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之船(小说)
这样，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他终于弄齐手续，可以来探亲了。
她去机场接他，远远地看见他推着行李车走过来。原先一头出彩的大波浪的长发剪短了，留下半寸长的一截发根卷卷地粘在头上。是因为发型变了还是别的什么变了，他先前那种飞扬的神色没有了。她特意穿了那件白色的有泡泡袖和蝴蝶结的毛衣去见他，人还是好看的，却也不是先前的那种好法了。原先她的皮肤象鸡蛋白一样光滑，可是几轮青春痘生下来，留下斑斑点点的红迹子，看着有点象个虎皮鸡蛋了。原先她的眸子，是象湖水那样透明清澈的，可是现在，那湖水象是患了蓝藻，多了一层凝重在里头。
她搬出学生宿舍，跟一对印度夫妇一起分租了一个两房一厅的旧房子来住。原先一个人住在学校里，是可以在实验室里泡得很晚才走的，可是现在一到五点，她倒急着要赶回家烧饭了。“你老公不是个F2嘛，”实验室里的一个公费生诧异起来，他都不想掩饰自己的轻慢，“咋地你还得伺候他？！”
“烧饭本来就是女孩子的事情，”她被刺伤了，气得嗓子都抖起来，“跟F1、F2有什么关系？”出了实验室的门，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
对于向往出国的人来说，凡能够出去的，不管用什么方法，都是让人羡慕的。而一旦出得国来，情形立刻不同起来。留学生里头，也是分了档次的。公费留学的那一拨，最是觉得自己根正苗红，而出来探亲拿F2签证的，就很容易被看作是没有本事的一类人了。她用手背把眼泪抹干，暗自思忖，是得敦促他快点把材料整理好去申请学校了。
可是他的时差，迟迟倒不过来，倒反而借着时差的由头，有一路睡下去的意思。两个月过去了，看到他每天12点了还卷缩在床上昏睡的样子，想起从前在大学里兴兴头头一大早起来给他到教室里去霸位子、买早饭的情形，想起实验室里其他同学的轻慢，想起导师的大毛手，突然之间她真的好想自残：她想对着天空大声狂叫，她想找一把尖刀一下子扎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这可怕的念头在脑子里闪过，她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力气也仿佛已经用尽了。她颓然跌倒在床对面的沙发里，一任眼泪象潮水一样涌上来。
申请秋季入学的日子所剩不多了。他在国内不上班的时候，也没有忙出什么名堂，GRE是没有考过，托福的成绩也不甚理想。虽然是国内极好的大学毕业出来的，可是GPA也就平平常常，要申请研究资助困难重重。如果愿意自己付学费的话，倒是有不少导师不介意收来帮着白干活的。可是学费昂贵，单靠她的助学金，哪里负担得起呢。
他们把工学院里的老师排了一个名单出来，要想拿资助的话，从专业对路和科研经费的多寡来考虑，算来算去，只有她的导师最有可能要他。可是谁去跟她的导师谈这件事情呢？要换了别的事，她是会代他去谈的，可是现在她顾虑重重。她把整件事情的可行性都想过了，如果去求导师录取他，假如导师不愿意多花研究金费，那么就算把她自己的全资助让出一半来给他好了，只要拿到半资助，他就可以免交学费，这样平白多了一个学生，导师大约是会答应的。可是她担心自己去开口，事情会演变成一笔交易，交易成功以后，导师就会理所当然地把大毛手游走到她身上别的地方去了。这样的顾虑是无法跟他解释呢。他得不到解释，自己也不想出面去导师那里碰钉子。这样一耽搁，申请秋季入学的期限眼看着就过去了。
他依旧天天昏睡，要到下午才起来。英文是在读的，却读的是毛姆的《人性的枷锁》，奥斯汀的《理性与感性》。那么读实用点的GRE考个好些的分数去申请一个学校也好啊。可是他的理想，远比眼前这些鸡毛蒜披的事情要高远：“一直打工没意思的，如果以后要在管理层上混的话，就要看这些经典的书，英文才能跟他们一样好。”
他的话从来是不错的，可是她已经没有奢侈的心情继续把他当成文艺片的男主角来欣赏了。当生存都成问题的时候，太遥远的理想，太慷慨的说辞是没有意义的。一个男人，总不能天天呆在家里发梦，既然暂时没有学位念，那么就学开车吧，学会了到外面去找些打工的机会也是好的。毕业生离校大拍买的时候，她去淘了一辆旧车来。这辆车，她也让同住的印度夫妇开，交换条件是教会他们俩开车。她先学了，哆哆嗦嗦地上了路，最多只敢在校园附近转一转。报上看到的那些打工的机会都在城里，要过几条高速公路才能到的，她实在没有胆子上去。
“你还是自己快点学会开车自己去吧，”她再三催促他，“我的胆子太小了，看到高速公路上的车象狼一样扑过来，我实在害怕。”
“我的胆子也是很小的呀！”他被催得不耐烦了，“为什么你不敢做的事情就要我去做，难道就因为你是个女人吗？”
她看住他，突然别转脸去，再也不能多看他一眼。他想得原没有错，他做得也没有错，说到底，错是在自己呵，错在自己。是为了大学入学报到那天他把长发掠上去的当儿对她飞了一个魅眼吗？是为了第一次物理测验不及格的时候他给了站在墙角抹眼泪的她一个安慰的眼神吗？还是为了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里他给她写过一首诗呢？就这些，就只是为了这些，她就纵身跃入了这个万复不劫的深渊。
日子是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她要想办法帮他自立，然后离开他。在学校里开国际学术会议的时候，她碰到了从前学校里同系的学长。学长新近博士毕业了，在一个偏僻的小学校里做教授，刚得了一笔科研经费，正急着要招学生。她把他的申请资料给学长看了，学长不甚满意，可是看在校友的面上也不好一口回绝。她看出了学长的犹豫，就提议让他春季入学，学费自付，到秋季再考虑资助。学长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学校小，外国学生未必愿意来读，若要到国内去招学生，因为政府各种各样的规定，真让自己满意的学生一时三刻也不一定来的了。既然他愿意来白做半年，那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入学的事情，当下就说定了。
告别的时候，学长感慨地说，“当年我带你们新生参观实验室，就你那副娇滴滴的腔调，都让人担心你不能撑到毕业，想不到现在也蛮厉害的么。”她望着学长，不晓得他是赞赏还是同情，只好苦笑了。
余下的申请手续总算还顺利。小学校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没有那么昂贵，交掉了半年的学费，自己留下一个月的菜钱，剩下的也还够他用一段时间。她在校园里登了广告，找人带他去他的学校。有个美国学生，从那个地方来的，圣诞节要赶回家，愿意平安夜的那天早上来载他去。
给他办这些入学手续也差不多有两个月了，她的难过，象蛇一样，不晓得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爬出来，慢慢缠住了她整个胸膛。他就要走了，下飞机的时候，他推着两只箱子来，现在也还是拖了它们去。她站在门前看着他拖着两只箱子走得不太利索的背影，那个长一码大一码的背影，突然之间心如刀绞：他其实是什么都不会的，他不会计划将来，他不会安排时间，他不会跟人打交道，他不会解决困难，他只有、他其实只有长得太帅太聪明的一张脸。他这一去，将来的生活怎么办？已经入冬了，那些流浪在野外的猫儿怎么办？她的思路有点含混不清了，那条蛇，那条蛇实在缠得她的胸膛太痛太痛了，痛得她想放弃：就让他回来好了，就这样过下去好了，这是我的命，我接受它，不挣扎。她追着车的背影凄厉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车却转了一个弯，连影子也没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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