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宗教,可以用天命、上帝去说良心吗?


良心由古至今为一通于宗教内外的普遍观念。无论教徒、非教徒应都会同意,伦理道德的基本,未能没良心。如有现代法理意识者,更以公民即使犯法,我都不可自良心上去根本否定他,除非他自昧良心。尊重自己的良心和他者的良心,乃为维护人权的表现。因为良心是我们所有理性人,可当下感受的自由意愿,并至终的自由意志。良心为一时之良知善意,及不灭的良觉善心,其意志一般,必趋于善,自为规律。良心成就道德,应是自律自立标准的,教权政权不能代劳,凡他律而然便非真成德。成德赖良心之自我立法,此为通义,乃无分中西圣俗,概须承认之理。

不过由理论进入具体实践,中西哲人发现,善意之意愿,其能认知之善,依然有对,需待他而然,自律所立之法,仅一般格律,虽具肯定的主观意义,仍非普遍原则。人还要致一善心之意志,其可直觉之善,趋于无对,不待他而然,自律所立之法,便为至高法则,再具肯定的客观意义,更臻普遍原则。此实践中之良心的功效,中西所见概同,唯其尚略有微异处。于阳明,善心与善意在知行合一中浑然无别,体用相贯;于康德,善心之意志与善意之意愿,尚有一间。此中同异,已辬之前文。这点相差其实很小,似可不理,但结果可能很大。若依阳明只要知行合一,即已成德;但依康德,实践时纯粹之意志,要经欲求之意愿作其桥樑,感受并保有绝对命令,才望成德,而意愿经验,属现象界,没有绝对可言。良心觉知以成德一事,在阳明言,虽像很艰难,但仍当下即是,此是乾坤万有基,天理俱在。在康德言,意志之一般,此刻虽说完全自主,无待无求,然而要意念愿望独立于经验任其选择,终归仍只为消极自由;因现实此在中,不可能有绝对之行动自由,而所立之法,也仅是相对的格律。康德的德性良知,有点像《尚书》「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带知易行难的味道。他描述的践德之道,好比是在人内部建立法庭,良心主观判断某事,是要与实践理性无上命令相对比,犹《中庸》「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学问思辨俱到,并笃志以行之。《左传》有谓「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又《荀子》有道「知之不若行之」,皆未以知为足,勉人当力行之。阳明倡知行合一,言「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以为知与行不好分家,即知即行。此正是继承各种古训而作出的更圆融讲法,想若康德有知,也毋异议。然而阳明固不偏说知易行难,更未说知难行易,只曾暗示过「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可见清剿土匪的他,看由心到意的道德践履之行,实非轻易。阳明不直接以难易说知行,也未像朱子「知在行先」之由知先行后说知行,而是讲知行合一,知与行并重相互为用,这从康德思想看,概皆在理。只是知与行这个合一,是合为一体?还是配合如一?康德可以承认后者,前者将知行从本体上可视作一,则难以想像,因由理性形上根源的心,关连到意于现象界之实践,尚有分际。

良心作为道德的自我意识,必定是自律的,但主观建立法则,需有客观意义才成其普遍的道德伦理,那由主体性所立之法,何以必有客体性普效呢?子曰天生德于予,宋明心性之学说此是天理,并不太追究。王阳明认为「生知安行」,这天理人人生而知之,毋须再多说,只管安靠此心所本之良知,行开去便是。他话语的背景,实由「天理-心性」这个中国哲学的重要思想「范式」支撑着,所以可以好像不假思索,口吻非常自信。把天理、心性贯通一气,儒道释的主体工夫,皆以为共法。儒者讲天人合一,道家言万物与我为一,释子谓一即多多即一,体用不二形上形下相融的境界,完全可由笃修践证中得。至若康德,说良心乃人人生而有之于自己的道德能力,察觉到他秉有的自由意志,当被纯粹实践理性pure practical reason驱动,发出无上命令之法则,将可予以感受--说到这里,主体意志,与普遍法则,简直有浑然为一的味道了。唯他接着说,绝对可自由选择的纯粹意志,你不能证明它,只是一个设准,你主体自由的经验,只属一种善的意愿,所能够明白的德性认知,乃为格言式的道德格准,非必普遍法则。阳明对康德若有所闻,将极其扫兴!

