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历史的传承之中-------读张大春“聆听父亲”

本帖于 2009-04-05 08:55:17 时间, 由普通用户 淑女司令 编辑

迷失在历史的传承之中, 读张大春“聆听父亲”

台湾作家张大春的“聆听父亲”是几年来读过的少有几本好书之一,能够引发我强烈感触。吸引我的并不仅是其中故事的内容,也是作者讲述故事的结构和方式。

将这本只有二十万字的书列为小说其实相当勉强,作者以自己的抒情和感叹将故事切割成零碎的小块。故事如此的分散和不连贯,以至造成阅读过程的困难。尽管主要人物在特定时段上的形象栩栩如生,但甚至读罢全书,对这个家族五代人一百六十年间的历程仍只有一个松散的,模糊的认知。这种浓烈的散文风格,使故事的的分量大为减弱。但却也给有心的读者留出更大的想象空间和悬念,急于想知道作者余下故事的内容,以验证自己想象的“真实”程度。

张大春是个说书人!一个具有浓厚中国传统文化背景,娴熟中国传统故事讲述风格的写书人。听了一段他在07年上海的演讲,他对中国传统小说风格归纳有几点:结构松散;支岔多;对以往(他人)作品故事情节和人物的自由借用和发挥。

在“聆听父亲”一书中,这些特点多有运用。第七章以父亲的好友滕文泽的出场开始,但仅在用区区两段谈到滕的童年经历之后,便飞跃到一九八八年张大春在北京与滕相见时的场景。滕和父亲友谊的的展开,并不是通过对当年经历的线性铺展陈述,而只用滕文泽在近五十年后嘴里道出的短短一段场景:一位虾腰打了个千儿,另一位闪身避开再接一句:“来这一套,咱们就交不上朋友了。”再加上两位长者对当年那一瞬间的动情。

这之间又插入滕文泽年轻时遇龙卷风而丢失主人家马匹的故事;由马转题到塞翁失马之胡马;又以胡马串联到古诗“行行重行行”的胡马与越鸟,用这个错误的借喻来比拟张父和滕的友情。到这里,父亲和滕文泽的故事干脆中断,代以张父给幼年的作者说故事的记忆。但这不过是为挑出个“鲁达/滕达”间的口误,并借之饶回到父亲和滕文泽的故事当中。

许多读者注意到“聆听父亲”一书中前后段在风格上的相异,并向作者提问。这本历时五年完成小说,是张大春在两个断裂达近四年的独立写作时段完成。前一段写作时,张大春的父亲刚刚跌到卧床,并迅速恶化;张大春的第一个孩子尚未降生。这些给张本人带来的是强烈的感情上的冲击,导致他在前半段上投入更多的文字段落,以宣泄情感和表达他深一层的哲学思考。第一章里,张大春用整整一节“奥德修斯的惩罚”讲了一个古希腊英雄迷失的故事。“一次又一次的囚禁在不停地唤着人们,一声又一声唱的却是自由,当人无能豁免那召唤的时候,以然接受了惩罚。”张大春的这个诗一般的主题将在 “聆听父亲”的许多段落里得到回应。

从第一章到第五章的头半段中并不缺少故事。自清道光年间起,头三代张家人的传奇故事都散落在这五章之中,尤以第二章“预言”和第四章“传家之宝”为集中。每一段故事之间没有任何串联的情节文字,但却丝毫不影响各段故事的神奇生动。头一段故事仅仅为下一段故事铺垫些只好称为线索或预言的提示,其余皆留给读者自己编篡。道光22年张家高祖在家业上的失手,距离下一段曾祖开 始精明的商业经营并重振家族兴旺大概不少于二十年。这之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没有任何详细交代,只以“换门联”一段反射出这个家族立身之本的转变。曾祖母一段教育儿子的话概括了这种转变:“千万别学你爷爷之乎者也上头唬得人肚里嘀咕,可柴米油盐上头杵得人心里发慌。”

