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体版】 宗教,对形上学无从置喙吗?


正如我们生活在牛顿力学的定量世界,仍需要爱因斯坦相对知解的物理学Physics,要安居由常识支配的现实社会,也未可去掉穷理察照的形上学Metaphysics。形上学超越形体表象,追溯物性之后普遍而根源的原则,传统上概分三支。探讨经验事物核心实体的存有学ontology,及关係到万物元始生成的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乃为构成形上学主要部门的二分支,或统称谓「一般形上学」。另配合一支「特殊形上学」的全科通用之学universal science,研究各类知识领域中内在的第一原理之应用,其讲具体世界的为宇宙论,关心人类内部活动的为心理学,注意外部活动的为人类学。千百年来,存有学探对象之本,自然神学究万有之源,二者平行发展,相对呼应,尤其在西方,是建立抽象原理的第一哲学。在中国,传统哲学几无不涉形上学,只不过实体与元始问题多融合着讲,尤其是易传、中庸之一路,即生成即存有。十七世纪自现代哲学起,存有论始从自然神学孤立出来,为形上学的基本,自然神学全交神学,或归宗教哲学。特殊形上学的问题,也渐转由精神哲学、语言哲学、科学哲学等人文学科甚至科学的各门分科去说。所以近代西方哲学若还想讲形上学,差不多只剩个存有论了。

存有论主要的研究对象,非限之实有,而是透入此在者,直探其本质、特性、规律及范畴之所以,是一完满包括本体和现象,并追求超越二者对立的学问。不过康德认为,本体非经验可及,无法感取致知,故存有论不说它,未可作学术之知。他虽严格限定对存有本身的理解,关上前门同时又开后门,另闢探询门径。理论理性在现象界经验限度内,知性为自然立法,经知解判断,予以客观化落实为知识。进行这种思辨功夫,要使用基本概念或谓范畴,以陈述诸现象存在可能性的条件样态,顶多标志存在中的实有性,显示它是甚麽之静态内在构造。故康德存有论的处理,转作知性之分解,言范畴为形构之知所需,其意义在现象,而非在本体。他存有论能够做到的并不多,所以保守的宗教哲学家每觉得康德的方式碍手碍脚,他存有论有名无实。不过康德这一手收但却另一手放,好让实践理性在智思界内,以价值为对象,意志为自我立法,再依待一特殊主体成其表象,给予落实。生活中价值常是相对的,唯一绝对的价值是趋于至善的意志,自为规律,并无保留地愿意受这法则约束。良心承认此意志所发之法则,非属「假然的」hypothetical,而是「无上的」命令categorical imperative,即道德法则对你良心有所要求时的情形,不会只是设一手段以达目的,如:假使你想出名,就捐款罢;而只能是一无条件的发号施令:你应当如此!要让自律先起,使具普效的原则以决定行动,而非随经验后起衍生,才真道德。凡外在利害得失优先于内在动机,由他律决定德行的,便失真善品质。宗教保守派没法反对却不喜这一套,因甚麽都自律,那我的教法该怎麽放?你康德先是把上帝作为根源的讨论逐出形上学,现在更来自命德律,太自大了!其实这都应属误会。

如真知康德,应了解他非存心自为善良驱逐上帝。其思想基本,是对理性加限制,使理论理性留在感触界经验度内,同时在智思界的可能范围里,使上帝存在、灵魂不灭、意志自由都具有意义可以成真,让实践理性从道德所必要之设准,使到宗教合理合法。前者积极肯定,后者仅作消极遮拨以显隐,因站在哲学本位,所能做到的仅如此而已,宗教还要自依其理法完成其宗教。康德本身致力欲说明,实践理性之下呈现的道德自我意识,如何呼应一绝无偏私必趋至善的纯粹意志,随时接受其自律之立法,自我道德承担。此中任何世俗或神圣的权威皆无优先,尘世或来世的动机都不成理由。这样直接依意志自律立法行动,道德确无需宗教。不过良心感受之法则若要保证实现,基于人类有限的认识及对无限的敬畏,还使康德从道德实践理性走向上帝,构想一全能而纯善的存有。固然一面是理性自明、意志自律、道德自主,但一面至善如不预留智思物上帝之一席,就无以安立。康德的怀疑态度走到最后,呈现不可动摇的预设,虽无可证实或证伪及充分必然证成,却邀请肯认。

康德所揭的这一理论框架,不仅釐清了宗、哲分际,令宗教、道德两全其美,功在西方,同时也有助凸现中西道德反思之同,又显见其异,可借为中西哲学对话乃至会通的平台。康德伦理学讲到底,非端出上帝之设准不可,阳明与朱子却都只道箇天理便成。这一分歧,仅属表面,因中华文化的基本信念,心性早已收摄了天道,康德在其伦理学慎而重之交代的,我们的哲人默而识之付之无言,最多由天理「天」之一字予以提点。民间说良心,亦习言天良;如信誓旦旦,常称天理良心,良心还得紧贴天理,无论有没读书皆为共识。良心当有形而上来源的信念或预设,中西同然,只差有说与不说而已,故这歧义很易解决。但尚有比较难消除之歧义,在良心本身这主体性原则与客体性法则天理的关係,是心「即近」理呢?还是心「即是」理呢?这差别虽小,却影响成德能否绝对实现,兹事体大,不可不辨!

