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 宗教,若完全对良心问题闭嘴,行吗?

来源: 2009-01-28 17:38:18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宗教的终极关怀,虽也毋违人间需要,然不必成就俗世目的,所以宗教于人伦道德,既非其目标,也非定其责任。不过宗教又未可忽略成德,若这边行为失德,那边说追求成圣,便变荒唐透顶的天大笑话。历史看到,宗教常不得不回头照顾道德,结果孳孳为善的有,假冒为善也有。事实证明,要解决道德问题,没必要靠宗教。对伦理道德,宗教非保有用,即使在教规严格的宗教组织,教法至上的宗教社会,都曾充斥败德之事。归根结柢,伦理道德是人事,要由人这端自己负责,上主神佛,无从代管。人事不能光问天,须先来问自己,问问这人心。人心活动中,有一种东西叫良心,无论中、外传统,或圣又或俗,均不约而同注意到其存在实为必然。宗教在世间,教徒仍要过良心之一关,可是宗教也须知放手良心,无论是对非教徒还是教徒,因良心终归一人事。更何况现代多元社会,人事良心不只对应一教权,如谁不愿承认个人良心自由,该自决向各种人负责,谁便要自绝于公众了。

良心是人在理性驱动下自由意志的自律,只能自主,完全独立,非为义务,不待他而有。良心的道德伦理活动,当下必须是一主体性原则,无关知性与神性,此义经康德哲学的处理,眉目总算釐清,后人的争议和讨论,都不外在他的框架下作文章。西方传统里的柏拉图、理性主义、经验主义,都可收摄进康德内予以消化,最终成为康德系统的基本概念。由康德起,良心脱去原初的神学色彩,于世俗世界得一安立,此中成就,足与我国从孟子到阳明的良心论相辉映。良心独自表现实践理性合目的之无上命令法则,当是最后的、无失的,而为不可免之事实,故人皆可凭其无伪的良心,行所当行,承担道德责任。即使人于知性有缺,判断出错,行事偏差,但良心依然是他的天赋,本他的自由,这良心自由是他做人的一项最基本人权,绝对不容侵犯,任何人或团体,都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迫他违背他的良心!不存在错误的良心,只有错误的知性;更不存在没有良心这一回事,除非是人他自弃良心之用。中国俗话说「良心给狗吃了」,最多含气在心头的情感语言意义,良心从有变无,怎好迁怒畜牲?另一句骂人说「丧尽天良」,虽然文绉绉,仍是不尽在理。盖天良天赋,你不见,非即它已丧尽,它不现,也非它化作乌有。天良能当下呈现心中,人不问,故无闻,不即等于良心未曾有,或曾有今却没有。良心昔有,今有,未来仍一定会有,此中义理须看分明!我做人,良心不会不存在,那别人也是人,做人岂无良心?我们国人常说自己问心无愧,讲别人才没有良心,推己及人之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良心一事上竟未能条理一贯。从经验上我们肯定自己的良心有馀,但肯定他人的良心实嫌不足。反观西方,良心从字根上便确认其「共」与「同」,良心共识同知,本义已含普遍性,明显比一己的个别觉知先出。

良心乃人之为人不可免的事实,康德以后,渐透过民主宪政,成为现代社会一具有操作性的核心价值。良心我有你有,我的良心不比你更有,我的良心也不能以任何理由超越你的良心。中国人社会虽常嘴挂良心,但若未在自己讲良心之同时,肯认他者之良心,仍不算真正理解现代性。当然人会妄顾或违背良心,也会埋没或出卖良心,世上确有风痺人不知痛痒。但这能是他也是我,良心怎麽会出错,要看清楚,认真处理,如具现代意识,便不好简化成非有即无。良心首为「良」,只能良善,没有错误,才真良心,这在康德明白,中国传统里更不含煳。良心既良却仍出错,问题不在良而在心。按西方传统,良心是良觉共识,又是良知同知,这觉与知,人人共同。唯觉虽不会错,知常有误,你我也皆然。良心所知会有误,西方详论,咱中国传统也非不懂,所以朱熹要格物致知,先处理认知问题;阳明要致其良知,知行合一事上磨炼照察。若不懂良知实现过程之艰难,就无以明白阳明所谓致良知的真谛,也未便体谅朱子恒言格物致知的苦心。良心觉善不爽仍知误,此二义中西哲学圆成之说所见略同,只一点见同识异,关係重大,故往下我们须认清楚。