由第六章开始的后半段,故事之间的时间距离小多了,在段落上占用的文字也增加许多。但作者并不打算让读者轻松下来。张大春仍有意似地将故事这里一段,那里一段地切割开来。时间上本应连续的段子却可能被安置在不同的章节里。自然更有将时间上靠后的故事放在前面讲述。然而,所有故事都是关于张大春爷爷和父亲两辈人,时间跨度不过20年(1928-1947年)。仍是许多细节没有交代。比如抗战结束前五年中父亲参加日本土地测量队都做了些什么;父亲和母亲成婚的过程;父亲和好友王景46年一同离家前如何准备等等,在书中全然没有交代。

这些重要吗?作者也许不认为重要。他好象只一味地留意让故事们扣上他的“自由/囚禁/惩罚”的主题。第八章开篇就点题:“祖家五代以来的男人只有一个面目是清楚的,他们对自己置身其中的家感到不满,欲改变这情景却无能为力;偶然因为机缘,运作或者一点点的世故心机而得逞,使他们暂时离开那家宅院的束缚,又开始陷入思乡怀旧的缠崇折磨。。。。”

相比前半段,侧重父辈人经历的后半部在陈述上平和下来,少了写传奇色彩。但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上辈人的面目却更为清晰生动。我体会张大春写到这里时,已从最初父亲倒下去世的震惊中解脱出来。在忙乱于照顾自己幼子的日常辛劳中,他更加体会到应当告诉自己子女关于家族的故事,而不是象父亲倒下那天才说:我大概要死了,可也想不起来要跟你交待些什么,你说糟糕不糟糕。

但张大春真能清晰地给他的子女,向他的读者交待些什么吗?“聆听父亲”第三章就以“我从哪里来”为标题。除去孩童时代的好奇外,成人们不也不断这样提问。它还可能是张大春记录家史的潜意识的动机,它是困扰过去两三千年所有人类的哲学命题。

张大春没有提供比任何前人哪怕稍稍清晰明了一点点的答案。无论在他的故事里,还是在他哲学思考的记述里。他非常诚实的写到:我从哪里来是我们迷失以至于继续提出问题;换言之,它提醒我们:任何一个答案都可能经不起进一步的追问,我们只好继续提出问题,将自己保持在更广大浩瀚无垠无涯的迷失之中。

张大春自己并不为这种迷失而失落沮丧,甚至对那些不肯迷失的人发出相当刻薄的嘲弄。他在转述一段高祖张冠英写下的故事后写到:王某是一个不肯迷失的人。他永远有一个看来确凿不移果真不错的答案,一个真理。怀把着这个真理,他没有迷失的机会,也因而不给它人迷失的机会。这是他为什么抢夺别人“淫书淫画”的原因。。。我的老祖先在传递真理的时侯,通常也杜绝子孙们迷失的机会….. 于是子孙们还没来得及了解真理,就先学会了抢书和烧书。

张大春在“聆听父亲”一书第表达的迷失,他父辈一代人在二十世纪上半叶动荡岁月中表现出的迷失,大概根源于他们与传统更紧密联系这个事实。我自己父母和他们兄弟姐妹中的很多人却演出了全然不同的另一样人生戏剧。所出身的大家族的没落,是我父母同传统分离的客观原因,造成他们完全脱离了乡间传统传承的使命。他们从小小年纪起,更多地接触的是新时代的概念,特别是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他们也是不肯迷失的人,热情地投入新世界新思想的怀抱,并为之奋斗一生。从这个角度,我敬佩他们的执着和坚定,并仍然为他们和与他们持有相同信念的一代人,为他们将中国从传统的农业社会转变成现代型国家的过程作出了巨大努力和取得的辉煌成就,所折服.

但同时,这种有意无意间同传统彻底的隔离,又造成不可忽视的损害。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品尝这些损害的恶果。即使在台湾,在张大春生活的环境中,类似的隔离和背叛又何尝没有发生。我总以为,张大春也只是个异类。他说,中国现代小说(五四之后的作品),不过是用中文写作的西方作品。更不要提四九年以后大陆的小说了。

新中国的作者们多数全然没有中国传统的传承。阿城说的好:中国传统文化是中国农业中产阶级的产物。二十世纪我们中国人已自觉地将他们消灭了,哪里还有传统可继承。更有王朔在小说“玩就是心跳”一句的总结:每个人的家里都没有可以典当的金银宝物,全是公家发的粗笨木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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