重要区域,而每年六月底的同性恋大游行,也一定会把这一带变成另类人群的欢庆殿堂。
我们仿佛受到某种神秘的邀约,推开了木格门。但钻进王尔德书店的那一刻,避雨的心情还是大大超过了猎奇。
水珠顺着黑发、背包带往下滴溜,落到昏暗的地板上,瞬间洇扩出一小滩水渍。店里静静的,一个顾客也没有。两位身着黑T恤、牛仔裤的同志店员 -- 一位棕色皮肤像健美先生,另一位白肤金发帅到骨子里 -- 比肩站在门首旁的柜台后面,脑袋挨得近近的,正低声说着悄悄话儿呢,神情中透出无比的亲密。
原木书架沿砖墙四壁齐整地排列开去,每一架都齐齐摆满了图书,大多为各类同志性趣书,装祯极其精美。屋子中央的也是装满书册的简朴架子。此外还有一些印着书店标志的纪念T恤出售,纪念T恤套在高大俊美的黑瓷男模特儿身上……这么一来,本就有些袖珍的书店就更显饱满逼仄了。
随手抽出几本,翻阅了一阵,没有发现特别感兴趣的书。突些想起一个问题,这家书店既以王尔德命名,而王尔德可是个大文豪,才华横溢,妙语连珠,不知店里有没有他的书出售。走过去一问,“健美先生”当即乐了,他指指柜台前第一排书架,叫我们仔细看。哇!整整一架子王尔德啊,不光有王尔德的各种戏剧、诗歌精品,还有种类繁多的王尔德传纪和研究资料呢。
“王尔德从英国来纽约演讲是1882年,你们书店是1967年开设的,但为什么选在这儿开店?会不会此处正巧是王尔德曾经住过或访问过的地方?”朋友问道。店里的王尔德专柜显然也激起了他的好奇心。
“哦,那倒没有”,白肤金发先生十分肯定地回答,“这家书店最早不在这个15号,是后来从附近搬过来的。之所以如此取名,应该是为了表示对王尔德先生的敬意吧”。
离开的时候,“白肤金发”随口问我们,要不要买一把雨伞,这阴阴的天气,一会儿怕还得接着下呢。
我和朋友对视一眼,有默契地一齐摇头。朋友嘀咕了一句,我们可不想把前面狼狈躲雨的功绩一笔勾销。
“有道理”,健美先生咧着嘴又笑了起来,“女孩,你”,他招手让我回去,然后递给我一张王尔德书店的书签,“送给你玩”。
雨几乎停了,沿着清寂的克利斯托弗街继续往前走,有好一阵子,我们俩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我想起唯美主义的王尔德,喜欢手持一支百合花或向日葵,踽踽而行。在他那个年代,“同性恋”一词尚未诞生,但他却因此而入狱服了两年苦役,罪名是“与其他男性发生有伤风化的行为”。
我想起王尔德笔下的莎乐美,在朱迪亚王面前艳艳地舞着、舞着,风情万种地在血迹里跳着七条纱巾舞,只为换得美男子唇上一吻,她甚至不惜以两个人的死做赌注……莎乐美怀抱乔卡南头颅的那个晚上,月光如银,她知不知道自己就要被盾杀了呢?
我也想起了刚刚书店里那两位态度随和、神态亲密的同志店员。幸福有时也许就是黑夜中两个人可以依偎在一起,天亮了分头为稻粱谋。
生命,死亡,历史,爱情……所有的主题古老而简单,却永远像个蛰伏在魔法师宝典里的谜。然而,谜底究竟又握在谁的手中呢?是一声咒诅还是一句跋涉千里的祝福?
天色渐晚,周围都是匆匆而过的行人,相干不相干的。我眼睁睁看着四周,看着身边即将远行的朋友,无能为力,心里长出荒漠。
这一个下午,纽约就像一叶扁舟,漂流在风雨中的哈德逊河上。我们坐在船里,怀揣小刀,试着在风里刻尽雨中的迷思。不售啤酒的雅座、禁止按喇叭的路牌、明星光顾过的小店、口感清淡的冰淇淋、湿漉漉的彩虹旗、印着店名的精巧书签……我们一刀一刀地在船舷上刻满记号,求的,可是那一把足以穿过聚散、穿透恩怨、穿行岁月的慧剑?
纽约,逝水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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