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脚

来源: 2009-06-07 20:47:42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很早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修脚工的神奇。在大澡堂里,把脚一搭,师傅就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鸡眼老皮都不在话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洗脚修脚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行当。离开了大澡堂,在大街小巷独立门户,里面的大师傅也变成了小姑娘。没过多久,就有传言出来了,说这些洗脚女郎兼顾其他营生,话说出来就不好听了。路过这些装点了街面的洗发屋洗脚屋,也没想往里望一眼。一段时间过后,就视若无睹了。

也是机缘巧合,有次还真进去看了看究竟。

记得是在铁道宾馆开会。当时晚饭时间还早,就约了一个会友到院子里转转。等走到宾馆左侧一个很典雅的门脸时,才发现那是个洗脚的所在。“进去看看!”两个人都有点好奇,一拍即合。

接待厅比想象的要宽敞。前台有个女接待员,谈吐文雅,不温不火。我们与她闲聊着,顺便看看了价目表。洗脚、修脚、水疗等项目都有,从188元起价,还提供月票季票等优惠。其间,几次不自觉地瞟瞟门口。等到出来,看到周围并没有熟人,才放下心。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感觉,有点像当年去拉斯维加斯从脱衣舞厅出来后的感觉。做贼毕竟心虚啊。

如果这次算是试探性接触的话,那么接着就是实质性接触了。

大约一年前的一个周末,领小孩去公园钓鱼。刚出门,就看见街角有家店在举行开张典礼,花篮一排,靓女两列。也没多在意这些,毕竟钓鱼是孩子嚷嚷了一个星期的事情。

等回来的时候,地上满是爆竹碎屑。花篮还在,盛装少女在出出进进地忙活着。逮着一个一问,才知是家洗脚店开业,今天开业大吉,半价优惠。真是好机会呀。跟小姑娘说,我把小孩送回去,马上回来。

几分钟就屁颠屁颠地回到这家取名为“野三坡”的洗脚店。讲好是洗脚加修脚,交了钱,就被引领进了一个单间。

房间的摆设有点像旅馆:一张单人床供休息,一张小床供洗脚修脚用,一个床头柜,一张桌子,上面放了台电视。小姑娘倒了茶水,说修脚师正在配水,请先喝茶看电视。

过了一阵子,修脚师端着一大木盆水进来了。修脚师大约二十三四岁的样子,很帅很精练的样子。

他先把一包刀具铺开放在一边,再把我的双脚放进盆中浸泡。脚在泡着,嘴也没闲着,就闲扯了开来。他从专科学校毕业后,在公司又专门培训了一段时间。做修脚师,要学不少东西,要学中医中药、脚部疾病预防、脚疾清除、指甲修剪等等,还要学心理学、风俗习惯礼仪等。他们是午后上班,半夜下班,周末延长营业时间。

十来分钟后,浸泡好了,开始修脚。他是用一只手把脚托架起来,另一只手持刀修整。我脚后跟有皲裂硬皮,所以收拾起来,不是那么容易,有时在一个地方要削刮一两分钟。顺便问了他一下这个皲裂。他说,这不算病,是遗传和生活习惯造成的,没法子根除。平常要注意多吃素菜水果,每天要洗脚,洗脚后要擦油,这样可以延缓皲裂硬皮的生成。如果保养得好,一年之内不用再修。

大约用了四五十分钟的样子,脚才修好。脚跟脚掌看着有点红,摸着就像娃娃脸一样光滑柔软。穿上鞋,嘴上不住道着谢,心情畅快着出了门。

刚出店门,迎面就碰上了个熟人。
小六子问:“老师,你这是 ……”
“洗脚。”一看他脸上那表情,赶忙补充说:“优惠。半价优惠!”声音也随之提高了几分。

此后一年,除了天天路过“野三坡”外,就再也没有与修脚发生过什么关系。直到上个周末,事情才起了变化。

那是在老朋友聚会的酒桌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起了件新鲜事。

“哥几个,听说没,湖北出了个烈女。一个不开眼的小贪官,要求特殊服务,让修脚妹子给宰了。”
“什么特殊服务呀,报上说是强奸!小姑娘顺手拿起修脚刀把他捅死了。”
“还有绝的呢。听说这个女孩杀完人后,把刀慢慢擦干净,包好。这才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机,给110打电话,说‘我杀人了,来抓我吧。’你说牛不牛?”
“本来啊,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湖北公安,也是想判小女孩死罪。这哪行啊?!网民不干了。网上闹得可欢了,要求无罪释放小姑娘。就连最高法院都表态了,说最后的判决,要充分考虑社会效果。言外之意,这小姑娘可能会轻判,弄好了一天监狱都不用呆。贪官,本来就该死,这次可真是撞在刀口上了。”

这事儿我是第一次听说,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

旁边的一个哥们碰了碰我的胳膊,说:“老师,你不是洗过脚吗?以后再别去洗了。”

得,他怎么知道我洗过脚?“怕什么?我是真正去洗脚的。你看我,像是要求特殊服务的人吗?”