前文说过王阳明以心即理,良心现天理,此是乾坤万有基,管乎天下之理,具绝对的客观法则意义。但在康德,良心只具有理性的主体性原则,良心感受法则,并作「守护在人之内的法则之力量」。表面看来,前者发见天理,后者感受法则,二人皆以良心有觉善之能;又前者良知之天理,后者良心护法则,天理法则无良心不得,二说亦若合符节。既然如此,那丁点歧义又从何起?照康德说,良心所守、所出的无上命令之法则,是自由意志下之实践理性所发。当他端详这意志如何作为道德的机能,发现内含二分间架。意志直觉感受绝对价值,作为立法的机能,它乃纯粹的意志。此一意志,理当不受任何对象限制,不为情感纠缠,应无拘无束地希求并认可至善。然而作为感性存有的人类,意志的概念只能自内在经验汲取,知性辨解相对价值,作为司法的机能,俾理性法则付诸行动而成实践。此一司法而非为立法的道德机制,仅属广义的意志,是前述狭义的纯粹意志用以间接落实到行动的桥樑。广义的意志乃欲求价值的意念,康德另名之谓「意愿」willkuer,以便区别于那纯粹之「意志」wille。在理论领域,康德作这意志、意愿二分甚为精到:「意志」具立法自由,乃积极意义的自由,那属一种理想境界;现实中,无奈我们只有消极意义的自由,愿意独立于经验,望有自专任意选择如何行动之自由,乃为「意愿」之自由。经此慎密分析可知,理性之实践,必然是纯粹意志,意志自由自在,趋同至善,纯然之善意当自律地建立必由之法则,在这层意义上,意志与法则当为一。不过纯粹意志尚要通过意愿,令具主观准则的善行产生实效。意愿行事的准则或谓格准maxim,仅格言式标准,要在普遍道德的法则law规定下,才真具客观性。

康德这套西方哲学术语表述的良心理论,若用阳明的话转译,概皆相通,其「心」之为义,犹彼之「意志」。《传习录》论人心,云:「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这心之本体,原只是箇天理。原无非礼,这箇便是汝之真己。」阳明经常强调此心的「心之良知」,因以本心纯粹,无非是礼。此心本纯良而知善之心,故又名良知。所以称知不谓心,因这良心是理性直觉认知绝对价值之心,云:「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故良知心体是天地万物之主,万法之准。说道德本体,康德用纯粹意志,这在阳明,则用心之良知。道德主体主宰于心,而直觉其知,称之良知。这良知以觉为义,感而遂通,不思而得,全然直觉认知。揆之西方传统应类良觉非指彼之良知,康德又名意志,指至纯的狭义意志。阳明用汉语讲说的同一道德主体,载体为身,主宰为心,直觉为知,发用为意,意之所在身体力行实现为物。所以见阳明以心、知为体,身、意为用。用身行动,运意成事,犹康德赴之实践下的「意愿」。他说:「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有知而后有意,无知则无意矣。知非意之体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这心、意二分间架,与意志、意愿之设,几无二致!那歧义又何来?

论心、意之关係,阳明又云:「便须常常保守着这个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惟恐亏损了一些。才有一毫非礼萌动,便如刀割如针刺,忍耐不过。」真己即心,其觉性虽无对,但还要发为心之用的意,其知性见闻之知有对象之对。意无心之超然,它要戒慎恐惧其所睹所闻,不免刀割针刺之痛。这番话竟有点像康德说中文的味道,因康德也曾一样谈到意志中的狭广二义关係。他说意志之一般,好比站在十字路口,徘徊纯意志作为形式的先天原则与善意愿作为质料的后天动机之间,常无力化为先天原则,而要随后天动机,感到徬徨痛苦。就在这中西伦理学高峰的心之意志与意之意愿的同构中,心、意关係由理论领域要进入实践领域,便突感紧张。王学以知行合一予以消解:「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践行令到心外无理,良心与法则是一。康德却以西方分析思路,处理知行中智思与现象的两分,当理论要进入实践,仍谨守二者釐然有别之界域。人意向于善而现良心,其意志之一般,面对实践理性的意志自我立法,便自甘退居意愿者,感受并保有那法则,与讼中仅为判官司法,不迳充法官释法而立法。良心与法则虽仍非一,至善可望不可及,绝对命令反弥足珍贵,自律担当才特别珍惜,个桉推究更倍加珍重!紧张即使还在,已非成德障碍。中西歧义,出现于由心到意之实践,涉及理性形上根源怎样关连现象界的问题。宗教终极关怀要正本清源,岂能对这疑桉不思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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