若依康德,这心近理和心是理的情形其实都有。当良心直觉感受法则,此觉中之心无所对,主观之心自与客观之理相合,这可说心是理,理收受于主观之心,原则上无误地以显其理。同时良心还要知解感取法则,具体判是断非,其意难免有所对,不能担保万无一失,主观之心跟客观之理相对待,此心与理二。依阳明,这心近理和心是理的情形也皆存在,但他经常的说法是「心即理」,心、理相即,泯化主客之对待。其谓「良知与物无对」「天理即是明德」,肯定此心即是理,至于心即近理的问题,阳明不多理论。因他相信,未有知而不行的,若知而不行,实则尚未有真知。所以他非常着重心之良知这种会自觉的悟性,再三申明心即理,鼓励人致此良知便是。

不过以康德之见,心觉理即是理的感受之真,毋必保证心知理即近理的感取之实,良心觉性所悟,原则上无误,未足担负良心知性思辨,具体上之必得,如果想良心牢靠,还要上帝,宗教那叫信仰,哲学这便是设准。以阳明所见,有以回答康德:我们中土良心的保证实已俱在,心即理,此理天理,源自天,或谓乾道天命。乾道无穷便自然而然,天命不改则凭意志上天,其含非位格之天与位格之神两义,未尝全没你的耶教上帝意味和作用。康德或说,你这乾道没经充分商讨,不足作设准;而意志之天只属部分的信念,离全称的信仰仍有距离,故难起个别具体信心。不过阳明却可以说:你们所谓保证,不过在良心外摆摆设准,或把信心朝外投射于信仰对象,捨近图远。此心本天理,当下便是,何待他求?古以大人之学,在明明德,谓大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非待意取方得,盖其心之仁本若是,「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天命下贯为吾人之性,心根于此性之仁,故灵昭不昧而见理。心与理一,因心性是一,而性中无不得自天之理,这便是保证,不假外求!即使朱子亦道性即天理,未有不善,成德保证依然收在我这里。不过他以理在性但仍在心外,析心与理为二,故仍需待格物致知,阳明便以此是徵逐在外疏忽自心而忘本了。无论如何我们中国人视天理即于自性乃至自心,成德总比你更有当下完成的保证!阳明的自信,当无阻慎思的康德继续置疑:虽说大人小人同根于天命之性,有一体之仁而自然「灵昭」,但是大人小人皆可保「不昧」吗?你阳明不是说「一有私慾之蔽,则虽大人之心,而其分隔隘陋犹小人矣」麽?小人蔽于慾,大人亦难免,小人大人之别只在慾蔽之多少而不昧之暂或久而已。阳明说「满街都是圣人」,正如释迦说「大地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何以众生是众生不等同佛呢?因众生烦恼杂染仍是众生,虽本潜在之佛,却堕烦恼网中。满街圣人都不过是潜在圣人,即使灵昭一下,可常不昧麽?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又言「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圣人大人,是说到即到的麽?孟子以夫子既仁且智,足称圣,孔子不自居圣尤见其圣,后世才尊夫子犹圣人......康德这一疑,岂非自暴其短!你说的确皆事实,但中土至圣大人之境,非你认为可望不可即的不足,只是可即不可及的不以为足!这可即之「即」是即近即或也即是,因天命于此,天理俱在吾性,你耶教不也有人类受造获上帝形像样式一义麽?而不可及的那「及」,逮也,逮个正着,谓完全到手;不及是虽到却未全达到。即非及,像即席即位的那个即,近而至,未能无离席退位,最多暂即未离或不即不离,这与及格及第的及断无离退意别。大人圣域,因理与性一,故吾可即,令此心致良知或格物致知便得,然仍有离散退堕可能,故未及,不自居,要谦让。但康德也非省油的灯,若进逼必疑:算你预设理得于性靠天命不再追问,但说一句心与理即,这下子便真好心安理得吗?你果心安却不窃喜吗?不自居圣似谦在口,推他人当圣人似谦在己,何又谦对天?还不待宗教插嘴,他俩已自展信仰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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