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师,我跟你说,我怎么看你,没有用。关键是别人怎么看你。比如说,你去洗脚,与修脚女三言两语不合争执起来,让人拿修脚刀杀了,反过头来还告你强奸。这最高法院都发话了,还有谁敢为你出头,你说?现在法律审判是跟着媒体审判走。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吧?他们以后怎么办?你老婆让人指指点点,你儿子上学让人戳脊梁骨。想清楚吧,你。”

这人真是烦!“放心吧,没有人会杀我的。”

话先搁在这里。现在来说昨天晚上的事儿。

昨晚,有些空闲,想起脚跟又长起来的老皮,就来到了“野三坡”。进去前,顺手在街边报刊亭买了份《每期文摘》。

这店来过一次,老顾客了,熟门熟路。仍旧是洗脚加修脚,交了钱,进了一个单间,仍旧是先喝茶看电视。

过了一阵子,修脚师端着一大木盆水进来了。这个修脚师,二十上下,刚一照面,就让人眼睛一亮:丹凤眼,柳叶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丹唇含笑。这不正是梦中情人的模样吗?晕了!

她同样是把一包刀具铺开放在一边,再把我的双脚放进盆中浸泡。交待说,先浸泡十来分钟,再来修整,就告辞出去了。倩影飘去,暗香飘来。真是天生尤物啊。

脑子里一片荒乱。拿起《每期文摘》看看,以求平复下来。

一看不要紧,头版通栏标题竟是《娇娇女为民除害 贪官命丧“野三关”》,内容与上个周末酒桌上听来的差不多,倒是里面的打油诗,让人大呼解气。

三个贪官去洗脚,洗脚阿妹长得好。
贪官看了起贼心,威逼阿妹入风尘。
阿妹是个贞烈女,色正词严斥贪官。
姐妹洗脚只图存,只卖手艺不卖身。
莫看穷人没有钱,一丝一毫干净赚。
休要逞强不自重,更莫秽语生事端。
自从离家多受苦,不怨地来不怨天。
三位都是体面人,谁家孩子生来贱!
休要装成贞烈女,哪个小姐不认钱。
老子这里有八千,不要给脸不要脸。
一叠钞票当头砍,头昏目眩不见天。
声声淫笑更逼人,愤恨迸发如涌泉。
穷人就剩一张脸,宁死不屈求周全。
扬起手中修脚刀,雪耻除羞刺三贪。
弱女除恶为抗暴,罪有应得是贪官。

看后不禁呼声好。这些基层小吏闹得也忒不象话了,死有余辜。

翻到第二版,是当地公安部门的两次情况通告。这个公正不公正还真不好说,跳过不看。紧接着是《烈女代理律师对涉嫌强奸犯罪的嫌疑人提出控告》,一看标题,就知道这律师称职。只要认定了强奸企图,那烈女自然就是正当防卫,肯定无罪。律师通篇都是完全站在烈女角度讲话。

但越看却越觉得不对劲。
这第一,烈女当时在洗衣,不是在洗脚
这第二,烈女是KTV服务员,不是修脚女
这第三,烈女捅人用的刀,是水果刀,不是修脚刀
这第四,烈女捅人用的刀,是从自己包里特意拿出来的,不是随手胡乱摸到的
这第五,当时有其他服务员在场,领班也来劝解,不是一个弱女子独对三条大汉
这媒体怎么能那样误导人呢?

更有甚者,烈女“就从包中拿出水果刀,双手背在身后。”这显然就有了主观故意。即使不算故意杀人,也是故意伤害。按照刑法,这故意伤害致死人命,最高死刑,最低也要十年徒刑。可是根据媒体审判,是要无罪释放,顶多也是判几年缓几年,反正是不进大狱。

越想,这媒体审判越可怕;越想,这脊背越发凉。

看着床边那一排修脚刀,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像凿子的,像锥子的,越看越吓人。似乎有把修脚刀飞起直奔胸口而来,后面攥刀的人,正是那梦中情人修脚女。

她为何发怒?只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脚握在美人手里,忍不住动了一下,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二是眼看鼻闻之时,嘴上仍不住占了点便宜。

有人可能会说:你真是个农民!跟美人在一起,怎么能惊扰了美人?!

这你有所不知,坐怀不乱非人愿,好色不淫难上难。我是凡人,想做柳下惠,难哪。

如果就此送命,我连第二天报纸上的标题都能想象出来:
《中华再起烈女风 淫官命丧“野三坡”》。

我,已经活够了,死不足惜。可那谁在酒桌上说的话,还是挥之不去:“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老婆孩子想想啊。他们以后怎么办?”对呀,他们以后怎么办?

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对自己的手脚和嘴巴的约束上,寄托在做柳下惠上,还不如让这种情形压根就不出现。刀握在别人手里,但脚长在自己腿上。你猜对了:咱不洗了,走!

说走就走,抓起毛巾擦了下脚,穿上鞋就走。

一开门,修脚女正要进来,见我这样,略露诧异的神色。我也不敢正视她,嘴上说:“家里来电话了。有急事。有时间再来。”狼狈地溜了出去。

外面路人不多,远处有群人还围在昏暗的路灯下下象棋。
刚迈出几步,右边就有人叫了一声“老师”。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小六子。扭头一看,小六子正挽着小媳妇散步呢。小六子有点神秘地问“洗脚了?”嘴上嗯嗯两声算是回答,再摇摇手算是再见,脚下不停。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笑,像是小六子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