康德说自由意志是「设准」postulate,意即说它非经验所可证明,但我们却有必要经过协议拿它来说明问题,去掉它,道德经验便欠圆满也乏保障。若缺设准,意志不必然是自由的,良心觉知的道德理性实践便无从肯定。就像科学的理论预置前题,检证要有自明的公理,原则的构造和操作的程序才建立起来。伦理学上自由意志的问题非真假,而是必要或不必要,你不能证明它或否定它,却一定需要它。只有纯粹的自由意志下,尽弃感性刺激,只剩依从理性的无上命令以服膺道德法则为务,意志与法则才真为一。按阳明的讲法,这叫心即理,用康德的语言表示,是理性在践履中,意志迫切择善,我们便可感受其纯然客观之立法。良心的机能,感受并保有此法,它既非理性也非法则,是感受并使法则合理实现的主观条件,心不简单即理。康德囉嗦,因他分析仔细。那阳明若问他,好不好简单点说,心即理不即理?康德只能表示,心为良心,应是直觉感受为法则为理的,此心即理:心即于理;但心如要知解感取此理成为可予意取之对象,心与理对,是二不是一:心不即是理。所以这「即」字,康德要问问你是取本义为动词「近」?或用作副词介词连词的「即刻」「即时」「即或」或「即是」?《说文》释「即」,本自「即食」,证之甲骨文,为人跪对载满粮的盛器作就近欲食状,所以「即」义是「近」,跟「离」对举,例如「即席」「离席」。「即」于当下就近的那刻那时,速当如此,故又作「若」讲,像「即如」「即或」「即使」,只作假设若此之谓;待语义再一转而作即此之肯定,才为「即是」之即。以康德辨析之精,如谙习汉语,该有这一问。

不过对阳明而言,在笃行中「即」的语义分别是完全不必要的。他说:「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箇便是性,便是天理。有这箇性,才能生这性之生理,便谓之仁。这性之生理,发在目便会视,发在耳便会听,发在口便会言,发在四肢便会动,都只是那天理发生。」此心能视听言动,感而遂通,生发见理乃固有之性,此之谓仁,践证下心与理皆同不麻木之仁体本性,心性是一,心理是一。勿以为他这麽把心理性扯在一起,便将心直觉感受之「觉」与意知解感取之「知」糅杂了。阳明对「心」这虚灵明觉之良知,与应感而动者之谓「意」,心、意二者当存有区分,确是认识清楚的。他以心之有良知而后有意,知是意之体。凡意之用,必有其物,如意用于事亲,既事亲为一物,意用于治民,即治民为一物,物物皆成事。他此说是就着《大学》「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之一段讲心、意、知、物的话,而作的发挥。虽心、知与意、物,体用不同,然非为二,心、意虽别,全体可以即用。体用二而一又一而二,便是「即」,由知行合一处,是朗然明白不待辞费的。其实甚至朱子,《语类》也曾言「心与理一」,我们中国的整体性思维,惯以合为当然,而难视分作本质,朱王所见都差不多。只是朱子「心与理一」下面接着说「人不能会之为一」,现实中人每散乱其心,未能与理为一。所以他要格物致知,以达诚意正心,此全是顺着《大学》的讲法阐释。唯阳明以朱子强调格物,即物穷理,以心求理于事事物物,博而寡要,流为务外遗内,落得心与理分。不过朱子终仍肯定「圣人心与理一」,阳明又何尝不这麽看?他说「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箇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箇天理。圣人本体明白,故事事知箇天理所在,便去尽箇天理;不是本体明后,却于天下事物都便知得,便做得来也。」所以他们都以在圣人那里,心即理是一是能够实现的。阳明之所不同,乃他力求务本,由体发用,视格物属逐末。他直下认良心为德性之知故称良知,非由闻见,其知不是闻见之知,而是由实践创生得之。

阳明惯称良心作良知,非常看重这良心之「知」的力量。「去得人欲,便识天理」,甚至「心无私欲之蔽即天理」,心知天理也即天理,心与理为一。他所以具如此把握,是因对人有本心仁体之性这样的信念:人性中存在天命之必然。这里吸收了《中庸》「天命之谓性」及《易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天道,心性论自摄了天道论,道德义理涵形上根源,故以「天理『即是』明德」,绝对能实现。对天命天道,阳明没多加解释,只在心即理之理为一「天理」处给予点出,由「天」一字轻描澹写。康德以良心是一种智的根源,道德的能力,由自己在理性命令下,犹在法庭处理自己的事业,良心作判官咄咄逼人起诉,所以具成效,是因有秉至理法则之法官知人心能责成一切,此一可思议的道德存有,称之「上帝」,乃须予构想的设准。宗教虽不管良心,但良心要找根,指向上帝、天命,宗教此时,当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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